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張愛玲的作品大多描摹人生的殘缺,探討人性張力,往往彌漫著通透的蒼涼。細讀其作品,卻發(fā)現(xiàn)作品中充斥著大量的日常生活的詩意描寫。對日常生活的詩意關照下洞見人生的虛偽和悲哀,此種參差對照的寫法是張愛玲寫作的藝術風格,此種文學史寫作對當下文學寫作具有倫理意義和價值引導。
關鍵詞:人性 詩意 文學史
張愛玲作品主題多描寫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悲歡離合,以悲涼為基調(diào),描寫時代的悲哀,挖掘人性的繁復,人生的殘缺,同時在悲涼的主題下又細致地描摹人生可親可敬可愛的一面,發(fā)現(xiàn)生活中美與詩意,因此并不能使人陷入絕望。她珍重生活中一切微不足道的享受,以兒童好奇的眼光盡情領略世俗生活中的種種樂趣。因此“日常生活”在張愛玲的筆下詩意盎然,繁復多態(tài)。其作品一邊描摹著平淡凡俗的日常生活的歡悅,另一方面不能忘記“思想背景中惘惘的威脅”,其作品對人生境遇處處充滿人性的拷問。這種“參差對照”的寫作在亦雅亦俗中洞見世間真諦,在注重“人生飛揚”的寫作大潮中尋求“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不僅豐富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文學史,還為當下的文學寫作提供了一種生命的倫理價值。
一.詩意情懷——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關注
張愛玲作品中處處描寫日常生活的繁華和詩意,散文《道路以目》把日常生活中道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注入詩意的審視,“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一種暖老溫貧的感覺”;深夜的櫥窗“鐵柵欄枝枝交影,底下又現(xiàn)出防空的紙條,黃的,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疊疊,幽深如古代的窗槅與簾攏”;一個郵差騎著車載著一個老太太,描寫老太太的坐車上的神情“她兩腳懸空,兢兢業(yè)業(yè)坐著,滿臉的心虛,像紅木高椅坐著的告幫窮親戚,迎著風,張嘴微笑,笑得舌頭也發(fā)了涼”,甚至“人在自行車輪上裝著一盞紅燈,騎行時但見紅圈滾動”,作者都發(fā)出“流麗之極”的感嘆。作者對道路上的日常生活中的所見,用一種細致欣賞的筆觸,好奇的眼光,去觸摸生活的溫度,生活中處處新鮮新奇,道路上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在作者的筆下“和美暢快”“引人入勝”,原來日常不只是像池莉《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的瑣碎而單調(diào),也不只是劉震云《一地雞毛》中小林的無奈、困頓,瑣屑平凡的日常其實可以充滿詩意、和美的,張愛玲勸路人要“看著什么都覺得新鮮希罕,就不至于視而不見,”“就跟行萬里路差不多”。[1]
作者不僅在散文篇目中去關注日常生活,宣揚對日常的詩意審視,同時作者也是日常詩意生活的踐行者,其小說中貫穿大量的日常生活的細致的描寫。《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第一次去姑媽家,對姑媽的房子、草坪、玻璃門、走廊、欄桿,以及姑媽家的姨娘大姐等等都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寫草坪:“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墻里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里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2]作者把南方花草生長的恣肆之態(tài)寫的生意盎然,草木的生命力寫的有聲有色,有情有義?!督疰i記》中曹七巧第一次出場:“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一個精明、細致、薄涼的女人若然紙上。對姜家小洋樓的描寫:“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里面,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干?!盵3]用對比寫出了姜家住處追求雅致中帶著生活庸常,這也是一種參差對比的生活?!秲A城之戀》里白流蘇第一次到香港印象:“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4]從一個上海老舊家庭出走,進入一個洋化西派風格的香港,對巨型廣告牌倒映在海水里的描摹,像現(xiàn)代派的畫,形式抽象、變形、夸張、色彩斑斕大膽,內(nèi)容真實、生動、貼切。
張愛玲作品中充斥著大量的日常細節(jié)情景的描寫,這些詩意的景象描寫不是為了詩意而詩意的描寫,這些詩意的景象中隱藏著作者對生活的理解,對作品主題的表達。王國維《人間詞話》說:“一切景語皆情語。”[5]景中藏情,張愛玲的詩意情景中同樣隱含著作者情感的表達。《沉香屑第一爐香》葛薇龍第一次去姑媽家對園內(nèi)草坪上的杜鵑花的描寫,不僅僅是表達香港春天杜鵑花的生命力旺盛,杜鵑花的詩意美僅僅起到對比作用,之后寫到:“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奔t、白、藍,色彩斑斕,對比強烈,給人一種犯沖般的對照,“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各種不調(diào)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6]由色彩的強烈對照,寫到地方背景、時代氛圍,渲染著葛薇龍姑媽造就的奇幻小天地?!秲A城之戀》中流蘇初到香港碼頭看到巨大廣告牌倒映在海水中,色彩斑斕間廝殺的情景,形象地展現(xiàn)了流蘇初入洋派香港時興奮、新奇、不安、惶恐的矛盾心情,于是流蘇想:“在這夸張的城市里,就是栽個跟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盵7]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也是張愛玲藝術表現(xiàn)手法。
二.人性拷問——蒼涼的悲劇意識
如果張愛玲作品中細節(jié)描寫彰顯出詩意的存在,給人暖老溫貧的踏實,或繁花似錦的燦爛,或朝氣蓬勃的生機,或低入塵埃般的堅韌。但是作者彰顯詩意后,又習慣撕開美麗的面紗漏出粗糙鄙俗的真實,給人一種華麗的蒼涼?!吧且灰u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盵8]這是張愛玲對生命、生活的最好宣言。在外人看來,遠遠的只看到華美面子,爬滿虱子的切膚感受只能自己體會。張愛玲作品道不盡的蒼涼,說不完的迷茫。
張愛玲的小說通過自己一言說的獨特視角描述新舊更替世代舊上海、香港等地老一輩中國人的生活狀態(tài),表現(xiàn)世代變遷與文明衰落中,人對自身命運的無所適從。蒼涼世界中的蒼涼人生是張愛玲寫作鮮明的文化特征?!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寫一個女大學生清醒地沉入對未來的迷茫,自甘墮落?!秲A城之戀》在蒼涼的胡琴聲中拉開序幕,男女之間感情的算計,只是在浪漫的外衣下的一段華麗幻想,道盡婚姻感情的不可靠。《金鎖記》一個被金錢鎖住一輩子的女人,把自己賣給金錢,被金錢壓制到變態(tài),又舉起金錢的枷鎖劈向自己的兒女,徹底地顛覆母親的形象,解構傳統(tǒng)的母愛神話?!盾岳蛳闫分魅斯檪鲬c擁有一位薄情的父親,刻薄的后母,親生母親也是那“秀在屏風上的鳥”,這樣的環(huán)境造就了一個敏感、自戀、自卑、懦弱的人格不健全的精神病態(tài)孩子,可怕的是這樣的變態(tài)只能選擇一代代傳下去……《心經(jīng)》戀父情結的女孩子許小寒,肆意排擠母親,將父母之間的愛情慢慢凌遲,同時塑造了一位為逃避家庭環(huán)境不好而人盡可夫的女孩子綾卿,以及忍氣吞聲而失去自我的堅韌母親?!斗怄i》更多關注特定時間地點人與人之間那微妙情愫,探討人性情感多樣可能性。《紅玫瑰與白玫瑰》中講到:“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盵9]這是對男性心理的深層次探討,對兩性問題深層挖掘?!渡洹芬晃慌髮W生承擔暗殺漢奸的光榮的革命重任,在剎那間,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易先生,放走了他自己卻慘遭殺害,放棄自己承擔的光榮使命,把男女情感放在家國之恨的背景下,探討男女兩性情感問題,角度新穎,反映人性主題深刻。
張愛玲作品主題大多關注女性命運,人生的殘缺,探討人性問題。這些深刻人性的探討無不是深深隱藏在細節(jié)展示之中。有人說:“張愛玲的小說可以說是一場細節(jié)的狂歡。衣衫鞋襪、金銀珠寶、亭臺樓閣,無不描寫得細膩而妥帖?!盵10]《金鎖記》描寫七巧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用長安穿著“蘋果綠喬其紗旗袍,高領圈,葉邊袖子”“戴著“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形態(tài),顏色、質(zhì)地、款式、描摹細致,無一遺漏。人物穿著裝飾的再華麗,卻也掩蓋不住內(nèi)心的空虛。那深入骨髓的悲涼與時刻懷疑著的不安全感滲入到了作品每一處細節(jié),使作品浸隱著滿滿的蒼涼與虛無。
三.寫作的倫理意義——在日常繁華中寄予對人性深沉的思考
張愛玲的小說,細節(jié)永遠是華美、溫潤的,像一襲華美的袍,但是主題永遠是蒼涼的,像爬著虱子的袍。張愛玲在《中國人的宗教》中表達了自己對寫作的理解:“就因為對一切懷疑,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zhì)的細節(jié)上,它得到歡悅?!毠?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盵11]這是張愛玲對中國文學精神的認知。即使如此,張愛玲寫作依然肯定現(xiàn)世,珍重日常的價值,一切宏大主題,如戰(zhàn)爭、革命都消融在日常的生活中,“對于戰(zhàn)爭所抱的態(tài)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12]張愛玲肯定日常生活,肯定俗世價值,“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尋找實際的人生?!盵13]蠻荒世界里得勢的女人,不是“比男人還剛強”,而是像“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14]從日常生活中走出實際的人生,張愛玲將對日常生活的描寫與人性的深刻思考結合起來,在日常的敘事上細膩真實,在人性的思考上深刻、凝練。將日常的豐富與人性的探討結合起來,就像探討人生的面子和里子一樣,“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15]這也是張愛玲寫作的豐富性和深刻性的體現(xiàn)。
避開30年代時代的宏大敘事,關注男女性情感的挖掘,彰顯人性的豐富和強悍,是張愛玲自己忠實的選擇,也是唯一選擇。“文人該是園里的一棵樹”“根深蒂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要往別處發(fā)展……另生出一棵樹,可是到到底是很艱難的事?!薄皩懰軌?qū)懙?,無所謂應當?!盵16]生于斯、長于斯,書于斯。這樣的寫作才能使書者暢快,聞者欣然。張愛玲1953年在香港寫土改的《秧歌》,離開了切身的體驗,寫作離開真實的日常生活的土壤,細節(jié)失實,成為意念的招牌。在離開大陸生活在美國的日子,張愛玲的寫作才華近乎枯萎,只能做些文學研究,改編、梳理其舊作。寫什么成了無源之水。日常生活還在,詩意眼光還在,但是那片土地永遠難以承載她心中老中國的情懷。她在《詩與胡說》中說:“活在中國就有這樣的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fā)現(xiàn)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甭牭焦霉弥v述國外的藍天碧草露出的向往之情,張愛玲說“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國——還沒有離開家已經(jīng)想家了”[17]這是張愛玲向那個時代的中國日常訴說最動聽的情話。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出走是她痛苦無奈的選擇,在另一塊土地長出另一棵樹,到底也是艱難的事情,真是一語成讖。
通過分析張愛玲的作品,研究張愛玲創(chuàng)作風格中的“人性的拷問”與“詩意情懷”兩種表現(xiàn),考察兩對看似矛盾的命題,如何在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及人生中張弛呼應:一方面對人性近乎殘酷的解剖,另一方面不忘對日常生活懷有詩意的欣賞;同時張愛玲的“寫所能夠?qū)憽钡膽B(tài)度,都成為當下的文學寫作可借鑒的倫理意義和價值。
參考文獻
[1]張愛玲.道路以目[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30
[2][6]張愛玲.第一爐香[A].傾城之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2
[3]張愛玲.金鎖記[A].傾城之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220-221
[4][7]張愛玲.傾城之戀[A].傾城之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74
[5]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9:45
[8]張愛玲.天才夢[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3
[9]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A].紅玫瑰與白玫瑰[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51
[10]崔月華,趙菲.淺析傳統(tǒng)文化對張愛玲的影響[J].山東農(nóng)業(yè)工程學院學報,2017,34(1):143-145
[11]張愛玲.中國人的宗教[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51
[12]張愛玲.燼余錄[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49
[13]張愛玲.必也正名乎[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39
[14]張愛玲.《傳奇》再版序[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65
[15]張愛玲.自己的文章[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94
[16]張愛玲.寫什么[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30
[17]張愛玲.詩與胡說[A].流言[C].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36
基金項目:2016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基礎能力提升項目“人性拷問與詩意情懷——張愛玲寫作文學史意義”(項目編號:KY2016LX251)
(作者介紹:王文霞,右江民族醫(yī)學院院辦秘書,公共衛(wèi)生與管理學院人文藝術教研室兼職教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人文藝術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