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娛 楊佳偉 張靜
家里有根叫雪藤的植物,是從懸崖上拿回來的。冬天把它放在室外,葉子會全部掉光,只有放在室內時,它可以常青。這根粗藤為獨立一根,無多余分支,是屬于不喜水且沾土就能存活的植物。秋林自認不適合養(yǎng)植物,特別是要開花的一類。放在她陽臺的植物,必滿足兩個條件:一個是好用,一個好養(yǎng)。比如薄荷、迷迭香可以用作食物香料;天竺葵可以做成花水,有平衡油脂的功用;紫蘇不僅可以通過蒸餾起到消炎排毒的功效,還可以做成紫蘇醬,混著牛油果裹在面包里一起吃。那些作為觀賞的花從來不會光顧她的陽臺。曾經朋友的多肉植物長得如同小樹苗,她就十分歡喜地夸耀,而當她后來得知多肉植物徒長是因為栽培不當時,自己也都哭笑不得。對于植物的管理方法總是容易被她忽略,她無法保證多久施一次肥,一周澆幾次水,在她構筑的時間觀念里很少會出現十分有規(guī)律性的工作,這種“小事”通常是在酣睡中就自動清零。而雪藤能存活下來并成為家里最年長的植物,完全是靠著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她覺得像雪藤和富貴竹這樣擁有頑強生命的植物才最適合她,尤其是這顆雪藤,只順著唯一的一根藤就能生長。由于前段時間忙于展覽,無暇顧及,有一天她發(fā)現雪藤的須莖纏到窗簾上,在往新的方向生長。這種任其發(fā)展的生存法則是秋林身上同樣具備的。只要有恰當的空間,適度的溫度,充足的氧氣和不干涸的水份,它就能朝著自己喜歡的方向,生長。
秋林承認自己不是畫廊討喜的藝術家,畫廊喜歡的藝術家是很有條理,把自己的作品規(guī)劃得特別好,而她恰恰是希望自己一直在路上,沒有預期,這種行事方式一定是和畫廊背道而馳的。
說到新展“薄荷”,她從春節(jié)前就開始籌備,原本策展人的計劃是用以前的錄像來做這次展覽會比較有把握,但秋林想春節(jié)回家拍點素材,做新的東西,這就預示著要來年的3月才能正式步入展覽籌備階段,這讓德國策展人十分緊張。好在秋林的想法也得到了A4館長孫莉的支持,才讓新作的籌備得以順利進行。“通常畫廊在前一年就會計劃好下一年的展覽時間,每個季度的檔期都會做周密安排,專業(yè)點的機構會提前發(fā)出展覽訊息,而我永遠都是忙到最后一刻,經常陷入抓狂的狀態(tài)。”對于這一點,老公劉杰也深有體會。劉杰是成都千高原藝術空間的主理人,秋林與他既是同行又是該畫廊的簽約藝術家,對于這次新展消息,他是在臨展前幾天才得知的。秋林覺得生活和工作必須嚴格分開,不然就沒有她“活著的空間”了。秋林是那種無法用理性去控制自己狀態(tài)的人,她所有的想法都來源于自己突然想到或者聽到。比如新展的標題“薄荷”,有人問她,在你的生活經歷中,薄荷這種植物代表著某種特殊的含義嗎?她頓了頓,回答說,“不知道。我只知道片子里面要一直出現薄荷?!『煽赡軐τ谀銈儊碚f特別具象,但對我來說‘薄荷是一個代表感覺的詞(感官動詞),是空氣中一種特別干凈的味道?!奔幢惚『梢晃镒允贾两K都沒在她的作品中出現過。
在成都,她有幾家常去的酒館,因為朋友們都住得不遠,時常會碰到一起去酒館的熟人,只要是不逮住她聊工作的人都可以坐下來喝幾杯。朋友帶來新朋友,也就順道一起坐下來。時間一長,酒精和朋友,便成了她賴以生存的“良藥”。
在她結交的朋友中,有設計師、作家、詩人,有看英超和德甲的球迷、做化妝品原料的進口商人、做拍恐怖直播的朋友,甚至是95后的學生。正逢世界杯之際,是朋友吃喝的節(jié)日,她說“這個月最好誰也別找我”,她抱怨跟朋友在一起看球最后都喝酒去了,碰到重要的賽事還是一個人點份小龍蝦在家里面看完最好。有時候去鄉(xiāng)下采風,沒有她最愛的威士忌,就邀約村里的年輕人,晚上去沒有路燈的田埂間喝大麥酒,聽他們講村里的鬼故事。有朋友跟她建議應該長居泰國,那種晚上不洗臉、不梳頭,穿著拖鞋閑逛,累了就找個地方吃水果,天黑了就喝酒的生活最適合她。
她會自己做一些從頭至腳的護膚品。因為原來皮膚特別差,試遍了大大小小的中醫(yī)西醫(yī)和各種江湖配方,都沒有效果。后來,偶然間接觸了芳療,她聽說通過混合植物的功效可以達到一定的治療效果,便開始收集來自國內外不同鮮花基地的植物原料。為了調配出適合自己膚質的原液,她自己買了一套化學實驗器材,在家擺弄各種花粉?,F在她能通過實驗分辨出來自青島、新疆還是法國南部的薰衣草品種。她剛開始做的時候,劉杰連廚房都不敢去,看著各類試管、燒杯、酒精、攪拌機和各種油脂堆積如山,常常擔心這些物質混在一起會不會爆炸,甚至點燃房間。雖然平時有些糊涂,但秋林從來沒有把這些實驗材料搞混過。液體發(fā)酵需要的時間、材料和名稱,她都會在瓶子上做標注。她說現在還認識了一些做珠寶鑲嵌的朋友,現在又想學習制作配飾了,便買了一整套切割拋光的機器。
在她的生活環(huán)境中,好玩兒和實用的重要性大大超越了好看的東西,她甚至拒絕一切復雜的生活問題,比如她會做烤蛋糕、煎牛排、三明治、意大利面等等的西餐,或者是一鍋鮮辣的冬陰功湯來招待客人。她喜歡牛排配紅酒,因為紅酒有別于威士忌和香檳的幽默風趣,她把這種略帶儀式感的酒精體驗,當作一份心情好時的完美添加劑。
在秋林的印象中,重慶總是有拆不完的房子,灰石瓦礫充斥著城市的角落,久而久之,成為了重慶特有的建筑景觀。城市題材一直是她作品延續(xù)的線索,這個線索便從她生活的地方,重慶開始的。
因為從小生活在長江邊。爺爺是最早長江上輪船公司的員工,因為常年生活的江面上,所以家族中保留了許多舊時碼頭袍哥的氣質。爺爺除了平時聽戲、喝酒,還有好些船上的結拜兄弟,家里雖然只有她的父親一個小孩,但在這個城里卻有很多親戚。以前住在一棟樓的鄰居都是親如家人,樓上樓下每天串門的事情隨時都在發(fā)生,如若任何一家需要幫忙,大家都會施以幫助?,F在父母跟著她搬到了成都,以前重慶的鄰居,也各自東西,房子被改成商業(yè)辦公樓,上班族、商人、保潔員每天來回穿梭,生活豐富又混亂。
秋林說如果他們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好玩兒的事情有很多。秋林的妹妹與她的性格截然不同,妹妹學的是政治系馬列專業(yè),來成都后做了10多年的人力資源管理?,F在有自己的公司,是那種每天穿套裝、拿公包上班的女強人。別家的姐妹都會為了爭東西而吵架,而這種事情從來不會發(fā)生在她們身上,“因為我喜歡的東西她永遠不會喜歡。她穿的衣服是正兒八經的,而我周圍的朋友是可以自己做衣服的?!泵妹脧男【褪悄欠N成績很好,聽爸媽話的乖乖女。秋林記得有次母親教育她要向妹妹學習,她說“如果我什么都跟妹妹一樣了,跟你只有一個女兒有什么區(qū)別。”母親一想,還覺得很對。今年回重慶過年時,她發(fā)現了一件更很有趣的事,家里的叔叔們開始買藝術品了,還專挑著貴的買。其中一位舅舅買下了一幅著名藝術家的油畫,讓秋林幫拿到倉庫去,叔叔的原話是,“畫面上有很多人的頭像,沒有一個是我們家的”。秋林覺得既好笑又感到十分欣慰。同時,她感嘆當代藝術和人們的生活還存在很大差距。
“你認為人們進入當地藝術最好的入口是什么?”“我覺得看世界美術史應該是一個比較容易的方法,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要看城市文化結構的比重,如果能吸引更多好的畫廊、修建好的美術館來辦展,邀請大家來藝術圈看一看,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而這又是城市與人的問題了。
秋林在成都做展覽的次數很少,以至于她的展覽在成都藝術圈成為了一個口碑不錯的“傳說”。上次在成都辦展是4年前,在千高原藝術空間舉辦《空的城》個展。當我問她“你覺得這些年自己的變化是什么?”,她認真思索片刻,很干脆地脫口而出兩個字:豁達。這些年她去了很多地方:在紐約,可以看周二或周四的小劇場演出,周末逛逛畫廊和博物館;在英國,去曼徹斯特看展喝酒,英國人愛酒的脾性正好合她的口味。她說這是她最喜歡的城市之一,搭上一班去利物浦的火車,不僅可以去看展,還可以去看球。這幾年她愛往鄉(xiāng)下跑,國內的很多地方她都想去仔細尋摸一遍。白天在深山里閑逛,認識土里的農作物,和村民談天;晚了就去村民家吃完熱騰的水面,等橘紅色的夕陽完全掉落在田際,一天又過去。晚上的住所一推開窗戶就可見墓地,她說就算挨著墓碑睡,都比在城里睡得好。也因為這一點,劉杰稱她為“山里妹兒”。
她在新展“薄荷”的自述中寫道:我想自己的骨子里應該是個刀客。刀客的緣由是來自秋林以前所在的武術隊。
這次回重慶的另外一個目的就是找到以前一起習武的伙伴,拍攝一些有關他們生存狀態(tài)的畫面。去之前就聽說很多人還住在環(huán)境破舊的老城區(qū),即便她知道這種突然的到訪必然打擾到了他們,但還是打算去碰碰運氣。當秋林強行進入他們的私人空間時,感受到了沉默的抵觸,隨著時間的增加,終于從隔閡中擠出一點話語,“他們總是喜歡我打在上方的燈光,屋里有了一層從未見過的色彩”。她記得最特殊的一組鏡頭是小偉哥哥的餐館。小偉哥哥以前是京劇團里的一個特別好的武生,小的時候經常帶著一群師弟師妹練功,他散打也很厲害,可以說是京劇團的臺柱。他仍然住在京劇團分給他的老房子里面,女兒在重慶讀大學,母親常年住在醫(yī)院,需要一天三頓都要去喂飯。他開了一家餐館,主要賣炒飯和面條,店面特別小,只能放下最多三張桌子,最里面是廚房,有兩個女的在幫工?!坝浀门臄z那天他在旁邊很著急,因為他還沒有去買今天做飯的材料,而且母親的飯還沒有喂。我拍他時,他不會直接面對我的鏡頭,他話很少,你能明顯感覺到有一個界限是不能逾越的?!?/p>
“我不是一個攝影藝術家,我的作品不是照片本身的藝術,怎么樣去拍這組照片才是我想要的。一般來說,現在很少有人會讓不太熟悉的人進入到‘家這樣一個私密的地方。每個人在空間里都會有一個氣場,一旦有人進入了自己的空間,就會產生本能的審視反應。他們很多人不理解我為什么要拍他們,他們會覺得我家里那么差,你為什么要來拍我。但只要有一個人接納我后,大家也稍微不那么排斥了。我覺得現在人與人的關系就是這樣的,是我認為的你是什么樣,跟你本身是什么樣關系不大。后來在展覽的時候,我在每一張攝影作品旁邊都擺放了一個小型的LED裝置,里面有個人會一直看著你,而這個人才是對象本身。如果只看照片,什么都看不出來?!?/p>
行走江湖,若沒有幾件像樣的裝備和一群好酒開道的哥們兒,何以安身。人性話題本身就是沉重且復雜的,說不清楚也摸不透徹,但界于模糊的中間地帶正是藝術拼命扎根的地方??赐昵锪值恼褂[很抑郁,“她不是這樣的人啊,卻為何如此悲傷”。但聽她講起這片水上江城的故事,你會相信這也是她。在那個布滿薄霧的清晨,彌漫著淡淡薄荷味的江船上,是她來去自如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