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蕾
一座湖,在山凹間,在低處。
城市吞噬了山村,能走的都走向繁華,湖不走,被圈占在景區(qū)大門內(nèi),成為隔門而望的鄉(xiāng)愁坐標(biāo)。這時的湖,分明將自己置身于詩中了:“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p>
湖北岸,有小塊高坡,有戶沒有遷走的山里人家,像是山村遺留的一節(jié)須根。石頭壘砌的院墻,枯藤隨意披掛。院中有棵大楝樹,型如傘,亞麻色的楝棗滿樹滿枝都是。黑白色的山雀在枝頭跳躍。戴圍裙的村婦在樹下勞作。
多么久違的畫:村。
有樹木才有村莊,人與樹同在,村與樹相依。這種原始的人與自然相依的“村”越來越稀罕,像是一塊漸漸滑向歲月深處的琥珀。“城市森林”這個名詞生長繁茂,不過不是樹主題,而是縱橫交錯的鋼筋混凝土,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
岸上,大面積裸露的湖石默默詮釋著“水落石出”的淺表概念。湖水瘦減的幅度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湖石的坑洼處,已經(jīng)被茂密擁擠的山茅草叢占領(lǐng)。每個空間,都是生命的舞臺,輪流轉(zhuǎn),你方唱罷我登場。湖水與山草,各是各的主角,又各是各的配角,無論遇旱遇澇,都能自然地呈現(xiàn)一派平和之美??墒?,誰也說不清湖為何瘦得這般厲害,誰也不覺得自己扼殺過一粒水分子。風(fēng)掠過,云流過,樹綠過,草青過,人群一直熙熙攘攘,各自忙活各自的,都是湖的過客,至多不過如我,是個思考著的看客。
湖進入了禪境,它在高處看萬物,你是我,我是你,世間萬物本是一個整體。
常態(tài)下,湖擁抱著無垠的藍天和綿延的青峰,儼然一位超然世外的先生,風(fēng)骨凜凜,兀自灑脫。
風(fēng)清而柔,輕輕揉皺湖水。漣漪緩緩地,一波一波問候著岸邊的巖石。透明的水將金黃的陽光梳了又梳,折了又折,鍍在淺水里的巖石上,鍍在淺水里的草株上。巖石是明黃色的了,沙石是明黃色的了,草株也是明黃色的了,連隱在石縫里的小蝦也是明黃色的了。湖中的蘆葦稈,悠閑地矗立成一根長長的直線,分不清哪一段是自己,哪一段是影子。偶有魚兒漫不經(jīng)心地路過,擾亂了它的忘我之境。湖面如同被打碎的明鏡,閃爍起無數(shù)耀眼的光斑,明晃晃,熱灼灼,似數(shù)不清的金魚銀魚歡騰蹦躍。而大多時候,風(fēng)也不來,湖面是幽靜的,仿佛智者的黑眸,裝得下天上地下的風(fēng)光。它目光深邃而悠遠,仿佛一首藏滿隱喻的詩篇。
無疑,湖是美的,美得真實,美得動人,不矯不飾,從水面一直美到水底。
冬日珠山,人煙稀少,偶聞遠處人語響。湖的最西北邊角,是一淺溜兒小水灣,竟然結(jié)了寂寞的冰。這算是湖的犄角旮旯,一個浪花都蕩漾不到的狹窄角落,每片陽光都遺忘了的彈丸之地。碎草凌亂其上,這兒的水好淺啊,淺得一眼能看到底,而結(jié)的冰通透晶亮,如骨頭般堅硬。
倘若有一場雪飄飄灑灑,可以慰藉上游干涸的溪床,還原“一片泉聲下翠微”的詩境。倘若有一場雪飄飄灑灑,可以給予這座湖冷色調(diào)的面紗,容許它的些許小陰郁抱著潔白的雪花悄然融化,來一番“白雪化珠亂入湖”的好景致。倘若有一場雪飄飄灑灑,湖水,也會善解風(fēng)情,秋波盈盈,暗香浮動,分外澄澈。
天空的藍、云朵的白、湖水的綠、冬樹的灰、山草的黃、棘果的紅……生命的色彩豐富萬千,純粹而唯我,可以獨自參禪,可以相互襯托,可以你我糅合。湖,是大山明亮的眼睛啊,它能四維透視,看得清自己的深度,看得透雪花的晶瑩,看得見山的高遠、海的遼闊。很想蕩舟到湖中心去,聽聽它深處的聲音,看看它深處的清澈,與深處的魚對話……自然,湖水的每一個深度,皆有所不同。
水汽裹挾著暮色漫上來了,迷迷蒙蒙,分不清是湖色還是山色。這是一座多么簡單的湖,簡單到?jīng)]有一點故事。沒有故事,便沒有名氣。山有水則靈,它使山靈,且以之為樂。我佇立湖邊,像一個小小的水滴,沒有目的和主題,撿拾一些詩意的碎片,并敞開心靈之門,坦誠地對接湖的清澈。
一座湖,在山凹間,在低處。
(木頭摘自《青島日報》2018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