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剛
站在縣城朝東南方向望去,首先截住你目光的是一座小山峰,峰頂聳立著一座高塔。縣城四周都是山,但和圍著縣城的其他幾面山峰比起來,它實在算不上高。如果硬要你選擇一個恰當(dāng)?shù)脑~匯來描述山的形狀,你可能會想到很多個,但絕然不會想到古時的元寶——在舊時,山就叫元寶山。
置身山坳里的縣城,山在截住你目光的同時,也輕而易舉地為你擋住了山那邊呼呼而起的風(fēng)雨。山上長滿了樹木和雜草,因此也和二郎山下的眾多山川一樣,任何時候看過去,總是滿眼的綠。樹木和雜草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開出花朵,白的,黃的,紅的,紫的,各種顏色點綴在大片的綠色背景上,那綠就不再單調(diào),顯出多彩的美感來。冬天里,白雪覆蓋山頂,陽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輝,耀人眼目,成群結(jié)隊的攝影愛好者們登臨其頂,快門咔咔直響。但天全縣向來溫潤潮濕,雪是個稀罕之物,白雪覆蓋的景致并不多見,一旦出現(xiàn),便會引起人們濃厚的興趣,攝影的,賞雪的,游玩的,男女老幼,絡(luò)繹不絕。
有路自山腳一直通到山頂。起先是供人和牛羊行走的小道,爬坡上坎,曲曲折折地穿行在密林之間,林間鉤藤纏繞,荒草蔥蘢,如果沒人領(lǐng)路,你在其中迷失是八九不離十的;早些年,小道被修整、拓寬,路面鋪了水泥和石板的梯步,路兩邊立了水泥桿子,桿子上掛著帶玻璃罩的電燈,夜一黑,燈就一溜亮起來,站在縣城里,那路的輪廓于是清清楚楚地蜿蜒在你瞳孔里。這時候,你的目光會自然而然地停留在山頂,在幾盞聚光燈的照耀下,山頂上的那座高塔刺破夜空,磁鐵一樣直吸你的眼,不由得你不去矚目。
高塔名曰文筆塔,元寶山因此便不再叫做元寶山,而改叫了文筆山。至于為什么改,還須得從天全的歷史上去尋究根源了。因地處西南僻地,蠻荒之處,紛爭不斷,唐至清初的數(shù)百年間,天全均被恩準(zhǔn)實行土司制度,高、楊二土司,一正一副,于是成為天全史志上兩個極為深刻的注腳,今人若要回溯天全的歷史,總是無可回避的。因為歷史上,紛爭不斷,天全人自古就崇尚武功。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楊氏后裔楊永武了,這個“力大無窮,一頓可吃半甑飯”的大力士被朝廷征召從軍,屢立戰(zhàn)功,后官至將軍。但在被征召離家之后,楊永武便一去無消息。多年以后的一天,他孤苦伶仃的母親正在地里干活,一只碩大的烏鴉突然飛臨老人頭頂,哀鳴聲聲,盤旋而飛,久久不肯離去。母親念子心切,惶惶地對著天空念叨:“如果你是永武,你就下來吧?!崩先嗽捯粢宦?,那只烏鴉便收緊雙翼,猛然從天空栽倒下來,閉氣而亡。因為杳無音訊,族人們把那只烏鴉當(dāng)成了楊永武的化身,隆重地埋葬了起來,心中的念想于是有了托付之所。安葬烏鴉的墳塋如今還可在文筆山下楊氏族人曾經(jīng)聚居的村莊里找見,墳地長滿了萋萋雜草,倘若無人引見和指認(rèn),你見到的便不過是一個普通而尋常的土堆……
時間不覺到了乾隆年間,時任天全州官的是一李姓學(xué)士,李姓州官自打上任起就覺出了天全尚武輕文的弊病,想方設(shè)法力圖改變,卻總是無從下手。一天黃昏,李姓州官走到縣城的一條小巷里,看見一形若彎月的深潭,潭水清澈無華,潭中清晰地倒映著元寶山的影子。李姓州官于是靈機一動,在元寶山頂修建一座寶塔,大力倡導(dǎo)為文之風(fēng)。塔就叫文筆塔,而元寶山也就隨之有了另外一個名字——文筆山……時光有序而世事紛亂,塔初建時為四層,建好之后歷經(jīng)幾次嚴(yán)重的毀損,有人禍,也有天災(zāi),但每一次毀損之后又都很快重建了起來,現(xiàn)今聳立在山頂?shù)氖瞧邔痈咚?。由四到七,想來不僅僅是數(shù)字的變換,但這樣的高低變換之間存在著怎樣的玄機,就不得而知了??傊?,因為塔的存在,人們漸漸遺忘了元寶山這個本來的名字,只管它叫文筆山;盡管沒出過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詮乃Q起來之后,天全為文之人漸多,文風(fēng)見盛,文人輩出……都是不爭的事實。
有了石板路,有了塔,登臨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俗語說,世上從來不缺風(fēng)景,缺的是發(fā)現(xiàn)的眼睛。當(dāng)你沿著石板路一步步登上山頂,那感覺自是在城里遠(yuǎn)看起來所無法比擬的。當(dāng)山腳下的縣城漸漸離你遠(yuǎn)去,你會因為位置的變換有些恍惚,有些不適應(yīng),繼而會不由得想,此刻自己的所在該是在城里看到的哪個點上?半山腰有歇腳的涼亭,亭身不高,整個的被路邊茂盛的竹子和樹枝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掩隱著,在你氣喘吁吁的時候,忽然閃現(xiàn)在你眼前,你在涼亭的長條凳坐下,身邊是一陣陣涼爽的微風(fēng),令你赫然驚醒:在城里連涼亭的邊角都看不到,更別說此刻的自己了!終于到得山頂,你首先要做的,必定是繞著文筆塔轉(zhuǎn)上一圈,或者更多圈,然后抬起頭,瞻仰塔身。塔尖高高在上,你站在塔邊,肯定不是想和塔比高低,甚至不用等你站在那里,高低之分早已一目了然。再放眼遠(yuǎn)望,就看到山腳下縣城里的高樓和街道,你身在縣城的時候,這些都是十分具體而生動的:街道寬闊,人來車往;樓房林立,鱗次櫛比;穿城而過的河水清澈如斯,不疾不徐地流淌。但在你此刻的目光里,這一切都靜止成了一張闊大的水墨畫。即便是初來乍到,你可能記不住曾到過的街道,見過的人,但你一定會記得文筆山,記得這張畫。多日之后,有人再向你提及天全,你在腦海中搜索半天,然后恍然而悟:“是不是城邊上有座文筆山?山頂還有座文筆塔?”川西南莽莽群山之中,大大小小的縣份有很多個,大大小小的山不計其數(shù),位于縣城邊沿、且被叫作文筆山的,獨獨天全所有。等你有機會再次來到天全,不用主人邀請,你也會主動爬上山去。于是,越來越多的外地人知道了天全文筆山,知道了山上有座文筆塔。山因塔而聞名了,而塔呢,也因山而傳諸于世。
也就是到了山頂,你才發(fā)現(xiàn),文筆山上其實不止有文筆塔,山頂也不是想象中孤絕的圓頂形,而是近乎對稱的兩個山包。文筆塔聳立在右邊的山包上,山尖被削平,塔四周是平整的水泥地。而左側(cè)的山包則是一座亭子,離亭子不遠(yuǎn),還立著一塊石碑,四周長滿了碧綠的翠竹,碑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年份和人名,字都被涂成了紅色,經(jīng)年之后,依然紅艷如血。
碑是最近一次重修文筆塔時才豎起來的,碑上所載,皆是自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復(fù)之后歷屆文、理科狀元。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站在碑前,念著碑上的名字,還能清楚地說出那是誰家的孩兒,和大部分名字的主人如今身處何地、做什么樣的行當(dāng),末了,總免不了一陣唏噓。
按尋常的認(rèn)識和理解,貴為高考狀元,經(jīng)過高等學(xué)府的熏陶和錘煉,現(xiàn)今都應(yīng)該打拼出一片天地了。但凡事并不都是我們想象和希望的樣子,世上的路有直道也有彎拐,再平靜的海面也總會涌起浪濤。就是碑上某個名字的主人,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回到家鄉(xiāng),做了一名普通的公務(wù)員,因為工作業(yè)績突出,又寫得一手漂亮文章,很快引起有關(guān)部門的注意,經(jīng)過進(jìn)一步的考察,被提拔成了某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真可謂前途無可限量??删褪窃谶@節(jié)骨眼上,他戀愛了,戀愛本身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問題在于他所愛戀的女子沒有和他一樣的想法,在他表白之前人家早已開始談婚論嫁;這本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世上美女成林,你換一棵樹去吊或許就成了,可他不愿意換,誓言非那人不娶;后來那人出嫁了,對象自然是人家早先心有所屬的那一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兒成了別人的新娘,這樣的現(xiàn)實對他就是晴天霹靂,當(dāng)頭棒喝,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于是他開始不按時上班,或者上著班,突然跑掉,然后是不能上班,再然后是趁守護(hù)的家人不注意,衣衫不整地溜到街上,到處閑逛……到如今他還未婚,走在縣城的大街上,你隨時可能迎面碰上:穿著筆挺的西裝,正對著路邊的電線桿或者老樹樁說著動人的情話。近旁冷不丁有認(rèn)識的人喚他的乳名,吆喝他回家。他猛一驚,抬起頭嘿嘿一笑,然后轉(zhuǎn)過身,在你的視線里漸漸走遠(yuǎn)??粗谋秤埃惚人€要失魂,還要落魄。
刻在碑上的名字總共有七十多個,他算得上是其中的一個特例。人們沒說他是學(xué)文科還是理科的,也都不大情愿提起他的名字。每到周末或者假期,石碑前總可以見著一家家的人,一家三口靜靜地站在碑前,注視著碑,大人們不免要給孩子講起“他”的故事,一邊鼓勵自己的孩子好好學(xué)習(xí),但名字不必非要刻上石碑,一邊警示著,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孩子就步了“他”的后塵。
在行政區(qū)域上,文筆山屬四川省天全縣城廂鎮(zhèn)向陽村地界。村子就在文筆山腳下,依山腳而立,一家家房屋都掩隱在翠綠的樹木和竹林之間。一條小溪從村子里穿流而過,小溪名叫洗腳溪,秋冬季節(jié),溪水很細(xì),也渾濁,像剛剛被人攪動過的泥水凼。春水一發(fā),水流驟然變大,水流帶走了泥沙和堆積了一冬的污物,那水質(zhì)就清澈了,但聲音依然是纖細(xì)的,像誰家的丫頭們羞澀的私語。去文筆山的路打村子里經(jīng)過,走在路上,聽聞著水聲,人家戶里突然傳出狗吠聲,駐足聆聽,卻分不清是誰家的狗在叫,而那水聲,你此刻是再也聽不到了。
早年間,農(nóng)戶們還利用空閑時間在文筆山上開墾出一兩塊荒地,種上各種時令菜蔬,澆灌用的是自家茅坑里的大糞,從不噴灑農(nóng)藥,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綠色蔬菜。蔬菜成熟之后大多用于滿足自家的餐桌,剩余的則送到市場上換些零碎錢,往往是還沒送進(jìn)市場賣菜的攤點,便被搶購一空了。后來退耕還林還草,荒地都種上了樹,沒種樹的地方也很快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荒草。樹長到一定時候就需要修剪樹枝,樹枝晾干之后是上好的柴禾。于是你去文筆山的途中,就能遇見有人背著成捆的干樹枝往山下走。天氣晴好的日子,還可見到一位老人,花白的頭發(fā),滿臉的皺紋,身材瘦小,步履穩(wěn)健,精神頭十足。老人背的是竹篾片編制而成的背篼,你問老人的年齡,老人咧嘴一笑:“你猜呢?”你報出幾個數(shù)字,但都與老人的實際年齡相差甚遠(yuǎn)??茨阍评镬F里的樣子,老人會自報出來:“嘿嘿,八十有六了!”自打從外地嫁到向陽村,老人就天天上文筆山撿柴,現(xiàn)在已是兒孫滿堂,家里也早燒上了煤,裝上了電器,兒孫們一直不讓老人爬山撿柴,但老人卻依然故我。問老人為什么?老人的回答很簡單:“沒辦法,習(xí)慣了,總覺得雙腳踩在文筆山的土地上,呼吸著山林間的空氣,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