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譚信娟 攝影_余凌

在古代中國，孩子3歲玩的，與他30歲從事的工作一般都有聯(lián)系。比如竹或木，一生下是在竹做的搖籃里，木的玩具槍，竹蜻蜓，老了是拐杖。木火土金水之木，對應的是四季是春天，對應的五臟是肝，對應的五常是“仁義禮智信”之仁。

回到中國傳統(tǒng)，校園文化和課程設計才更有整體性，可以讓教育變得自然、簡單、美好。比如蘇東坡小時候玩竹蜻蜓，而他30歲畫的竹子已是國寶；他40歲治理黃河水患而修黃樓，既是偉大的水利工程，又是軍事工程。再進一步，他以竹筒在杭州建設了第一個城市自來水系統(tǒng)，于蘇東坡而言，竹子屬于科學還是藝術？

竹，在器物、飲食、音樂、軍事、建筑等方面是中國文化乃至東南亞的重要素材，不能因為歐洲歷史上沒有原生態(tài)的竹子，就假裝它不存在。

但是，一百年的西風東漸，強大的竹文化被現(xiàn)代人忽略，忽略了竹文化的教育價值和審美價值。

在農(nóng)村學校生源下降的趨勢中，綿陽市游仙區(qū)徐家鎮(zhèn)偉清小學逆勢而上，因地制宜，圍繞“竹”，讓師生走入一個全新的竹子世界，穿越竹子的千年文化之旅，探尋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

現(xiàn)在，學校人數(shù)連年上漲，學生綜合評價超過一些城市學校，吸引著周邊區(qū)縣鄉(xiāng)鎮(zhèn)的生源。

震后重生，尋根鄉(xiāng)土

“地震發(fā)生時，劉校正在一樓的辦公室里，他根本來不及多想，就沖上旁邊的教學樓，幫助我們疏散學生?！别埵鞘赀^去，這一幕依然清晰地印在同事岳三勇心中。劉校即劉先余，綿陽市游仙區(qū)徐家鎮(zhèn)偉清小學校長，2007年到任時，已有9年校長經(jīng)歷，深知辦學在地化的重要性。彼時，徐家小學有個總也甩不掉的外號“徐老五”。原來，徐家片區(qū)共5所學校，徐家小學每次排名總是第五。

劉先余感受到提高教學質量的迫切性，將重心放在了考試成績上面。直至汶川地震發(fā)生之時，“徐老五”的外號仍沒能甩掉。震后，學校教學樓受損嚴重，已不能繼續(xù)使用，清華大學偉新教育基金對口援建。在新教學樓落成投入使用之前，徐家小學在原校址基礎上搭建板房恢復辦學。這兩年，教學成績仍不見起色。

劉先余有些困惑，再這樣下去可怎么辦？教學成績不行，辦學特色也沒有。既然只抓成績走不通，那為什么不調整思路，先抓特色再提升成績。思路一轉，關注點也隨之變化。他開始思考適合學校的特色發(fā)展。他堅信，特色只有結合當?shù)氐娜宋牡乩?、風土人情，才能有持久的生命力。否則，不能深入，“搞個三五兩年就轉頭，學校文化沒法繼承和延續(xù)?！?/p>

2010年9月，師生搬進新建的教學樓，感念清華大學偉新教育基金的援助，學校更名為徐家鎮(zhèn)偉清小學。不久，上級領導下來視察，發(fā)現(xiàn)校園仍然是白紙一張，問劉先余為何不進行文化建設。他倒不著急，而是回答，正在思考做的方向，要謀定而后動。尋思良久，立足農(nóng)村實情，終于找到突破口，結合農(nóng)耕文明，以“竹”為主題建設校園文化。

四川是大熊貓的故鄉(xiāng)，熊貓以竹為食，川內有大片的竹海。鄉(xiāng)間家家戶戶門前屋后也有小塊的人工林，人稱“竹林盤”。說起竹，老一輩人倍感親切。春天，竹筍脆嫩可口，是難得的舌尖美味。夏天，竹影搖曳，做個彈弓穿梭竹林間尋找鳥雀，做個竹葉陀螺掛在蛛網(wǎng)上隨風旋轉，是難忘的童年趣事。家中竹器木件，竹椅、竹席、竹籃、籬笆，多由老人親手編織而成。

徐家鎮(zhèn)竹林村遠近聞名，隨著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竹編手藝逐漸沒落，老人相繼離世，這門古老的手藝會不會因后繼無人而失傳？一些竹林被連根拔起，“竹林盤”也慢慢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劉校長很是感慨：“農(nóng)村學校要有農(nóng)村學校的樣子，比高大上的東西，我們比不過城里學校，既沒有那么多資金支撐，也不符合我們的實際情況。我們的祖先從鄉(xiāng)土中走來，孩子的血液里流淌著農(nóng)耕文化的因子。況且很多東西至今仍然適用，即便不用了，我們也可以讓孩子來認識，明白我們祖先經(jīng)歷過怎樣的生活，是怎么走過來的?！?/p>

園中竹，手中竹，胸中竹

校園中的竹園，不僅有本地常見的斑竹、楠竹，還引進鳳尾竹、金竹等品種

校園的農(nóng)耕博物館，里面的藏品有學校到處收集的，也有家長主動捐贈的

竹文化建設的方向已定，接下來則是如何建設的方法論問題。學校通過行政會、教師會、家長會廣泛征求意見，并聽取市區(qū)專家領導建議，提煉出發(fā)展理念和構想，“以鄉(xiāng)——韻——緣為主題，以竹文化為主調，以鄉(xiāng)村少年宮發(fā)展為依托，以特色創(chuàng)新為導向，以爭優(yōu)創(chuàng)先為驅動，以夯實質量為基礎，從學校精神文化、環(huán)境文化、制度文化等方面逐步打造和形成學校的文化積淀，一步一個腳印地提升學校的文化品位，努力將學校辦成讓學生喜愛、讓家長滿意而且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現(xiàn)代化農(nóng)村小學。”

“這是我們近十年的心血，當時這里還是一片田壩?！钡掠魅畏椒贾钢@中的翠竹，甚是感慨。當時，學校聘請園林設計師，根據(jù)校園格局打造環(huán)境，在校門右面空置土地、操場、教學樓、綜合樓四周栽種竹子。不僅有本地常見的斑竹、楠竹，還引進鳳尾竹、金竹等品種，并貼心地制作了相應的名片，方便將竹子名字與實物一一對應起來。如今，校園40%的面積均是竹林，儼然一個竹子公園。抬眼望去，滿眼青翠，微風習習，竹影搖曳，或嬉戲或靜讀，好不愜意。劉先余相信環(huán)境行無言之教，眼中所見會影響心中所想，這正是環(huán)境熏陶的作用。

除了栽種植物，學校還開動創(chuàng)新思維，挖掘與竹相關的人文內涵。竹元素，充滿校園每一個角落。墻面的“竹林七賢”壁畫，樓面的竹影勾勒，走廊懸掛的竹之詩詞歌賦國畫，功能室的竹編門牌，甚至垃圾房也改建成竹建筑，學校外觀煥然一新。更進一步，學校還將竹文化與農(nóng)耕文化結合，收集竹子制作的農(nóng)具，擺放在車庫改建而成的農(nóng)耕博物館中。熱心的家長聽聞此事，很是支持，主動將家中的“老古董”捐獻出來。

不過，外在環(huán)境易改變，內在思想?yún)s難以撼動?！白鲋裎幕?，我想還是需要師生大面積參與才行，不說百分之百全員參與，至少得百分之八十，不能光是我們幾個在那里搞環(huán)境建設。”否則，劉先余認為那樣流于表面，對師生的影響有限。

起先，開展寫竹畫竹誦竹活動。實行階段，卻遇到不小阻力。彼時，學校近三分之二的老師是老教師，幾十年的教學生涯，備課上課改作業(yè)提高學生成績，全是圍繞學科教學進行。突然要給孩子專門挪出時間參加上述活動，很是困惑不解，認為這是耽誤學習時間，影響學習成績，于是攔住學生，不讓參加。結果，每次開展活動，人數(shù)寥寥，多是來自年輕教師任教班級。劉先余和學校行政給老教師做思想工作。他愛拿生活中的事情舉例子，頗具說服力：“你看時代不同了，如果學生全部時間都埋在語文數(shù)學學科學習中，沒有任何特長。就算他去旅游，在路上，大家玩游戲，輪流表演節(jié)目。輪到他，歌不會唱，故事也不會講……”老教師一聽，有些道理，點點頭，學生可以參加這次活動。可惜，下一次，原有的思維又起作用了，新教師任教班級的學生積極參與，老教師班上的學生依然人數(shù)稀少。幾年下來，老教師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新教師班上的成績不降反升，原來誤解了參加活動與成績升降的關系。

慢慢地，老教師的想法轉變了，開始發(fā)自內心地支持學生參加活動。年齡再大一些的，逐漸退休。教學隊伍開始流入新鮮血液，新老教師占比調轉過來。開展活動，變得越發(fā)順暢。

有了時間和精力，劉先余轉向更深層次地思考。

一根竹子，是西南常見的植物，也是征服世界的弓箭；是一道春天的美食，也是記錄文明的毛筆；是童年的秋千架，也是一曲清幽的笛音；是門前的竹籬笆，也是君子品格和士人風骨。從遠古的“斷竹、續(xù)竹、飛土、逐宍”走來，竹與我們的生產(chǎn)生活日漸緊密，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就曾說“庇者竹瓦，載者竹筏，書者竹紙，戴者竹冠，衣者竹皮，履者竹鞋，食者竹筍，焚者竹薪，真可謂不可一日無此君?！薄罢氨虽堪模G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痹诠爬系脑佒裨娖?，“君子”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竹獨有的虛心有節(jié)、凌云、不畏風霜雪壓、隨處而安品性，被賦予君子賢人的化身。古代愛竹之人甚多，詠竹之作亦是如此，竹林七賢、王子猷、白居易、蘇東坡、鄭板橋……

學校的活動與課堂融入了很多“竹”元素：音樂課上加入絲竹之音，吹一曲竹笛；美術課上融入烙鐵畫，用烙鐵在竹板上烙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故事人物

《大學》里講“物格而后知至”，竹中尚待開發(fā)的資源甚多。學竹不能僅學顯性的一面，還要挖掘其隱性的內涵。竹虛心勁節(jié)、堅韌挺拔、奮發(fā)向上的品質鼓勵著全體師生勤勞質樸、開拓進取，師生的身心狀態(tài)不斷變好。同行評價徐家小學的學生眼神亮了，不再像以往那樣扭扭捏捏，更自信大方了。學校師資緊缺，很多中層干部，都還身兼主科教學。老師一看，中層干部平時工作量著實大，但依然一肩挑兩擔，工作也更積極了。一位老師發(fā)現(xiàn)附近在挖“竹林盤”，盤根錯節(jié)的竹鞭連地拔起，條件反射般，他猛然想到學校竹文化打造或許用得上，就將整塊的竹鞭搬到學校了。另一老師家附近的火鍋店裝修，原先的木板門不用了，扔在店門口，這老師一看，或許學校竹文化建設用得上，也搬回學校了。這些后來還真派上了用處。

因材施教，全面發(fā)展

與竹相關的活動，日漸豐富。音樂課上加入絲竹之音，吹一曲竹笛；美術課上融入烙鐵畫，用烙鐵在竹板上烙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故事人物；更是加設戲曲課，生旦凈末丑，唱念做打演，將竹君子故事搬上舞臺?！拔淖质撬赖模槐窘炭茣?，寫得再好，對孩子來說，缺乏體驗，印象不深?！眲⑾扔嗬^續(xù)道，“但是通過去想、去畫、去烙，無形之中卻形成了很深的印象?！?/p>

竹文化不斷深入，大家的思路也越發(fā)開闊。古老的竹編手藝進入老師們的視野。民俗文化是農(nóng)村的根，可不能輕易丟掉。幾經(jīng)轉折，鄉(xiāng)村少年宮竹藝興趣班開班了。除了本校師資，還聘請了涪城區(qū)非遺文化傳承人，一位在竹編方面心靈手巧的老奶奶來校授課。竹葉貼畫、竹殼繪畫、竹篾編織、竹根雕刻、竹具架構……孩子們的想象力盡情發(fā)揮，創(chuàng)作了一件又一件竹藝精品。

劉先余琢磨著，得把孩子們的作品展示出來。墻面、走廊、樓間或掛或貼，甚至還專門修建竹雨軒，改建竹之韻雅園、美園、憩園，用以陳列作品。有老師擔心資金問題，劉先余讓老師放心，該花錢的地方絕不能省，該節(jié)省的地方絕不浪費，要把錢花在刀刃上。孩子們看到自己作品展示出來，無疑是巨大鼓舞，學生需要這種被激勵的氛圍，不能將他的興趣扼殺了。今年，幾個升入初中的孩子惦記著母校和老師，回來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品還掛在那里，很興奮，直說要把擱置的手藝重新拾起。

順著民間文化這條線，學校還將花樣跳繩、高蹺、嗩吶、舞獅等民俗活動也囊括進來。學生很是喜歡。一孩子在作文中寫道：我通過花樣跳繩學會了動腦筋，學會了堅韌的精神，學會了協(xié)調和合作。我把花樣跳繩中學到的東西用到學習上來，我的學習成績也上來了。

的確，豐富的藝體活動，打開了孩子的視野，不再局限于幾本薄薄的教材，而是將書本知識與人生體驗結合，將學習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徐家小學走出去的孩子，頭腦靈活，動手能力強。有家長反饋，孩子升入中學后，一次開家長會，初中校長感嘆道，這些孩子后勁足，很好教，學校很愿意接收這樣的生源。

劉先余有些欣慰，也更加確信先搞特色活動再抓教學質量這條路是走對了。去年，全校二至六年級成績全部拉通來看，學校排名全區(qū)前六。今年，六年級綜合評價排名B類學校第一。游仙區(qū)將全區(qū)所有學校分為三類，A類為示范校，C類為300人以下學校，B類則在兩者之間。現(xiàn)在，城里一些學校有些擔憂，論藝術活動特色，比不過徐家小學，如果成績再比不上，就真的沒優(yōu)勢可言了。

在城鎮(zhèn)化發(fā)展的浪潮中，在農(nóng)村學校生源不斷縮減的困境中，徐家小學逆勢而上，從農(nóng)村實際出發(fā)，以竹文化為主調，實現(xiàn)了內涵式的跨越發(fā)展。從另一方面來說，恰好也符合鄉(xiāng)村振興和生態(tài)文明發(fā)展的時代趨勢。學生人數(shù)不降反升，還吸引了周邊鄉(xiāng)鎮(zhèn)區(qū)縣的生源。

“很多人都很羨慕我們的孩子，農(nóng)村孩子不可能百分之百考上大學。換過來說，即便將來讀書不行，找不到很好的工作。他還有一門手藝，完全可以靠竹編作品、竹烙鐵畫，擺個攤，足以養(yǎng)家糊口?！闭f起將來的打算，劉先余很堅定，“如果組織上沒有調動，還呆在這所學校。那我還要將竹文化深挖下去，做得再細一些?！?/p>

近年來，徐家小學的學生參加各種文體活動，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