鄧安慶
說起日本近代最偉大的女性小說家,又怎么能繞得過樋口一葉呢?這位生于一八七二年,因結核病去世于一八九六年的天才作家,雖然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四年,卻給我們留下了《青梅竹馬》《濁流》《大年夜》等一批佳作。她的作品與她的生命經(jīng)歷緊密相連,了解她的人生,方能更好地理解她的小說。
早年,樋口一葉接受過比較完整的基礎教育,那時候她的家境還算寬裕,父親也愿意供養(yǎng)她。之后她進入“荻舍”,師從中島歌子學習日本古典詩歌,為她將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明治二十一年(1888),她十六歲,長兄與父親接連離世,家道迅速中落,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人生中的大創(chuàng)痛。幾年后,她搬家去了下谷龍泉寺町,以經(jīng)營雜貨店謀生。龍泉寺町是東京的貧民聚集區(qū),也是小說家饗庭篁村的出生地(不知兩位作家是否相知),它距東京最大的紅燈區(qū)吉原很近。從之前居住之地“淪落”到貧民區(qū),不可謂不心酸、不失落,但這貧民區(qū)對于小說家來說卻是“福地”??梢韵胂笕绻抑袩o變故,樋口一葉很可能封閉在自己的家里,不可能像之后那樣能夠接觸到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那些妓女、伙計、女裁縫、商人,就不會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她的作品之中了。
《青梅竹馬》這個短篇集收錄了她晚期最有名的一些作品,多是以吉原這一地區(qū)的貧民生活為素材而寫成的。比如她寫吉原花街:“這條街名為大音寺前巷。光聽名字會讓人聯(lián)想到佛教,可附近的居民都說,這地方可是個喧鬧的紅塵俗世。繞過這條街,走過一段路,就是吉原花街大門外的回望柳,那一帶枝條如絲,長垂于地。黑漿溝倒映著三層妓院的燈火通明,樓上人聲鼎沸,路上車馬喧囂,人力車從早到晚川流不息,這里當真是熱鬧非凡,車馬盈門,一片繁華景象。”畢竟是作者真實生活的地方,在她的筆下,吉原的生活豐富多彩,“春天觀賞夜櫻,夏天掛玉菊,秋天聽仁和賀戲,四季變化,而這條街始終喧囂熱鬧”。
我們還可以看到當?shù)厝说纳顦用玻骸按藭r若是向大街上眺望,就會看到一群群民間藝人出現(xiàn)在花街上。有敲鑼打鼓叫賣糖果的,有耍把式的,有操縱木偶戲的,還有跳大神樂舞、住吉舞以及舞獅子的。他們是萬年街、山伏街、新谷街一帶貧民區(qū)的住戶,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技藝,也算是藝人了?!蹦撬麄兇┦裁匆路?,“有的穿縐緞、薄紗之類的漂亮衣服;有的卻穿著褪了色的薩摩飛白夏衣,系著黑緞窄腰帶……”整本書中我們都會看到作者細致地描寫人物身上衣服的款式、布料和配件。我很喜歡這些“閑筆”,它讓小說有了精致的物質質感。而且,小說空間被作者生動翔實地營造出來了,人物在其中活動,才能有神韻與呼吸。
在這篇小說中,少年之間青澀的情愛、嫌隙,并未如我原來所想的構成沖突從而延展情節(jié),反倒是戛然而止讓人悵惋,這樣的處理倒更有滋味。“戛然而止”,在她其他的小說之中也多有體現(xiàn),人物都出場了,戲劇沖突的因素也齊全了,但作者無意讓故事編織下去,“他們之后還會發(fā)生什么事,真是讓人期待呢”(小說《大年夜》結尾)??墒撬粫嬖V我們之后的事情。在此可以對比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說多喜歡選擇矛盾沖突最為尖銳的時刻,且時間緊湊濃縮、地點集中,排除掉與此矛盾無關的所有東西,前面鋪墊多少,后面就會用上多少,且會設計一幕又一幕圍繞此主要矛盾的戲劇性時間,用“高潮迭起”形容他的很多作品并不為過。而樋口一葉的小說當然也有沖突,人物之間也有爭吵打鬧羞辱之類的事情,但不導致更大的沖突,作者志不在此,她更關心人的內(nèi)心波動:哀愁幽怨,凄苦悲傷,無法擺脫的沉淪命運,且情緒無以發(fā)泄,只能郁積在自己心中。如果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波瀾壯闊,時常有驚濤駭浪;那樋口一葉的小說則是深井,石子砸進去,只聽見一聲水響,再無余聲,因為所有的悲傷苦難都能吞咽進去,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書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批女性形象。在當時的社會中,女性地位低下,依附于男性,不論是平民百姓家,還是官宦家庭,女性受到的遭遇,在今天看來讓人唏噓不已。《大雪天》里鄉(xiāng)下女孩情竇初開,愛戀老師,流言蜚語,加上親人責備,她最后還是決定與老師私奔。然而到了小說結尾,她卻是悔恨的,“我怎么會為了一個無情無義的男人默默交待了自己的清白與節(jié)操”?!哆@孩子》里妻子與丈夫感情不好,妻子自我反思,“我們兩人的隔閡卻越來越深,終究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F(xiàn)在想想,那都是因為我的脾氣不好,害丈夫的心情也逐漸亂了節(jié)奏。都怪我的個性不夠端莊賢惠,想想真是慚愧得想哭”。
《濁流》里,丈夫源七愛戀青樓女子阿力,妻子阿初抱怨,丈夫一氣之下要攆她走,她哭著對丈夫下跪求情:“是我不對,你就原諒我吧。是我把阿力好心送的東西給扔了,確實是我做錯了。你說得對,我罵阿力是惡鬼,其實我就是魔王。我以后不會再說了,不講阿力的壞話了,也就不跟你嘮叨了。求你原諒我吧,千萬不要提休了我……雖然你討厭我,可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讓我留下來吧!求你了!”可是源七面對墻壁一言不發(fā),對阿初的話仿佛充耳不聞?!妒埂防铮㈥P雖然是個官太太,卻遭遇丈夫挑剔和責罵,她忍無可忍回到娘家,走到家門口時,她卻想到:“如果自己真的離了婚,太郎就只有后娘糟糕的照顧,老人們再也無法驕傲,見人還要低三分頭。人言可畏,那些街坊鄰居肯定會說閑言碎語,我的弟弟的前程也會受到影響。”最后,在她父親的勸說下,她只好回去,繼續(xù)忍受苦不堪言的婚姻生活。
女性要保護好自己的節(jié)操和清白,夫妻感情不好一定是女性自己有問題,丈夫愛戀他人妻子還要說自己不好,不敢輕易離婚否則名譽受損全家蒙羞……整本書看下來,女性在如此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中自我貶損、自我責罰,其中的委屈、羞辱、惶恐、內(nèi)疚、絕望,各種夾雜的情緒,都被作者細膩地刻畫了出來。這是這些女性遭遇的共性,具體到每一個女性角色,作者又能突出每個人的特點:《青梅竹馬》中天生麗質、生性活潑、敢愛敢恨的美登利,《離別之路》中身世可憐溫柔善良的女裁縫阿京,《大雪天》里為愛沖動的阿珠,《濁流》中紅極一時卻滿腹心事的妓女阿力……雖然每一個人物個性不同,最后的命運都走向了悲傷的結尾,著實讓人感慨。
女性作家寫女性,具有天然的性別優(yōu)勢。樋口一葉所生活的明治時代,也正是女性作家崛起的時代:翻譯《源氏物語》為口語體,寫下《亂發(fā)》的與謝野晶子(她同時也是一名詩人),致力于西洋小說翻譯之若松賤子,作家山田美妙之妻、在《文藝俱樂部》發(fā)表《峰之殘月》的田澤稻舟,先后發(fā)表《婦女之鏡》《俠骨》《若松》的才女木村曙,其余還有大冢楠緒子、岸田俊子、田邊(三宅)花圃、清水豐子、北田薄冰等女性作家。她們共同形成了一支所謂“閨秀作家”的派別。但影響力延續(xù)至今的,只有樋口一葉。她和夏目漱石是唯二被印在日元紙幣正面的作家(紫式部被印在兩千元紙幣的背面),她的偉大有目共睹。
樋口一葉的作品能夠風靡至今,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的擬古典文體,還有她深根于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手法。她寫的小說其實都不復雜,看起來有些淺白,但卻都有古典的詩意美。樋口一葉同時也是一位詩人(她一生寫過四千多首詩歌),早期接受的是古典的貴族式文學教育,而人生的末端卻生活在窮苦的生活之中。這其中的斷裂,在她的文體中有所反映。小說與詩歌,兩種體裁,對語言的要求也不同。詩歌的語言偏精致典雅,小說的語言往往需要淺白通俗,樋口一葉在兩者之間作出了平衡,讓她的小說兼容了抒情性與敘事性。可以說,在這一點上,她超越了同時代的女性作家。周作人評價樋口一葉:“觀察有靈,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絕一世。只是其來何遲,其去何早?!笨芍^是一語中的。最后,我想起傳頌很廣的一首俳句:“人世皆攘攘/櫻花默然轉瞬逝/相對唯頃刻?!庇盟鼇硇稳輼靠谝蝗~的身世和作品,是恰如其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