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晶[臨沂大學外國語學院, 山東 臨沂 276000]
當代美國猶太作家菲利普·羅斯于美國時間2018年5月22日去世。羅斯是出生于20世紀30年代,成長于“二戰(zhàn)”之后的作家群中的一員。和他同時代的“30后”作家包括托妮·莫里森、E.L.多克托羅、科馬克·麥卡錫、唐·德里羅、托馬斯·品欽、喬伊絲·卡蘿爾·歐茨等。在這些美國當代文學的領跑者中,羅斯不是跑在最前面的,卻是堅持最長久的;羅斯也不是最有天賦的,卻是對運用自己的天賦最為堅守的。尤其是在1969年《波特諾的怨訴》(Portnoy’s Complaint)出版后,因為作品對猶太人生活的“過分”描寫激起了美國猶太人的憤怒,所以從普通民眾、作家同道到文學評論家都對羅斯進行指責和聲討。羅斯說:“波特諾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種爆破,寫完《波特諾的怨訴》之后我沒有完成自己的爆破?!毕萑雽懽骼Ь持械牧_斯沒有停下腳步,而是開始放眼美國社會,尋找開拓新的參考領域。羅斯沒有把自己從政治和社會現(xiàn)象中抽離開,像塞林格那樣成為隱士,也沒有如馬拉默德那樣成為人道主義者,而是成了非常有活力、精力充沛的美國“現(xiàn)世”作家。
羅斯20世紀70年代的主要作品除了《乳房》(The Breast,1972)、《我作為男人的一生》(My Life as a Man,1974),《欲望教授》(The Professor of Desire,1977)這些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品之外,還有一些關注美國大眾文化、政治和體育的批判諷刺性小說,包括《廣播》(On the Air,1970),《我們這一伙》(Our Gang,1971)和《偉大的美國小說》(The Great American Novel,1973)。這三部小說在國內(nèi)介紹和研究較少,因此本文主要關注這三部作品,尤其是三部小說分別聚焦廣播、政治和體育等群體性事件,揭示出美國20世紀70年代大眾文化的娛樂化和商業(yè)性、政治生活的腐敗以及棒球運動所隱含的美國夢的虛幻,可見羅斯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和多種嘗試。
《廣播》雖然是一個短篇,并且?guī)缀鹾苌俦辉u論界所提到,但是其重要性不可忽視。這部短篇小說是羅斯在20世紀70年代一系列小說的開始:羅斯從關注美國猶太人的生存轉(zhuǎn)向了書寫美國現(xiàn)實和美國神話;《我們這一伙》則擴展了羅斯小說的邊界,從家庭生活擴展到社會、政治等多個領域。正如小說題目所示,不是某個人而是一伙人,是美國的社會現(xiàn)象或者問題,例如美國總統(tǒng)、軍隊、童子軍、媒體、棒球、寫作歷史、美國夢等,作家“批判了美國發(fā)動越南戰(zhàn)爭時期的社會價值觀念”。羅斯藝術方式的選擇并非猶太式的,而是“將自己置于美國喜劇狂歡化傳統(tǒng)中”;在《偉大的美國小說》中,羅斯揭露了神秘和具有英雄主義偉大傳統(tǒng)的棒球運動的腐敗,顛覆了“美國夢”的崇高地位,將真實的美國歷史和反歷史(counter-history)結(jié)合在了一起。有評論者指出“研究羅斯20世紀70年代的作品可以平衡小說的混亂無序和文學傳統(tǒng)的關系”。
《廣播》是羅斯1970年發(fā)表在《新美國評論》(New American Review)雜志上的一部短篇小說。在這部作品中,“羅斯從封閉的猶太意識和令人眩暈的美國性角度書寫疏離”。他的美國題材小說不如猶太小說那么有趣,并且缺乏想象力,但是這兩種書寫是緊密相關的:“羅斯并不是毫無征兆地從反映猶太家庭內(nèi)部矛盾的波特諾的怨訴突然轉(zhuǎn)向美國文學中的尼克松腐敗案的?!毙≌f的題名直接體現(xiàn)了小說的主題:廣播。故事主要圍繞主人公彌爾頓·李普曼(Milton Lippman)展開:他在戰(zhàn)時是機智的偵察兵,退伍后是個皮鞋銷售商,但是不太成功,著迷于“娛樂圈”(show biz)。他每天都聽廣播,非常相信廣播的力量。李普曼被電臺的一個號稱能夠回答聽眾所有問題的“精神導師”——一個白人主持激怒了。李普曼認為既然有白人的精神導師,那么還應該有一個為猶太人解決所有問題的精神導師。他想到應該讓愛因斯坦作為猶太人的精神導師來當電臺主持。李普曼還自封為“愛因斯坦脫口秀”的代理商,要向這個滿懷敵意的世界宣布:天才絕大多數(shù)都是猶太人!但是他給愛因斯坦寫了三封信都沒有回音。于是他決定帶著全家踏上尋找愛因斯坦的旅途:從紐約到普林斯頓去見愛因斯坦。他想,即使見不到愛因斯坦本人,至少還可以讓他的兒子瞥一眼愛因斯坦家的房子。于是,他們?nèi)议_啟了一段玄妙的旅程。在僅有一天的旅途中,李普曼和妻兒卻經(jīng)歷了一系列冒險的故事,而這些情節(jié)呼應著美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流行的廣播劇,戲仿了美國警匪廣播?。簳r而有壞人要陷害李普曼的兒子,時而又發(fā)生激烈的槍戰(zhàn),而子彈從李普曼的鼻頭飛過,射中了一個警察。就在這時,廣播員的聲音傳來,提醒觀眾節(jié)目到此結(jié)束,請明天繼續(xù)收聽。原來這是廣播劇中的廣播劇,講述的是沃德·史密斯(Word Smith)創(chuàng)作的小說。
在李普曼眼中,美國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娛樂場,“如果世界變成了娛樂場怎樣?你能理解我嗎?假如,我只是說假如!”小說反映了大眾文化的不真實,美國社會的商業(yè)化和低俗化,傳遞出美國人對傳統(tǒng)嚴肅話語的反感。希特勒、羅馬教皇、墨索里尼、羅斯福夫人這些人物竟然也出現(xiàn)在李普曼的游樂場中。他讓這些人在他的黑色鬧劇中分別扮演暴力、反猶主義等殘酷和謙卑的角色,“全力表演的他們成為一出完美的情景喜劇的受害者!適合他的猶太廣播網(wǎng)”。小說用戲謔反諷的語言,用喜劇的方式梳理美國的社會問題,這個世界像娛樂真人秀一樣變得越來越瘋狂。李普曼說:“但是我并不感到慚愧!我也不會感到慚愧!我是個天才的偵察兵!我必須要用銳眼識破騙人的花招和奇怪的事情!平常人不會注意發(fā)生在周圍的不尋常的事情,直到有人給她們指點出來。這就是我所做的,我也沒什么可慚愧的。機智的偵察兵就是要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他不是事情的始作俑者,而只是指出事情的存在!”
羅斯曾在隨筆《書寫美國小說》中列舉了發(fā)生在美國的一起謀殺案是如何在大眾媒介的介入下從人間悲劇演變成了商業(yè)化的表演廣告的,其中的荒誕情節(jié)堪比小說:雙胞胎女孩被謀殺本是人間悲劇,但是在美國大眾文化背景中卻變得不那么真實,即使是女孩們的母親在流行媒介將現(xiàn)實轉(zhuǎn)化為作秀商業(yè)時也變得無能為力,甚至做起了商品代言人。羅斯認為當代美國社會生活和價值觀念幾乎超越了小說虛構的能力,他沒有辦法展現(xiàn)文化的瘋狂和被扭曲的不可思議的價值觀念?,F(xiàn)實每天都超出人們的想象,他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被遠遠地拋出了現(xiàn)實。羅斯認為:“對寫作者來說,他感覺到自己生活的國家那么不真實……存在嚴重的隔閡和阻礙。”
羅斯曾說美國的20世紀60年代是“祛神的年代”。這個時期美國陷入越南戰(zhàn)爭的泥潭,而國內(nèi)學生反戰(zhàn)運動以及總統(tǒng)肯尼迪被殺等大事件使得羅斯和同時代的美國人一樣從美國夢的美好幻想中醒悟過來,開始與美國文化保持疏離。他們是美國歷史上在大眾文化宣傳中長大的一代青年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以前無可指責的一切現(xiàn)在卻變成了褻瀆上帝;以前想象的不可毀滅的、不可滲透的、在美國生活中最習以為常的、最自然的東西,一夜之間都扭曲崩潰了。尤其是對美國的猶太移民來說,美國社會更是光怪陸離、不可理解。以前的希望之地、自由之邦,和平得體的自由主義者的民族,如今卻變得扭曲。因此羅斯的《我們這一伙》和《偉大的美國小說》的主題似乎也變得扭曲,超越了個人的想象。如果現(xiàn)實足夠離奇,那么小說肯定傾向于荒謬。正如羅斯所說:“20世紀中期的美國小說家全力以赴要去理解美國現(xiàn)實……現(xiàn)實總是超越我們的能力,文化幾乎每天都會拋出令小說家嫉妒的角色?!绷_斯將道德的憤怒轉(zhuǎn)化為喜劇的藝術,用漫畫、諷刺、滑稽和其他的喜劇手段作為他對美國經(jīng)驗攻擊的策略。
美國的政治是美國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的最有力的保障。對外,美國政府憑借著得天獨厚的大陸優(yōu)勢以及政治策略將自己置于戰(zhàn)爭之外;對內(nèi),美國政府“從政治思想上框定美國人,認同美國也就是認同其基本信條,成為一個美國人就意味著接受和認同美國的社會、政治價值觀與制度”。因為美國與歐洲不同,“美國人沒有一個共同的曾經(jīng)生活在一起的地域,也沒有一個共同的文化背景和語言,他們所有的共同的東西只有思想”。因此美國國家認同的核心是與國家及其社會、政治相關的自由、平等的觀念和信條。雖然羅斯在20世紀7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似乎有意淡化了猶太性,強化了美國性,但是猶太性的細節(jié)卻始終存在著。這個時期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猶太人物,如塔諾波爾、凱普什等,可見羅斯的美國身份探尋并沒有令他完全脫離猶太民族身份,兩者是密切相關的。從這樣的混合角度出發(fā)去發(fā)現(xiàn)美國,定會有獨特的認識。猶太民族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他們在歐洲大陸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民族災難,“二戰(zhàn)”的大屠殺更是猶太民族至今不能忘卻的創(chuàng)傷。而幾乎處于同一時期,跨越大西洋的美國成為猶太人最安全的棲息地,這里沒有屠殺,猶太人起碼的生存權利得到了保護。
20世紀70年代美國陷入了越南戰(zhàn)爭的泥潭,國內(nèi)的政治局勢也瞬息萬變,甚至荒誕離奇,這些都加劇了羅斯與美國社會的疏離感。羅斯在20世紀70年代的作品也“加強了對政治的嘲諷,最初的動力來源只有一個詞——尼克松”。尼克松是美國歷史上最有爭議的總統(tǒng)。他在政時期,由于越南戰(zhàn)爭與水門事件等,最終導致美國公眾對政府失去了原有的信任。在懷疑質(zhì)疑聲中,美國公眾發(fā)現(xiàn)了更加離奇的政治圖景。那些被廣泛宣傳并早已經(jīng)深入人心的詞語,如勝利、愛國、正義等都被剝?nèi)チ松袷サ耐庖?,取而代之的是貪婪、恐懼和種族主義。當政治黑幕終于被披露,自由、平等的美國信念隨之坍塌,不被約束的政治權利似乎隨時都能被修改甚至重寫。因此《我們這一伙》作為政治諷刺小說非常具有時代性和歷史性,成為對“祛魅年代”的記錄。羅斯曾說過:“總的說來,諷刺、處理那些持久的社會和政治問題,它的喜劇感召力還是在于對當時形勢的利用。即便是讀另一個時代最好的諷刺文章,也不會像同時代讀者在閱讀中所能感受到的快樂或憤怒?!?/p>
《我們這一伙》諷刺尼克松政府,發(fā)表在“水門事件”和對尼克松的彈劾之前,足以看出羅斯的政治敏銳性和預見性。“羅斯顯示了自己作為美國社會政治觀察家的敏銳?!彼淖髌废袷且环?,以想象和虛幻的變形來夸張展現(xiàn)美國政治的離奇,而不像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那樣把人物固定在特定的歷史時代和物理空間。有評論家認為這些作品不是小說,不是諷刺劇,也不是寓言,而是“實驗性作品”。作品虛構了一個叫崔奇·迪克松的美國總統(tǒng),圍繞著他的執(zhí)政觀念描述了五個場景:崔奇因為倡導“保護未出生的生命權利”,即反對墮胎的政治態(tài)度,展開了與難纏的民眾的對話;崔奇召開記者招待會,展示并維護自己的政治形象;他秘密內(nèi)閣的會議;他的政治顧問、精神顧問、法律顧問等的建議;他發(fā)表著名的告國民演說“在丹麥有些東西正在腐敗”。羅斯善于運用英語語言的諷刺技巧,從總統(tǒng)名字的選擇上可見一斑:崔奇(Tricky)從字面意義上就有狡猾的、詭計多端的含義,而Dixon更是與Nixon一音之差,可見羅斯直接把諷刺的矛頭指向當時執(zhí)政的尼克松政府,針砭時弊。羅斯對美國的政治深感焦慮不安,并大膽揭露美國政界最高層的政治“秀”的欺詐行為。小說諷刺的鋒芒通過當時尼克松政府在墮胎問題和越戰(zhàn)問題道德立場上的前后矛盾展開。羅斯對尼克松政府的反諷式描寫更像是一場荒誕的游戲,同時也表明了羅斯具有足夠的智慧、技巧和勇氣,能對真實的事件,尤其是政治事件做這樣趣味十足的書寫。
羅斯開始嘗試書寫美國社會光怪離奇的現(xiàn)實、美國人民樂觀的信仰和現(xiàn)實觀的灰飛煙滅。他看到美國的現(xiàn)實已完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于是找到適當?shù)姆绞?,通過反諷的滑稽諷刺,或者黑色幽默的文學手段,將具有壓迫性的現(xiàn)實轉(zhuǎn)化為虛構的小說。羅斯的家庭和許多中下層美國猶太人一樣,都是滿懷著激情支持富蘭克林時代的美國的。童年時期的羅斯在戰(zhàn)時基本上都是全心全意奉行愛國主義,并支持美國的戰(zhàn)爭的;在麥卡錫時代,羅斯參加了支持斯蒂文森夫婦的游行;20世紀50年代還參加了朝鮮戰(zhàn)爭;而在20世紀70年代,羅斯和所有美國當代人一樣,從幻想中醒悟過來。受到宣傳蠱惑的年輕一代被迫成熟了起來,那些“自認為美國本質(zhì)內(nèi)的堅不可摧的、不能改變的品質(zhì)瞬間破碎倒塌了”。
棒球運動是美國的“國家娛樂”,也是美國夢的標志,享有至高無上的象征地位和文化意義。棒球強調(diào)集體性和對抗性,是集智慧和勇敢、趣味與協(xié)作于一體的集體運動。同時棒球強調(diào)個人智慧與才能,必須講究戰(zhàn)略戰(zhàn)術。每個人都有作為掌控者的機會,需要給予新人包容和鼓勵。值得注意的是棒球從來就不是一種純粹的競賽運動,也不是大眾發(fā)泄生活壓力或是打發(fā)時間的娛樂,而是享有其他運動無法比擬的崇高的政治、社會和文化的重要性。盡管棒球運動崛起于都市文化之中,但美國社會卻一直通過田園牧歌的虛構形象和基調(diào)理解棒球運動。棒球運動寬廣的球場、綠油油的郊外草坪和溫暖的陽光,都透露出田園牧歌的景致。棒球儼然成了夢幻般的純真年代和美好時光的代表,成了建構美國社會歸屬感的“棒球神話”和“美國夢”重要的實踐場域。眾所周知,美國是典型的多元移民國家,移民大都面臨文化適應和文化沖突等問題,而棒球運動在美國社會中扮演著凝聚美國移民社會分歧認同的重要力量。棒球作為體育運動和公眾話語成為美國現(xiàn)代生活的象征。將美國棒球文化置放在較為寬廣的歷史和文化的脈絡中,能夠闡釋美國社會共同的信仰、象征以及儀式。著名的運動作家富勒頓(Fuertn)曾說:“棒球,就我看來,乃系美國化最強大的單一力量。沒有其他比賽能像它一樣,如此徹底地灌輸運動精神或公平競爭的理念?!蓖瑫r,棒球神話早已滲入大眾文化的表達中,很多美國文藝創(chuàng)作都是圍繞棒球進行的,甚至還有專門的棒球文學分類,例如馬拉默德、馬克·哈里斯、羅伯特·庫佛等都曾寫過棒球題材的作品,只不過他們都不是強調(diào)喜劇性,而是揭示即使在伊甸園中也有災難、死亡。羅斯的小說卻與眾不同,他在《偉大的美國小說》中展現(xiàn)了圍繞著棒球、文學等神話的可能性。
《偉大的美國小說》僅從小說命名上看似乎是關于美國小說的,也的確可見羅斯對“偉大的美國小說”這一文學傳統(tǒng)的反諷。美國評論家德佛瑞斯特曾這樣解釋“偉大的美國小說”的具體內(nèi)涵:“一部描述美國生活的長篇小說,它的描繪如此廣闊真實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國人都不得不承認它似乎再現(xiàn)了自己所知道的某種東西?!北M管這個定義有些模糊也比較寬泛,并且美國作家也沒有人公開宣布自己創(chuàng)作的就是偉大的美國小說,但是它已然成為美國文學界一個重要的概念和文學傳統(tǒng)。這本小說就是以美國的棒球運動為題材的小說,棒球是現(xiàn)代美國人生活的象征。小說由退休的著名體育專欄作家沃德·史密斯(Word Smith)來講述,他習慣押頭韻,是美國幾任總統(tǒng)的密友和發(fā)言撰寫人,已經(jīng)87歲了,退休在家。他有一個痛苦的故事要講,他決定不顧公眾的嘲弄和反對要講出來,而且要寫成“偉大的美國小說”,可以和麥爾維爾·霍桑、馬克·吐溫、海明威等并舉。史密斯講述了棒球球員們的荒淫無度,講述了道德的墮落和共產(chǎn)主義的顛覆等荒誕的故事,以至于無人相信。根據(jù)史密斯的回憶,美國不是有兩個而是有三個主要的棒球隊:全國棒球聯(lián)盟、美國棒球聯(lián)盟,還有被人遺忘的愛國者聯(lián)盟。他要恢復國家對這只消失的棒球隊的記憶。史密斯認為這支球隊由于腐敗墮落,以至于在“二戰(zhàn)”結(jié)束之前就消失了。而政府、媒體和公眾都加入了這個球隊消失的陰謀中,他們刪除有關運動員的信息、書籍、報紙卷宗等。羅斯的這部棒球小說顛覆了“美國夢”的崇高地位,將真實的美國歷史和反歷史(counter-history)結(jié)合在一起,虛虛實實之間令人反思。
美國文學和棒球運動都是塑造美國夢的重要媒介。如果說“偉大的美國小說”是精神上的美國形象,那么棒球運動則是現(xiàn)實中具體可感的美國夢。羅斯巧妙地將兩者并置在一起,使得兩者之間形成不協(xié)調(diào)的對抗關系。他將“偉大的美國娛樂”和“偉大的美國小說”當作一種神話來加以譏誚揶揄,從而解構了美國夢。羅斯自己也曾將文學與棒球媲美,他說:“我上了大學后,開始認識文學,我發(fā)現(xiàn)了可以與文學審美的吸引力相提并論的感情氛圍,那就是棒球,它的專業(yè)知識和傳奇性、它的簡單的規(guī)則和多變的策略、它的枯燥無味和強烈的激情、它的空間感、它的緊張氣氛、它的獨特的沉悶、它的英雄、它的微妙之處、它的神秘性,就是我童年時期的文學?!卑羟蜻\動是強調(diào)集體性、對抗性的球類運動項目,被譽為“競技與智慧的結(jié)合”。棒球運動在美國長盛不衰,成了美國上自總統(tǒng)下至百姓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見棒球運動在美國民眾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他也強調(diào)我們是多么容易被現(xiàn)實所困惑,我們是如何在游戲中通過計算分數(shù)來塑造國家張力和奮斗的。在他筆下體育運動具有“嚴肅或者深刻性”,羅斯激烈地、狂野地、反常地攻擊國家最值得尊敬的職能部門和信念。其悲劇的結(jié)尾幫助形成了“反歷史”運動,出現(xiàn)了“反神話”。
羅斯所關注的不是創(chuàng)作“偉大的美國小說”的小說家,也不是那些名噪一時的棒球明星,他所關注的是美國傳統(tǒng)或者說是美國本身,他書寫的是一種創(chuàng)造力的、諷刺的、好笑的悲傷,其中有社會的真實和國家的狂熱導致的偽善,以及建立在專業(yè)的棒球之上的勝利和失敗、愛國主義和偏執(zhí)狂、偏見和粗魯、虛偽和貪婪。不僅針對國家機構和體育比賽,而且針對美國夢——這顯示出了羅斯的文學野心。
羅斯在其20世紀70年代的作品中,對美國歷史進行了有益的探索,觀察更為仔細,表現(xiàn)更加戲劇化及夸張,具有濃厚的諷刺氛圍,不過這個時期,他的小說在藝術上還處于探索階段。直到二十四年之后,羅斯推出了更為厚重、更為清醒、更具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美國三部曲”《美國牧歌》(American Pastoral,1997)、《我嫁給了共產(chǎn)黨人》(I married a Communist,1998)、《人性的污穢》(The Human Stain,2000),對美國身份、“美國夢”進行了更為徹底的解構,以更為宏大的角度嘲諷、揭示了美國繁榮景象下的腐朽?!懊绹壳彼婕暗臍v史背景更為復雜,反思更具深度,并不僅僅局限于政治的、流行文化的元素,具有更廣泛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