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藝
第一次來北京,我的內(nèi)心是崩潰的。在這個本地語就是普通話的城市,我竟然完全聽不懂北京人在說什么。
“套吃(特好吃)”或“抱吃(不好吃)”是評價飯菜,“裂裂裂裂(厲害厲害厲害)”是夸人,十幾個字一秒鐘就說完了,一不留神整句話就像泥鰍似的滑過去了——北京人說話也太懶了吧!
最可怕的是趕上售票員人工報站,他們的舌頭里就好像卷著一汪香油:“王五井兒(王府井)到了……下一站德兒門(德勝門)……冤譚(玉淵潭)有下的沒有?”聽得人一頭霧水。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懶”可以概括為北京人的一個顯著特點。這種懶絕不是游手好閑,也絕不是好逸惡勞,而是一種骨子里的真性情。
最為人熟知的就是“北京癱”。以葛大爺為模板,這種半癱半躺的慵懶坐姿被后輩們深得精髓。如果一群人坐在工位上,單看坐姿就知道哪個是北京人。個頭差不多,椅子一樣高的情況下,北京人總比其他人要矮一截兒,甚至干脆溜到桌子底下見不到人……他們實在懶得好好坐著!
北京美食多多少少也跟懶沾邊兒。吃餃子要搟皮兒,麻煩;吃包子要捏褶,麻煩;吃餡餅也要一張張去做,費那個事兒干嗎?干脆蒸一條“懶龍”不就得了!
大概只有圖省事兒的北京人,才能發(fā)明出這么實至名歸的特色美食?!皯旋垺北举|(zhì)上就是長條形的豬肉或牛肉大蔥包子,但是做起來最省事兒,只需要把肉餡攤在一塊大面皮兒上卷起來,蒸熟后切成幾塊就可以吃了。
東北人的飯局能從一桌人吃到兩桌人,呼朋喚友,豪飲三千。在北京呢,約上四五個老友鐵瓷兒足夠了,吱溜一口小酒吧嗒一口小菜,就很美。
酒局是小,話頭可大。如果你在北京人的酒桌旁走一圈,從國家大事到民俗百態(tài)都能聽全了,聊炒肝兒里的腸子要用香菇水泡,也談中東局勢究竟誰是贏家。聊天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總有你問都想不起來問的內(nèi)容。
乘客屢教不改地把頭探出車窗看風(fēng)景,公交司機急了:“那個伸腦袋在外的把腦袋伸回來,這車廂還放不下你腦袋??!”
生什么氣呀,有這工夫還不如逗個悶子呢!懶得生氣的北京人,化腐朽為幽默,說說笑笑這事兒過去了。就像汪曾祺的評價,“北京人就是哄自己玩兒。當(dāng)然,生活也是很好玩兒的”。
對待工作,北京人身上缺乏“愛拼才會贏”的狠勁兒,但也絕不會馬虎,而是認真又本分地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很難說是北京人因為看得開才懶,還是因為懶才看得開。
在這個史詩級的城市中,見過了改朝換代的興衰榮辱,見過了“金滿山銀滿山”,也見過了“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知足常樂的北京人,把心態(tài)打磨得如同長著酸棗的老城墻一樣寬厚。在北京人看來,可以不圖風(fēng)生水起高官厚祿,可以沒有鮮衣怒馬大紅大紫,但滋潤的小日子一定要有。
冬天在冒著熱氣的銅鍋里涮羊肉,夏天來一扎燕京擼串直冒火星子,在什剎海約老伙計殺兩盤棋,癮來了去KtV吼兩嗓子……生活,不就圖個有滋有味嗎?
胡同大槐樹下的大爺,坐在破竹椅上蹺著二郎腿,瞇著眼睛搖著蒲扇,懶得舒適自在,懶得氣定神閑。也恰恰是北京人的這種“懶”,讓他們擁有把生活過成美夢的藝術(shù)。
別跟北京人比懶,他們懶得跟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