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思捷
我走出北京南站的時候,正值正月十五。第一步邁出車站,便與寒冷的風(fēng)和暖色的燈打了個照面。我總有些不解,為何學(xué)校要在此時開學(xué)。春節(jié)未竟,從南方故鄉(xiāng)倉促趕回的人總是仆仆風(fēng)塵的。第一個未在家度過的團圓佳節(jié),腳步已至,心思總還在別處。
月是故鄉(xiāng)明。北京的月色氤氳暗淡,幢幢燈影取而代之。櫛比高樓,川流車輛,我想,九百年前辛棄疾之“寶馬雕車香滿路”,吟的定是如我眼前這般的景象?!皩汃R雕車香滿路”寫的乃是上元之日,想到此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早已跟了出來。
我轉(zhuǎn)身回望,出站口已經(jīng)化在夜色里,搭我來的火車早已遠(yuǎn)走。我不知自己想找誰——千里外的故鄉(xiāng)與父母是怎么也望不見的,我又為何“回首”呢?
我不想再停留,提著大小的行李倉皇地往地下通道跑。下樓沒有電梯,拉桿箱“哐”“哐”地碰在每一級下行臺階上。隱約可聽到通道里傳來歌聲——常走地下通道的行人,總能遇上些民間歌手。在我北上求學(xué)前,我以為他們唱的都是如《北京北京》這樣感慨北漂不易的歌,但親自來時,便知道多數(shù)人不會這樣唱的。
放在平時,我只會想歌好不好聽,偶然路過,至多看幾眼便作罷。今時今日,卻突然想去見見這個同我一樣,獨自度過上元佳節(jié)的人——循聲過去,竟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她在唱《借我》:
借我不懼碾壓的鮮活/借我生猛與莽撞不問明天/借我一束光照亮黯淡/借我笑顏燦爛如春天
我走得很近,乃至能看到她手指上被吉他弦壓出的凹痕,多用的指尖早已泛黃生繭。她的木吉他不怎么新了,漆色暗沉。這有些老舊的地道里,唯有她的嗓音是上揚的。
在她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小盒子里只有零星幾個硬幣——這個時候,齊聚的人們多在極熱鬧的地方,行經(jīng)的人稀疏平常。她從未抬頭看我,眼睛微閉。我真想趁她一曲間奏時,問問她的故事,但卻找不到可以插嘴的機會。
一曲終了,我聽到她又唱:“她住在七月的洪流上/天臺傾倒理想一萬丈?!?/p>
一把木吉他,一個小音箱,總是有無數(shù)的人,他們不唱“我在這里祈禱/我在這里迷惘/我在這里尋找/在這里失去”,而是唱著自己夢中的茫茫草原與萬丈星空。
我突然在想,這些匿于通明燈火之外的人們,他們究竟為何而唱?
是為幾張揉皺的紙幣毛票,為掉到地上叮咚一聲的零錢嗎?過活的方式有無數(shù)種,而在這風(fēng)寒夜深的一隅之所得,卻遠(yuǎn)不夠他們維持生計。
想起半年前,自己慎重地在志愿填報欄里敲下某某大學(xué)時的那晚。父親說,現(xiàn)在我可以自己決定要去哪里、想做什么,可他卻又突然喟嘆一聲,對我說:“但還是很想讓你離家近些?!?/p>
然而,我最終依舊決定北上求學(xué),離家一千兩百多公里。初次離家,由南向北,這里干燥的空氣、熾烈的日光和擁堵的交通都讓我一時難以適應(yīng)。我曾害怕過,深更時分偷偷蒙在被中哭泣,壓著嗓子不愿被舍友發(fā)覺。游子遠(yuǎn)行,一人獨去,支撐我的只有一心赤誠。但至今我仍然相信,背包中所放的物件,其實并不很重,讓你感到重的,是你的夢想,而這也是我選擇的動力。
我眼前歌唱的姑娘,是否也一個人偷偷抹過眼淚,卻從未后悔?這些在燈火闌珊之處佇立的人們,是否也總是堅信,那些唱過的歌曲,吹過的冷風(fēng),不是為了應(yīng)付生活的苛求,而是為了一席夢想?
我不愿再問哪一個人來確認(rèn)自己的猜測。拖著大小行李繼續(xù)走,一路上都沒聽到唱著“迷惘和失去”的人。心中有夢者,是不愿這樣唱自己的境遇的。
我最后一次回頭看時,那個唱歌的姑娘已經(jīng)變成了小小的黑點。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又往她在的方向看看?!膀嚾换厥祝侨藚s在燈火闌珊處”——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找誰:或許是在找她,找像她一樣的愿站在黑暗中彈著夢想的人;又或許我是在找自己,那個從家鄉(xiāng)出走,背負(fù)一身夢想的人,我希望她不在燈紅綠酒里迷失,愿在燈火闌珊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