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鳴

胡天如畫

十三、生平第一次見到強盜

就在胡天如十二歲那年，豺狼般的日本鬼子已侵占了上海，胡天如見到飛機轟火車站。飛機發(fā)出刺耳怪聲的時候，父親急忙把兒子護起來，他喃喃地說，“恐怕蘇州保不住了”。正在其時，在上海幫傭的四姨母，逃難回家，路過蘇州，父親就把胡天如帶到后宅外祖母那里去。胡天如離開了父親，離開了家，搭航船先到東橋朱梗上四姨父家住幾天。他家太清苦，下飯吃的醬，蛆與坑蛆沒有兩樣，胡天如起初覺得很尷尬，吃吧難以下咽，不吃吧沒有別的菜肴，心忖我家也算苦的了，可是姨父家比我家還清苦。而他們卻不以為奇，用筷撥開蛆蟲，照樣搛醬吃。后來胡天如也見怪不怪，照樣吃得蠻有滋味。

有一天，天蒙蒙亮，月兒還掛在樹梢，跟著四姨父到方橋買小豬。七八里田梗，仿佛沒有多少時間就到了集鎮(zhèn)。在茶肆中遇見了蘇州鄰居老陳伯，他好像“他鄉(xiāng)遇故知”，開心得不得了，對胡天如訴說他全家也避難在此。問胡天如蘇州情況，并請他吃了一碗餛飩。小豬沒有買成，四姨父領(lǐng)胡天如到大姑母處吃飯，這個大姑母，胡天如出世后從沒有見過，聽父親講過是跛了一腳的，嫁在顧梗上，因為行路不便當(dāng)，所以蘇州一直沒來過，或許胡天如沒有出生或襁褓之中來過也說不定。老人家很親熱地特地叫姑父買了好菜肴款待胡天如這個內(nèi)侄兒。

飯后表兄騎在牛上放牛吃草，胡天如和他玩了一會，四姨父便把胡天如帶回朱梗上。后來托人把胡天如帶到外祖母處，沒幾天，四姨父為兒備親了，也是大表兄阿寶結(jié)親，胡天如又托人帶到朱梗上吃喜酒。

那天晚上胡天如睡在稻草鋪上，睡得很酣甜的時候，耳畔被鞭撻聲、嘈雜聲、哭聲從夢中警醒了，睜眼一看，朱家祖母被幾個臉上涂色彩的強盜，將頭發(fā)拴在房門的鋁環(huán)上，兩腳騰空，不時用鞋底摑掌，威脅著要錢。胡天如生平第一次見到強盜，心中很是害怕，連忙光著腳從強盜肋下跨出房門?；蛟S因胡天如是個小孩子，也可能強盜并沒有注意他。剛走到外頭，在燈火中從姨母房門口望去，見四五個同樣臉上涂色彩的強盜，馬桶里燃點蠟燭，把姨母強按在上面，呼喝著要錢，姨母痛苦地央求著：“沒有了，實在沒有了?！薄安恍校€有，到底放在哪里？”那粗暴的聲音聽了叫人作嘔，毛骨悚然。胡天如再看到角隅邊，一圈強盜圍著四姨父同樣逼著要錢，四姨父背上已被強盜連戳了七刀，痛楚地呻吟著，血流了一地。胡天如急忙旋轉(zhuǎn)身軀向后門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倉猝之下，他撫摸著墻壁走，豬圈向前有個糞坑，險些掉了下去。

待他跨出后門，沿河守著兩三個強盜，手里拿涂黃水的“竹節(jié)龍”，不時搖動著，發(fā)出劈劈啪啪的聲音，胡天如想這玩意兒我也玩過，大約他們充當(dāng)機關(guān)槍用了。屋上也有強盜，他們互相在招呼著。于是，胡天如便退了進來，抖著在豬圈里蜷縮了一夜，翌日有便人送回外祖母家。事后據(jù)說這批強盜就是前村人。四姨父在后宅醫(yī)院里醫(yī)治很久一段時間。

十四、真是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疼愛

外祖母住在劉家灣，是一座面南背北的小村莊，地形像個凹字，分西海東海。全村只有劉鄒二姓，姓鄒都是壽山里遷來或嫁來的。胡天如外祖母就姓鄒，離后宅鎮(zhèn)兩三里路，從鎮(zhèn)上來必先過嚴家灣。沿鎮(zhèn)河到西海，有個竹林掩遮著房屋。第一家是二姨母家，隔壁小姨母家。東海姓鄒的居住，東海末一家的老婆婆說與胡天如第一個祖母有著親戚關(guān)系呢。

外祖母家很簡陋，靠西突出一間屬灶間。她老人家極是疼愛胡天如，真是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疼愛。為了他特意叫二姨父在肉鋪中工作的大表兄，買了一塊方的肥肉用糟燉著，讓胡天如過飯，但不能吃肉，揀糟吃，糟吃光再加。有時拌些糠蝦在內(nèi)，真是最美味的菜肴了。后來，那塊肥肉越來越皺小，據(jù)她老人家說，這肉味都在糟的里頭了。

早晨吃一種叫不上名的粥，就是粥的里面抓一把麥屑在內(nèi)，吃起來噴香，厚厚的。老人家八十一歲年紀，沒有了牙齒，所以經(jīng)常用鹽菜汁燉面粉吃，這也是極鮮的一樣好美食。胡天如覺得外祖母家的飯菜，樣樣都配自己胃口。

外祖母生活勤儉節(jié)約，冬寒里還是睡薄席。天還沒亮，合村雞啼，彼起此伏。胡天如一早第一樁事，就是打開雞棚門，伸手摸蛋，因為養(yǎng)的雞多，有時能得三四枚。那些雞蛋，外祖母除了給胡天如做菜外，其余都托人上街賣掉，換些其它需用的東西回來。

胡天如吃了早飯，和二姨母的小表弟“小癩痢”，小姨母家的小妹，還有住在外祖母家里邊一間的鄒姓男子，綽號“溫吞水”，妻早死，他的兒子阿小，各抄一個籃子，到田里拾稻穗頭。早稻登場，掉落在田梗里的很多，全靠眼快，總是胡天如拾得最多。

另外就是摸田螺。起初胡天如不及他們，因為沒有經(jīng)驗。經(jīng)過幾天向年齡比他大四五歲的“大阿泉”（二姨母的大表兄）和“小金錢”（小姨母家大表兄）討教了一番經(jīng)驗，馬上熟門熟路。在半濕的腳印凹處，水草蒙蒙略有細孔處，即用手指舀挖。有時三顆，有時一顆，潭中竟能挖到七八顆。連稻穗拾滿一籃子，興沖沖回家。田螺用清水養(yǎng)在缽盂里，明日燒來當(dāng)菜。稻穗捋下來給雞吃。

外祖母用錘尖沿田梗，隔三四寸鉆一個泥孔，胡天如挽著籃子，用手挖兩三顆蠶豆投在泥孔內(nèi)，再撮上一把草灰壅在上面。種豆畢，順便瓜棚上摘些豌豆、扁豆回來。有時蔓藤中采個老熟南瓜回來，吃的都是新鮮東西。外祖母見外甥這樣辛勤，總是望著胡天如背影，裂著嘴笑著對“溫吞水”說，“金生（指胡天如）像他娘，榮生（指胡天如哥）像他爺，我就是疼金生！”過會又說：“榮生我也歡喜的?！薄皽赝趟睙o以回答，半晌才道，“金生一切都像杏梅（胡天如母）呀。”外祖母竟笑出聲來。

十五、我也不怪他，要你來瞎起勁

有時晚上同阿小睡在一起，經(jīng)常兩人嘁嘁喳喳講到半夜。他沒有到過蘇州，他以好奇心理問胡天如蘇州究竟什么樣好玩？胡天如雖說養(yǎng)在蘇州，可是城里一年難得去一二次，對玄妙觀、觀前街還不怎么熟悉，像虎丘及閶門的情況、蝴蝶墥等地方胡天如是常去玩的。經(jīng)胡天如一介紹，阿小著了迷，一遍又一遍要求胡天如講，他羨慕蘇州，說以后長大了，一定要到蘇州去玩一次。

從此阿小在農(nóng)村成了胡天如知己朋友，但有時也爭執(zhí)起來。有一次不知為了些什么，他倆竟由口角扭起胸脯來了。驚動了在里面梳頭的外祖母，她要緊趕過來勸阻，然而哪里勸得開。胡天如說，“別管我！”隨手一推，豈知用力過猛，外祖母踉踉蹌蹌竟跌了一跤，頭頂上的皮擦破了，血涔涔下。胡天如看到這種狀況知道闖禍了，連忙撇開阿小，趕緊把老人家扶起來，責(zé)備自己太魯莽太不小心了。

有個小孩去告訴了小姨母，那還了得？小姨母性子多么暴戾，她抄著一根短棒，蹬蹬地奔過來，劈頭夾腦向胡天如身上打來，嘴里罵著：“小接牲，你發(fā)癡了，連八十一歲的外婆都要打了，你這忤逆坯，不打你還了得？要拆天了！”可是外祖母把胡天如抱得緊緊的，一手阻住了木棒，一面瞪著眼生氣地說，“不準你打，我自己摔了一跤，關(guān)孩子恁地，看你這副神氣，嚇壞了孩子，你不心疼我心疼的，你要看在你死去姊姊的份上，也下不落這樣辣手??！”小姨母被外祖母一喝，渾身氣餒了，丟下了手里木棒，悻悻而去。

走沒幾步，回過頭來惡狠狠道，“看你寵得他恁地樣，關(guān)我屁事?！蓖庾婺腹局熬褪顷P(guān)你屁事，我也不怪他，要你來瞎起勁！”胡天如撫摸著老人家的創(chuàng)口，噙著淚愧疚地說，“外婆，我下回不鬧事了?！薄昂煤⒆?，今后要聽話，你娘要不死，你也不會吃苦?！蓖庾婺敢材ㄖ蹨I，胡天如急忙去摘蛤蟆葉，揉軟了貼在她創(chuàng)口上，化膿結(jié)繭達半月久，才慢慢地好起來。通過這件事給胡天如一個很大教訓(xùn)，今后遇到任何人，也不和人家爭執(zhí)了。

有次胡天如獨個兒到鎮(zhèn)上去拾香煙殼玩。剛到鎮(zhèn)口的沈家橋，橋面上有兩個開繭行的地主女兒在跳繩玩，見胡天如要過橋，她倆有意阻擋著不讓他過橋，好久胡天如說，“你們別這樣揶揄我，讓我走吧?！币粋€稍大的女孩用蔑視的口吻說，“這橋是我家的，說不讓就是不讓！”瞟了胡天如一眼，又跳起繩來。胡天如待要與他們評理時，忽然那姓周的地主從屋里竄到橋面，撂起一個巴掌，打得胡天如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從石階上蹌蹌跌倒橋下?！耙靶」?，你也配在這里撒野？以后如見你過橋，非打死你不可！”財主雙手叉腰，像個煞神，聳立在橋端罵著。“別欺侮人！”胡天如爬起身來含著淚回轉(zhuǎn)劉家灣。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里，始終沒有叫外祖母知道，怕她老人家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