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瑞瑾
我本想去眉山尋“三蘇”,不料先遇到了青神。
眉山往南,岷江往南,說是“三蘇”之一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蘇東坡的“初戀地”青神縣。他在青神中巖寺懸壁上留下青年時的墨寶“喚魚池”,也留下了他與老師之女王弗的初戀故事。
奔中巖寺而去,卻被領(lǐng)入岷江畔的江灣神木園。在神木館門口,眉山一位散文家告訴我,這里館藏的烏木價值連城。我想到家中那塊“鯨魚頭”,是一位收藏家朋友饋贈的金絲楠,他曾再三強調(diào)是烏木,即陰沉木。我就隨口問眉山那位老師:烏木就是金絲楠吧?他笑了笑:烏木種類多,金絲楠烏最昂貴而已。
我后來總算弄明白,兩三千年甚至數(shù)萬年前,四川等地一場接一場的地震、洪水或泥石流,秋風(fēng)掃落葉般將原始森林中不少珍貴樹木深埋進江河湖泊甚至海底。因缺氧,因高壓,又受細菌等微生物侵蝕,逐漸炭化,數(shù)千年或數(shù)萬年后重現(xiàn)塵世,不經(jīng)意間倒貴為大自然饋贈人類的寶藏。
歷朝歷代均不斷有烏木出土,被當作辟邪之物,被制成工藝品、佛像及護身符掛件,甚至被譽為“東方神木”。
偶在深山峽谷遇幾截裸露于干涸河床上的陳舊木頭,像歷史長河里的沙礫。我總覺得那應(yīng)該就是烏木,卻不知材質(zhì),猜不到樹齡。只得揣想,無人問津,是年代不夠久遠?是樹種不夠珍???是外形不夠氣派?大概惟珍貴烏木散發(fā)出的氣場神秘而強大,方能震住人類吧。
在自然面前微如塵埃的人類,雖貴為高等生物,百年之后也不過歸于塵土。怎有機會像那些古樹,因大自然偶然一場“惡搞”,便可能于千萬年后出土為稀世珍寶?而那些同時被“惡搞”過的更多的生靈,則注定永遠不為人知。
像剛發(fā)生泥石流的四川茂縣疊溪鎮(zhèn),八十四年前就曾遭遇大地震,至今仍有一座千年古鎮(zhèn)連同其子民永沉在如今風(fēng)平浪靜的疊溪海子里。當年的天崩地裂曾被劫后余生的人痛苦描述,而千萬年前的地動山搖,今人卻只能從重現(xiàn)于世的烏木身上細細揣想了。
于浩瀚的宇宙,地球上這些風(fēng)云變幻又算得了什么?太多關(guān)于滄海桑田的秘密,還等著我們?nèi)バ耐吹匕l(fā)現(xiàn)。成為風(fēng)景的堰塞湖不會言說曾經(jīng),還埋在亂石堆下的新磨村民不知還有幾個能存活——天災(zāi)人禍,重生地球上一道又一道風(fēng)景,又同時鑄就人類一場又一場的痛。好在,人類還能把痛盡付文字,而不是盡付風(fēng)中。
而能保持千萬年不腐的,在人類史上恐僅有大浪淘沙后的思想或精神,那也是借助文化形式存留的文化瑰寶。它們像名貴烏木一樣閃耀著古雅的光芒。往細里說,在青神度過學(xué)生生涯的東坡先生,留存于世的文字或書畫,絕非就只是文字或書畫吧。
自燈火昏暗的“鐘乳石”溶洞跌跌撞撞前進,再左拐即別有洞天。迎面撲來兩棵烏木,像要沖破那四層樓頂,直插云天似的。這館正中特意留空,屋頂即四層樓頂,每層四周皆為展廳。講解員已從進門一尊“鳳凰展翅與太陽神鳥”說起——麻柳樹烏木,不算昂貴,據(jù)考證,形成于一萬多年前。是怎樣一場地質(zhì)災(zāi)害,將彼時已達一千五百歲的麻柳樹活埋在青神的高臺石壩?和它同屬過一片森林的其他樹木去向何方?是腐爛成泥?是終成烏木?
四周一片沉寂,麻柳樹緘默不語。我來不及細想,已隨人流站在了那兩株“龐然大物”跟前。
誰去細揣馬桑緣何由遠古的參天喬木終成灌木?南城鎮(zhèn)沙河鎮(zhèn)出土的馬桑烏木,高十六米,直徑約兩米,能祈雨,能通天,能賜子,被當?shù)厝艘暈樯衲尽Ec之并肩的黃楠約十米,產(chǎn)自青神翁家。倆木均三千歲上下,馬桑為陽,黃楠為陰,陰陽平衡,似世間相宜的男女。
樹齡三千六百歲的巨型香樟木,產(chǎn)自巴西。說是動用二十四名能工巧匠,費時六年方凝結(jié)成這幅巨作。船工、水手與搬運工齊聚碼頭,商船云集于河道,趕集者接踵而至。攜家眷看戲的,牽駱駝趕來的波斯商人,半個身子皆掛于橋欄桿看熱鬧的,半山腰廟里的小和尚都不禁扶欄遠眺——這取意于《清明上河圖》的巨幅木雕,兩百多個人物硬拽著我一頭扎回北宋時期的汴京。我一時間恍惚,我的前生、前前生難道在里邊?
在神木館游走,就是不停穿越,思維跳躍。
《龍回頭》圍觀者眾,大家沉醉于金絲楠的華美與金龍的霸氣神韻,不舍得離去。我端著相機,找角度,拍細節(jié),試圖拍得更細更全。
在用熱帶雨林的“見血封喉”木雕刻的“十八羅漢”面前,我佇立良久。樹齡達一千三百多年的這方烏木,請十二名工匠費三年時間雕成,背面原本似天然畫卷,根須在巖縫里東奔西突,尋找水源的樣子觸目驚心,便不用雕刻。無論曾多么桀驁不馴的人,終究得學(xué)會與塵世握手言和吧?就像經(jīng)千萬年重見天日的它,終是洗心革面,毒性殆盡。不然,工匠不怕被“見血封喉”?
滴水觀音前靜立著幾個人。有一人雙手握十,面容虔誠專注。側(cè)立一旁的我,登時被一種氣場籠罩——我呆呆望著菩薩,菩薩平靜地看著我,我的靈魂一下子飛得很遠很遠……菩薩定知我前生今世,我還在紅塵中懵懵懂懂。
出神木館很久后,我都沒能乘時光飛船回來。腦海里盡是神木館的畫面,可能是我第一次面對如此繁復(fù)的盛景?本土烏木,若青蓮般大美無言。
那些熠熠生輝的神木背后隱藏太多不能言說的疼痛。那些曾明亮過我眼睛的神木的光芒,如今灼傷了我。
所有的美好背后可能埋藏著不為人知的辛酸,所有的神物當初或許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磨難。
人類可以仰望星空,也得承受大自然不時的摧殘;人類注定生老病死,卻可以創(chuàng)造燦爛永恒的文化;只有敬畏大自然,才可能使人與自然高度和諧,或者上蒼一心軟,就省卻人間諸多磨難吧。
我不禁對無緣謀面的宋先生肅然起敬——胸襟寬闊大愛無邊的他,看來是徹悟了東坡精神的真諦。
東坡先生可不僅是靠文學(xué)成就而青史留名。他攜曠世寂寞,無半語只字怨言。在入世與出世間來去自如,順逆皆從容面對,寄情山水勿忘百姓疾苦——恐才是其被后世尊崇的主因。
未去中巖寺尋東坡舊跡,卻與神木不小心撞個滿懷——穿越時空的一場精神交流,時空交錯時的千瘡百孔,滄桑巨變后的氣定神閑,無不告訴我,遇與不遇,有時是刻意安排,有時卻是不經(jīng)意的碰撞。
我這回算真正懂得,青神之神,原非單指教民農(nóng)桑而“民皆神之”的第一代蜀王蠶叢氏,也非單指讓人嘆為觀止的神木,更指的是東坡先生傳承了九百多年的可貴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