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李翊云
李翊云,1973年出生于北京,1996年北大生物系畢業(yè)后赴美留學,先后獲得愛荷華大學免疫學碩士學位和藝術創(chuàng)作學碩士學位。2003年,李翊云在《巴黎評論》發(fā)表短篇小說《不朽》,被編輯稱贊為一篇堪稱完美的小說。2005年,李翊云的短篇小說集《千年敬祈》出版,獲得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和英國《衛(wèi)報》首作獎,成為美國文壇新星,迅速引起關注。2009年,李翊云出版了首部長篇小說《漂泊者》,2010年出版了第二部短篇小說集《金童玉女》,2014年出版了第二部長篇小說《比孤獨更溫暖》。李翊云是改革開放后赴美留學并用英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優(yōu)秀的華裔作家之一,2010年榮列美國《紐約客》雜志評選出的最值得關注的二十位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作家榜。李翊云現(xiàn)任教于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為蘭登書屋簽約作家。
《千年敬祈》是同名小說集中的最后一篇,講述了退休火箭專家史先生到美國探望離異女兒的故事。史先生來到美國,看望闊別多年的女兒,試圖幫她走出離婚的陰影,但卻發(fā)現(xiàn)和女兒隔閡很深,難以溝通。苦悶之余,史先生在女兒白天上班時和一位伊朗老婦交談。他們用蹩腳的英語加上手勢談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讓史先生感受到了交流的快樂。史先生希望女兒找一個合適的人再婚,但發(fā)現(xiàn)她和一位羅馬尼亞男子有情人關系。在史先生的再三追問下,女兒道出了離婚的實情。史先生年輕時和單位一位女打卡員經(jīng)常聊天,被誤認為有婚外情而被分配到勤雜崗。他在妻子面前對此事緘口不言,女兒也在父母的影響下學會了沉默。她和前夫婚姻的破裂便源于她的寡言少語。小說反映了華裔移民在親情之間由于誤會和語言文化隔膜而難以和諧相處的尷尬。2008年,華裔導演王穎把《千年敬祈》搬上銀幕,由俞飛鴻扮演女兒宜蘭,亨利·歐扮演史先生。
當人們問起他在中國的職業(yè)時,史先生告訴他們說他是一位火箭專家。當人們流露出欽佩之意時,他又會出于謙虛,補充說他已經(jīng)退休了。史先生是在底特律的一次短暫停留中,從一位婦人那里學會“火箭專家”這一表達的。當時他試著用英語向她解釋他的工作,英語解釋不清楚,便借助畫畫來解釋?!盎鸺龑<?!”婦人驚叫道,大聲笑了起來。
史先生在美國遇到的人很友好,不過當他們知道他的職業(yè)后似乎顯得更加友好。所以一旦有機會,史先生就喜歡重復“火箭專家”這幾個字。在這座中西部城鎮(zhèn)女兒的家里待了五天,史先生已經(jīng)結識了不少朋友。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們會向他招手。一對老夫婦,丈夫穿著西裝,妻子穿著裙子,每天早上9點妻子會挽著丈夫的胳膊出現(xiàn)在公園。他們停下來和史先生寒暄,每次都是丈夫和史先生說話,妻子在一旁笑著。一位住在一個街區(qū)之外的養(yǎng)老院里的老婦人會來和他說話。老婦人七十七歲,長史先生兩歲,最初是從伊朗來到美國的。他們都只會講一點點英語,但互相理解起來卻毫無困難,很快便成了朋友。
“美國是個好國家,”她經(jīng)常說,“兒子在這里掙大錢?!?/p>
美國確實是個好國家。史先生的女兒在學院圖書館的東亞部做圖書管理員,一年掙的錢比他二十年掙的都多。
“我女兒也掙很多錢?!?/p>
“我愛美國。美國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個好國家。”
“是啊,是啊。我在中國是個火箭專家,可是卻很窮。你知道什么是火箭專家嗎?”史先生說,用雙手做了一個山峰的手勢。
“我愛中國。中國是一個好國家,很老?!崩蠇D人說道。
“美國是一個年輕國家,像年輕人一樣?!?/p>
“美國是一個讓人幸福的國家?!?/p>
“年輕人要比老年人幸福?!笔废壬f,隨后意識到這個結論下得有些突兀了。此刻他就感到自己比記憶中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樂。面前的這位老婦人好像看起來也很開心。她熱愛一切,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有時他們用英語交談不下去,老婦人就會轉(zhuǎn)說波斯語,中間摻雜著一些英文單詞,而史先生也難以用漢語和她交談。這時她便一個人把談話繼續(xù)下去,獨自說上十或二十分鐘。史先生不住點頭,熱情洋溢地笑著。老婦人說的話,他理解的不多,但能感到她和他說話時的喜悅。他聽老婦人說話也同樣感到喜悅。
史先生開始盼望那些坐在公園里等著老婦人的早晨。他從未問過老婦人的名字,便稱呼她為“夫人”。夫人總是穿著紅色、橘色、紫色或黃色的衣服,史先生難以想象夫人這樣的年齡或出生地的人會穿這些顏色的衣服。她戴一對金屬條狀發(fā)夾,一個是白色的大象,另一個是藍綠色的孔雀,寬松地扣在她薄薄的頭發(fā)上。夫人戴發(fā)夾的方式讓他想起女兒小時候的情形—那時她的頭發(fā)還沒有完全長好,一個塑料蝴蝶發(fā)夾松松垮垮地掛在前額。那一瞬間,史先生想告訴夫人他是多么懷念那些女兒小時候,生活充滿希望的日子。但他知道,他還沒有開口說話,他的英語就會顯得捉襟見肘。再說,他從來不習慣談論過去。
晚上女兒下班回家時,史先生已經(jīng)把晚飯準備好了。幾年前妻子去世后,他報了一個烹飪班。自那時起,他就以大學時學習數(shù)學和物理的熱情學起了烹飪藝術?!懊總€人天生有許多才能,多得你都不知道怎么用,”史先生在晚飯時說,“我之前從沒想過能學會做飯,可現(xiàn)在我做到了,做得比我想象的還好。”
“是的,真的很好?!迸畠赫f。
“同樣—”史先生快速瞥了女兒一眼,“生活給我們的幸福要比我們知道的多得多。我們要訓練自己去尋找幸福?!?/p>
女兒沒有回答。
盡管史先生對自己的廚藝感到自豪,女兒對此也贊賞有加,但她只吃了一點點,而且還是出于義務才吃的。史先生擔心女兒對生活沒有投入足夠的熱情,這是不應該的。當然,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剛剛結束了一段七年的婚姻。離婚后,他的前外孫便去了北京,一直住在那里。史先生不知道女兒和前女婿的婚姻為什么會觸了暗礁,但不管什么原因,那肯定不會是女兒的過錯。她天生就是一位好妻子,低聲細語、心地善良、孝順漂亮,和她媽媽年輕時一樣。女兒打電話告訴他離婚的事,史先生就想象女兒傷心欲絕的樣子,要求去美國幫她從痛苦中走出來。她沒答應,史先生便每天打電話向女兒懇求,長途電話費足足花去了他一個月的退休金。直到他說他七十五歲的生日愿望是去美國看看時,女兒才最終答應下來。當然,這是一個謊言,但卻是個不錯的理由。美國是值得一看的,不僅如此,美國還讓他煥然一新,成了一個火箭專家、一個健談的人、一個有愛心的父親、一個幸福的男人。
晚飯后,史先生的女兒不是去臥室讀書,就是駕車出門,深夜才回來。史先生讓女兒帶他一起出門,他要陪她去看電影,他想象那些電影都是她獨自一人看的,但她客氣而堅定地拒絕了。對一位女性,尤其是像女兒這樣心事重重的女性而言,獨處時間過長肯定是不利于健康的。史先生開始通過多說話來消除女兒的孤獨。他問她問題,這些問題都是關于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一面。他問她白天的工作怎么樣,她疲憊地回答說還行。史先生并沒有灰心,他打聽女兒的同事,問他們是女的多還是男的多,都多大年紀,有沒有結婚,結婚的有沒有孩子。他問女兒中午吃了什么,是不是一個人吃的,她用什么樣的電腦,讀的什么書。他問她上學時的老朋友,認為這些人女兒已經(jīng)因為離婚這件丟臉的事而不再聯(lián)系了。他問女兒對未來的規(guī)劃,希望她理解她目前的緊迫狀況。二十幾歲和三十出頭的女性正值適婚年齡,就像從樹上摘下來的荔枝,每過一天就會變得不那么新鮮、不那么有吸引力,很快便會失去價值,不得不廉價處理掉。
史先生知道不該向女兒提廉價,不過還是忍不住告誡她要充實生活。他說得越多,便越被自己的耐心所感動,而女兒卻依然沒有改進。她一天天吃得更少,更安靜了。當他最終指出女兒不該像現(xiàn)在這樣不享受生活時,她回答道,“你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我一直在享受生活,過得還不錯?!?/p>
“你在撒謊。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像你這么安靜。”
她從飯碗邊抬起頭來,“爸爸,你過去話也很少,還記得嗎?你那時也不幸福嗎?”
史先生沒想到女兒會這么直接,他毫無準備,不知如何回答。他等著女兒向他道歉,然后換個話題。有禮貌的人意識到他們的問題讓對方感到尷尬時就會這么做,可女兒卻揪著不放。她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屈不撓,讓史先生想起她小時候的樣子。四五歲的時候,她一有機會便跟在史先生后面,問他問題并要求給出答案。這雙眼睛也讓他想起他的妻子。在他們結婚的那些日子里,她曾一度用這種詢問的眼神看著他,等著他回答一個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問題。
史先生嘆了口氣,“當然,我一直都很幸福?!?/p>
“這就是了,爸爸。我們可以安靜又幸福,不是嗎?”
“為什么不和我談談你的幸福呢?”史先生說,“多給我說說你工作的事。”
“我當時問你的時候,你對你的工作談的也不多,還記得嗎?”
“你知道我是個火箭專家,我的工作是保密的?!?/p>
“你對什么事都談的不多,”女兒說。
史先生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過了很長一會兒,他才說道,“我現(xiàn)在說的多了,我在改進,是不是?”
“當然?!迸畠夯卮鸬?。
“那你也要這么做,多說話,”史先生說,“從現(xiàn)在就開始?!?/p>
史先生的女兒并沒有那么熱情。她像往常一樣安靜,很快便吃完了晚飯,在史先生吃完飯前離開了家。
第二天早晨,史先生向夫人傾訴,“我女兒,她不快樂?!?/p>
“有女兒是一件幸福的事?!狈蛉苏f。
“她離婚了?!?/p>
夫人點了點頭,開始用波斯語說起話來。史先生不確定夫人是否知道離婚意味著什么。她這么大膽地愛著這個世界,背后一定有丈夫或兒子替她遮擋生活中的不快。史先生看著夫人,她的臉因說笑而容光煥發(fā),甚至有些妒忌起她來。他女兒比夫人小四十歲,但卻沒有夫人這般精神。這天,夫人穿著印有紫色猴子的鮮亮橘黃色短衫,猴子們摔打著,咧嘴笑著,頭上戴著同樣圖案的圍巾。夫人是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但毫無疑問她背井離鄉(xiāng)也很幸福。史先生試著回憶他有限的關于伊朗和伊朗最近歷史的知識,得出了結論—夫人一定是一位幸運的女人。盡管生活中有大大小小的瑕疵,他自己也是個幸福的人。史先生想,他和夫人來自不同國家,說著不同語言,竟然有這樣的機會坐在秋日的陽光下交談,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
“在中國,人們說修百世可同舟?!笔废壬诜蛉送O聲r說道。他想用英語向夫人解釋說要祈禱三百年才能修得和一個人同舟渡河的機會,不過用英語說和用漢語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有沒有翻譯,夫人都會理解。“一定是花了很長時間的祈禱,我們才能相見和交談的?!笔废壬脻h語向夫人說。
夫人笑著表示同意。
“每一種關系都有原因,比如丈夫和妻子、父母和孩子、朋友和敵人、你在街上撞到的陌生人,這就是‘修百世可同舟的意思。和心愛的人同床共枕要祈禱三千年。成為父女呢?可能要祈禱一千年,這是肯定的??墒桥畠簠s不理解這一點,她一定認為我是個討厭的人。她希望我能閉嘴,因為她所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她并不知道我那時與她媽媽和她交流不多是因為我是個火箭專家。白天我們一直工作,傍晚保安會來把我們的筆記本和草稿紙收走,然后我們要在檔案上簽字,這就是一整天的工作。我們從來不允許告訴家人白天所做的工作。我們經(jīng)過培訓,不能說話?!?/p>
夫人聽史先生說著,兩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自打妻子去世后,史先生還從來沒有與一位和他年紀相仿的女性如此近距離坐在一起。就是妻子在世的時候,他也從來沒和她說過這么多話。史先生感到眼睛沉沉的,他飛過半個地球來到女兒身邊,想補償她小時候沒和她說的話,卻發(fā)現(xiàn)女兒對他的話并不感興趣。他用兩個拇指揉了揉眼睛。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不應該沉溺于不健康的感情,于是便深深吸了幾口氣,輕輕地笑了起來?!爱斎涣?,不好的父女關系也是有原因的—我一定是半心半意為女兒祈禱了一千年?!?/p>
夫人嚴肅地點了點頭。史先生知道夫人理解他,但他不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不幸福給她帶來負擔。他搓了搓手,仿佛要除去記憶的塵土?!岸际抢瞎适吕玻彼盟詈玫挠⒄Z說道,“老故事沒趣。”
“我喜歡聽故事,”夫人說,然后開始說了起來。史先生聽著,夫人一直笑著。他看著她頭上那些咧嘴大笑的猴子,在夫人大笑起來時一上一下地跳動。
“我們是幸運的人,”史先生在夫人說完后說道,“在美國,我們什么都能說?!?/p>
“美國是個好國家,”夫人點頭表示同意,“我愛美國?!?h3>四
那天晚上,史先生對女兒說,“我在公園遇到了一位伊朗女士,你見過她嗎?”
“沒有。”
“你應該抽空見見她。她特別樂觀,可能會對你現(xiàn)在的處境有所啟發(fā)?!?/p>
“我什么處境?”女兒問,低頭看著食物。
“你明白的,”史先生說,看女兒沒有接過話頭的意思,他繼續(xù)說下去,“你正在經(jīng)歷一段黑暗的日子。”
“你怎么知道她會對我的生活有所啟發(fā)?”
史先生張開嘴,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擔心如果他向女兒解釋說他和夫人用不同的語言交流,女兒會認為他是個老瘋子。那時還合乎情理的事情,現(xiàn)在換個角度看來就顯得有些荒謬。他對女兒感到失望,他們說同一種語言,卻不能共享一個親密的時刻。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后,他說,“你知道,一個女人不該問這么直接的問題。一個好女人應當恭順,要知道如何讓人們說話?!?/p>
“我離婚了,所以按照你的標準我當然不是個好女人?!?/p>
史先生覺得女兒的挖苦沒有理由,所以就沒有理會她?!澳銒寢尵褪呛门说牡浞?。”
“她想讓你說話,可她成功了嗎?”女兒問。她的眼睛直視著他的眼睛,比他所知的任何時候都要有挑釁性。
“你媽媽是不會這么和人正面對抗的?!?/p>
“爸爸,你先是指責我太安靜了,現(xiàn)在我開始說話,你又說我說話的方式不對。”
“說話不僅僅是問問題,說話是你告訴人們你對他們的感覺,然后請他們告訴你他們對你的感覺。”
“爸爸,你什么時候成了一個心理醫(yī)生了?”
“我來這里是幫助你的,而且我正在盡我最大的努力,”史先生說,“我要知道你為什么離婚了,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然后才能幫你下次找到合適的人。你是我的女兒,我想讓你幸福,不想讓你跌倒兩次?!?/p>
“爸爸,我之前沒問過你,你打算在美國待多久?”女兒問。
“直到你恢復過來。”
女兒站了起來,椅子腿擦過地板,發(fā)出摩擦聲。
“我們現(xiàn)在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史先生近乎懇求地說,但女兒在他說下去之前已經(jīng)把臥室門關上了。史先生看著女兒幾乎沒有碰的菜—蘑菇、蝦米和姜燉豆腐,竹筍、紅辣椒和豌豆拼盤。盡管女兒每晚都贊賞他的廚藝,他還是感到女兒對他的表揚半心半意。她并不知道做飯已經(jīng)成了父親的祈禱,而她卻對父親的這種祈禱沒有回應。
“讓女兒高興起來,妻子可能會做得比我更好?!钡诙煸绯浚废壬蛉苏f?,F(xiàn)在和夫人說漢語,史先生感到更加自在?!八齻兡概H密些,也不是說我和她們不親密,我也深深地愛著她們,可我是個火箭專家,這么做就有些不容易。白天我努力工作,晚上也忍不住想工作的事。一切都得保密,所以我不能告訴她們母女我在想些什么。不過我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我完全被工作占據(jù),所以從來不會打斷我的思路,也不讓女兒打斷我的思路。我知道這樣做對女兒的健康不利,我應該把工作留在辦公室。當時我還太年輕,不明白這一點,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和我說了。”
這確實是他的錯,從沒養(yǎng)成和女兒說話的習慣。不過接下來,他又為自己辯解:那時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被選中,去從事一個偉大的事業(yè),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像他這樣的人,不得不承擔更多的工作責任,而不是家庭責任。這是一個既光榮又悲傷的選擇,不過光榮多于悲傷。
那晚在餐桌上,史先生的女兒說她找到了一家說漢語的旅行社,組織東海岸和西海岸的旅行活動?!澳銇磉@里要看一看美國,我想趁冬天來之前,你最好出去旅游幾次。”
“是不是很貴?”
“我來付錢,爸爸。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日禮物嗎?”
畢竟是他女兒,還記著他的生日愿望而且兌現(xiàn)了。但女兒并不明白,他想看的美國是她在這里有著幸?;橐龅膰?。他舀起蔬菜和魚,放到女兒碗里?!澳銘摱喑孕!彼p聲說。
“那我明天就給旅行社打電話預定旅程了。”女兒說。
“待在這里可能對我更好。我現(xiàn)在老了,不太適合旅行?!?/p>
“不過這里沒什么可看的?!?/p>
“怎么沒有呢?這就是我想看的美國。別擔心,我在這里有朋友,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女兒還沒有回答,電話鈴就響了。她拿起聽筒,不假思索地走進了臥室。史先生等著關門聲,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接過電話,就連陌生人的推銷電話也是如此。有幾個晚上,她接電話的時間比以往要長,說話時也壓低了嗓音,史先生不得不克制住自己,沒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今天晚上她好像改變了主意,沒有把臥室門關上。
他聽女兒在電話里說著英語,聲音比他所知的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尖銳。她說得很快,還經(jīng)常笑出聲來。他不明白女兒在說些什么,更弄不明白她的言行舉止。她的聲音太尖、太大、一點也不莊重,聽起來讓他感到特別不快。剎那間,他仿佛看到了女兒赤裸的身體,完全就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他所了解的女兒。
當女兒走出房間時,他一直盯著她看。她把聽筒放了回去,坐在桌子邊一言不發(fā)。他盯著女兒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后問道,“是誰打的電話?”
“一位朋友?!?/p>
“男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
“男性朋友?!?/p>
他等著她進一步解釋,但她似乎并不打算這么做。過了一會兒,他說,“這個男的,他是一個特殊的朋友嗎?”
“特殊?當然?!薄坝卸嗵厥猓俊?/p>
“爸爸,這么說或許你就會少擔心我一些—是的,他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遠不止朋友,”女兒說道,“一個情人,現(xiàn)在你知道我的生活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痛苦,是不是感覺好多了?”
“他是美國人嗎?”
“是的,他現(xiàn)在是美國人了,不過他來自羅馬尼亞。”
至少他成長在一個特別的國家,史先生想,盡力讓自己好受一些。“你了解他嗎?他對你知道多少—你來自哪里,你的文化—嗯?記著,同樣的錯誤你可不能犯兩次。你真的要小心起來。”
“我們認識對方很久了?!薄昂芫??一個月可不久?!薄氨纫粋€月要久,爸爸。”
“至多一個半月,是不是?聽著,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痛苦,但作為女人不應該倉促,尤其是像你這樣的情況,被拋棄的女子—容易在寂寞中犯錯誤?!?/p>
女兒抬頭看著他說,“爸爸,我的婚姻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被拋棄的?!?/p>
史先生看著女兒,她的眼神因堅定和輕松而顯得坦率真誠。有那么一刻,他幾乎不想讓女兒再告訴他更多的細節(jié)。不過像所有人一樣,她一旦開口說話,就無法讓她停下來,“爸爸,我們是因為這個人離婚的。如果你想說誰拋棄誰的話,是我拋棄了他。”
“可是為什么呢?”
“婚姻是會出問題的,爸爸?!?/p>
“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結婚都七年了!怎么能這樣對你丈夫?除了你的婚外情,你們到底還有什么問題?”史先生問,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把女兒養(yǎng)成一個不忠的人。
“現(xiàn)在談論這個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p>
“我是你父親,我有權知道?!笔废壬呎f邊用手敲著桌子。
“我們的問題是我從來沒向我丈夫說很多話,因為我安靜,他總懷疑我對他隱瞞了什么?!?/p>
“你瞞著他有了情人?!?/p>
她沒有理會父親的話,“他越讓我說話,我就越想安靜、越想一個人待著。我不擅長說話,就像你說的那樣?!?/p>
“都是謊言!剛才你還厚顏無恥地打著電話!像妓女一樣有說有笑!”
史先生的女兒被父親惡毒的話嚇到了,看了他很長時間才用低一些的聲音說道,“這不一樣,爸爸。我們用英語交談,要容易一些,我不擅長用漢語交談。”
“真是個可笑的借口!”
“爸爸,如果你在一種語言中長大,但卻從不用它來表達感情,你會發(fā)現(xiàn)更容易掌握一門新的語言,用這種新的語言你也會說得更多,它會讓你成為一個新的人?!?/p>
“你是要把你出軌的行為怪罪到你媽媽和我身上嗎?”
“我可沒有這么說,爸爸?!?/p>
“那不就是你的意思嗎?我們沒做好父母,沒教會你用漢語表達感情,所以你不能和你丈夫坦誠談論婚姻了,你就決定學一門新語言,找一個新情人?!?/p>
“你們的婚姻出了問題時,你從來不說,媽媽也從來不說,我也學會了不說話?!?/p>
“你媽媽和我從來沒有什么問題,我們只是比較安靜?!?/p>
“這是個謊言?!?/p>
“不,不是。我知道我有錯,不該太專注于工作,不過你要知道,我話不多是因為我的職業(yè)?!?/p>
“爸爸,”史先生的女兒說道,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神色,“這也是個謊言,你從來就不是什么火箭專家。這一點媽媽知道,我知道,每個人都知道?!?/p>
史先生長時間盯著女兒,“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你知道的,爸爸。是的,你是從來不說你工作時干了什么,可是別人—他們會談論你?!?/p>
史先生想找些話為自己辯解,可他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女兒說道,“對不起,爸爸,我不是有意傷害你的?!?/p>
史先生深深地吸著氣,努力保持自己的尊嚴。這么做并不難,畢竟他一輩子都在災難面前保持了平靜?!澳悴]有傷害我,像你說的那樣,你只是在談論事實,”他說,然后站了起來,向客臥走去。走進客臥前,女兒在他身后輕聲說,“爸爸,我明天給你訂旅程。”
史先生坐在公園里,等著向夫人道別。他已經(jīng)讓女兒安排他旅行之后從舊金山回國。在他走之前還有一周時間,但他只有勇氣和夫人交談最后一次,向她澄清關于自己的所有謊言。他并不是什么火箭專家,不過他接受過相關培訓,在他為研究所工作的三十八年里也做了三年的火箭專家?!白屇贻p人對工作保持沉默是很難的,”史先生在腦海中演練著將要向夫人說的話,“一個火箭專家,多大的自豪和榮耀啊,你就是想找個人分享你的興奮之情。”
這個人—四十二年前二十五歲—是為史先生在打卡機上工作的一個女孩。他們這些人當時被稱作打卡員,一個早已被更先進的電腦代替了的職業(yè)。但在所有從他生活中消失的人和事當中,史先生最懷念的就是打卡員。他的打卡員?!八拿纸幸颂m,”史先生對著空氣大聲說道,有人向“宜蘭”這個名字高興地打了聲招呼。夫人正提著滿籃子的秋葉向他走來。她撿起一個,遞給史先生?!罢婷馈!彼f。
史先生研究著樹葉,從主葉脈看到最細的葉脈,觀察黃色和橙色的不同色度。他之前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觀察過這個世界。他盡力去記起那些他更習慣的柔和的葉緣和暗淡的顏色,但卻像一位被摘去了白內(nèi)障的病人,發(fā)現(xiàn)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刺眼明亮,讓人害怕卻又吸引人心。“我想告訴你一些事,”史先生說,夫人臉上閃過急切的微笑。他在長凳上挪了挪位置,用英語說,“我不是一個火箭專家?!?/p>
夫人使勁點了點頭。史先生看著她,然后把目光移開?!拔沂且驗橐粋€女人而不再是火箭專家的。我和她做過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說話。你可能會想,說話并沒有什么錯,可事情并不是這樣。一個已婚男人和未婚女孩說話就不被人們接受,我們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笔堑?,那個時代可以用悲傷來形容,而不是年輕人常說的瘋狂?!氨M管我們受過培訓,不能說話,我們還總是想說話?!闭f話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啊,但他們卻對說話上了癮,他們在辦公室里休息的五分鐘開始說話,然后在餐廳里,整個午餐時間都在說話。他們談論著創(chuàng)造偉大歷史、為祖國母親建造第一個火箭的希望和興奮。
“一旦你開始說話,你就說得越來越多。那和你回家與妻子說話不一樣,因為你什么都不用隱藏。當然了,我們也談論我們的生活。說話就像騎著一匹脫韁的馬,你不知道也不用想會走到哪里。那就是我們說話時的情形,但我們不像人們說的那樣有婚外情。我們從來都沒有相愛?!笔废壬f。接下來,在短暫的瞬間,他也被自己的話弄迷糊了。他說的是哪一種愛?他們肯定是相愛的,不過不是人們懷疑的那種愛—他一直保持著禮貌的距離,他們的手從來沒有接觸過。他們之間是另一種愛,在這種愛里他們可以自由說話,交流—這是不是也是一種愛?女兒是不是就是因為和另外一個男人的交流而結束她的婚姻的?史先生在長凳上動了動身子,在十月的涼風中出汗了。當他們被指控有婚外情時,他堅持說他們是無辜的。她被下放到偏僻的小鎮(zhèn)時,他還為她求情。她是一個不錯的打卡員,不過打卡員更容易培養(yǎng)一些。只要他當眾承認婚外情,并做個自我批評,就可以保住原來的崗位。他拒絕了,因為他認為自己被冤枉了?!拔胰q時就不做火箭專家了,自那之后也再沒從事過相關研究,但工作上的一切都是保密的,所以我妻子并不知道。”至少直到前一夜,他就是這么想的。他被分配到很低的工作崗位,就他接受過的培訓來說,這個崗位不能再低了。他為毛主席和黨的生日布置辦公室,把筆記本和文檔用推車從一個研究小組送到另一個研究小組。晚上,他收集同事們的筆記本和草稿紙,把它們登記在案,然后當著兩個保安的面把它們鎖在檔案柜里。他工作時保持著尊嚴,回家當著妻子的面表現(xiàn)得像個專注、沉默的火箭專家。他躲開妻子疑問的眼神,直到問題消失的那一天。他看著女兒長大,長成像他妻子一樣安靜和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好女人。他一共和三十二個保安一起工作過,他們都是穿著制服、戴著手槍皮套的年輕人,皮套是空的,但步槍上的刺刀是真的。
不過在那時,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他做的決定難道不是出于對妻子和那個女人的忠誠?他怎么能夠承認婚外情,然后繼續(xù)做一個自私的火箭專家?這么做會傷害他的好妻子?;蛘吒豢赡艿氖?,他怎么會放棄事業(yè)、妻子和兩歲的女兒,和另外一個女人共度一生,滿足自己不怎么光彩的欲望?“我們的犧牲讓生命變得有意義?!笔废壬f出了這句他們在接受培訓時經(jīng)常重復的話。他使勁地搖了搖頭。他想美國讓他有了一些奇怪的想法。像他這樣的老人,過多沉湎于記憶中是不利于健康的。好人應該活在當下,夫人這位親愛的朋友就坐在他旁邊,舉著一片完美的金色銀杏樹葉在太陽下給他看。
(唐書哲:中國礦業(yè)大學外文學院,郵編: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