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鴻楨
祝枝山的字、唐伯虎的畫500年來幾乎是婦孺皆知。這不僅因為他們有逸事流傳下來,更因為他們有水平高超的書畫作品流傳至今。這些作品不僅是他們生活在這一帶的實物證據(jù),更成為收藏家們爭相追逐和珍藏的瑰寶。
現(xiàn)由美國著名收藏家顧洛阜(Jone.M.Clofd)先生收藏的《垂虹別意》畫卷便是一件非常珍貴和難得的稀世珍品,它以詩文書畫記錄下了明代中期以沈周、祝枝山、文徵明、唐伯虎等為代表的數(shù)十名吳門才子在吳江垂虹橋畔送別安徽學子戴昭時的深厚情誼。
此卷由唐寅(伯虎)作畫,祝允明(枝山)題“垂虹別意”引首(圖1)。戴冠在《諸名賢垂虹別意詩序》中解釋道:“垂虹者,吳地石杠之名也”,“杠”為“橋”的別稱,說白了,“垂虹”即“垂虹橋”。
根據(jù)戴冠所作之序,我們可以了解到安徽休寧的戴昭游吳訪師的大致情況:
戴昭年富質美,其父思端與戴冠有同譜之好,情意甚篤。因思端長期經(jīng)商在外,不能在家顧及戴昭,故將兒子帶出來游學于吳門。戴昭起初師從唐伯虎學詩,繼向薛世奇學治《易經(jīng)》,薛離蘇出仕后,又轉而師從雷云東至卒業(yè)。由于戴昭為人“言動謙密,親賢好士”,故深為吳門文士欣賞,沈石田(周)、楊君謙(循吉)、祝希哲(枝山)等吳中名士,都與他成為忘年之交。戴昭學業(yè)漸成,因離家既久,思家心切,擬告別諸師友啟程返回安徽故里。當時從蘇州去休寧的主要交通為水路,故必經(jīng)吳江松陵。為了使送別者能夠在傍晚時來得及回到蘇州,必須在垂虹橋畔作別。當時沈、祝、文、唐等名士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需半天的路途在500年后因為有了汽車而只須半個小時。于是在500多年前(1508)發(fā)生了30余位吳門名賢在吳江垂虹橋畔雅集餞別戴昭的動人一幕。盡管當時沒有攝像、照相、錄音等現(xiàn)代科技設備,但他們以他們的特殊方式—作畫、題詩、題字來將他們之間的情感活動記錄下來。
俗話戲云:“秀才情誼紙半張?!彼坪跤小岸Y輕情誼重”之意。其實,如沈周、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等吳門書畫大家,當時的潤格已較可觀,但他們并未因自己的書畫作品有市價而吝嗇于友人間的交往。
戴冠的序言寫得好,至今讀來仍很有教育意義,他說:
明 唐寅 祝枝山 文徵明 戴冠等 《垂虹別意圖卷》 29.7cm×107.6cm 水墨紙本
“丈夫立身,莫先于學,否則縱富且貴,不過血肉之軀耳。富則敗禮亂俗,貴則敗政厲下,富貴將安用哉?死則人皆唾詈不已,其所過之地,如孤鴻雪泥,指爪易滅,人亦不齒也。
惟人幼而能進于學,以明其理,以修其身,故能入孝出弟,行謹言信。窮則善家厚俗,出則忠君澤民,生則人化之,死則人思之。所歷之地人皆稱述而歌詠之,非私也,人心之公道也,古今之直道也。
昭生來游吳中,而以明經(jīng)講學為務。吳之士夫,亦樂與游,及其去而送之詩,即昭他日所歷,而使人思慕之權輿也。不然,則贈昭之言,豈徒然邪?”
確實,倘不是戴昭在吳中求學期間學業(yè)和做人都非常成功的話,怎么會令這么多吳中名賢結伴送行并贈之以詩畫書法呢?
當時,吳中唐伯虎的畫、祝枝山的字、徐禎卿的詩倍受贊譽,文徵明則以兼三者之長而受推崇。沈周則為他們的老師輩,更是德高望重,而且也是詩書畫兼長者。從這次贈別戴昭所作的長卷來看,也能看出以下的跡象:
由唐寅作《垂虹別意圖》,而非沈、文。由祝枝山題引首,而非沈周。題詩則以沈周為首,祝、文、唐等30余人皆列其后。由此亦可見文徵明在沈、祝、唐在世時謙恭之一斑。
當時,眾吳門才子送別戴昭時共作36首詩。而現(xiàn)存顧洛阜(美)家藏的手卷裱件中,僅存19首,其中包括祝枝山書《贈戴昭詩》(圖2),均裱在唐寅畫后,裱在前面的祝枝山題“垂虹別意”引首亦幸存。
圖1 引首—垂虹別意
傅申先生在《海外書跡研究》(圖3)一書中評論這幅祝允明書“垂虹別意”引首時指出:“這一作品柔和端凝,與他的其他趙體書作相比,點畫用墨較重,形成‘多肉’。它帶有平庸的氣質,初看之下并不動人,但毫無矯情矜持,正是它見長之處。再加上這是少有的大型作品,更值得我們重視?!彪m然現(xiàn)存手卷中僅存19首詩,遺失了17首,十分遺憾,但此卷最重要的祝枝山字(一為引首,一為題詩)和唐伯虎畫以及一半以上的詩人手跡尚存,因此仍是彌足珍貴的。他日倘有可能將此殘卷出版,亦將是蘇州吳江乃至中國文學藝術界的一件幸事。此外,在明人汪砢玉所著的《珊瑚網(wǎng)法書題跋》中,汪氏將《諸名賢垂虹別意詩》的敘、跋及36首詩全部完整地著錄了下來,為我們保存了珍貴的文獻資料。
由于篇幅的關系,這里不宜將其全部摘錄,但可以將當時的題詩作者依次錄下:沈周、謝表、祝允明、吳龍、文壁(徵明)、陳鍵、唐寅、楊循吉、顧福、仇復、練同德、陳儀、朱侗、陸?zhàn)ⅰ⑿熳恿?、黃紋、浦石肅、俞符、練全壁、魯參、祝續(xù)(祝允明之子)、俞金、吳釋德璇、邢參、戴冠、陳儀、周同人、朱存理、俞金、應祥、陸南、朱存理、顧桐、欽遵、王俸。其中應祥、俞金和朱存理各題二首。
如果沒有《海外書跡研究》一書為我們提供如此重要的線索,也許我們至今不會注意到500多年前的這次發(fā)生在吳江垂虹橋畔的盛會。如果筆者沒有在翻譯此書時由于涉及到祝允明的兩幅書作(即前述《垂虹別意》引首及《贈戴昭詩》)而去查閱相關資料,也許不會注意到吳江垂虹橋畔曾發(fā)生過這樣一次盛會。正是這個原因,2007年蘇州市書法家協(xié)會舉辦的“明清書法史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安排到吳江垂虹橋畔采風時,筆者注意到參加該會的傅申先生特別興奮,他雖已年逾古稀,卻如年輕人一般一個人快步走上了已經(jīng)倒塌的垂虹橋的殘余部分,或許當時只有筆者能理解這一當時似乎有點令人奇怪的舉動。一會兒傅先生又回到人群里拉著我要以垂虹橋殘段為背景合影留念,這張照片把《海外書跡研究》一書的作者和譯者在垂虹橋畔采風的情景定格了下來。此時,離該書中譯本出版整整20年!當然,相機不僅僅照下了我們—這頗具象征意義的海峽兩岸學者藝術家之間的友誼,還大量攝下了參加這次學術盛會的海內(nèi)外知名學者、書家如白謙慎(美),李慧聞(法),河內(nèi)利治(日),金炳基(韓),陳維德(中國臺灣)、何國慶(中國臺灣)以及中國內(nèi)地的華人德、邱振中、曹寶麟、黃惇等數(shù)十人在垂虹橋畔的留影。而且這些照片可迅速傳送至網(wǎng)上,傳遍整個世界。這是高科技給人類生活帶來的便利。500多年前吳門才俊們雖然沒能享受到這種科技成果,但他們卻用他們的特殊方式—詩文書畫為我們留下了當時雅集盛會的痕跡,為世上增添了一份稀世珍寶,更留下了頗有教育意義的精神財富!為使這些精神財富讓吾輩得以繼承和受益,筆者以為有必要將當時汪昱所題《跋垂虹別意卷后》摘錄如下:
圖2 祝枝山 贈戴昭詩
圖3 傅申著 葛鴻楨譯 海外書跡研究上圖為原著 下圖為譯著
“蘇徽古吳越地,今俱直隸為鄰封。故徽之客于蘇州,甚眾且久,且歷幾星霜,忘歸者,必其山川人物可嘉而可樂歟!蘇多名士,善詩賦,為諸藩稱首,戴君明甫(昭)與之游,獲其詩累卷,抑明甫之言語事為,忠信篤敬,可欲而可慕與?不然,何客蘇者,非一明甫,別垂虹者,亦非一明甫,而獨能致諸名士,重之以辭若是也。明甫得此,誠知重璠玙矣。使徒知重之,而不知所以重,恐非贈言者之本意。惟勉于學,慎于行,所謂忠信篤敬者,益加修省而精進焉。則徽士將不忍與之別而去,蘇士又不忍與之別而歸矣。豈非吾徽之光,斯卷之華哉!竊意贈言者之意固如此,余敢附言于卷末者,意亦如此也。若夫記述之詳,勉進之切,則豫庵先生之意言誠然,余復何言?正德甲戌孟冬既望,眷生顧齋汪昱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