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張愛玲的家,在一個熱鬧非凡的十字路口,那棟老公寓,被刷成了女人定妝粉的那種肉色,豎立在上海鬧市中的不藍(lán)的晴天下面。我遠(yuǎn)遠(yuǎn)地騎了一輛自行車,在一棵一棵又大又老、枝上在春夏時分生著綠色刺毛蟲的法國梧桐下向它去的時候,想起來的是我媽媽給我的一個黃銅的好萊塢粉盒,那是過期幾十年的好東西,有時候我打開來看看里面沒有用完的粉,就是這種顏色的。那盒粉再也不能用了,可是也舍不得丟了它,那里的一面老鏡子,水銀定得那么好,就像那個時代一樣考究而微微發(fā)黃。
我站在她曾經(jīng)用過的浴室里,看著那里的老浴缸,看到那上面的老熱水龍頭H字樣,還有四周墻上貼著的瓷磚,那里龜裂著細(xì)小的裂紋。我打開水龍頭,“嗡……嗡”一樣的轟隆轟隆聲像從九泉之下發(fā)出來,那是她在她的文章里寫到的特別多心、特別復(fù)雜的熱水管系統(tǒng),隔了五十年的滄桑巨變,發(fā)出來的聲音。那些被深藏在墻壁里面的老管子,已經(jīng)有五十年沒有流出過一滴熱水了,可直到現(xiàn)在,還不時發(fā)出“嗡……嗡”的響聲,震動了整個樓房。
張愛玲說它是一種空洞而凄愴的聲音。
過了五十年以后,我聽著,仿佛死尸還魂地詭奇而頑強(qiáng),像要噴薄而出。
從浴室到了張愛玲從前住過的客廳,當(dāng)年胡蘭成到這間客廳里來的時候,曾被它的一種華麗而不羈的氣概而懾住,被他稱為一種兵氣?,F(xiàn)在它已經(jīng)蕩然無存,變成了一間小小的儲藏間兼飯間,和一間一家三口的臥室。從前,張愛玲是在這里愛上了胡蘭成。
外面就是他們的戀愛和結(jié)婚以后總盤桓的大陽臺,他們在陽臺上看過上海黃昏時的紅塵靄靄,看到西邊天上有一道云繚處,清森遙遠(yuǎn)。那一個夏天的黃昏,他們說到了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像漢樂府里說的那樣:“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dāng)歡喜?!?/p>
那時候,她走進(jìn)房里去給他倒茶,倒了茶,拿出來。他上去接,她的腰身一側(cè),喜氣洋洋地看著他的臉,眼睛里都是笑。
現(xiàn)在,張愛玲有愛的笑在哪里了呢?人是早早就仳離,果然,大難來的時候,為了自己的命,胡蘭成不要張愛玲了。多少年以后,有人在紐約看到張愛玲,是一個在街上沉默著走過少有笑容的老婦人。有誰知道,如今她在紐約的家,是否也有一個大樓高處的、似有兵氣的客廳?
我站在陽臺的一角,看著那長長的,還是老的鑄鐵扶欄,那是張愛玲從前說著什么的地方嗎?
有一個老太太在陽臺上陪著我,她在張愛玲的時代是個年輕的牙醫(yī),也愛看《流言》。我和這個娟秀的老太太,中間隔了好幾十年,這么多這么多,說著張愛玲的小說。
“蠻好看的?!彼f。
“蠻好看的?!蔽艺f。
我到這樓上來訪張宅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正對著大門的電梯。我一下子想起來的,是張愛玲時代的那個對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都是一本清賬的電梯司機(jī)。天熱的時候,任憑人家將鈴撳得震天響,他也要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燙得溜平的仿綢小褂,才出來。
走進(jìn)去,我看到一個文了兩條藍(lán)細(xì)蛾眉的女人,在電梯里的木凳子上精明不可欺地看定我。
我說:“六樓?!?/p>
她不語,咔啦啦地拉上電梯的鐵柵欄門,那是老式的德國電梯,地上的鐵,被多少年的人的鞋底子,磨得雪亮。像張愛玲當(dāng)時形容的一樣,人字圖案的柵欄外面,一重重電梯井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如今襯著那交替的黑暗,我看到的,是這女人梳得整整齊齊的市井發(fā)式。
到了六樓,我敲開胡蘭成書上說的那個門牌,把我的來意說了,我感到那電梯里的女人在聽,隔著打開的電梯門,雪亮的電梯燈將她端坐的影子長長地拖過來,像是在垂簾聽政一般。
過了一會兒,她在里面沉著地說:
“你錯了。”
她出來,看了我的證件,要我仔細(xì)地陳述了找張宅的理由,然后說:“那個門牌錯了,是對門的一家。”
對門的一家是張家的親戚。
我大喜,問:
“什么親戚?”
她說:
“你自己敲門進(jìn)去問,我們不好隨便說的?!?/p>
她代我敲開了門,說明了來意。看到老太太接待我了,她才下樓。我聽到我身后的電梯柵欄“嘩啦”一聲響。
下去的時候,老太太和老先生送我到電梯口,老先生點給我看電梯的牌子,“奧斯丁,現(xiàn)在也是好牌子。”老先生說。
所以,再次看到電梯女人,我好像氣也壯了好多一樣。
我們看著那老舊的棕色的紅棕色的黑暗,一路下去,那時候,我知道時光不再,就像樓上的客廳和大廚房已經(jīng)改了幾十年了一樣。一家住戶把大廚房改充房間,一家人從阿小她們那樣的用人樓梯上下,張愛玲時代的風(fēng)氣早沒有了,可是我還是覺得她似曾相識。
她說:
“老是有人來問張愛玲張愛玲什么的,他們都找錯了,那些臺灣人什么的,還在錯了的地方看,拍照片,像真的一樣。我都沒有告訴他們?!?/p>
“為什么?”
“要看人家自己愿不愿意告訴你,老太太要你進(jìn)去,我才能說。人家家里的事情,我們不好隨便說的。”
“嘩啦”一聲,底樓就到了。
在底樓的小門廳里,我看到了一排舊信箱,小小的,隔著一些自行車,我看到它們落滿了發(fā)白的灰塵。現(xiàn)在,從南京來的,胡蘭成的信,再也不會在這里面的某一個信箱了。
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了張愛玲寫過的那家電車場。它還在那里,下午的時候,有公共汽車進(jìn)場,可是現(xiàn)在不用她的時代的電車鈴了,汽車一扭一扭地到了它的那一長條地方,那地上流著黃黑的污油,然后噗的一聲放掉氣,好像放了一個又大又臭的屁。
路邊也有一輛車子停了,像張愛玲五十年前在上海的這條路上看到過的一樣。那時候,這民國女子說,它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F(xiàn)在我騎著一輛舊車路過它的身邊,看著它,想起了一條死得絕絕的、散發(fā)著水和肉的腥氣的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