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佳彧 胡敏
摘要:遲子建是東北大自然的女兒,被大興安嶺地區(qū)的山川河流滋養(yǎng)著長大,血液里流淌著龍江的魂。她的諸多小說都帶有濃郁的龍江地理文化色彩。其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便書寫了大量獨具特色的大興安嶺森林文化,例如狩獵文化、薩滿文化、以及生態(tài)文化、樹文化,等等。它們都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本文將從樺樹與鄂溫克族日常生活和民族文化的關(guān)系兩個方面重點說明樹木文化在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重要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額爾古納河右岸;樹木文化;鄂溫克族
中圖分類號:1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8)15-0007-02
一、前言
在大興安嶺地區(qū)廣泛地分布著各類樹種,它們或是單獨的成片純林,或是多種樹木混生在一起,例如落葉松、山楊、樺樹,它們總是相互錯生。而在大興安嶺與中俄界河額爾古納河一帶生活著鄂溫克族的一支,他們本是居住在貝加爾湖西北、勒拿河支流的使鹿鄂溫克人。17世紀中葉,由于東北亞地區(qū)的風云變幻,他們進行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南遷,最終遷至大興安嶺和嫩江流域地區(qū)。生長久的森林生活中,鄂溫克人對于各類性能獨特的樹木有了深刻的認識,并廣泛地運用于日常生活之中,從而與大樹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在此過程中,鄂溫克人根據(jù)本民族的生產(chǎn)與生活方式,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了富有濃郁的森林氣息的樹木文化體系。
而遲子建的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正是以一位年過九旬的老人的平靜而緩慢的語調(diào)敘說了“雅庫特”鄂溫克族的百年滄桑與變遷,同時也就描寫出了鄂溫克族和樹木文化的絲絲牽連。因此,在小說文本中有許多關(guān)于樹木文化的片段式描寫,十分引人注目。
從《額爾古納河右岸》一書中可以看出,各種樹木在“雅庫特”鄂溫克人民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便可見一二。樺樹汁和樹脂可食,加工后的樺樹皮可制作各類工具和工藝品,樺樹木和松木是喪葬儀式和薩滿儀式重要物品,而柳樹則在婦女日常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
小說文本中有頗多和樹木相關(guān)的描寫,根據(jù)各自的用途,小說中提到的物品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一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樹木及其制品,二是用于交通出行和狩獵的工具;三是蘊含鄂溫克民族文化的喪葬薩滿祭品和樺樹工藝制品等。
二、樹木與日常生活
樺樹汁酸甜可口、營養(yǎng)豐富,很受鄂溫克人的歡迎。文中“我”的母親達瑪拉以及“我”的弟弟魯尼都是熱愛喝樺樹汁的人。每當“我”和魯尼采回樺樹汁了,達瑪拉就不喝馴鹿奶了,“她會舀上一碗,一口氣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見到了陽光一樣,無限陶醉地瞇著眼睛?!鼻疫_瑪拉在剝樺樹皮時會把樹干上那粘稠的漿汁刮下來食用。而“魯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樹根那兒,嘴里叼著草根,待自己喝足了,才讓樺樹汁流進桶里。”而在春末夏初之際,男人們在森林中狩獵之時,樺樹汁是能解渴的上好的飲料。如此種種,足以可見樺樹汁在鄂溫克族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
在日常生活中,樺樹皮制作的各類物品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制作樺樹皮的最佳時間一般是在每年的春末夏初,因為這個季節(jié)里的樺樹皮柔軟有韌性,特別容易剝?nèi)?。“他們選擇那些粗細均勻、表皮光滑的白樺樹,在樺樹皮最厚實的地方從上往下地先劃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橫切上頭,繞樹一周,再橫切下面,一塊樺樹皮就被順利地揭下來了。”被揭下來的樺樹皮稍微在火上烤一下,使它變得柔軟就可以用來做樺樹皮桶和形形色色的盒子了。用樺樹皮做成的這些生活用具,在鄂溫克族生活中時??梢?。樺皮桶會被用來裝馴鹿奶、樺樹汁,也會用于盛水和食物;有時也會用于商品交換,例如,坤德曾拿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樺皮桶去阿巴河畔的斯特若衣查節(jié)換回了一匹瘦馬。同時,在生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還有安放幼兒樺皮搖車、夏季裹在希楞柱外圍的樺皮圍子、盛放東西的樺皮簍子、樺皮刀鞘,等等。
鄂溫克人需要在森林中不斷的遷徙,所以他們的“房子”,也就是希楞柱,或者叫“仙人柱”,是移動的。它極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葉松桿,鋸成兩人高的樣子,剝了皮,將一頭削尖了,讓尖頭朝向天空,匯集在一起;松木桿的另一端則戳著地,均勻地散布開來,好像無數(shù)條跳舞的腿,形成一個大圓圈,外面苫上擋風御寒的圍子,希楞柱就建成了?!?/p>
一般來說,希楞柱外圍的是樺皮或者獸皮。用松木和樺皮制成的希楞柱為鄂溫克人提供了居住之所,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除樺樹和松樹以外,不得不提的就是柳樹了。當春風把河岸的柳樹吹得柔軟的時候,達瑪拉總要剝下一簍一簍的柳樹皮,并把它們背回營地。“她將柳樹皮在火上輕輕燒燎了,讓它們變得更加的柔軟,然后撕成細絲,再在腿上反復揉搓,使它們蓬松,晾干后儲存起來?!弊畛酢拔摇辈⒉幻靼姿鼈冏鍪裁从玫?,直到有一年的春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往外流血了,達瑪拉拿來一些曬干的柳樹皮絲墊在“我”身下,“我”才恍然大悟??梢哉f,柳樹皮幫助鄂溫克婦女解決了的一大難題。
三、樹木與出行狩獵
在出行狩獵類工具中必須要說的就是樺皮船。它由被煮過的大張樺樹皮瀝干水而做成,被稱為“佳烏”?!凹褳酢笔怯盟赡咀鳛榇墓羌埽缓蟀褬鍢淦ぐ谒砩?,冉用紅松根須當作線,把接頭連綴在一起,然后再用松樹油和樺樹油混合在一起熬制成的膠,把縫隙粘合上。樺皮船身窄而長,它兩頭尖,無頭無尾,入水輕靈,輕巧且便于安放。在鄂溫克人出行和狩獵時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小說中“我”的父親林克在獵殺一頭堪達罕的時候便是用樺皮船載著“我”和魯尼去的。“樺皮船吃水不深,輕極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幾乎沒有什么響聲,只是微微搖擺著?!痹诹挚舜蛩揽斑_罕之后,族人連夜運回了堪達罕,想來在湖心的堪達罕大約是用樺皮船拖回來的。而在后來妮浩薩滿的孩子耶爾尼斯涅落水以及尋找“我”的孫女伊蓮娜的過程中,樺皮船都發(fā)揮了無與倫比的作用和優(yōu)勢,雖然結(jié)果是令人痛心的。在早期狩獵工具中還有樺樹弓箭,后來由于槍支的出現(xiàn)而被拋棄了;值得一提的是,鄂溫克人在燒烤魚肉之時也會選擇用樺樹枝。
在冬季外出和狩獵的時候,鄂溫克人會選擇滑雪板,“它們用松木做的,板底貼著堪達罕皮,有九柞多長,前面彎,后面呈坡形,中間設有綁腿的皮帶子?!币话銇碚f,平常需要三天的路程,用滑雪板一天就能走下來。在小說中,“我們”部落為了尋找在“白災”中走失的馴鹿,男人們穿上了滑雪板,在三天之后帶回了那些還未凍死和餓死的馴鹿?;┌宓淖饔茫纱丝梢娨话?。提到馴鹿,就不得不說到鹿哨。鄂溫克人在捕捉野鹿就會用到鹿哨,這是根據(jù)雄鹿長鳴的習性而用一段自然彎曲的落葉松的根部為材料,中間鏤空,用魚皮粘合而成的。它頭粗尾細,兩面均可吹響,而其響聲恰似鹿鳴。通過吹響鹿哨便可引來周圍的雌鹿或是雄鹿,從而進行捕捉。
而在小說中,由于馬糞包和安道爾鹿哨都吹得極好,最終兩邊都以為自己引來了野鹿,因而和馬糞包一組的維克特毫不猶豫地把子彈射了出去,最終導致安道爾命喪當場。想來鹿哨在鄂溫克人捕殺野鹿的過程中應是起著重要作用的。
四、樹木與民族文化
說到樹在喪葬儀式中的重要性,不得不提到林克和達瑪拉他們各自的葬禮。在林克死后,尼都薩滿為他選擇了四棵直角相對的大樹,砍了一些木桿,擔在枝椏上,為他搭了最后一張床,并用樺樹皮鉸了兩個物件,一個圖形是太陽的,一個是月亮的,把它們放在了林克的頭部,這是希望林克在另一個世界也擁有光明;同時為了保護活著的人們,尼都薩滿又將隨葬品中的樺皮煙盒、衣服等進行了人為的破壞。而在達瑪拉的葬禮中,尼都薩滿則為她選擇了四棵相對的白樺樹。同時,死亡了的畸形馴鹿仔在它的耳朵、尾巴、腰和脖子上系上紅藍色的布條之后,要選擇一棵筆直的樺樹,把它掛上去,請薩滿為它跳神。而在妮浩當薩滿的出道儀式上,“我們在希楞柱的北側(cè)立下兩棵火柱,左邊是白樺樹,右邊是松樹,它們須是大樹。在這兩棵大樹的前面,還要兩棵小樹,依然左邊是松樹,右邊是白樺樹……”可以說,樺樹和松樹在“雅庫特”鄂溫克族自然崇拜的宗教意識之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而在生活中,樺皮還具有表決的作用。在小說的開頭,達吉雅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決定的時候,她發(fā)給每人一塊白色裁成方形的樺樹皮,由人們?nèi)拥缴窆纳匣蛘呋鹛晾飦肀砻髯约菏欠裨敢庀律蕉ň印?/p>
在長期的森林文明的熏陶之下,鄂溫克人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文化,樺樹皮工藝制品就極具代表性。在小說中,西班熱愛造字和制作樺樹皮工藝制品,后者也就是“瑪塔”。“他掌握了各種刻繪方法,在樺皮做成的煙盒、筆筒、茶葉罐、首飾盒上,雕刻上飛鳥、馴鹿、花朵、樹木的形象?!薄拔靼嘧龅臉迤ぶ破泛茏咔危鼈儽荒玫郊ち鬣l(xiāng)的商店后,被那些遠道而來的游客給買走了?!比绻f西班的樺皮工藝品帶有商業(yè)氣息的話,那“我”存放在鹿皮口袋中的樺皮花瓶則是具有年代感的工藝品。它是瓦羅加專門為“我”插紫色菊花而做的,“為了襯托紫色,他選的樺樹皮都是顏色偏暗而且有水樣花紋的。”在他們的語言中也會經(jīng)常有和樹木相關(guān)的比喻,比如達瑪拉就常常撫摸著毛茸茸的白樺樹身,滿懷羨慕地說,“瞧瞧人家穿的,多干凈呀,像雪一樣!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細多直啊!”他們還會把女性的長發(fā)比喻成垂柳,說年老的依芙琳就像一棵腐朽了的樹一樣。妮浩把自己的兒子取名為耶爾尼斯涅,意為黑樺樹,這是希望他像樹一樣經(jīng)得起風雨,一樣茂盛挺拔,等等。由此就可感受到鄂溫克人原始而質(zhì)樸的森林文化氣息。
五、結(jié)語
總的來說,鄂溫克人長期以來圍繞著樺樹、松樹、柳樹等形成的樹木文化獨具大興安嶺森林文化特征,是鄂溫克族遷徙生活的側(cè)面體現(xiàn),是鄂溫克人在生產(chǎn)實踐中形成的群體性審美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是龍江地理文化的一抹亮色。然而社會總是不斷向前發(fā)展的,鄂溫克族亦是如此。在經(jīng)歷了滿清覆滅、抗日戰(zhàn)爭、十年浩劫、改革開放等等大事件之后,鄂溫克族有森林遷徙生活轉(zhuǎn)變?yōu)橄律蕉ň拥纳?。在最初定居之時,他們“都睡不著覺,經(jīng)常是半夜時從家中溜出來,在路上像夜游神一樣逛蕩著?!?/p>
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游獵在山上的幾個氏族部落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到激流鄉(xiāng)定居點去了。柳莎因為維克特酗酒需要人服侍而決定去激流鄉(xiāng)定居,而像伊萬、依芙琳、坤德和哈謝因為年老也必然去定居點,達西為了使杰芙琳娜可以懷孕而寄希望于激流鄉(xiāng)的衛(wèi)生院,年輕而熱愛新生活的達吉雅娜也去了激流鄉(xiāng)。他們各自因為不同的理由而選擇了山下定居的生活。迅速變化的生活方式使得鄂溫克族的樹木文化面臨失傳的危機。保護否,傳承否,小說并沒有給出答案。細細想來,鄂溫克族的樹木文化總有它應該走的路吧,就像定居了的“雅庫特”鄂溫克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