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益新

這是江南春雨淅瀝的夜晚，小鎮(zhèn)狹長的弄堂里兩個黑衣人一閃而過，在一處高宅大門前停了下來，黑夜里響起輕輕的叩門聲。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小縫，吳掌柜提著風(fēng)燈，半張麻臉從門縫里露了出來：“你們找……”話未說完，風(fēng)燈已“啪”地掉到地上，大門隨即關(guān)了個嚴(yán)實。

滿臉大胡子的黑衣人舉手便要擂門，另一名清瘦的黑衣人趕緊摁住他的手，壓低聲音說：“你忘了，我們是來干什么的？”大胡子應(yīng)了一聲，便蹲了下去，不再說話。

吳老爺正在書房里看著《朱子家訓(xùn)》，剛沏的明前茶冒著氤氳的香氣，書房的正墻上掛著一幅吳老爺自己臨摹的大字：難得糊涂。吳老爺見吳掌柜跌跌撞撞闖進來，便皺皺眉頭，問：“什么事？”

吳掌柜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又來了，老爺，又來了……”

“誰？”

“昨天來過的那個大胡子又來了?！眳钦乒裾f完，趕緊用衣袖揩了揩額上的汗珠。吳老爺“哦”了一聲，旋即問道：“來了多少人？”

吳掌柜說：“兩個人?！?/p>

吳老爺站起來，在書房踱起步來。

昨天也是個陰雨天，酉時未至，天已落黑。當(dāng)鋪剛要打烊，一個穿黑衣的大胡子卻像風(fēng)一樣閃了進來。大胡子熊腰虎背，鼓鼓的腰間扎著條腰帶，一進當(dāng)鋪，就掏出一塊鎏金懷表。吳掌柜一見，頓時眼睛一亮，循例問道：“你貴干？”大胡子伸出拇指和食指，在吳掌柜面前一亮。吳掌柜吃了一驚，趕緊問道：“當(dāng)多少？”大胡子還是不說話，伸出一只手晃了一晃。吳掌柜說：“這個數(shù)目，得老爺作主，先生里間請。”吳老爺看看大胡子，又看看鎏金懷表，轉(zhuǎn)身對吳掌柜點了點頭。須臾，吳掌柜端來一個托盤，托盤里碼著五疊大洋，一疊十塊，正好五十。吳老爺又把鎏金懷表往盤里一放，一齊推到大胡子跟前。大胡子正要開口，吳老爺卻擺擺手，說：“這錢是我捐的。天黑路遠(yuǎn)，壯士快走吧。”大胡子呆了片刻，彎下腰去，向吳老爺鞠了一躬，轉(zhuǎn)身消失在夜雨中。吳老爺想起昨天的事，喃喃自語道：“守分安命，順時聽天……”忽然，吳老爺停了下來，對吳掌柜說道：“請！”俄頃，兩個黑衣人跟著吳掌柜魚貫而入。吳老爺連忙起身讓座，問：“兩位壯士夜深前來，必有要事，還望直言相告?！鼻迨莸暮谝氯饲非飞?，說道：“吳老爺，我們是專門向您道歉來的?！闭f罷，從懷里掏出一塊懷表，把它放到吳老爺跟前。

吳老爺一看，正是昨天那塊鎏金懷表。吳老爺微微一笑，把懷表推還給清瘦的黑衣人。吳老爺指指大胡子，說：“昨天，我已說過，那點銀元是老朽自捐的?！?/p>

清瘦的黑衣人說：“昨天，我是讓他來當(dāng)表，沒叫他來募捐。這表是我去國外留學(xué)時買的，跟我十多年了，還好使。”清瘦的黑衣人說著，又把懷表推到吳老爺跟前。

吳老爺連忙說道：“壯士誤會了。老朽開當(dāng)鋪三十多年，多少長了點見識，這法蘭西的名表，少說也值一百多個大洋。你們打鬼子除漢奸，老朽早有耳聞，只恨認(rèn)捐無門?！鼻迨莸暮谝氯艘妳抢蠣斠廊徊皇?，便說道：“村有村規(guī)，國有國法，部隊有部隊的規(guī)矩，如果您不收，我豈不帶頭壞了規(guī)矩？望您成全?！?/p>

清瘦的黑衣人說罷，長身而起，又是長長地一揖。吳老爺問：“壯士是……”

清瘦的黑衣人欠身答道：“在下姓何，單名一個沖字?！?/p>

吳老爺一聽，趕緊站起來：“原來閣下就是讓鬼子聞風(fēng)喪膽的何大隊長，老朽有眼不識泰山啊。如此說來，這懷表我更不應(yīng)該收了，你打鬼子用得著?！眳抢蠣斦f完，又把懷表推到何大隊長跟前。

何大隊長見吳老爺決意不收，便站了起來：“吳老爺美意，在下心領(lǐng)了，失禮之處，還望多多海涵。我們后會有期?！焙未箨犻L抓起懷表，往吳老爺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與大胡子飄然而出，瞬間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這天哨兵忽然給何大隊長送來一個包裹，說是一個滿臉麻子的人送來的。何大隊長拆開一看，包里都是部隊急需的藥品，其間還夾雜著那塊鎏金懷表和一封信。信上寫道——

何大隊長臺鑒：鬼子占我河山，殺我同胞，毀我村舍，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我六尺男兒必手刃之而后快。然老朽老矣，空負(fù)報國之心。明日，有一隊鬼子要來鎮(zhèn)上運糧，鎮(zhèn)南塘西橋乃糧隊必經(jīng)之地，望何大隊長務(wù)必奔襲之。此表暫作定金，日后老朽另當(dāng)重謝！

何大隊長看罷來信，在桌上重重地擂了一拳，大聲地叫了一聲“好”。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