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1

每年冬季，胡香琴都跑到義陽市，追隨表姐劉美蘭，在表姐的小澡堂里打工三個月。搓澡不是簡單的力氣活，而是技術(shù)活，但是，沒有一把子力氣，是吃不了這碗飯的。劉美蘭不知用了多少個女搓背工，顧客都不滿意。她們給顧客搓背如隔靴搔癢，光在皮膚表層劃拉，不除灰，不去死皮，不止癢，不解乏，顧客都紛紛抱怨花了冤枉錢。顧客沒感覺，她們自己倒累得嬌喘吁吁香汗淋漓，一遍遍用脖子上搭著的毛巾擦虛汗。有一年冬天，香琴到城里來玩，劉美蘭正炒了一個女搓背工，缺人手?？匆娤闱倮菭璧纳眢w，劉美蘭嘿嘿笑了。香琴高大壯實，像一位重量級的柔道運動員，身大力不虧，天生一副女搓背工的料兒，不干這行還真就屈才了。表姐突兀的笑容把香琴嚇著了，她摸摸美蘭的臉，問道，姐，你沒事兒吧？

香琴經(jīng)過男搓背工師傅的簡單傳授，就披掛上陣了。她當(dāng)然不得要領(lǐng)。她第一次服務(wù)就把一個肥胖的老女人搓得殺豬般嚎叫，一身紅痕仿佛半扇剛剝了皮的豬肉。

誰知那個胖女人第三天又來了，進門就問美蘭，那個小胖妞呢？

美蘭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小心翼翼地問，您找她有事兒嗎？

讓她一個小時后進來，給老娘搓背。胖女人說著，揚長進了包房。

這是香琴的第一位回頭客。有了第一位，就有第二位、第三位……香琴這就算在小澡堂里站穩(wěn)了腳跟。

香琴跟人出門打工，干什么都干不好，手腳沒有人家麻利。沒想到歪打正著，干上了搓背工。隨著她技術(shù)的不斷提高，她的知名度也越來越高?，F(xiàn)在人們吃得好了，一個個膘肥體壯，不僅男人喜歡搓澡，女人們也當(dāng)仁不讓了。這年頭，女老板好找，女領(lǐng)導(dǎo)好找，可像模像樣的女搓背工不好找。像香琴這樣有力氣有技術(shù)、又隨和又實在的女搓背工，更是鳳毛麟角，特別珍稀?？上У氖牵捞m的澡堂只有一季的生意。每到冬天，香琴不管遠隔百里千里，也不管工資高低，都要主動辭工的，候鳥一樣飛回來，飛到小澡堂棲息過冬。在這里，她被人需要。更重要的是，她是表姐的心腹，美蘭什么事情都跟她說，她平時也是眼睛睜得大大的，在目力能及的范圍內(nèi)幫美蘭盯著，有什么事情，替她扛著。

香琴就有一年沒來，那一年，她嫁人了，懷孕了，年底的時候，她挺著大肚子在家養(yǎng)胎。每一次和表姐通電話，美蘭就告訴她，有人想念她，不是張姐問她了，就是王姐問她了，都是她鐵桿的老顧客。第二年，立秋剛過，她把吃奶的孩子往公婆懷里一丟，出了門，直奔表姐的小澡堂。洗澡的客人還不多，香琴就主動把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攬下來，里里外外清理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

美蘭給她的待遇也不低。搓背工都吃人頭費，拿搓背費的提成，顧客越多，拿的就越多。女搓背工就香琴自己一個人，沒有人競爭，所有顧客都是她的。另外，美蘭還給她一份固定工資，算是她附帶打掃衛(wèi)生的報酬，這可是男搓背工所沒有的。香琴每年在表姐這里打一個季度的工，一年的零花也就夠了，貼補給娘家一點兒，自己買衣服什么的，都不必向男人伸手了。

屈指算來，香琴在小澡堂工作十多年了，是資深的老員工，也是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她跟表姐干了十多年，她知道，美蘭一向低調(diào)，和風(fēng)細雨，不笑不說話，一笑就露出兩排細白牙。表姐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和氣生財。她這樣教育員工，自己更是率先垂范。表姐年輕的時候是美人胚子，現(xiàn)在年齡大了，也肥胖了，卻別有一番成熟的滋味。顧客來了，表姐的臉就向日葵一樣盛開，對客人綻放，熱情似火地搭訕，忙不迭地收押金發(fā)鑰匙。有時候，香琴在一旁捂嘴偷偷笑，美蘭仿佛沒看見，客人進了浴室，美蘭就瞪她一眼。就這不嚇人的一眼，就算香琴見過的美蘭最猙獰的一面了。

這天，香琴正在三號包房給一位顧客服務(wù)，門被咚咚咚敲響了。第一遍敲門，香琴仍在慢條斯理地替客人拍打后背松筋骨，懶得理。一般她工作的時候，是沒有人打擾的?？墒牵T第二遍被敲響了，敲得肆無忌憚理直氣壯，甚至有些氣急敗壞。她只有放下手中的顧客，拉開了個門縫瞄一眼，外面站著表姐美蘭。她慌忙拉開門，與美蘭臉對臉站著。

你快點做，完事兒了，來吧臺替我。美蘭紅著眼圈兒，怒氣沖沖地說。

怎么了，姐？香琴吃驚地問。她還是第一次見表姐如此失態(tài)，如此盛怒，肯定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兒，打碎了表姐的沉靜和溫和。

你別問了，快點兒。表姐說著，砰的一聲拉上了三號的門。

香琴出來的時候，看見美蘭坐在過道拐彎處的一把椅子上。向外，她可以看見吧臺，向內(nèi)，她可以看見所有包房的門。香琴一頭霧水，表姐平時都是安靜地呆在吧臺里，有客人來了就笑吟吟地接待一下，收取押金，分發(fā)包房和大廳衣柜鑰匙，客人買完單，她笑吟吟站起來送客。她坐在過道里干什么？

美蘭見她出來了，呼啦一下站起來，搬起椅子往里面跑，跑到香琴身邊的時候，步子沒停，只交代了一句話，你去吧臺，替我一會兒。香琴沒來得及回答，美蘭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一樣刮過去了，她急忙轉(zhuǎn)身，看見美蘭一直向里面跑，跑到八號包房門前，把椅子一頓，坐在了門口。

美蘭雙手掐在腰上，一條腿翹在門把手上，擺出了一個非常兇狠的架勢，仿佛要一腳踹破門，沖進去就破口大罵，抬手就開打了。

香琴驚訝地伸了一下舌頭，半天縮不回來。她乖乖地跑進吧臺，一面接待不時進出的客人，一面?zhèn)榷雎犂锩娴膭屿o。

八號客人是誰，能把表姐氣成這樣？香琴實在猜不出來。

2

劉美蘭年輕的時候，正好是大學(xué)生吃香的時候。剛剛改革開放，到處都需要大學(xué)生。市里都傳瘋了，百貨大樓有個女售貨員讀過大學(xué)，派到縣里當(dāng)了副縣長；市防疫站有個中年女醫(yī)生更牛氣，直接一步登天，到市政府當(dāng)了副市長。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當(dāng)官還靠后臺，靠關(guān)系，靠錢，靠臉蛋，那時候靠文憑。劉松山做夢都想讓劉美蘭讀大學(xué)，讀完大學(xué)到政府去工作，以后大小弄個官職干干。可美蘭不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不理想，非但沒有考上大學(xué)，連參加高考的權(quán)力都沒有。當(dāng)年，高考之前有預(yù)選考試，凡是不夠分數(shù)線的學(xué)生，統(tǒng)統(tǒng)提前兩個月畢業(yè)離校，和高考說再見。

那時候社會上把沒有職業(yè)的青年都叫做待業(yè)青年。中國人真狡猾，漢字的語義可以被無限擴大或歪曲，那時候把無業(yè)青年叫做待業(yè)青年，就像現(xiàn)在把失業(yè)工人叫做下崗工人，玩的都是同一種文字游戲。說是待業(yè)青年，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等不到崗位。他們閑極無聊，就成群結(jié)隊穿喇叭褲掃街，到文化宮溜冰，到地下會堂跳舞。十八歲的大姑娘，放在街上流浪，遲早會出問題。劉松山急眼了，不管美蘭愿意不愿意，把她安排到他服務(wù)的小澡堂打掃衛(wèi)生。

義陽人喜歡泡澡，大一些的單位都有自己的澡堂，完全是福利性質(zhì)的，職工憑定量發(fā)給的澡票洗浴。街上也有幾家公共澡堂，供沒有單位的老百姓洗浴。劉松山所在的澡堂，就屬于市百貨公司所有。劉松山年輕的時候，是百貨公司的會計，后來年齡大了，就安排他管理小澡堂。他也算動用了手中的芝麻綠豆大的權(quán)力，安排自己的閨女做了臨時工。他想等自己退休了，讓美蘭接班，到百貨公司去上班。在此之前，也不能把美蘭閑壞了，帶在自己身邊，也能看得住她。

誰知老劉頭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仿佛一夜之間，私人的商店開滿了大街小巷，他們態(tài)度謙和，價格自由，很快吸引了廣大顧客。國營商店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市百貨公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破產(chǎn)倒閉的，各個柜臺都紛紛被人承包了。小澡堂的前途生死未卜，劉松山面臨著艱難的抉擇。

爸，咱也承包吧。劉美蘭說。

承包什么？劉松山慢悠悠地問。

還能承包什么？澡堂啊。

承包這個澡堂，還不餓掉大牙？

事在人為嘛。要不然，咱爺兒倆今后干什么，吃什么？

劉松山前思后想，終于聽了閨女的話，把澡堂承包了。也該他們生意好起來。那些單位大大小小的澡堂紛紛關(guān)閉了，天上不掉餡餅了。街上的老澡堂大都因城市改造扒掉了，新澡堂都改了堂而皇之的名字，大浪淘沙，水世界，碧水藍天，功能也改了，不僅僅能洗浴，還能娛樂、運動、按摩、玩小姐。就是洗浴，也分為桑拿浴、土耳其??；就是搓背，也分為搓鹽、搓牛奶。普通老百姓怎么消費得起？這些習(xí)慣泡澡的人們紛紛被趕進幾個殘存的舊式澡堂里。一到冬天，劉松山的小澡堂人滿為患。

劉松山承包以后，對澡堂進行了改造。留下一個大廳，保留大池，老年人都有泡大池的習(xí)慣。其余的部分，隔成均勻的單間，一共八個包房，每個房間可以安裝兩個盆池，兩個臨時休息的床鋪。講究一些的顧客可以到包間洗盆池。原有的工人都被遣散了，平時就剩下他們爺兒倆，開成小旅館，連洗澡帶住宿一起解決，旅客圖方便或便宜，還真有不少摸過來住的。每到秋天，澡堂就開業(yè)了，只有到了冬天，在家里洗澡凍得不行了，這里才熱鬧起來。他會請一位鍋爐工，一位理發(fā)員，兩位男搓背工，一位女搓背工。有了這五個人，頂過去二十個人用。女兒劉美蘭在吧臺收賬，他叼著煙卷，躺在大廳一個破舊的躺椅上，和理發(fā)師老張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話。

劉松山這就算當(dāng)上了甩手掌柜的。

3

郭衛(wèi)民盼星星、盼月亮，卻盼來了高考落榜的消息。分數(shù)出來了，他的分數(shù)離分數(shù)線僅有三分之遙。更離奇的是，他的政治課成績只有12分，區(qū)區(qū)的12分！所有老師和同學(xué)都搖頭，不肯相信。他的政治課雖然不是強項，但哪回考試也都在70分以上?？隙ㄊ窃u卷的人沒寫清楚，錄分的沒看仔細，把72分抄成了12分。如果總成績加上60分，他一準(zhǔn)能上中國一流的大學(xué)。

一個老百姓的孩子，誰替你出頭呢？認命吧。

當(dāng)郭衛(wèi)民滿臉沮喪地回到黃泥灣時，他爹一蹦三尺高。你不是說沒問題嗎？怎么差了三分？八輩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他爹惡狠狠地罵。

其實他們家祖宗的臉沒有什么好丟的。這也正是他爹氣急敗壞的原因。他爹把家族翻身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解放前，他爺爺有二畝薄田，土改的時候，他們家的成分被定為富農(nóng)。后來大隊歷次的階級斗爭的對象都有他爺爺，他爺爺死了，他爹接過了接力棒，成了黃泥灣新一茬的階級敵人。要不是英明的領(lǐng)袖鄧小平替地主富農(nóng)摘帽，當(dāng)兵，考大學(xué)，他都沒有資格，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有翻身的機會?，F(xiàn)在好了，可以考大學(xué)了，他怎么就那么不爭氣呢？

郭衛(wèi)民一怒之下，背起剛剛從高中學(xué)校背回的行囊，義無返顧地離開了黃泥灣，走得不知去向。

好幾年以后他才知道，那天早晨，也許他前腳剛剛離開黃泥灣，他的高中班主任老師后腳就趕到了他家。學(xué)?？此强煤妹缱樱蝗绦木瓦@么毀了，讓他回學(xué)校復(fù)讀，一年的學(xué)雜費全免。

他爹激動萬分，山前山后呼喊他，除了大山空洞的回音，什么回答都沒有。他爹急得跳腳，悔恨得扇自己大耳刮子，扇出了血沫，從嘴角處流出來。鄰居都慌了，幫忙尋找，山崖下，歪脖子樹下，水塘里，都找遍了，沒有他的影子。

改變命運的機會就這樣再次和郭衛(wèi)民擦肩而過。

郭衛(wèi)民坐汽車到了義陽市，去火車站買車票。排到他了，他遞出去十元錢。

到哪里？售票員問。

隨便。他說。他還沒有想好到哪里去呢。

沒有隨便這個地方，想好了再來買。下一位，售票員沒好氣地說。

郭衛(wèi)民背著行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他沿火車站對面的新華路一路往西走，走過一座小橋，橋欄上掛著一個紙板，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毛筆字，他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則招聘廣告：本澡堂招聘鍋爐工一名，應(yīng)聘者請往前走?！白摺弊趾竺嬉粋€粗黑的箭頭，指引著方向。他按照箭頭的指引，下了橋，沿著河走幾步，看見一堵破敗的磚墻，大門洞開，門楣上寫著兩個墨跡模糊的大字：澡堂。他探頭往門里看看，門邊有個躺椅，有個笨熊似的胖老頭躺在上面。

請問，是你們這里招人嗎？郭衛(wèi)民壯著膽子問。

胖老頭聞聲欠起身子，半坐半躺著，瞇著眼問，你會燒鍋爐嗎？

郭衛(wèi)民遲疑了一下，說，不會，停了停，趕緊又說，不會我可以學(xué)。

生瓜蛋子啊，我們這里不要。胖老頭說著，又倒回到躺椅上去。

郭衛(wèi)民還一肚皮火氣沒地方出呢，這個老胖子如此傲慢，把他惹急眼了。他高聲大嗓地嚷，誰一落地都會干活啊？這世界上不是什么事情都有人干嗎？你天生就會干活啊？應(yīng)該也不是吧。你年輕的時候，不是生瓜蛋子嗎？

胖老頭一聽，這是哪兒來的傻小子啊，脾氣還不小呢。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費力地站了起來。他的眼前站著一個高大俊美的小伙子，雖然衣著破舊，行囊寒磣，卻非常精神，眉宇之間有一股勃然英氣。小伙子看他站起來，半是幽怨半是憤恨地盯了他一眼，昂然離去。他心里忽然熱了一下。他多么希望有個兒子啊，可他老婆生女兒時大出血，死了，他怕后娘虐待女兒，一直沒有續(xù)娶，關(guān)于兒子的夢想就胎死腹中了。他看見這個漂亮的小子，一股父愛從內(nèi)心深處油然升騰而起。

臭小子，你給老子站住。他喊出這句話，內(nèi)心非常受用。這親切的滋味，多么像罵自家不聽話的兒子啊。

郭衛(wèi)民不服氣地停住腳步，扭回頭，圓睜雙眼，嚷道，怎么，我還怕你不成？

他媽的，你知道好歹嗎？老子留下你了，不行嗎？

什么，你說的是真的嗎？

老子一輩子不說假話。

郭衛(wèi)民慌忙跑過來，抓緊胖老頭的手，鞠了一躬。謝謝你，大叔，他激動地說。

這個胖老頭當(dāng)然就是澡堂老板劉松山。

郭衛(wèi)民來應(yīng)聘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秋天，澡堂快開門營業(yè)了。劉松山臨時收郭衛(wèi)民為徒，傾囊相授燒鍋爐的技術(shù)。到了開業(yè)那一天，郭衛(wèi)民湊合著把鍋爐的水燒熱了。

4

胡香琴來到澡堂的時候，姨父劉松山已經(jīng)解甲歸田，在家?guī)椭Ｄ氛湛赐鈱O了，表姐劉美蘭和姐夫郭衛(wèi)民打理澡堂的生意。澡堂里里外外都裝修整齊，外墻貼了白瓷磚，門楣上懸掛一塊精致的黑色匾額，上書四個朱紅色的行書大字：衛(wèi)民浴池。這樣一來，澡堂倒有了一些雅致的氣息了。

顧客和理發(fā)師老張，還有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的男搓背工小馬、小楊、小朱、小茍、小牛們，都客氣而恭敬地把姐夫喊老板，而把表姐喊老板娘。美蘭自己沒感覺有什么不對，香琴卻感覺別扭。

你就心甘情愿地把你和姨父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交給他了？香琴問美蘭。

這有什么啊？兩個人一起過日子，什么你的我的？美蘭笑笑。

你就對他這樣放心，澡堂改姓郭了？

那你說叫什么？叫美蘭浴池？那我還不干呢，多別扭。

反正是小白臉，沒好心眼，我就對他不放心。

美蘭呵呵笑了，對香琴說，那你以后替姐盯緊點，你姐夫膽敢胡作非為，我們就收拾他。

姐，你的事兒，沒二話。香琴忙不迭地點頭。

香琴心眼再實，時間久了也看出門道了，這個地方的主心骨還是表姐。表姐在吧臺負責(zé)收銀，錢從不過姐夫的手，有時候表姐忙得脫不開身，或者急著上廁所，這個時候顧客來了，她也只喊香琴過來幫忙，而從不喊姐夫。

在吧臺里，除了結(jié)洗浴、搓背、理發(fā)、刮胡子的賬以外，還出售其他好幾類的商品：諸如毛巾、香皂、洗頭膏、牙膏、搓澡巾等洗滌用品，礦泉水、奶茶、雪碧等飲品，還有襪子、褲頭、背心、胸罩等小衣物。這個吧臺重地，姐夫從來沒有擅自進去過，更沒有自作主張，收過客人哪怕一分錢。這說明，郭衛(wèi)民還是讓人信得過的，不必要防賊一樣防備他。

香琴一點點對姐夫放心了，她感覺表姐的眼光還真不錯。這個郭衛(wèi)民，說起來是個老板，可一直像一個救火隊員一樣忙來忙去。他的技術(shù)無疑是浴池最全面最精湛的，哪里有問題，他就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人手不夠，他就第一時間沖上去。他頂多算個二老板，有時就像一個長工，連個工資都沒有的長工。當(dāng)然，他吃的用的穿的，表姐都買好了，不需要他自己操心；每到逢年過節(jié)，他家里老父老母都能接到完全能夠表達心意的匯款，接到包裹，也都是表姐寄的。他還有什么需要呢？所以他兜里常常一個大子兒都沒有，也是正常的了。

這年頭，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為了防止他變壞，不讓他有錢不就行了嗎？再說，他一個大男人，天天脫得只剩一個大褲衩，光著脊梁穿梭在大廳和包房替男人搓背，哪里還有閑工夫?qū)W壞呢？在這個彈丸之地，諒他也壞不出什么名堂來。香琴雖然一直看不上郭衛(wèi)民，美蘭卻對他很放心?，F(xiàn)在連香琴這個傻丫頭都對她姐夫放心了，美蘭就更沒有什么顧慮了。

姐，當(dāng)年是姐夫追的你，還是你追的他？沒事兒的時候，香琴忍不住好奇地問。

美蘭不回答，光笑。

香琴是直腸子，想知道什么，必須馬上知道，否則茶不思飯不想，六神無主，無精打采。好姐姐，你就說說吧。她搖晃著美蘭的肩膀。

美蘭被她纏不過，只得說，這你還看不出來嗎？

香琴興奮地問，他追的你，對嗎？

什么啊，他當(dāng)時是一只打工的土鱉，我是什么人?。坷习宓恼粕厦髦?。如果不是我主動，他有這個賊心，能有這個賊膽嗎？美蘭得意地說。

搞半天，是你追的人家啊，真掉價。香琴撲哧笑了。你看我這鬼樣子，還是我們家那口子追了我好幾年呢。

美蘭說，人和人不一樣。

我姐夫哪點兒好，你就上趕子追他？就圖他高大，白，帥，像畫兒一樣？

當(dāng)然，你說的沒錯，這也是理由。重要的是，他勤快，聰明，能干，學(xué)什么會什么，干什么像什么。還有更重要的，他本來應(yīng)該讀大學(xué)、做大事情的。他年齡和我一般大，讀高中比我晚兩年，農(nóng)村人，啟蒙晚。他本來可以讀大學(xué)的，可能卷子被判錯了，才落榜。

這種鬼話你也能相信？

我當(dāng)然相信。我們課本上的東西，我問他什么，他答什么，沒有他不會的。當(dāng)年我讀書時一塌糊涂，很多知識都沒有學(xué)會，后來問他，他全會。這個能裝嗎？要不，你裝一個給我看看？

香琴朝美蘭丟了個白眼，撇了一下嘴。美蘭趁她不注意，把一只手伸到她腋窩里，胳肢她。香琴長得胖，癢癢肉多，隨便一動就笑不可支。美蘭一邊撓，一邊問，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你信不信？香琴早笑得癱軟了身子，趴到了椅子背上。

5

最近都在傳言，這個地方要拆遷。市政府把這一帶劃為急需改造的棚戶區(qū)，列為今年城市改造的主要地帶。郭衛(wèi)民是在大廳聽一些顧客聊天才得知這個情況的。他經(jīng)常足不出戶，卻遍知天下事，就是因為有這個消息集散地。有個老年顧客的兒子就是市政府的干部，他言之鑿鑿地說，不出一個月，準(zhǔn)有行動，還是大動作。這個地方，已經(jīng)被義陽房地產(chǎn)業(yè)頭號大亨周建國買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郭衛(wèi)民真有些急了。

如果真的拆遷了，沒有了澡堂，咱們怎么辦？他焦急地問美蘭。

美蘭笑了笑，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天塌了有大個子頂著，咱們啊，就是小孩子吃蘿卜的辦法，吃一截兒剝一截兒。

郭衛(wèi)民知道，這個地方是后來岳父下了大決心向市百貨公司買來的，辦理了屬于岳父個人的房產(chǎn)證。但是，為了買這個澡堂，家里塌了個天大的窟窿。到現(xiàn)在，還欠著銀行的貸款沒還上呢。他多想一下子掙下一座金山銀山，把這個窟窿填平，但他沒有三頭六臂。何況，洗浴這個行當(dāng)壓根不是賺快錢的，它需要天長地久穩(wěn)扎穩(wěn)打。

那天，他剛從五號包房給客人搓了背出來，迎面碰見兩位年輕的女孩，她們互相糾纏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往里面走。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一個稍微胖些的女孩朝他嫣然一笑。他感覺倆女孩都有些似曾相識，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反正人家是顧客，只好回報她一個微笑。倆女孩走過他的身邊，他好奇地回頭看一眼，恰好那胖女孩也回過頭來。

老板，等會兒讓搓背的過來。胖女孩說。

我不要那個死胖子，沒輕沒重的，換個人吧。另一個瘦女孩嬌嗲嗲地說。

對不起，我們這里只有一個女搓背工。郭衛(wèi)民抱歉地說。

那我們就讓男的搓。瘦女孩說著，吃吃地笑。

胖女孩掙脫了瘦女孩纏繞的胳膊，在她的背上敲了一下，打開了八號包房的門，閃了進去。瘦女孩不進門，跑到郭衛(wèi)民身邊，壓低聲音說，真的老板，可以嗎？

郭衛(wèi)民為難地說，倆男搓背工都是童男子，你們愿意，人家好意思嗎？

瘦女孩詭秘地一笑，嘲弄地說，老板，你不也給人搓背嗎？你又不是童子雞，應(yīng)該沒問題吧？

郭衛(wèi)民笑了，說，我不行，我有上級，有人管。吧臺那位，看見了嗎？我老婆。

瘦女孩不屑地撇撇嘴，說，就搓搓背，你怕什么？

對不起，你們自己搓吧。郭衛(wèi)民說著，扭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開。

瘦女孩張開雙臂攔住了他。多給錢，行嗎？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仿佛在乞求。

郭衛(wèi)民遲疑了一下，問道，多少錢？

一人一張“紅魚”，兩人兩張。瘦女孩的回答挺干脆。

郭衛(wèi)民整個人僵在了那里，他像被一悶棍夯到了腦袋上。

義陽的市民習(xí)慣敬畏而又歡喜地把彤紅的百元大鈔叫做“紅魚”，在這里呆久了，郭衛(wèi)民也學(xué)會了，親切地把這個最大面額的中國貨幣稱為“紅魚”。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喜歡“紅魚”，忙來忙去，都是為“紅魚”忙活。普通搓一個背，只收六元錢，一百元，得搓多少個背??？一般來說，即使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完全搓一遍也就十來分鐘。兩個嬌小的女孩，真搓起來還不是三下五去二？也許二十分鐘都不要，兩張“紅魚”到手。

瘦女孩知道這個老板被糖衣炮彈打中了，格格笑著推了他一把。別忘記了啊，老板。說著，她跑進了包房。

后來的事情，郭衛(wèi)民仿佛都是在醉酒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他似乎有些迷糊、麻木、沉醉、暈頭漲腦，但是，他的動作依然熟練老到，干脆利落。他竭力不看女孩的臉，不看女孩的身體，只看自己搓背的手。他的手仿佛編入了程序的機器，精準(zhǔn)，到位，節(jié)制有度，次序井然。前面，后面，上頭，下頭，方方面面，角角落落，溝溝汊汊。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別的，只想那兩張遍體通紅的“紅魚”。

瘦女孩直率，大膽，當(dāng)仁不讓地躺在搓背的床上，劈手拉掉包裹著胴體的浴巾，暴露無遺。她的大方倒讓郭衛(wèi)民的工作又順利又快捷。胖女孩卻有些拘謹，難為情，動作遲緩，老想掩飾什么，到底又掩飾不住，不免也得徹頭徹尾地攤開自己。給胖女孩搓背的時間就有些長了，郭衛(wèi)民還憋出一頭汗來。更要命的是，他不可抑制地沖動了，春光乍泄。他稍稍彎下腰來，企圖遮蔽一下外泄的春光，但是他的努力宣告無效，他下面已經(jīng)撐起了一個高高的帳篷。

瘦女孩正在沖洗，見這邊搓完了，光著身子走到郭衛(wèi)民面前，碰碰他的下面，飛了他一眼說，老板，放松放松吧。

郭衛(wèi)民頓時覺得渾身所有的血液都往腦袋上沖過來，頭大了許多，臉發(fā)燙。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趕緊結(jié)賬，我得走了。

結(jié)賬？那我們也不跟你結(jié)啊，我們洗完了和吧臺結(jié)。瘦女孩哈哈大笑著說。

別，別，那樣不是害死我嗎？郭衛(wèi)民慌亂地說。

那我們也給你服務(wù)一下，雙方都免單，誰也不欠誰，不是更好嗎？瘦女孩依舊哈哈笑。

到底給不給？我該出去了。郭衛(wèi)民的底氣有些不足。

你還別不識好歹，我們平時就在火車站對面的金光賓館工作，價位還沒有低到今天這個份兒上，對你真是太優(yōu)惠了。你還不領(lǐng)情。瘦女孩不依不饒。

郭衛(wèi)民感覺透不過氣來，他搖搖頭，往門口走去，抓住了門把手。只要往左一擰保險扣，輕輕一拉，門就會打開了。

慢！他身后傳來一聲輕喝。

他緩緩回過頭來，看見胖女孩嚴嚴實實地裹著浴巾，正在翻動一個手提包。她很快掏出兩張大紅的“紅魚”，跑過來，塞到他手上。

別介意，她喜歡開玩笑。胖女孩羞澀地笑笑。

郭衛(wèi)民手里有了兩張“紅魚”，如釋重負。他快速把錢幣團在手心里，捏了起來。他輕輕吁出一口氣，穩(wěn)定一下情緒，咔噠一聲擰開了門上的保險扣。

6

劉美蘭后來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那天突然要見到郭衛(wèi)民的原因了。也許是他的鬼鬼祟祟？也許是他的六神無主？反正那天他打五號包房搓完背出來后，有些異樣。他如果像往常一樣，給客人搓完背以后，瞇著眼，叼著煙，哼著小曲，或者在吧臺旁邊坐一坐，或者到大廳里面去坐一坐，是沒有人懷疑他的。盡管他很累，他的神情是悠閑的，是無拘無束的。但是，他那天坐在吧臺旁邊抽煙，卻是一會兒摳摳腳，一會兒撓撓背，仿佛渾身不自在。那時候客人也不多，劉美蘭也沒有管他，自顧埋頭在網(wǎng)上斗地主。她最后放了一個王炸，贏了，高興得手舞足蹈。網(wǎng)上發(fā)牌的間隙，她發(fā)現(xiàn)郭衛(wèi)民不見了。

她走出吧臺，站在過道拐彎處，扭頭朝兩邊看看。過道里什么都沒有。她不能離開吧臺，只好坐回去。網(wǎng)上牌已經(jīng)發(fā)好，有網(wǎng)友抓了底牌，開始發(fā)牌。該她出牌了，她懶得出，兀自愣神。網(wǎng)友急眼了，老催她，快點兒吧，我等到花兒都謝了。她關(guān)了牌局，算她逃跑了，會扣好多積分的。平時她再急，也要把正打的那把牌打完的，這會兒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知夫莫若妻。她覺得今天郭衛(wèi)民肯定有貓膩，他剛才都沒有敢正眼看她。哪個包房有客，有什么客，客人需要什么服務(wù)，她比誰都清楚。包房里現(xiàn)有的男客都搓過背了，香琴在一個女客的包房服務(wù)，還有兩個年輕的女客還沒要服務(wù)。郭衛(wèi)民現(xiàn)在沒在吧臺附近，他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唯一的地方，就是在大廳。

劉美蘭正急眼呢，正好有個顧客掀開大廳厚厚的棉門簾，出來結(jié)賬。她央求客人說，大哥，幫幫忙，進去喊一聲，讓郭老板出來一下。

客人熱心地進去喊了，瞬間出來了，結(jié)賬離開了。但是，郭衛(wèi)民卻沒有出來。隔了一會兒，理發(fā)師老張出來了，他說老板沒在外面？里面沒有他啊。

劉美蘭冷靜地說，張師傅，三號、八號是女客，你別管，你到其他幾個包房看看，他在不在里面。

老張迅速察看完了，如實說明了情況，兩個空包房和五個有男客的包房都沒有老板的影子。

你再到廁所里去看看。美蘭說。

廁所里也空無一人。老張看過后，跑回來說。

算了，不找他了，張師傅忙你的去吧。美蘭可不想在員工面前丟人，裝得沒事兒人一樣。這幾個地方都找遍了，都沒有郭衛(wèi)民，而他身上除了一個大褲頭，所有衣物都在吧臺里面放著呢。在這數(shù)九寒天，他不至于光著膀子出門了吧？不用頭腦想，用腳趾頭隨便想一想，美蘭都明白他到了什么地方。狗日的，也太無法無天啦！萬一碰到派出所檢查，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那真是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那還能平平安安做生意嗎？他口口聲聲替小澡堂的未來著想，就是這樣著想的嗎？等張師傅進去了，她動若脫兔，敲響了三號的門，讓香琴抓緊過來替她照看吧臺。

香琴匆忙服務(wù)完顧客，開門出來的時候，就看見美蘭坐在了過道拐彎處。香琴去吧臺了，美蘭就兇巴巴地坐在了八號包房門口，仿佛那個守株待兔的宋國農(nóng)夫。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美蘭心頭的怒火慢慢堆積起來，越積越厚。雖然她相信，他只有色心，沒有色膽，他一定是財迷心竅，腦袋被門擠了，被驢踢了，才如此不顧廉恥不顧后果的，但是，只要想一想，他居然僅穿著褲頭面對兩個光著的年輕女人，她的身體就抑制不住地顫栗，心口就隱隱約約地作疼。她真想變作河?xùn)|吼獅，一腳踢破八號包房的門，旋風(fēng)般沖進去，揪住就打，不顧頭不顧腚地打，朝死里打，打他個鼻青臉腫皮開肉綻，打他個死去活來靈魂出殼，打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是，她忍住了。她不想把戰(zhàn)火燒到包房里面，無論如何，里面兩個小妖精是她的客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做了十多年生意，這點基本常識她還是有的。她只能管教自己的男人，放這兩個小騷蹄子一馬。

郭衛(wèi)民手心里團著兩張“紅魚”，心花怒放地走出八號包房的時候，眼珠子一下子瞪得比牛蛋都大。他傻了一樣站在門口。他最不希望出現(xiàn)的人出現(xiàn)在了她最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劉美蘭手疾眼快，從他身后帶上了包房的門，然后，劈手扇了郭衛(wèi)民兩個大嘴巴，惡狠狠地說，晚上沒人了再收拾你！他一動不動，手臂伸得老長，手心攤開，兩張“紅魚”怕冷似的緊緊抱在一起，臥在他寬大的手心里?？v然是傻子，也看得出來，那是多么美好的東西。美蘭的兩個指尖仿佛魚鷹的長喙，叼起那團“紅魚”，銜著。

香琴聽見兩聲啪啪的脆響，剛來得及把碩大的腦袋瓜子從拐彎處探出來，卻什么西洋景也沒有看到，只看見表姐意氣風(fēng)發(fā)地跟在呆若木雞的姐夫后面，仿佛女警官押解著一個落網(wǎng)的犯人，凱旋而歸。

美蘭朝香琴扔過去一團東西，空中迅捷地劃出一道紅色的弧線，仿佛雨后彩虹，轉(zhuǎn)瞬即逝。香琴沒有接住，落在了她腳邊。她彎腰撿起來，掰開紙團，兩張完整的“紅魚”。她困惑地看著表姐。

美蘭輕輕地說，如果你不嫌臟，這兩張“紅魚”歸你了。

臟？香琴嘀咕一聲，錢有什么好臟的？她看看表姐，又看看姐夫，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但她明白了最重要的一點，這兩張表姐嫌臟的“紅魚”，真的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