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高三那年,班上轉(zhuǎn)來一個復(fù)讀生,成績很好,但性格孤僻,沉默不語時,仿佛冬天的一場壞天氣。慢慢地,班上便有了他是乙肝患者的傳言,有人扔了他的水杯和飯盒,而其他人則冷漠地躲避著,好像在躲避某種病毒。
可是,少年的神色總是鎮(zhèn)靜的,我從未在任何一個同齡人臉上看到過這副神色,近似一種目空一切的傲慢。他主動將課桌搬到教室后門的角落,一個人熬過了200多個日夜,直到拿到警校的錄取通知書后,才昂首挺胸地從教室前門走進(jìn)來,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從教室的飲水機里接了一杯水,然后一飲而盡——近一年來,他被禁止從教室的飲水機里接水。
這個場景長久地留在我的腦海里,光線像刀子一般倒插進(jìn)瞳孔。我記得少年蒼白的臉色,記得他的背影像一張紙,慢慢地被雨霧浸透,慢慢地塌下來,最后爆發(fā)出一場委屈的號哭:公安專業(yè)在招生時需要看體檢報告,他沒有得病。
多可笑?。]有人看過他的體檢報告,可所有人都那樣篤定地認(rèn)為少年有傳染病,并心安理得地排擠他,直到事實扇了自己一記耳光,才開始倉皇地辯解,說自己并不知道實情,自己從來沒有說過他的任何壞話……
嗯,大部分人都是沉默的,但是,沉默也是一種惡。
在這場“霸凌”中,最可怕的并不是造謠的少數(shù)人,而是不假思索地去附和的大眾,是自以為公正卻沒腦子的我們。
小時候,老師總告訴我們,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卻忘了說明,多數(shù)人是不說話的,他們的口舌只是擴大聲音的喇叭。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小事。
大學(xué)畢業(yè)前一天,班級聚餐,直到夜半時分,才昏昏沉沉地散了宴席,我打算回宿舍好好睡一覺。就在這時,一個男生忽然提議,讓我們所有人痛哭一場,來紀(jì)念這場離別。起初,這個荒謬的提議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然而,等男生關(guān)掉幾盞燈,并在煽情的音樂下讀了一些傷感的句子后,悲傷慢慢地充盈起來: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抱頭痛哭,哭不出來的人也開始捂著臉做出嗚咽的姿態(tài)……光線幽微,我坐在角落,忽然想起17歲那年,那個少年號啕大哭的場景。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種行為在心理學(xué)上被解釋為“刻奇”,即有意識地模仿他人的行為,以融入其中,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叫作“媚俗”。
我們的社會已經(jīng)“刻奇”太久了。
每個人都可以發(fā)言,同樣地,每個人都可能被騙,終至滿盤皆輸。我們并不擅長這種推理游戲,只能笨拙地附和他人的發(fā)言。然而,等到大部分人都采取這種做法后,輿論就變成了一場賭博:輸贏全憑運氣,就看當(dāng)時誰說得更動聽——不動腦子的發(fā)言總是簡單的,而大部分人只是在尋找情緒的宣泄口,我們不需要真相。
在網(wǎng)上輿論沸騰的時候,在民意無限膨脹的時候,許多事便成了一場大型的“刻奇秀”,而我們爭搶著發(fā)表雷同的評論,試圖用俏皮話或者辱罵聲殺出一片天地,唯獨忘了什么是言為心聲。試問我們的心里真的還有聲音嗎?我遂停下了對外界的信息攝入,不再看五花八門的雜志,不再聽絮絮叨叨的廣播,不再關(guān)注博人眼球的報道,謹(jǐn)言慎行,修身養(yǎng)性。
在夜里翻讀《紅樓夢》時,時常聽見小區(qū)的狗吠聲,起起伏伏,綿延不絕。其實它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叫,只是在附和身邊的同伴。它們是沉默的。
而我卻不想繼續(xù)沉默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