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遠
小方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我常常懷念他。
說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二三年,但感覺上很久了。他現(xiàn)在也仍然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只要愿意,一個電話就能找到他。但我仍然愿意說:小方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我常常懷念他。
小方對我來說其實是老方,因為他都四十好幾了,是我以前那個單位的司機。因為大家都叫他小方,他嘴里又老是滾著沒正經(jīng)的“戲話”,于是我也沒大沒小地“小方、小方”起來,他聽著也樂意。我們很投緣。
小方說他3歲以前根本不會說話,鄰居都當他傻子,可小方是我見過的最會說“戲話”的人。提一“雀巢”的濃茶,人堆里一扎,就全是他的世面。他是能把一桌麻將打得驚心動魄,又能把這桌麻將給說得更加驚心動魄的人?!吧霞胰诒晃野簦绎L一色聽張,我放一張好牌給下家,逼出一張風向出沖,這辰光我想想今朝上家已輸?shù)冒l(fā)急,放伊一馬算了,搖脫?!币环白椒挪堋闭f得人人服他牌技又服他人品,簡直“劍膽琴心”。
小方過得很快活。和他在一起我也很快活。
那是一個不冷不熱的日子,單位派我出去,是小方出車送我。十幾年的司機當下來,小方走路倒不怎么快,可一握方向盤,四個輪子簡直就像長在他身上一樣。把握自如。用“腰匿角落”的小馬路來考他、難他幾乎成了我的一個娛樂,可他很少被難住,說對了的時候就得意地笑,而我這個失敗的考官也一樣地快活。
目的地很快到了。倒霉,大樓下面幾乎所有的車位都給占了,只有兩輛“桑塔那”之間留了一個空。不是因為好心,而是那里長著一棵樹。
小方左右看了一下??磥碇荒堋捌驑溥呅小绷恕R晕业哪繙y,如果有一架吊車,從上往下到正好把我們的車嵌進樹跟前一輛泊車之間的空隙里,但平地里開進去,我實在缺乏信心。小方也不說話,把車緩緩地斜倒進去,再轉(zhuǎn)出來,調(diào)一下角度再倒進去,眼看有幾次要碰上前面的車和后面的樹了,又每每有驚無險。小方做最后一次倒車,車里的我轉(zhuǎn)過頭,看見樹在逼近,“撞上了,撞上了,”我大呼小叫。小方這時熄了火,對我說:“下去看看,我保證。車屁股跟樹就差一拳頭?!?/p>
“死賣弄”,我下了車?!安粚Π?,不對吧,明明還比拳頭多兩指寬?!蔽夷笾^數(shù)落小方的“誤差”,小方笑嘻嘻地下車,拿他的大拳頭一比,了無縫隙:“我說的是我自己的拳頭?!?/p>
那個下午,我崇拜的人是一個司機。
那時候的我,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大學畢業(yè)生。我覺得有很多未來在等著我,那么多的可能性讓我像一堆泡沫一般膨脹和輕飄。
我很快“跳槽”了,告別了小方,我的朋友,他對我說:“你很快會忘記我的?!?/p>
有一段時間,我似乎的確忘了。后來,我卻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的那個大拳頭,在我的工作中,我從來沒有驕傲到對任何人說:“你去看,我保證那距離是一個拳頭?!?/p>
有一天,我在一個叫DISCOVERY的電視節(jié)目里看到一個人,這個美國人從小時候起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自己的卡車能被評為“公路至尊”(THEKINGOFROAD)。現(xiàn)在,這已是他最大的驕傲。他每天為自己的卡車上幾小時的蠟,當那輛金光閃閃的卡車在電視屏幕上駛向我的眼睛,我想流淚。
關(guān)于“成功”,關(guān)于“好的人生”,我至今概念模糊。然而,生活常會給人啟示,像小方,和小方的拳頭。
(錢峰摘自1999年3月4日《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