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大野里，草木蕭蕭，樹葉子黃了一天一地。風(fēng)卷著黃葉，在河西官道一路摧枯拉朽，直刮到大漠深處去了。枝頭鳥兒未啼，晚霜尚未落下。岑參騎著一匹瘦馬，也或者騎的是騾子，連乘坐驢車也有可能——因?yàn)槲乙矝]有去過唐朝呀，不知道他怎么來涼州的。這么著，踢踏踢踏，一路走來，走在秋天里，走在涼州的光陰里。我還稍微想象了一下，岑參一路風(fēng)塵仆仆，可能靴子也舊了，胡子也亂蓬蓬的，粗布袍子也有點(diǎn)兒凌亂。不過，路途的困頓疲倦，誰都一樣。不一樣的是他一身豪氣，猶如玉樹臨風(fēng)。不是盛唐的文人，哪能如此灑脫。

這一年，是唐朝，天寶十三載。岑參赴北庭途經(jīng)涼州。日暮時分，他抵達(dá)涼州館舍。沐浴，刮臉，換了新的靴子，剛好來訪的友人到了，請他去河西幕府夜飲。他的老朋友都有誰呢？有高適，有嚴(yán)武，有涼州的風(fēng)雅人士。其實(shí)，岑參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涼州了。清高的靈魂，總會相遇。即便是天高地遠(yuǎn)的涼州，也不缺文人雅士，不缺知音。

彎彎的月兒掛在城頭，幾個人衣袍颯颯，腳步踏踏地走過街巷，到了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中。西涼樂舞已經(jīng)開始，葡萄美酒已經(jīng)斟滿，主人等候多時，見到岑參，熱烈擁抱——唐朝的涼州人和現(xiàn)在的涼州人沒什么差別，一樣的好客而樸實(shí)。

明月升高，銀子一樣的光芒披拂在秋天的花木上。燭影搖紅，歌舞飛飛，琵琶一曲未了，胡旋舞已經(jīng)像罌粟花一樣旋轉(zhuǎn)開了。紅裙子的粟特女子，腰肢柔軟，手腕的玉石鐲子叮當(dāng)作響……

時空深處，飄來幾行漢字。這幾行漢字，惹得從古到今的孩童剛能牙牙學(xué)語，就會背誦：“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腸堪斷，風(fēng)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保ā稕鲋蒺^中與諸判官夜集》唐·岑參）

有人說，涼州邊塞之地，哪有這么繁華，哪里有“七里十萬家”呢，一定是梁州，詩人寫錯了。于是，有的版本就出現(xiàn)了“城頭月出照梁州?！碧热翎瘏⒅篮笕诉@么妄改，一定叉著腰罵：老子要去北庭，跑到梁州干啥呢，眼睛往哪兒瞅呢？

當(dāng)時的梁州，在陜西漢中。而岑參要去的北庭，在河西瓜州與沙州之間，敦煌附近。所以岑參去北庭，必定經(jīng)過涼州。詩里說得很清楚，在河西幕中，有胡人，有琵琶，有異域情調(diào)。

其實(shí)，涼州的粗獷豪邁，涼州的胡風(fēng)，別處哪有呢。連落葉，都帶著幾許古意和異域之味。不是涼州，哪能如此之慷慨蒼茫。

盛唐時候的詩人，風(fēng)流倜儻。提筆一揮，美得不像話。那時流行西域的曲譜，皆因唐玄宗喜歡。而這曲譜，來自涼州。許多詩人也喜歡這個曲調(diào)，忍不住填寫新詞，形成了涼州詞。所以，涼州詞是唱詞，是盛唐時流行的一種曲調(diào)名。杜牧說，“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笨梢?，“涼州詞”這種新體裁所寫下的詩篇，影響著整個唐朝。

一天，天空欲雪未雪，酒肆的幌子在風(fēng)里抖來抖去。長安街上，薄薄一層霧氣。銀匠在霧氣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個不停。深目高鼻，赤發(fā)虬髯的胡人說著難懂的胡話在街邊高聲談笑。有人推開了酒肆的木門，吱呀一聲，一縷寒氣裹挾進(jìn)來?；镉嫃木聘桌镆ǔ銮寰?，放在托盤里，踏踏地上樓去了。酒樓上，幾個溫文爾雅男子正在飲酒聽曲，說些雪里煙村霧里花的閑題。

此時，琵琶輕拔，曲子幽柔溫婉，歌姬提起水袖半遮了面，帶著些淡淡的憂傷輕啟朱唇：“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背~里，有點(diǎn)怨恨，有點(diǎn)悲切，但憂傷里有悲壯，亦有慷慨。這才是盛唐的詩人，心胸廣闊而灑脫，毫無羈絆。

王之渙素衣芒鞋，面色清癯。他寂然坐在窗前，揭起簾子一角，朝窗外看著，靜悄悄聽自己的唱詞。長安街來來往往的行人，步履匆匆。他暗自思忖，此時的涼州，山寒水瘦，雪花該有蘆席大吧？涼州的酒，應(yīng)是比長安的酒醇濃很多吧？

曲調(diào)柔婉，水波一樣，在酒肆里蕩漾。長安街，落雪了，霧氣還未散去，倒有些迷蒙的感覺?；镉嬙跇窍露６＿圻鄹苫?，間或也哼唱一句，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呀呀呀……一只雀兒飛過來，落在窗欞，縮著脖子，似乎也在聽，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呀呀呀……

王之渙的涼州詞，有一種遠(yuǎn)意，遙遙的。他似乎站在云端，俯瞰河西走廊，俯瞰涼州。那種超然的胸臆，深入時空，千年依然。也許，他寫涼州詞的時候，是忘我的。他以悲憫的情懷來看待這個世界。

比起王之渙的淡淡憂傷，王翰的涼州詞卻是另一種心境。他的詩慷慨悲壯，豪情萬丈，自由地表達(dá)內(nèi)心的處境，率性，真性，不造作：“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涼州詞》王翰）

讀來，一種曠達(dá)、豪放不羈的情懷躍然紙上。盛唐有盛唐的氣度。詩人有詩人的奔放。涼州有涼州的蒼茫。這三者，構(gòu)成了千古絕唱《涼州詞》。

王翰本身是個俠客心懷的人，史書說他才智超群，舉止豪放，不拘禮節(jié)，日與才士豪俠飲樂游畋。王翰的《涼州詞》被明代王世貞推為唐代七絕的壓卷之作。

王翰應(yīng)該來過涼州。唐朝也常常打仗，大軍出征，隨軍跟隨一批文官掌管文牘事務(wù)。很多文人千里跋涉到邊塞參戰(zhàn)御敵，由此也就有了邊塞詩。王翰是以駕部員外郎的身份前往邊塞的，“駕部”是專門負(fù)責(zé)往前線輸送馬匹糧草等軍需物資。這樣，他來涼州，奔赴最邊塞，也就有了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情。

實(shí)際上，他是個非?；磉_(dá)的人。但凡經(jīng)歷過征戰(zhàn)的人，對生死，對命運(yùn)，看得更加透徹了然，絕不小家子氣?；罹秃煤没钪辣阋菜懒?，怕什么，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所以他的詩章意蘊(yùn)就更加豪放不羈。據(jù)說王翰是很有錢的，家里養(yǎng)了好幾匹名馬，還有歌女，咿咿呀呀唱曲兒給他聽。一個人有才，又有錢，多么有福報的生活。雖說他的仕途不是很得意，但已經(jīng)足夠了，還要多好呢？單憑這首《涼州詞》，他足以千古留名。

而孟浩然的涼州詞，又是另一種風(fēng)韻。后人評價說：清閑淺淡中，自有泉流石上，風(fēng)來松下之音。

“渾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聲入云。胡地迢迢三萬里，那堪馬上送明君。異方之樂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關(guān)山月，思?xì)⑦叧怯蝹b兒?！?/p>

也不知道他來過涼州沒有。孟浩然生在盛唐，年輕時，也是一腔抱負(fù)，想做一番事業(yè)。無奈仕途困頓不得志。有人有官運(yùn)，有人有財運(yùn)，他有文運(yùn)。仕途受挫折后，孟浩然看破世事，遠(yuǎn)離紅塵，歸隱山林。木板搭起房舍，藤條編織墻壁，茅草苫了屋檐，回歸山野。他是隱居的世外之人，枯葉煮茶，清水烹魚，生活閑逸，詩句帶點(diǎn)淡淡愁思。他的涼州詞清淡自然，渾然天成。

人在紅塵，是無法擺脫煩惱憤怒這些事情的。孟浩然實(shí)在厭倦了，他的經(jīng)歷，促使他看透紅塵。他依然放棄俗念，遠(yuǎn)離塵囂，隱居在深山看看白云，聽聽花喜鵲的鳴叫。這種超然脫俗，將勾心斗角置之度外的心境，使得他的涼州詞也多了份逸淡，有一種別有乾坤的感覺。

元稹沒有來過涼州。但他對涼州并不陌生，甚至過分的思慕。那一年的涼州，已經(jīng)淪陷了。元稹在一個雪天，獨(dú)自枯坐在樹林的茅舍里，屋外天地白得耀目，屋內(nèi)炭火熊熊。茫茫大雪飄搖而來，落在枯木枝頭，落在枯草尖上，也落進(jìn)他心里。避寒的鳥兒躲在茅舍的屋檐下，呆頭呆腦，眼神麻木。鋪滿白雪的山林里，偶然跑來一只毛色蓬松的小獸，像一粒石子，一動不動。他看著亂紛紛的雪幕背后深山蒼黃，草木蕭蕭，一種悲涼涌上心頭。涼州，想去也去不成了。提筆，在紙上潑灑了行行字墨，疏散心頭的郁悶。

元稹借一首《西涼伎》敘述夢中的涼州：“吾聞昔日西涼州，人煙撲地桑柘稠。葡萄美酒恣行樂，紅艷青旗朱粉樓。樓下當(dāng)壚稱卓女，樓頭伴客名莫愁。鄉(xiāng)人不識離別苦，更卒多為沉滯游……”

我聽說從前西部的涼州，到處有人家，桑柘長得稠。葡萄酒釀熟了，縱情作樂，紅艷艷的酒簾，涂朱抹粉的酒樓。樓下賣酒的老板娘稱卓文君，樓上陪客的女招待名喚莫愁。當(dāng)?shù)厝瞬恢离x別的痛苦，戍卒們大都樂不思家，沉湎邀游。哥舒翰建立軍府，陳設(shè)盛宴，宴席上擺滿了名貴的佳肴美酒……

需要說的是，岑參第二次到?jīng)鲋?，就是在哥舒翰的軍府里飲酒聽曲。那時節(jié)，涼州多么繁華。他輕輕吟唱“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p>

大雪封門，雀兒一天都沒叫一聲。元稹寂然坐在茅舍里，對涼州淪陷以前的繁榮景象一一追述。昔日的強(qiáng)大繁盛都成了回憶。有人辯解說：自安史之亂后，吐蕃盜據(jù)河湟，長安君臣雖有收復(fù)失地的計劃，而邊鎮(zhèn)將領(lǐng)終無經(jīng)略舊疆之志意。

也許，這不過是托詞罷了。元稹長嘆一句口氣，看炭火微紅。詩人不能為涼州做些什么，就擺脫不了憂愁和苦悶。他只好來到山林里，回到大自然當(dāng)中，閱讀一場大雪，短暫地慰藉心靈。

張籍的涼州詞，很平緩，不假雕琢，于平易流暢之中見委婉深摯之致：“風(fēng)林關(guān)里水東流，白草黃榆六十秋。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

流經(jīng)鳳林關(guān)的河水向東流去，白草、黃榆樹已經(jīng)生長了六十年。

邊城的將士都承受主上的恩惠賞賜，卻沒有人知道去奪回涼州。

那時候的涼州，已經(jīng)是詩人心中的一抹愁了。張籍心心念念記著的涼州，那一刻，懶洋洋地曬在陽光里。城外嫩綠煙柳，城里柳絮兒紛飛。陽光照在涼州人家的窗欞上，照在抄經(jīng)的桑皮紙上，照在墻頭的瓦罐上——引得詩人空牽掛。

當(dāng)年元稹初到?jīng)鲋輹r，涼州城里真?zhèn)€兒熱鬧。紅綢子拴在石獅子脖子里，人家庭院里錦花綴枝。街上小販一路吆喝，滿街都是帶胡風(fēng)的涼州方言。頭戴幞頭，身穿白袍，大胡須的粟特人兜售珠寶。巷子里，琵琶清音不絕于耳，酒肆一家挨著一家。即便是尋常的小戶人家，門前打掃干凈，擺上花草，燉了一壺?zé)岵?，也要清清爽爽說說文章，唱幾句涼州詞。巷子深處的疏葉卷柏、連翹、青苔，都透著幾許雅意。

想想過去的光陰，看看眼前的慘淡，張籍填下了另一首涼州詞：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無數(shù)鈴聲遙過磧，應(yīng)馱白練到安西。

那一年，張籍停下奔走的腳步，安安靜靜想著涼州，把愁緒托付給靜寂。涼州，在既遠(yuǎn)又蒼涼的西部，遙迢不可及。

繁華落下。光陰堆起千重厚。光陰不會逆生長。但詩詞會逆生長。正是有了詩人，大唐才留下萬斛愁，涼州才留下千古名。

讀涼州詞，忍不住迷戀大唐，一字一字，不經(jīng)意間喚出來，是唐朝的味道，是古涼州的影子。總也降服不住奔向唐朝的心，降服不住奔向古涼州的心。盡管唐朝和古涼州都在時光深處。實(shí)際上，我走在涼州城里的時候，總是覺得陌生。雕花的木格子門呢？二層木樓上垂下的藤蘿呢？琵琶曲呢？胡旋舞呢？原來我熟悉的，是古涼州啊。倘若涼州城里，有一條仿唐朝的街，讓我這樣動不動溯古的文青女子，閑散走走，遇見唐朝的自己，該多么好呢。

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繁華?？墒牵行┓比A是浮萍一樣的繁華。涼州不一樣，雖然有些冷寂，但涼州是有根有脈的。不信啊？你聽，大唐的詩人們，齊齊在時光深處，清唱《涼州詞》。

大唐的詩人，留住了涼州的精華，他們懂得涼州的透徹和清凈。他們走遍蒼茫大地，走在無止境的時空里，餐霞飲露，就為了尋找自己精神的疆域。而涼州，是荒野大漠中，素心人能夠抵達(dá)的邊塞。

我相信，大唐的詩人是乘雪到?jīng)鲋莸?。而《涼州詞》，是荒野里一匹瘦馬馱來的。

草木穿風(fēng)破沙而來

“似此才稱汗漫游，今人忽到古涼州。笛中幾句關(guān)山曲，四季吹來總是秋。”這是清代李漁的詩《涼州》。那時節(jié)，涼州的名氣足夠大，李漁慕名而來看看這塞上名城。告別時，友人送他一大團(tuán)亂頭發(fā)，李漁大駭。卻原來，亂頭發(fā)是涼州上品的好菜，叫頭發(fā)菜。李漁原本也是個吃貨，才送他頭發(fā)菜的。

頭發(fā)菜長在哪里？涼州城外的沙漠里。如今，已經(jīng)很難尋了——怕有人跑到?jīng)鲋輥戆翌^發(fā)菜，趁早兒告知。

出涼州城，東走，是騰格里大沙漠。我們到了長城鄉(xiāng)紅水河岸廟兒墩灘，治沙英雄王天昌老人的家。老人是個沙漠斗士，整整十八年，耗在沙漠里，義務(wù)栽樹。自己栽也就罷了，還把全家人都拉進(jìn)來栽樹。他的兒子王銀吉，全國勞模，很憨厚樸實(shí)的涼州漢子。

十年前，我來過王天昌老人的家。十年后再來，老人稍微胖了些，一點(diǎn)沒有變化。可見一個人做的善事多了，老天也會感動。他不求回報啊，就一心一意壓沙栽樹——十八年，一家人種了七千多畝，浩浩蕩蕩的一片沙漠綠洲。

老人今年74歲，還在扛著沙槍刨沙栽樹。沙槍是自制，一頭尖，能夠刺入沙子一尺多。另一頭是鐵锨，鏟沙子的?？鄦?？怎么不苦。累嗎？誰說不累。可是，他天天在大自然里，體味到獨(dú)特的詩意。草木陪著他，蟲鳥陪著他，清風(fēng)明月陪著他。沙漠里清氣上升，花香絲絲，老人親自種出世外桃源來。他的精神，逍遙于超脫世俗的天地。

他的沙漠小院里，種了花草，種了蔬菜。菊花有，牡丹亦有。青蔥有，白菜亦有。想來陶翁的南山，怕也就如此吧？世上所有的真誠，老天都沒有辜負(fù)。

最初進(jìn)沙漠，狂風(fēng)呼嘯。沙漠是高傲的王，衣袍烈烈。一枚樹苗是王天昌老人對王的獻(xiàn)禮。沙漠的王，請收下這枚來自涼州區(qū)長城鄉(xiāng)紅水村的草木，這是一個老人的心意，是一個窮人的獻(xiàn)禮！這一枚草木，來自一粒草籽三年的拼命生長。籽原本在枝條上，被我摘下，裹了泥土，裹了草木灰，埋藏在肥沃的土里。它破土，它出苗，它抽穗，十分疲憊。但是王啊，為了能與你相見，它長成茁壯的樣子。

今天，我沐浴焚香，素衣布鞋，我以涼州人最高的禮儀，拿出這枚最好的禮物，來呈獻(xiàn)與你。從此，我情愿躬了身子，彎腰屈膝，接住你的恩賜。從此，我在沙漠里住家，與你為鄰，接受你極端的脾氣，順從你的飛揚(yáng)跋扈——唯有心愿，請你成全我的草木做你青綠的子民。我是使者，真誠出使沙漠。我只情愿三餐可飽，清水解渴，別無多求。王啊，請你成全我的心意。請把每一株草木當(dāng)作你的子民，它們可是我的心頭肉啊。

王天昌老人就這樣住進(jìn)沙漠。他掘地為穴，像我們的先民。他支起三塊石頭燃柴煮飯，像我們的先民。他背水跪在沙灘上歇息，像我們的先民。大風(fēng)拔草木，他在風(fēng)里追到一棵，握住那棵苗木哭泣。野兔咬死一座沙坡的草木，他勃然大怒，掄起木棍狂追，打死那些禍害。黃風(fēng)黑風(fēng)，下土下沙，就是不下雨。他仰頭對著天空，老天爺吶，你這風(fēng)刮得昏天黑地，你這風(fēng)刮得沙丘崩裂石頭亂飛，你咋就不下一點(diǎn)點(diǎn)雨呀？

先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一叢一叢，漸漸一片一片。沙漠的王，你終于肯接納我的堅持與真誠。種活的草木，漸漸成了氣候，有了綠洲最初的規(guī)模。

這一年，風(fēng)平沙靜，他領(lǐng)著一家人要進(jìn)沙漠栽檸條。十四歲的大孫子生病在沙窩子的炕上。爺爺，疼啊。孫子呻吟道。他喂了藥給孫子，娃娃，這陣子沙地里墑情好，趕著栽完這些苗，就背你出沙漠，去醫(yī)院瞧病。

老人急著趕墑情栽樹，大意了大孫子的病情。孫子得的是急病，他并不知道。等一家人風(fēng)塵仆仆栽完所有的苗木，小孩兒已經(jīng)病得很厲害了。送到醫(yī)院，太遲了，貽誤時機(jī)，大夫沒有挽回他小小的生命。孫子就葬在沙漠里。小孩兒在生命的最后，掙扎著說，爺爺，我想看著你們栽下的草木，陪著你們。

苗木沒有耽擱，大孫子耽擱了。說到此處，王天昌老人失聲痛哭，他的眼淚清水一般地淌。這幾千畝綠洲的背后，有生命的付出啊。

沙丘之下，一個小小的生命睡了。茫?；哪?，大風(fēng)去了又來。以孩兒當(dāng)命的一家人，失去了心頭肉，該是何等的撕心裂肺。一家人哭出淚，哭出血，沙漠的王啊，你不該這樣決絕。你該念在我的真誠，念在我的信義，念在我的慈悲，留我一條頂著風(fēng)沙行走的路?。∥也桓殷@動你的臟腑，不敢驚動你的筋骨，我只簡單到兩個字，種樹，在你最膚淺的汗毛空隙里栽樹。我們清貧，煮一鍋白水面片。我們所有的積蓄都買了樹苗，不敢動用大自然賜予沙漠的東西。沙漠里有成片的黃毛柴，我們不敢砍它去換錢。沙漠里大片的水蓬，我們不敢剁下來煉成蓬灰賣錢。沙漠有成片的蘆葦，我們不能割下來去換錢。它們，是沙漠的，不屬于我們——盡管，都是我們一棵一棵栽下的?？墒且坏┏苫盍耍鼈儽悴粚儆谡l，只屬于大自然。

兒子兒媳沒有責(zé)怪他。一家人抓起沙子擦擦臉，背起水仍舊進(jìn)了沙漠，栽，栽，栽。沙漠的王啊，你該看到我的堅持，該看到我執(zhí)意要做一件事的真誠。

栽樹，背水，跟著駱駝風(fēng)里來風(fēng)里去。一片一片的沙漠是等待老人認(rèn)領(lǐng)的孩童。它們在風(fēng)沙里抖動身子，在乞求，在訴說，在等待，在渴望。一年一年，草木破土抽枝，漠上花開繁密似錦。老人漸漸不再那么悲傷了，一天一天恢復(fù)堅韌頑強(qiáng)。

栽樹治沙十八年后的今天，是七千五百畝的沙漠綠洲。老人叮囑兒子兒媳說，外面來人了，要看看我們沙漠里的草木，你們都要真心真意，水燒好，不要渴著人家。我們不過是種了點(diǎn)樹，沒什么可得意的。

參觀的人來了去了，走馬觀花，一家人陪著進(jìn)沙漠出沙漠。來學(xué)習(xí)治沙經(jīng)驗(yàn)的，老人毫無保留傾囊傳授。客人扔下的垃圾，老人默默撿起來收拾掉。老人辛辛苦苦釆來籽，找個沙灣試種了幾蓬沙蔥，長到半尺多高。結(jié)果，那天我們進(jìn)沙漠后，被同行的幾位男士拔來就著餅子吃掉了。他們說，真好吃，原汁原味。老人笑呵呵地，一點(diǎn)也沒有蹙眉。

夜里，騰格里沙漠深處潛藏的野黃羊就會偷偷摸過來，找草木吃。老人說，它們也餓呀。那沙漠深處是絕地，啥吃的都沒有。野兔子照樣來咬斷檸條的脖子。沙老鼠在蘆葦叢里打洞。野雞把自己的一身羽毛抄襲成草木沙礫的顏色，悄悄躲在草叢里孵化小雞。蛇把自己盤起來，使勁兒往沙子里陷，慢慢地陷進(jìn)沙子，偽裝起來，只露出頭，伺機(jī)撲咬過路的小動物。刺猬把自己吹成皮球，咕嚕咕嚕從沙梁上滾下。沙狐貍也拖著尾巴出沒在沙蘆葦蕩里，抓野兔子果腹。夜貓子晚間出來找沙老鼠，抓到一只驚喜得呱呱大叫。獾豬低聲哼哼，長嘴巴拱來拱去，偶爾發(fā)現(xiàn)一只鳥蛋，一口吞下。土狍子也躲躲閃閃進(jìn)林子來尋食，藏在樺棒叢里，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秋天南飛的大雁夜晚悄悄落在檸條林子里，掏開苦豆子的根尋黑色的甲殼蟲吃……

沙漠里的一切，都瞞不過老人的眼睛。他笑呵呵地看著草木榮了枯了，看著鳥獸躲來躲去。他只恨沙兔子，這賊貨對草木的破壞簡直致命。連沙老鼠都可以原諒，盡管它們不斷咬死樹木。其余的小動物們，老人憐憫它們。每個生命，都活得不易。他和那些小生靈們相互慰藉。

每天清晨，他拎著栽樹的尖沙槍，在沙漠里巡邏。小生靈們都認(rèn)得他，遠(yuǎn)遠(yuǎn)兒看見，悄悄躲起來。老人假裝不知道，颯颯從林間走過。沙蜥蜴卷著尾巴亂跑，并不怕他。鳥兒在枝頭吃蟲子，騰出嘴來叫幾聲。他喜歡。人在大自然里，周身舒坦，生命的律動都在一草一木中跳躍。

石青綠的枝葉，姹紫嫣紅的花朵，他在盛大的草木間行走，行走在他的草木江湖。沙漠的王啊，這十萬草木，都是你的子民。我不過是個使臣，來完成自己的使命。王啊，你該是欣慰的吧？

老人守著幾千畝的沙漠綠洲，萬千財富，卻過著清貧光陰。他喜歡彈三弦，一只自制的三弦，彈了四十多年。每每有客人來，要求他彈彈三弦，想聽聽原汁原味的涼州賢孝。老人低頭笑，半天說，我那個三弦，都彈成個黑糊糊了，太寒磣了，拿不出來，怕大家笑話。

一把三弦，能值多少錢呢？但他舍不得。能省的，他都省下，省下錢來買樹苗。一家人吃穿，都極為簡樸。煮一鍋揪面片，調(diào)進(jìn)自家種的青菜。老人說，實(shí)在香極了——世間難得的美味啊。

那天，老人執(zhí)意要給我們做一頓飯。我們執(zhí)意不肯，自己帶了吃食的。林子里，坐在沙灘上，打開食盒，就著花香鳥鳴吃午餐。老人靠在一棵榆樹上，嚼一塊餅子，半塊煮熟的洋芋。他靠著樹的時候，有些疲憊。那一刻，他是一個七十四歲的老人，全身關(guān)節(jié)都在疼痛的老人。那一刻，他還原了自己，不再硬撐著，不再堅強(qiáng)著。他的疼痛，他的勞累，他常年清貧的光陰，都在剎那呼嘯而過。

是的，僅僅是剎那。只要站起來，老人依舊颯颯風(fēng)姿，走路快得我們追不上。一個人活到這樣坦蕩的份兒上，若說是佛，也不過分。他說，林子里的風(fēng)真是清啊，有草木的味道哩。他指給我們看很遠(yuǎn)處裸露的黃沙，打算把草木慢慢蔓延過去。老人看沙灘，看到的并不是沙灘。他看到的，這兒是一片檸條林，那兒是一片樺棒林。沙梁該是榆樹，沙灣該是蘆葦，他都了然于胸。荒蕪不過是暫時的，很快，他的草木就會占領(lǐng)那些光禿之地。

老人別無所求，不過是莊稼人一輩子的本分，堅持做一件事——止惡生善，止沙生草木。我們常常說境界。老人治沙，能在空曠之地看出草木連天，這是大境界。亦是大慈悲。千帆過盡，過盡人間千重艱辛。十萬草木蔥蘢，它們穿風(fēng)破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