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錢

我媽生我的時候，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因為我個頭壯碩，我媽“吭哧吭哧”了好久才生下了我。別人家的娃娃都是呱呱墜地，只有我是咚咚砸地。我媽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嘴這么大，將來一定很能吃！”沒想到她一語成讖，如今，我已經(jīng)在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花瓶”之路上，不小心長成了一個“無所胃拒”的水缸。

在我媽的審美觀里，只有擁有像林黛玉那樣大笑的時候嘴巴兩邊會被扯得生疼的迷你小嘴的女孩，以后才嫁得出去。于是她抱著我去找醫(yī)生，很認(rèn)真地問能不能把我的嘴稍微縫上一點兒，結(jié)果被醫(yī)生轟出了辦公室。

這雖然讓我有點傷心，但起碼讓我確定了一件事——我真是我媽的親生女兒，而不是從樓下的垃圾桶里撿來的，跟你們各位都不一樣。

稍微長大一點后，每次我一耍無賴，我媽還是會說：“再哭就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坐在地上扭著屁股正打算撒潑的我一聽，兩條腿立馬就不動彈了，像個被人卸了電池的電動玩具，眼看要撲簌撲簌掉下的淚花兒也被硬生生憋在了眼眶里，只是癟著嘴，眼巴巴地看著我媽。慢慢地，這句話就成了我媽制服我的最大法寶。

可能由于我媽的遺傳，我10個月大的時候就會說話了，還能口齒清晰、無比麻利地跟人吵架。那時候，我的頭發(fā)開始像春天里噌噌往外冒的蓬松的野草，我媽懶得給我剪，就買了朵大紅色的假花給我扎了一個像沖天辮的小鬏鬏，讓我頭頂大紅花一個人在席子上爬來爬去。后來我的頭發(fā)就長得好長好長，等14歲第一次剪的時候都垂到了小腿。

我媽基本不會對我發(fā)火，記憶中只有一次。那時候我剛上幼兒園小班，有一天放學(xué)，我忘記給小書包拉上拉鏈，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家，書包里的小本子啊鉛筆啊都給抖落光了，可我完全不知道，回家放下書包就去玩了。第二天早上去上學(xu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書包是空的。我媽當(dāng)時噌的一下火就上來了，大聲罵了我一頓。但我不怕啊，我哭得比她大聲，簡直天崩地裂、長城傾倒。然而經(jīng)過那次教訓(xùn)之后，我也并沒有變得成熟穩(wěn)重、膽大心細(xì)。

我做事拖沓猶豫，迷迷糊糊，自以為是，浮夸虛榮。當(dāng)著我的面，我媽總愛說我哪兒哪兒都不好，怎么怎么不爭氣；一轉(zhuǎn)身，她就跟別人夸我好，夸我是她兜里的寶。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被保送到我們那兒最好的高中，那是所有家長都極力想把自家孩子往里塞的地方。那個暑假，媽媽臉上總掛著我從未見過的神色，活靈活現(xiàn)的得意揚(yáng)揚(yáng)，像個了不起的老小孩，跟布列松名作里那個捧著酒瓶子回家的孩子一模一樣。過去那么多年，記憶中許多往事的場景都已模糊，但那時媽媽臉上的表情依然鮮活。

后來，在一本書上讀到史鐵生說自己寫作只是為了讓媽媽驕傲，我一下子就認(rèn)定，我不要為中華的崛起而努力了，這輩子，我只為媽媽能常有這樣的表情而努力。

高三因為讀理科實驗班，每天都要在兵荒馬亂的晚自習(xí)趕著做雪花兒一樣落下來的試卷。為了讓我輕松一些，媽媽也跟著住到學(xué)校附近來照顧我的起居，一日三餐加夜宵，變著花樣給我做各種好吃的。

其實我的高三并沒有過得特別辛苦或是壓抑，但媽媽還是覺得很心疼，如果晚上超過12點我還在趕作業(yè)，她就會說：“別做啦，別做啦，咱又不考清華北大，咱們睡覺！”有時候她還會感嘆：“要是能把我的時間給你就好了，這樣你就能多睡幾個小時?！?/p>

曾聽過很多人說愛你喜歡你，想把好吃的分一大半給你，想把大把的鈔票塞到你手里，想把萬貫家財統(tǒng)統(tǒng)送給你……可是從來沒有人說過，想把自己的時間都給你，只為了讓你能好好睡個懶覺。

我的青春期是膽子跟著身子一起發(fā)育的青春期。在荷爾蒙的催化下，脾氣更是呈指數(shù)級增長。每天熱戰(zhàn)冷戰(zhàn)交疊不休，跺腳大哭、掀桌甩門常有。從小就伶牙俐齒，說起氣話來自然也分外驍勇，句句都能戳在媽媽的心窩子上。有時冷戰(zhàn)，我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賭氣不吃飯，然后媽媽就會自動敗下陣來?，F(xiàn)在想想，用自虐的方式，永遠(yuǎn)只能傷害到真正愛你的人。

因為過去了很久，已經(jīng)記不清每次大吵小吵的原因了，但是那些破碎的不堪場景依然橫陳在記憶里。記得有一次，我大概是說了很過分的話，媽媽受了氣，晚上偷偷躲在被窩里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媽媽哭，哭得皺皺巴巴、軟塌塌。我一下子慌了，完全不知道怎么辦，覺得自己像個囂張膨脹的熱氣球，突然被戳破，只能任由重力拉著不停下墜。我想要安慰媽媽，卻怎么都開不了口。平日里那么牙尖嘴利的一個人在此刻突然失語，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人。

那天晚上，我整夜沒有睡著。第二天一早，我輕手輕腳地起床，自己做了早餐，然后去上學(xué)。

其實成長并不是一件漫長的大事，它總是悄悄靠近，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刻突然發(fā)生。當(dāng)你意識到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

那個夜晚之后，我的青春期就這樣結(jié)束了。

媽媽愛美，喜歡穿好看的衣服，但因為左胸上方有一大塊顏色很淡的印記，她從來不穿無袖和露肩的衣服。從小到大我都以為那是胎記。后來在一個汗津津的夏天晚上，我在跟媽媽聊天的時候，偶然知道，那不是胎記，而是傷疤。我剛會走路的時候，去夠桌上的熱水瓶，水瓶倒下的時候媽媽擋在我前面而被熱水燙了。

媽媽覺得這沒啥好說的，就一直沒告訴我，而我，卻又想當(dāng)然了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記不得媽媽當(dāng)時是怎么跟我說起的了，我只記得那天的夜色比樓下?lián)肀У臉溆斑€濃重，有咸咸的空氣，還有橡皮味的風(fēng)濕濕地吹過。媽媽躺在鋪在陽臺的涼席上，我坐在她旁邊，手里拿著一根滴答滴答融化的棒冰，怎么也吃不完。

這是從小到大我最難過的一個夜晚?，F(xiàn)在，只要一想到是因為我，那些漂亮的衣服媽媽都穿不了，我還是很難過。

我寫過很多人，抒發(fā)過很多情感，但一直不知道怎么來回憶我的媽媽。其實我跟媽媽都不是什么感情細(xì)膩的人，這樣子的抒情，我也只敢寫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過分熾熱的表達(dá)，讓我覺得別扭、尷尬。面對至親，就像面對心底最私密的自己。很多時刻，我都只是默默轉(zhuǎn)過身去，長吁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么，面對真正愛的人，我們恰恰是說不出愛的?；蛟S是因為，不知道的東西才需要說出來吧。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剛準(zhǔn)備去離家很遠(yuǎn)的地方讀書。我媽一開始是極力反對的，但拗不過我，最后只嘆了一口氣說：“唉，我只是怕在外面沒人給你做飯、洗衣服。我不要你有大本事，只要你能每天安安分分過日子就好?！鼻耙幻脒€覺得憋屈得很的我，這一秒只想抱著媽媽哭。

我的媽媽，她不指望我變得多么堅強(qiáng)、偉大、了不起，因為這些都不招人疼，做這樣的人太辛苦。她只希望我變成一個幸運(yùn)又柔弱的人，不需要去面對世俗的險惡，只是安穩(wěn)生活、努力長胖、庸俗而快活。

在所有人都期待我變成拯救世界的超人的時候，我的媽媽，只希望我做一個三餐吃飽的普通人。

我們這一生，有的是讓你無端發(fā)笑的人，有的是讓你迷亂蕩漾的人，有的是讓你痛哭失聲的人?？墒?，我們這一生，只有一個媽媽。

你愛過很多人，他們都是天上的星星；而媽媽卻是天上的月亮，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