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街天橋

站在天橋上，我也不可能高人一等

爬上這人形支撐的天路，掏盡了

我半生精力。腳下眾生如蟻

一頭獅子在體內(nèi)狂奔

四方皆有出口。我卻因色盲、或近視

困在其中。我有上升時的眩暈

更有下降的恐懼

高處風(fēng)緊。這個春日正午

幾片樹葉從我頭頂掠過

讓我身上寒意陡生。卻不知道

哪一片升上天堂，哪一片墜落塵埃

過與不過，都是宿命里的劫數(shù)

在東堤上

那些樹木、花草、雕塑和鳥鳴

如同我身上的關(guān)節(jié)，或毛發(fā)

即便它們終日沉默，也對我

構(gòu)不成任何威協(xié)。而那些

冰冷的方言，卻讓人時刻提起戒心

春日里，這荒草一樣蔓延的想法

真是一種罪過。你看那些老人

情侶和孩童，或相擁、或親昵、或玩耍

各得其所，盡情沐浴著水流一樣的陽光

我懷揣孤獨，選擇與他們背道而馳

河風(fēng)尚存寒意。我不怨恨，多彩的鏡頭

無不讓我心生暖意。我把一生的破綻

一一寫在臉上，故意暴露給人間

魯班巷

當(dāng)年的木匠，紛紛從前朝出走

不知他們是否獲取真?zhèn)?。一位河?/p>

小伙，私奔了師傅的女子

魯班一臉嚴肅，懷抱一截朽木

在神龕中把肉身坐化

巷子里明清古建，大多

使用烏木。那些精雕的龍鳳

花鳥和魚蟲，已被歷史熏得漆黑

庭院深處，有女子吟哦聲

踱出，把一首宋詞讀出斑駁

那些女兒墻上的傷口，顯然

漏洞百出。如同屏蔽在小巷中

我和梅早年的愛情誓言

水西門

水從這里進來，也從這里出去

通往天堂，也通向地獄

一把刀銹跡斑斑，懸在門楣上

那些日夜出進的人，誰也

沒有在意，頭頂上湍急的洪水

門內(nèi)是淪陷區(qū)，門外的場景還在虛構(gòu)

春天的細雨，并不構(gòu)成威脅

淋在身上仍讓人們恐懼

我站在水西門口，一只腳邁出門外

一只腳尚在門內(nèi)

汛期將至。這扇門顯然有些猶豫

小北街

一條逼仄的街道，日夜睜著

眼晴。那些于黎明或夜晚

進出街區(qū)的人，大多表情神秘

有長辮子，從民國里甩出

花窗內(nèi)美人移步，其聲伊呀

檐下，兩只鸚鵡對吟，關(guān)關(guān)雎鳩

一座姓顧的宅院，收攏了一批文人

吟詩、飲酒、作對，談?wù)摃r事和美女

掀起一街文風(fēng)。幾粒修辭偶而從

飛檐上墜落，夜隱入夜色

一條朝北的老街，有人走過

前世，有人走過今生

興善寺

有綿延不絕的誦經(jīng)聲，像霧嵐

沿著香溪洞天梯，一階一階

向上攀升、彌漫。興善寺內(nèi)幾株古柏

結(jié)滿了籽實。它們有些落在寺內(nèi)

有些落到寺外，相信它們都能發(fā)芽

一座寺院。從西天把經(jīng)卷搬來

白天或夜晚，讓它們在鐘聲里

奉旨開放。那位在水塘邊放生的女子

正在把我的往生超度。院內(nèi)有

蝴蝶飛翔，落在一枚叫菩提的詞上

幾個小和尚，正在廚房內(nèi)準備晚膳

我看見濃濃的人間煙火

從寺院屋脊上升起來

水井灣

那口明代水井，早就被填了

還有那些房屋、果林、菜地

和鳥鳴，也被鋼筋和水泥埋了

一塊楚人的墓地，也被埋了

住在古人頭上，讓人日夜心虛

五路公交車，從火車站開往江南

終點站叫水井灣，現(xiàn)在是

我和老伴的家。墻外東藥王廟的

誦經(jīng)聲，日夜在為我們超度

客居在這座叫金州的城市

我仍然身無分文。唯有一條

叫漢江的河流，晝夜從我體內(nèi)呼嘯而過

老宅

風(fēng)在馬頭墻上疾走，一棵

從前朝生根的花，開錯了季節(jié)

爬山虎伸出手，去摘掛在墻頭上的霜

一只烏鴉坐在古槐上，它在

選擇詛咒的時機。兩扇斑駁木門

于開合間把歷史拉進推出

竹椅上有主人手紋，陷入

歲月深處。一股腐敗氣味

漫過案頭一把銅水煙斗，停在

一只灰貓胡須上。蛇的眼晴

被天花板上一條壁虎吸走

祖奶奶的陳年咳嗽聲，破壁而出

站在古宅前，我有些恐懼

仿佛這座有我血緣的老宅里

潛伏著身份不明的殺手。這時

一股穿堂風(fēng)撲過來，伸手把我推進門去

丁酉四月在白河送朋友父親上山

四月，萬物皆在旺盛生長

一位老人如一枚早生的樹葉

在這個春天枯萎。今夜在邊城白河

親人們的淚水和哭聲，被一場

急雨追趕。天堂的道路依然彎曲

生命如流水，紅塵卻似猛獸

狂風(fēng)過來的時候，所有的樹木一起

搖頭。墜落的不一定都是黃葉

遠行的人，銷匿了人間多少聲音

坐在殯儀館外走廊上，老肖給我講起

他父親樸素的一生，他低沉的語言

仿佛身后隱隱的雷聲

雨越下越大，涼意如蛇附身

整個夜晚，我的內(nèi)心一片泥濘

虛度是有罪的。從墓地返回時

朋友說。我們吐出的詞有毒

姜華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在《人民日報》《文藝報》《詩刊》《北京文學(xué)》《中國詩人》《詩選刊》《星星》等報刊發(fā)表詩歌千余首。獲第四屆中國當(dāng)代詩歌創(chuàng)作獎，2014年度星星中國散文詩大獎等獎項。已出版詩集《生命密碼》等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