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盜鍋黑

2018-08-03 02:36舒飛廉
上海文學 2018年8期
關鍵詞:二嫂麗麗

舒飛廉

金安早上五點就醒了。窗外一團漆黑,繁星在銀河里,白霜在田野上,微光熒熒,大概都奈何不了冬月寅時的黑。這是人家鐵拐李做強徒后悔了,一夜蕎麥枕頭上不眠,起床歸還偷盜的鐵鍋的時刻,老天爺替他遮著恥呢。叫醒老金安的,除了膀胱里一泡熱尿,還有秋褲里硬得像燒火棍搟面棍子棍一樣的陽具,老不正經的東西啊,都五六十歲的人了,火氣還這么杠,不丟人嗎?金安讓自己去聽黑暗里傳來的雞鳴,南頭晏家灣,西頭何砦,東頭肖家河,北頭鄭家河,從前鄉(xiāng)下人多,養(yǎng)得雞鴨成群,早上公雞打鳴打擂臺似的,每一只雞的嗉子里,都含一塊銅,或厚或薄,形色不一,喔喔聲能織成厚毯子,毯子大紅大綠,描龍畫鳳,現(xiàn)在也不太行了,稀稀落落,無精打采,像孝感商場門口促銷的時候搭起的舞臺,從前人山人海,眼下已經沒幾個人擠到臺下聽,臺上的人又唱又跳,意緒索然,混混沌沌,好歹堅持到底。好處是,金安腹部的一點熱力,終于也隨著一陣陣寥落的雞啼散掉了,熱力一散,人也不用花花腸子、想七想八,“咚”的一聲,金安跳下地,穿衣統(tǒng)襪,倒昨天燒好的開水洗臉,對著木鏡臺刮胡子梳頭發(fā),將自己收拾清白,一邊柴房里推出電動三輪車,打火出門。

出村口,上小澴河堤的時候,晨色初萌,天也就是蒙蒙亮。他自己種的三畝稻田、菜地一條一條,伸展在澴河堤下面。晚稻上周找鄭家河的保志用收割機割了,以前收晚稻,他得將鳳英由武漢叫回來,兩個人又是割谷,又是打場,又是揚塵,又是晾曬,搭伙忙上七八天,才能將曬干的稻谷裝到麻袋里,一二十只,扛到二樓上去。現(xiàn)在保志開著紅頭綠腦鐵蒼蠅一般的機器,一個時辰就搞定,抽支“藍樓”,耳朵上再夾一支,接到錢,數(shù)也不數(shù),塞到牛仔褲的屁股袋里,一聲多謝金安叔,突突突開著車走,他忙著哪?;ㄥX?鳳英坐高鐵由武漢回來,打折返,不是錢?她一走,兒子媳婦小寶餐餐下館子,不是錢?今年稻谷長得好,桿壯腰直,西北風吹來,好像在搖晃著一地低眉順眼的金子,現(xiàn)在割去了,余下四五寸長的稻茬,印著白霜,茫茫一片,讓金安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在一邊菜地里,黑白菜已經長圓,蘿卜纓子下面的紅蘿卜也有小寶拳頭大,菜薹也在開花,晚蜂子在黃花里爬來爬去,沾一身粉,等菜薹起來了,尺把長,大拇指粗,裝一麻袋紅蘿卜、白菜、紫菜薹,六十多斤,抵得上高鐵的票價,他就能去武漢看孫子唉。

菜地的盡頭,是金安扎的稻草人,它跟孫子一樣,有名字的,孫子叫小寶,稻草人的名字,叫小強。春上二月花朝,他去武漢兒子家住過兩周。大學教書的兒子整天關在書房,公安局上班的兒媳忙,晚上回來手機都接不停,鳳英接送小寶上下學、做飯、拖地,晚上領著東亭小區(qū)的婆婆們跳佳木斯僵尸舞,圍一個圈扭腰擺胯,他一個閑人,喝著兒子喝不完的明前茶,抽各種黃鶴樓牌子的煙,灌稻花香白云邊勁酒各種酒,拎著淘寶新?lián)Q了蟒蛇皮的二胡,去沙湖公園梅花香里拉《二泉映月》《江河水》,又感冒了一周,厭了,跟鳳英吵架,背著麻袋回了家。來的時候,麻袋里是臘魚臘肉臘香腸,走的時候,麻袋里是一只布偶男洋娃娃,十歲?金色的頭發(fā),鼻子皺皺的,臉白,有雀斑,小牛仔背帶褲已經扯破了,是個外國男孩兒。他去樓下扔垃圾時發(fā)現(xiàn)它仰面躺在草叢里,心里一動,撿回來。兒子看了,說是一個俄羅斯娃娃,萬卡、契訶夫、俄羅斯憂郁,他老子聽毬不懂。兒媳婦掃一眼,就判斷是隔壁805那對新婚夫婦扔的,他們剛由莫斯科彼得堡海參崴度蜜月回來,這才幾天,蜜月中的禮物就在打斗中扯得七零八落,一地雞毛,被扔到垃圾堆邊小葉黃楊剪出的灌木叢上,去民政局換離婚證就是分分鐘的事了——公安局的女干警,火眼金睛。小寶說不好看,他還是喜歡小熊維尼,每天晚上都要抱著睡,將口水蹭到它臉上,小熊也不嫌棄,總是一臉笑。鳳英埋怨他,說東亭小區(qū)里愛撿垃圾的婆婆爹爹多得很,染上這個臭毛病,戒不掉的,有初一就有十五,快下樓去扔了,不然,老娘就扔你的二胡。已經不是一個老實得力的鄉(xiāng)下婆娘,是城里小區(qū)的帶頭“老娘”了,架就是這么吵起來的,金安不扔,將二胡與俄羅斯娃娃塞到麻袋里,悶頭坐火車帶回來了。

清明節(jié),金安給娘老子的墳拔草,砍去拇指粗細的構樹棵,又在每人的墳頭上培了唐僧帽一般的新土塊。娘老子的墳就在小澴河堤下,他家的稻田與菜地的前面,娘走了四十年,老子走了二十年,之后就是金安與鳳英領著幾個孩子過,后來兒子姑娘們去孝感武漢買房子,將鳳英也帶出去照看層出不窮的孫女和一個獨苗孫子。現(xiàn)在這幾畝地是他一個人的了,從前它要養(yǎng)活七個人,兩季谷一季油菜,現(xiàn)在對付他一個,綽綽有余了,閑閑地長一點草,沒什么,雀子、野兔、田鼠、黃鼠狼來打一點牙祭,也沒什么,只是白吃不行,得練練膽子先。清明節(jié)的上午,金安放下鐮刀與鍬,在墳頭與地頭之間扎了一個稻草人。俄羅斯娃娃萬卡是現(xiàn)成的,將破碎的背帶褲用稻草密密麻麻地裹起來,戴上他的新草帽,將它綁在十字形的柳架上,兩只手合在一起,一上一下,交錯握著一條剝皮白柳木棍子,棍子前面,系著一條小寶用舊的紅領巾,風一吹,就呼呼啦啦響,好像有一束火苗在綠萌萌的秧苗上飄。銀安金鳳黑人洋人他們由牌場出來看到,說是金安弄了一個巧板眼,這一下七月半小澴河里的淹死鬼過河堤,都會被這個小洋人版孫猴子給擋住。做得這么洋氣,要是金神廟集還“抬故事”的話,這個孫猴子的扮相都可以上大桌子,去抬故事了。小強擋不擋得住鬼,金安不曉得,但他知道,這家伙給往稻田里吃蚱蜢的喜鵲添麻煩了。這幾年鄉(xiāng)下人少地荒,草蟲頻密,喜鵲又多又肥,成群結隊,腦子沒有什么長進,膽子卻變大不少,看到紅布飄飄的稻草人,難辨真假,總是要猶豫半天。終于有大膽的喜鵲來啄小強,它們特別愛啄小強的兩只藍玻璃球眼睛。啄掉了,金安就去河里找石頭,給小強換上新的。

小澴河里的石頭多的是,小強的眼睛由淡藍色,換成明黃色的、乳白色的、墨綠色的、琥珀色的,現(xiàn)在是純黑的。黑色好,看起來總算有一點像中國娃娃了,沒有那個什么俄羅斯憂郁,可能他也是聽多了我拉的《二泉映月》《江河水》這樣的中國憂郁吧,唉。金安不愛打牌,長牌麻將撲克牌都不愛,所以常被金鳳他們那些牌精笑罵,說他個尖屁眼將兒媳婦給的錢、自己收棉花賺的錢,都藏起來,不敢輸,“我們死,就睡個沙樹板子,你是要打個楠木棺材吧金安,過十幾二十年我們都死了,你的屋是金子打的,在河堤下的黃泉里當財主,我們哪個敢去串門!”當年的婦女隊長熬成了婆,一臉皺紋菊花綻放,兇樣子沒了,嘴巴還是厲害的。金安拉二胡給小強聽,給娘爺聽,母親去世早,她的身體早化成土了吧,父親死的時候,背是馱的,現(xiàn)在可直過來了?雖然過年過節(jié),還給他們燒紙、斟酒,跟他們喃喃自語地講話,但金安已經記不清他倆的長相了,一張照片也沒有,他都記不住,世上還有誰記得住呢?有時候,胡弦將手指劃出血,金安就將血珠擦在小強的稻草蓑衣上;尿尿,也將尿柱對著埋在地里的柳架,結果到秋天的時候,柳架上都長出了綠色的柳葉。他將擦血跟尿尿的事講給樹堂聽。樹堂是個瞎子。金安開著電動車去附近的村里收棉花,樹堂是戳著個拐棍去給老娘兒們算命,簽筒抖得嘩嘩亂響。“等它長出心竅,它就會成精,又是柳樹精,又是石頭精,你也莫怕,過年我畫個符鎮(zhèn)著它。”瞎子樹堂翻白眼。金安半信半疑,卻并不想要樹堂的符。成精就成精,我這個年紀了,怕個什么,兵來將擋,妖精來了吃一棒。它活過來,只怕比小寶還乖些。兒子說暑假讓小寶回鄉(xiāng)下陪爺爺住幾天,結果被兒媳婦報了奧數(shù)、英語、作文……培優(yōu)班,好像長了八只腳的螃蟹,把小寶和暑假夾著。鳳英也說,人家屋里的伢都在上課,莫讓他回鄉(xiāng)下野,鄉(xiāng)下的水又不干凈。水不干凈是學兒子說的,每次他開車回來,都在后備廂裝一堆農夫山泉。他這又多少年沒回來了?兩歲時斷了他媽的奶,二十歲斷了家鄉(xiāng)水。小寶,回不來就算了,爺爺這里的棉花班、稻谷班、種菜班、捉知了蛐蛐班,其實也蠻有意思的,去小澴河里摸魚,你爸爸當年沒上奧數(shù),一個暑假都在河堤下的溝溝坎坎里摸魚,一天摸七八斤鯽瓜子,背上長刺的鱖魚也摸到過,就這么著還不是摸到大學,摸到你媽的床上去了。水不干凈?他摸魚的時候,小澴河還有釘螺跟血吸蟲呢!不說了,還是小強好,清風明月里,一柱一弦,那個思華年,聽著金安拉二胡,好像過去熱鬧的那個村子,那個七口之家,那些在楓楊樹影的炊煙里活躍跳躦的生產隊各色人物,打皮影似的,都在《二泉映月》里活泛過來了。

想這些干啥呢?能當楊二嫂的包子?走,收棉花去。金安朝小強揮揮手,小強手里的紅領巾夾著霜粒被西風吹得嘩啦響,三只喜鵲在它身邊新長起來的構樹苗上踏枝子,黑背白腹藍尾,油光水滑,兩大一小,看樣子是一家子。東邊的霞光已經發(fā)起來了,一道道鋪滿了小半個天空,映在小強弟弟黑曜石的眼睛里,唉,這孩子,靈醒的。小三輪電力很足,順著長長的坡爬上水泥堤面,往北是金神廟、肖港鎮(zhèn),往南是涂河集、孝感城,金安收棉花的第一站是金神廟集,在那里如果能收一車棉花,就在楊二嫂的早點攤子上趁著豆腐腦,吃兩個炸蘿卜包子,然后繼續(xù)往北,將棉花賣給肖港鎮(zhèn)收棉花的經紀河南人老徐,一上午就算齊活了。

長堤如蛇,西北風吹得人冷颼颼的,風中已經有一點冰雪的鋒刃了,明天要記得戴狗鉆洞帽子,感冒了不是個事,要是鳳英曉得,會被她發(fā)微信用語音罵的:“你要是想死在鄉(xiāng)里,就自己先挖個坑躺進去,莫麻煩別個,現(xiàn)在村里找得齊八個抬重的?兒子媳婦小寶還有我都很忙,我們都是有事業(yè)的人!”鳳英罵歸罵,這件事金安還真琢磨過。將棺材蓋支楞著,弄一個像老鼠夾子一樣的機關?有一天,動不得了,不要活了,心灰意冷,帶十幾個楊二嫂的包子饅頭,趁天黑,一個人,將新油漆味與沙樹板子松香混合著的棺材,背到小澴河堤邊提前挖好的墓地里,六尺深,三尺寬,六尺長,頭朝東,腳朝西,仰面躺進棺材里,枕著新蕎麥枕頭,蓋著新棉被,一邊吃包子,一邊由支起來的板縫里看一線藍天里早晚光線變換,日月星辰隱現(xiàn),聽堤上草木間蛐蛐叫,吱吱噓噓,稀里稀里,它們的《二泉映月》,聽小澴河隔著堤在泥岸下石頭上流淌,水牛蹭背似的,聽村里傳來的嘩嘩的麻將聲。媽說饅頭要慢慢嚼才好吃,才甜,他將這句話也告訴過兒子。吃完饅頭,最后下決心,將引繩一拉,“啪”的一聲,棺材蓋帶著泥土蓋下來,堆在四圍的泥沙也瀑布般倒入,將他蓋進黑暗里,最后的黑,沒有一絲光,也不要魏家河的八個男將黑衣黑褲抬棺,也不要汪梁岡的三個和尚念經,也不要黑龍?zhí)兜膬蓚€道士作法,也不要匡埠的五人樂隊打鑼吹嗩吶,也不要鳳英領著三個女子哭,也不要兒子頂著白麻布,腰里捆著草繩子,在小強旁邊抽煙,也不要公安干警兒媳婦在兒子身側玩手機,也不要小寶向培優(yōu)班告假說爺爺死了,老師點頭同意,又布置作業(yè)說回來要寫一篇作文《我的爺爺》:“我有一個關愛孩子的爺爺,他六十多歲,高高的身材,一頭灰黑相間的頭發(fā)以及一雙圓圓的眼睛?!贝荷辖鸢沧x小寶的作文,和兒子像的。老師卻說感情不夠鮮明,要是爺爺死了就好了……小寶他爺爺我一個人在父母身邊沉沉睡去,不再醒來,當然,十一月最好,三月也可得,不太冷,也沒有蚊蟲蒼蠅牛虻往棺材里鉆。我也不是沒有人陪,小強就很好,到時候將紅領巾換成白麻布條,將他手中的金箍棒用白紙包成孝子棍,也是個懷念亡人的意思?

金安放眼去看小澴河。白霜由河堤往下,印在黃黃綠綠的枯草上,草叢里雛菊與紅蓼交錯開放,一塊接著一塊,一直連綿到河水邊。草坡上是幾排白楊與楓楊,白楊是從前公社、生產隊種的,長得像四個兜的干部,楓楊則是自生自滅,在雞嘴牛蹄外,自己長起來的,土頭犟腦,現(xiàn)在看順眼了,也沒什么。東邊朝霞影里,啟明星還在,大別山屏風似的,一片青黑,小澴河由那里來,就在草叢與樹影里曲曲折折地流著,升騰起來的一縷縷白霧在朝霞里舒卷變幻,糾纏著樹林與林下早起啃草的黃牛水牛、綿羊山羊。在牛羊們身邊起起落落的白鷺,仙氣彌漫,演仙俠電視劇似的,三生三世十里蓼花,這樣子,并不比沙湖公園差嘛。兒子說沙湖公園講究的是濕地生態(tài)公園,政府投十幾個億,設計師是由德國回來的,他老子天天看的小澴河不生態(tài)?不濕地?花了國家半分錢?你們一個公園,說是清朝的一個舉人修的,我們往金神廟去的梅家橋,上面的車轍,還是人家趙匡胤推著獨輪車壓出來的,那京娘嫂子當年就穿著昭君出塞的狐貍皮衣裳,斜著身子滿頭汗坐在他的獨輪車上。金安忽然有一點想明白了,春上由武漢回來,表面上是被鳳英弄氣的,實際上,他是不滿意他那個俄羅斯憂郁的兒子,大早上剛剛將三輪車開出兩里地,就已經腹誹他好幾次?;ㄏ铲o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他親娘沒忘,但這三畝地,他記得?我金安能教訓他?兒大不由娘,更由不得他老子耍橫了。

小時候他多乖,像小寶,但比小寶要皮實。小寶是一只被系住的猴子,他就像一只曬得黝黑的野貓。鳳英一開始是開瓦窯的,一口氣生了三個丫頭,才開張生下來這個兒子,三四代的獨苗啊。寶貝?是他爺爺?shù)膶?,他媽的寶,金安對他,兇著呢。兇是因為太喜歡嗎?他看著他長出細白的牙齒,繞著堂屋的桌子跑,聞著他細黑頭發(fā)里淡腥的氣味,在池塘里撲通通學游泳,背著他媽縫了紅五角星的軍用書包上學,放了學就下地跟他們一起干活,打豬草、撿柴禾、插秧、割谷,只穿一條花褲頭,頭發(fā)汗?jié)癯梢豢|縷,汗流到眼睛里,又滴到他們家的田地里,好多次,金安都覺得忽然眼眶一熱,慌忙將頭扭過去。可當著他的面,臉又板得像麻將牌上的八萬似的,擔心給一點好顏色,這小子就會拿去開染行。兒子慢慢長得濃眉大眼、膀大腰圓,越來越像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了,他半夜帶著他,一起去涂河集賣菜,騎自行車,后座上吊著兩麻袋土豆,結果兒子沒怎么睡醒,迷迷糊糊由河堤上沖下去,卡在沙樹林里,人卻由車龍頭上翻出來,捂著下身蹲在地上哭。那是金安一生里,最慌張的一次,他將自己的自行車一倒,連滾帶爬地跑到兒子身邊,將他的身子提起來,抖,摸他的臉,沒有血,往下手掌穿過褲帶,摸到胯下兩粒小丸子還在,溫溫的,湯圓似的,毛桃核似的,才稍稍松了一口氣。那天他們四麻袋土豆賣了六十多塊錢,回來他將錢一分一厘數(shù)給鳳英,兒子沖下河堤的事卻不敢跟鳳英講半個字,她要是知道,一定會扔下錢,抓花他的臉。真正地放下心來,要等到十年前,小寶出世吧。唉,莫非就是那個清早,也是鐵拐李還鍋的時分,這小子在堤林里摔開了心竅?小學,初中,他讀書越來越好,獎狀多到家里的二十幾扇鼓壁都貼不下,鄭家河的民辦老師金芳還專門提了十斤煤油送家里來,讓他晚上好好念書,金芳推著厚厚的眼鏡說:“要是早六七十年,他中個秀才沒問題的,我們這一塊湖垸,還沒出過秀才呢。”秀才就比木匠好?他后來念到“博士”,文博士就比木博士好?他已經弄不懂這個高深莫測的兒子了,讀那么多書有么用?你都忘了自己姓魏,要跟著那個俄國契訶夫改姓“契”了吧!

當年攔住兒子,拯救了他寶貴的蛋蛋的沙樹林,十多年前已經砍掉了,那些樹的樣子,他都記得,跟兒子的年紀差不多,長到二十多年的時候,有合抱粗細,打鼓壁做檁條,做房子的立柱、橫梁,都是可以的,但現(xiàn)在鄉(xiāng)下都用水泥鋼筋做房子了,所以沙樹最大的用途,是做棺材。這些年附近死掉的人,都是用那些砍掉的沙樹做棺材送走的。沙木棺材輕,防蟲蚊,未上漆之前,沙木的紋路像公雞的翎毛似的,不曉得幾漂亮,金鳳笑話金安想睡楠木棺材,這個不對,金安想,我要的,是金不換的沙樹棺材,何況它們救過我兒子的命,也就是救過我孫子的命。

金安在河堤上迎風開出二三里路,就要由梅家塆邊的土坡右拐下堤,向東走過梅家橋。去年鎮(zhèn)上派人來修整河堤,幾個挖土機填堤腳,十來個人跟著混凝土攪拌機取料鋪路,從前附近十里八村的男人一個冬天的活,他們一周就干完了。從前的沙土路,都翻成了水泥路,但梅家橋上的青石板還是留了下來,人家趙匡胤推車走過的橋,隨便能動的?壞處是,騎車也好,開三輪也好,過橋的時候得特別小心,要是輪胎卡到石槽里,就得連人帶車倒向小澴河洗澡了?,F(xiàn)在也還罷了,要是從前,梅家塆的媳婦們丫頭們在一邊的埠頭上打芒棰漂洗衣服,看到了,河水映白牙齒,笑得花枝亂顫,你濕淋淋地爬起來,臉上又是凍得通紅,又是臊得通紅。

梅家橋下春水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金安看兒子在書房里寫過這十來個字,他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到的時候,他覺得兒子毛筆字寫得好,又大又黑。小時候讓他好好練字,因為金安小學都沒讀滿,自己寫得不好,家里的春聯(lián)總比不上人家?,F(xiàn)在這小子真的寫好了,金安卻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這應該是到金神廟集上去賣對聯(lián)的伙計?。⌒缀铀拇_綠得像麥苗尖似的,打著旋,散發(fā)出氤氳的水汽,緩緩向西邊的中心閘流,到大澴河還有六里河堤折轉。

樹堂起得比金安還早。河橋邊有一塊小小的河灘草原,紅蓼白蘆,綠草未衰,朝陽由東邊的河堤下翻上來,絲絲縷縷,將酒紅的光線涂抹在草灘上。瞎子樹堂穿著對襟的舊藍襖子,頭發(fā)又短又密,全都變成了銀白色,左手抱著烏紫烏紫的簽筒,右手拖著竹竿,臉被西風吹得通紅,睜著白白的眼睛,就定定地站在草叢里,被紅光照著,身后又是小澴河升起來的條條白霧,那樣子,看得金安心里都打了一個突,這瞎子,已經活出神仙的滋味了,這樣去騙附近村里的大小嫂子老太太,卦錢怕又要漲了:“一個命三十,我向我?guī)煾到涣艘磺€命錢才學的算命,我?guī)降?,也要向我交一千個命錢!”有本事你漲到一百,有本事你用支付寶跟微信收錢,你就發(fā)財了老樹堂!在瞎子樹堂的背后,是五六頭水牛黃牛,老了,下崗了,牛眼睛里的光都不比從前亮堂了,啃草也是有一嘴沒一嘴,水牛黃牛旁邊,是八只黑山羊,大大小小,毛色黑亮,眼神靈光,吃草也迅疾,跑來跳去,也快,常常將站在它們身邊的十來只白鷺驚得連連后退。牛羊在河邊吃草,將土蛤蟆小蚱蜢趕出來,蚊子牛虻集群飛來吸它們的血,白鷺是飛過來啄吃這些蛤蟆蚱蜢蚊子牛虻的,它們就是白鷺的饅頭包子,河中的魚蝦是白鷺的米飯,河灘是牛羊、蚊蚋、白鷺們的集市,所以白鷺耐得煩,牛們這樣懶,山羊們這樣調皮,它們也只是守在一邊,偶爾伸一伸長脖子,吃個蟲,偶爾興頭來了,跳個舞,是公白鷺也火燒火燎,想跟母白鷺玩兒,實在無聊了,它們就一道拍起翅膀,天藍地綠里結成小組,翩然飛過楓楊白楊,去另外一個河曲尋牛覓羊趕新集。

金安問瞎子樹堂:“它來啦?”

樹堂搖搖頭,白眼珠映著霞光,瞎子們的笑臉是詭異的。

都找了三十年,差不多每天早上點著竹竿,走上堤,走下堤,來到梅家橋邊等它。找到了,是命,找不到,也是命,都算不了什么。

一條小澴河里有多少只白鷺?老天爺養(yǎng)的,金安數(shù)不過來。樹堂個瞎子,也算不出來。說起來樹堂還是天瞎子。生下來,幾天都閉著眼睛,接生的榮婆婆去扒他的眼皮到流血,回頭對他父母講:“你們要認命,眼珠都是白的,你們得的是一個會算命的兒子。”十六七歲送去王樹林塆跟老王瞎子學算命,講好一千個命錢出師,老王瞎子給樹堂起的第一卦是“屯卦”,“剛柔始交而難生”,摸索半天簽條,跟樹堂講:“你媽懷你的時候,吃過一只白鷺?!被丶覇枠涮冒?,樹堂爸就哭,對的,那幾年,到處餓飯,你媽害伢,想吃雞,哪來的雞,雞蛋都是替“蘇修”下的!我沒辦法,只好去小澴河里,用縫衣針彎成鉤,串上蚱蜢,用索子系在牛背上,釣了一只白鷺,燉滿滿一瓷碗端給你媽吃,是我造的業(yè),報應到我伢頭上,我枉為一世人啊。三十六七歲,樹堂還清了老王瞎子的一千個命錢,幫他起了三層樓的新房子,老王瞎子要死了,臨死前跟樹堂講:“樹堂你跟我不一樣,我是野葫蘆蜂子蜇瞎的,你是天報應的瞎子,死了,下黃泉,看到的陰間還是黑的,只有一個辦法,我要跟你講。河里白鷺成千上萬,總有一個頭頭,像毛主席一樣。它脖子最長,叫得也最響,它除了吃蛤蟆跟牛虻,還在找河底的紅石頭,淡紅色,圓圓的,像血,找到兩顆填到它嗉子里,白鷺就會變成仙鶴。你看到它,哀求它將紅石頭吐出來給你,你死了,躺棺材里,將兩顆石頭放眼皮上,你瞎眼睛爛了,石頭就會掉進眼窩里嵌上,你生前看不見,死后就不會做瞎子?!睒涮脝枺骸八遣唤o我怎么辦?”老王瞎子停了停,回道:“你搶,盜即道。”那時候這方圓十里肖港鎮(zhèn),明面上,大家都聽劉青城書記的話,暗地里,其實是聽王瞎子的,瞎子管的是天上地下兩頭,青城管的是中間,日月光下地面上的事。樹堂點頭答應,說每天早上,只要不落雹子,就會去梅家橋下等,他曉得紅石頭金貴,怕是杜十娘沉的那個百寶箱里滾出來的,東陵大盜孫殿英由慈禧太后墓里摳出來的,只要出世,只要主席白鷺、書記白鷺將它們找到,他就去求它,他在黑暗里過了幾十年,都不知道星斗是么樣閃法,花是怎么個開法,女人的臉長什么樣,奶長什么樣,受的罪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抵他媽媽吃的那碗白鷺,夠了!再說媽媽也死了,埋在河堤下,血流干了,肉磨完了,都還給小澴河了!白鷺白鷺,你可憐我一個瞎子,不要讓我下了黃泉,還要點著竹竿走。

瞎子們都是神神道道的,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喲。金安從小跟樹堂好,心里想的是,讓他去梅家橋玩玩,也就是少賺幾個命錢,大清早,嫂子們都在擇菜做飯,菜里的蟲子米里的石粒,“鼓子”里的熱水搖窠里的孩子,鐵鍋底面積著一層黑盔等刮,哪個有空理他。人有個盼頭總是好的,瞎子更要有盼頭,等他哪一天死了,自己去小澴河里,找兩粒淡紅小石頭放到他棺材里,安在他眼皮上,也不費什么勁,小強都換過多少雙眼珠了。這么說,我還得等樹堂先死,才能去給自己挖墳布坑裝機關。

“這是涂麗麗的羊,她趕過梅家橋,托我一個瞎子替她看羊,自己去金神廟集上開她的裁縫鋪去了?!痹瓉順涮孟棺映嗽谶@里聽白鷺鳴叫,撫摸站立在他身邊的白鷺的彎脖子,還在替那個女子看羊唉。原來莫道人行早,更有早人行,樹堂比他早,涂麗麗比樹堂還早。她趕著黑山羊出涂家河村口時,月亮未落,天上都還是一天的星斗吧,這梅家橋青石板上打的白霜,怕也是被她穿著紅皮靴,領著這群撒歡的黑山羊,用日后必將燉成火鍋的羊蹄子蹭掉的。

“你摸過涂麗麗奶子沒有?”金安熄了火,下來發(fā)一支“藍樓”給樹堂,又摸出打火機,火苗一閃,替他點上,坐回三輪的駕駛座上和他講話。這是每天他們哥兒倆都會做的事。樹堂沒娶到媳婦,手也沒閑著,這附近村子里的小寡婦老娘們,誰的奶子屁股沒被他摸過?“年少觀音老來怪,滿筐桃梨變面袋”,在他烏漆麻黑的腦子里,能勾畫出形狀的,一個是河堤上下,我們用腳踏出來的大路小路織成的網,一個就是千百只女人奶子的樣子吧!王瞎子講:曲成萬物而不遺。人是曲的,事是曲的,路是曲的,理是曲的。直?直是最小的曲嘛。唉!我們肖港鎮(zhèn)已故的哲學家老王瞎子。你徒弟魏瞎子的曲,就曲在這里了!他坐在那里拉《二泉映月》,黑暗里好像有千千萬萬條曲線由弓弦上發(fā)出來,都是女人的屁股線與奶子線,又讓人悲傷,又讓人歡喜,又有神,又有鬼,又有觀音菩薩,又有婊子妓女,又高又低,又粗又細,又左又右,又丑又美,又善又惡,又冷又熱,又干又濕,又麻又癢,冷暖循環(huán),四季輪換,在天上地下繞,在陰間陽間繞,在黑與亮中繞,有時候比娘紡的線還要齊整,有時候比漚在一起的苧麻堆還要纏繞,比金安自己,拉得不曉得好聽多少倍。兒子說樹堂是搞“性騷擾”,肖港鎮(zhèn)最大的“咸濕佬”,要坐牢的。兒媳婦說我看他的犯罪行為已夠得上槍斃,要不我明天打個電話,讓那邊的派出所將他抓起來?這小子,他摸過幾個奶子,苕頭日腦的。那些小寡婦老娘們不喜歡?她們的奶子不給男人摸,不給毛毛吃,是當成白面饅頭供“腦殼”的?樹堂摸她們的時候,她們笑他打他罵他,像被洋辣子蜇到屁股,等旁邊沒人,又會心虛地悄悄問樹堂:“瞎子我的奶子是不是顯小了……”春上早谷發(fā)蘗,春雨瀟瀟,細密如同牛毛,一群人前前后后田間薅苗,樹堂點著竹竿在路上走,多少次被她們一擁而上,將他的褲子扯得精光,將泥巴塞了一褲襠,他又打又笑又罵又哭,捂著下身蹦得像個猴子?!皹涮瞄L的是驢子雞巴”,她們都曉得的。這也是性騷擾?兒媳婦你打電話讓他們將鄉(xiāng)下的公雞公狗公豬公牛都抓起來,它們都不講禮。公白鷺可以,它們會先跳個舞,像沙湖公園晚八點跳交際舞的那些男人跟女人。早說過這小子讀書讀傻了,被他公安局的尖尖臉媳婦管慫了。我,金安,摸過多少奶子?鳳英不在,我也不會跟你們講的……

“人家武漢回來的正經女人,我下不得手哇!但她香!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就聞著她身上的味,蘭花似的。她將頭羊的繩子交給我,我碰過她的手,又軟又滑,是好女人的手。她聲音好聽,黃鶯一樣,像汪梁岡老梁的蜂子采的蜜,蜜里面又混進了一點點沙。別人都說她長得好看,金安你一會兒去金神廟,替我多看兩眼。”樹堂吸著煙,將煙圈用口鼻游龍般噴到小澴河泛起的白霧里。

當年趙匡胤走金神廟,推過了高高的石橋,獨輪車也是停在這棵老楓楊樹下面嗎?他帶著好看的京娘,也是坐在這張黑漆漆的棗木方桌邊,一人坐一個小板凳?吃的也是楊二嫂,不,楊排風、楊八姐、楊九妹、楊大婆……她們炸出來的紅蘿卜絲包子?就著小瓷碗里熱騰騰的豆腐腦?趙匡胤也像他金安似的,能一口氣吃掉六個、八個?京娘則小心翼翼地拈著草紙裹好的包子角,指甲上染著鳳仙花汁,小口小口地咬著面皮扯出蘿卜絲,她能吃兩個就不錯了!金安端著一碗豆腐腦胡思亂想,好像趙匡胤三十出頭,濃眉大眼,紅臉膛,長得方方正正,就是匡國清那個形模,與京娘就坐在他對面的空板凳上。金安跟樹堂抽完煙,一口氣沿著長堤,開到金神廟集,將三輪停在楓楊樹下,也不鎖。楓楊樹下還站著一頭黑驢,鼻繩也沒有穿,半大不小,傻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石橋下曲折西流的小澴河水,看水面上翩翩飛過的白鷺。一頭不認得的黑驢,它的主人是誰?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都時興騎摩托車、三輪,驢子不是都下了湯鍋,驢皮不是都熬了阿膠,給鳳英跟兒媳婦這些狠女人補血氣去了嗎?

“二嫂我只要三個包子,豆腐腦也莫放糖。”金安吃不得糖了,糖尿病已經像鬼纏摸上身?!吧俪喳},不吃糖,咸魚、紅燒肉、海鮮,都少吃,南瓜最好,不抽煙,不喝酒?!眱鹤訋メt(yī)院體檢,頭發(fā)染得板栗黃的女醫(yī)生一臉漠然地吩咐。

“金安你坐,我曉得的。”

楊二嫂也老態(tài)了,穿著孫子校服改小的襖子,像被霜打過的楓楊葉片,頭發(fā)灰黑,齊齊地用木簪子綰在腦后,姜黃的臉被風臊得微紅。她由筲箕里捏起三個包子,推滑進翻滾的油鍋里,用長長的木筷子抹挑,幾個翻滾,片刻就將包子炸得黃亮松軟,表皮微焦,哧哧地冒熱氣。就著她腌的洋芋頭、熗的蘿卜條、揉的雪里蕻、曬的豆麥醬,一口包子焦爽,一口豆腐腦妥帖,幾十年的早飯,都是這么過來的,多舒坦。從前集上人多,太陽由楓楊樹梢照到街頭,將楊二嫂的鋪子一半照在日光里,一半留在金神藥坊的暗影里,點卯點卯,這個點是生意最好的時刻,來買菜的人提著籃子走都得側著身子,像三伏天里浮塘的魚一樣,將街面上的鋪子與鋪子前的菜攤擠得滿滿的。那時楊二嫂有五張小桌子,二十多個木板凳,金安來過早,都是站著,一邊吃,一邊看楊二嫂一手撩垂到臉上的頭發(fā),一手捏長筷子翻滾油里的包子,小六小七兩個男孩兒花果山的馬猴似的五分一角兩角五角地將錢票子收在一個紅木匣子里。金神廟上一枝花,奶子屁股油當家。她的屁股被樹堂摸了多少次!

現(xiàn)在,楊二嫂一早上,能賣出一小筲箕包子就不錯了,豆腐腦點好石膏,裝在幾十年沙樹板子箍成的桶里,也只有淺淺的小半桶,這還是因為住在金神廟集邊的婆娘們懶得做早飯,煙囪不冒煙,也不愿打煤氣灶,蓬著籮筐大的頭,來她這里端現(xiàn)成的。滿滿一街的人,都去了哪里?小六去東北搞粉刷。小七去武漢配鑰匙。八姐嫁隨州人。九妹成臺灣妻。挑豆腐擔的老黃得心肌梗塞死茅房里了,臨死雙手握著屎橛棍。殺豬的鄭建橋,下場也不好,他殺掉又在金神廟賣出去的豬,吹個哨,排成隊,彎彎扭扭,不會比小澴河堤上長成器的楓楊樹少吧,他愛吃豬大腸,得的是直腸癌,痛得唉,就是閻王爺天天往屁眼里釘釘子,最后他熬不住,一根繩子吊死在鄭家河他家里。開藥店的肖楚生回肖港鎮(zhèn)去了,從前他都是大背頭梳得油油亮,蒼蠅在頭上都會滑斷后腳,握著綠瑩瑩的茶杯,茶葉在滾水里描龍畫鳳,來吃楊二嫂炸出的第一個蘿卜絲包子的!那兩個由福建莆田來的彈棉花的白臉小伙子,在金神廟最先穿起牛仔褲,也早回老家去了,他們應該已經放下嘣嘣響的彈匠錘,去經紀更大的生意。補鍋點錫的何昆清,修自行車的老李,打鐵的匡國清,販黃花木耳香菇的老劉,賣日雜百貨的老張,賣筲箕簸箕的篾匠王勇軍,箍桶匠,閹雞匠,桐油匠……記住名字的,記不住的,老的老,走的走,病的病,死的死,他們的臉好像都掩在一扇扇關起來的黑漆門里,被屋頂亮瓦漏下的陽光一縷一縷刻印,那些門從前都是朝向熱騰騰的街道開著的,現(xiàn)在貼著門神武將,上了閂,掛著鎖,像掉光牙齒的老頭老太太,又怕丑,將嘴緊緊地抿著。七八只狗,黃的、黑的、白的、黃黑白交錯的,由街尾走到街頭,沒得屠夫老鄭的骨頭啃,沒得彈棉花的嘣嘣響來養(yǎng)神,它們這些喪家狗,都不像從前它們的祖父輩那樣精氣神十足,見人就撲咬上來。一二十個附近村里的老頭老太太,提著籃子來賣一點自己吃不完的蘿卜白菜,茄子萵筍,手攏在袖子里,嘴上吐著細弱的白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面前空空的街道,都可以踢腳行拳,請何砦的龍船隊來劃旱船了,他娘的個胯子,這也能叫生意?

“這金神廟還哪里有臉叫街,叫集,等你將早點鋪一收,就一點熱氣都沒有了,二嫂你下個月,要去幫小六看孩子吧?小六有出息,在武漢買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又裝修,鋪地板,買家具,幾百萬的現(xiàn)錢,比我兒子強?。 毕肫饋項疃┣皫滋煲恢痹趪Z叨的話頭,金安就覺得瀑布一般由屋檐間射下來的太陽光里摻了沙子。你還想臨死前帶一袋楊二嫂的包子走,那時候,恐怕得打電話給她,讓她在武漢小六和盛世家小區(qū)的新廚房里,揉面切蘿卜絲,煤氣灶燒熱油,排氣扇呼呼響,炸好后叫申通快遞,給她的老相好金安專門寄回來了。

“這算個么事,我收了攤,你還可以去涂麗麗那里,你聽她踩著縫紉機的聲響,呼啦啦呼啦啦,貓子紡線似的,一邊吞口水,也聽得飽?!彼瞄L筷子撥拉著波濤起伏的滾油中的包子,說得是風淡云輕,這一刻她炸出來的包子,未免會有一些酸味兒吧。楊二嫂已經下了決心去漢口,這是除夕看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她答應小六夫婦的。金神廟的一枝花走了,炸了幾十年的包子,也夠去跟兒子買一套客廳里的歐式田園風沙發(fā)的,對于將要與她交班的來路不正的金神廟末代女王,她到底還是有一些憤憤難平。

“唉二嫂,我聽是聽得飽,為么事還要流口水呢?”金安揣著明白裝糊涂嘛。涂麗麗踩縫紉機的聲音是好聽,《賽馬》似的,萬馬奔騰,沒有《二泉映月》《江河水》的中國式憂郁,這兩個月以來,每次開著三輪往她縫紉店門前過,他都希望三輪車的油門能夠輕些更輕些。希望在縫紉機呼啦啦的聲響里,涂麗麗能抬起頭,往街心里瞥一眼,像電焊的弧光,讓他覺得身體打了個閃。她縫紉機旁堆滿黃白青黑的土布,她將布裁成老頭老太太入殮時穿的衣服,長袍、馬褂、對襟襖子、棉褲子,一五一十,周全細密,我們活著的時候,穿得隨隨便便沒關系,死了,去陰間見到父母祖輩,七大姑八大姨,得按他們的衣裳畢恭畢敬地穿好,不是嗎?這樣的衣服肖港鎮(zhèn)沒有,武漢沒有,網上也沒有,老太太們來縫紉店里,與涂麗麗一起做,忙了一輩子,入土的一套衣服,要又體面又合身又舒服,料子是土棉布,綢子也行,樣式萬萬錯不得,一個襻扣弄錯,都會被爺娘伙的笑話。生意是好生意,也辛苦,也賺錢,就是做一樁,少一樁;就像楊二嫂的包子,眼下是炸一個,少一個;就像前面橋下黑驢頭頂?shù)臈鳁顦?,冬月間,進了九,葉片掉一片,少一片。

“集上多了一只白老鼠,來嗅的貓也多起來了。你曉不曉得,她在武漢做的什么生意?她是肚子里害毛毛才回來的,誰的毛毛,你自己問她去??!”楊二嫂再酸下去,這鍋包子就吃不成了。哪門生意都是千難萬難,哪個女人都會懷毛毛的。涂麗麗回來的時候,是九月娃娃們開學的日子,肖港鎮(zhèn)幼兒園小學初中的黃色校車重新開動起來。涂麗麗愛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坐在金神廟集粉刷一新的縫紉店里做衣服,說是“白老鼠”,唉,更像廣寒宮里的玉兔精吧,偷偷地瞞著嫦娥仙子下了凡,靈山不遠,在金神廟辟了一個山洞,來打她主意的,也不該是貓,而是在河溝里溜來竄去的野狼嘛。

“我就算是一只貓,也老了,腰不好,糖尿病,就是老鼠在我面前晃,也逮不住了?!毕肫鹎逶绫蛔永锏某鞜鸸鳎鸢材樣幸稽c發(fā)紅,不是貓的腰不好,是貓將逮老鼠的本領丟生了。

“說的不是你個沒用的老東西,你看,匡埠的寶渝又來了,他是來纏涂麗麗的,人家腰好?!睏疃┨ь^走神,差點炸糊了一個包子。這樣的質量事故,對她來講并不多見。

由楓楊樹下的金神廟橋騎摩托車沖來的年輕小伙子,板寸頭,牛仔褲,黑色的皮夾克,左右手腕上各纏著一串佛珠手串,車后座上夾著溜圓的一麻袋稻谷,由金安背后掠過楊二嫂的早點攤,加著油門將車沖到二十余米外的縫紉店前。小伙子跳下車,架起后座,將稻谷麻袋死狗子一樣扯下來,甩到門板前的石階上,腆著小白臉,匪里匪氣喊:“麗麗,這是我送你的晚稻米,你煮粥吃哈!”門內陽光影里,縫紉機的扎扎聲稍停一瞬,又萬馬奔騰地響起來。

“這是太子岡的晚糯米,熬粥吃,補人的!”看來匡埠村鐵匠匡國清的兒子匡寶渝在涂麗麗這里吃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不以為意,一屁股坐在臺階前的陽光地里,揮手趕走向他嗅過來的兩條黑白土狗,又瞪回那里由菜筺上抬起頭的爹爹婆婆們,一張張皺紋滿滿的臉,菩薩羅漢似的。

“拿回去煮給你媽吃,她膽結石,身體不好,要好好補補。”門內飄出來涂麗麗的話,果然是苦楝樹上黃鶯叫,柔柔的、糯糯的,又有一點沙啞,瞎子樹堂眼睛瞎,耳朵靈,蜜里有沙,他說得對。

“讓她抓臥單咬枕頭角疼死算了,你才是我親媽!”朝陽照著他半邊右臉,右臉上有刀疤,他瞇著眼睛,聳著眉毛,刀砍斧削的一張臉,其實是俊的,白白作踐了國清傳給他的這一副好皮囊。從前國清在金神廟打鐵,正月十五搭臺唱黃梅戲,蔡鳴鳳、金小毛、董永、牛郎、武松這些角色,也只有他演得好、扮得像、鎮(zhèn)得住,還在孝感縣的黃梅戲會演里得過銅牌牌。

“唉。”門內一聲嘆息之后,又是縫紉機萬馬奔騰的踩踏聲。

金安已經吃完第三個包子,將瓷碗里余下的豆腐腦溫溫地倒進嘴里,平日他就該站起身開著三輪車,去金神廟村的后街里一家家挨著門檻問:“您老家里,有要賣的棉花嗎?”稻田可以全用機器種,伺弄棉花卻要憑人工,現(xiàn)在種棉花的人家少了,棉花地也不多,瘌痢頭似的,夾在稻田中間,多半是為城里的兒子女兒家準備幾床被子,沒算計好,就會多出來十來斤皮棉。稱好秤,一包袱一包袱地收上來,倒在他的三輪車車斗里,一堆棉花小山,差不多個把小時,就可作別楊二嫂,沿著下一個村子往肖港鎮(zhèn)去。但是這一天,金安放下瓷碗,并沒有站起身去橋邊發(fā)動他的三輪車。

“昨天他送來的是一只南瓜,歪頭斜腦抱在懷里,幾十斤重,在涂麗麗門檻下坐了半天,涂麗麗不要,他抱到那邊賣給了汪梁岡的梁大嬸,要了五塊錢。之前還送過西瓜,送過喜頭魚,送過團魚,送過雞。有的是他自己在河溝里用夾網夾的,有的是他去人家田里偷的,這袋稻谷,我看十成十也是偷人家的?,F(xiàn)在十村九空,也沒一個正經勞動力在家,他一個‘大男將做強徒,早上起得早,趁著黑,翻墻盜戶,還不是手到擒來,想偷哪家就是哪家?”楊二嫂壓低嗓子嘮叨著。坐在臺階上的寶渝,你好好的浪子燕青不做,偏要做這鼓上蚤時遷,做時遷作踐你這一身皮夾克也還罷了,在滿村滿鄉(xiāng)婦孺老幼里胡沖直撞,塘里一條黑魚似的,你就不怕你又會打鐵又會唱戲的國清老爹,由小澴河堤下的墳垅里爬出來,一錘子錘死你個狗日的,哪怕是冒著他要親自做這條“狗”的危險?

金安認得寶渝。兒子小時候,與寶渝在何砦初中同班同桌,寶渝臉上的疤,就是兒子用削筆刀劃的。兒子的成績好,班上女同學喜歡,這小子不服氣,偷偷將同桌的飯盒,扔進操場下的水塘里喂魚,兒子看起來老實,脾氣其實像他娘,驢一樣犟,掏出刀就將寶渝的臉犁得翻出了肉。后來兒子像燒了高香似的,一路讀高中,讀大學,碩士博士,留在武漢教書,這小子運氣卻不太好,初中沒念完就自己收拾書包回了家,不愿意接國清傳了四五代人的鐵錘,將國清氣死在床上。將鐵錘放進棺材里,埋了國清,寶渝帶著老娘給他的幾千塊錢,要出門去學做生意,先是去漢中倒騰由外國運進來的洋垃圾衣服,賠得精光,又借姐姐的錢,去深圳收舊手機,收到人家殺人搶劫的什么蘋果7,被關進看守所,又是姐姐姐夫坐火車到深圳去花錢保出來。姐夫說:以后你跟我學泥瓦匠去哈爾濱做粉刷。我與你姐姐兩個人,勤扒苦做,一年上頭,東北落雪結凌了,我們捆起被窩行李,也能帶八九萬塊錢回家,你這七八年要是上了東北,現(xiàn)在房子也蓋了,媳婦也娶了,兒子也生了。我們農村人去城里,能賺到的都是血汗錢,你想做城里人的大生意,賺大錢,做不到的,你有他們腦子聰明?你爸爸死了,又沒個舅舅,就一個姐姐,哥哥我的話,你要聽。姐姐在一邊的硬座上抽抽哭。兩口子的手攤在胳膝上,手掌糙,關節(jié)粗,都被冰碴、石灰與水泥咬脫了形。

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寶渝趕走了姐姐與姐夫,跟走路歪歪倒倒的老娘吼。不走就不走唄,現(xiàn)在鄉(xiāng)下地多的是,容得下你浪子回頭金不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學種田,犁把都捏不穩(wěn),又不愿意叫保志的機器,好容易栽起來的稻秧,結出來一半癟谷;學種菜,蘿卜長不到拇指粗,包菜都沒有包起來的心思,黃瓜茄子結出來,彎彎扭扭像狗雞巴。說散養(yǎng)的雞值錢,春天沒過完,雞苗就死了一大半。就是會搞魚,大澴河小澴河曲曲繞繞,一個坡一個坎,他都曉得,鱖魚黃顙、泥鰍鱔魚、螃蟹龍蝦、團魚烏龜,都是大小龍王們在替他養(yǎng)。夏天鳧在水里,露個頭,兩只手,夠了,水族的鬼門關,長得個頭小的龍崽子都揢得起來!冬天皮衣皮褲,舉著夾網在河邊的水草里蹚來蹚去,天一亮,半笆簍魚就有了,金神廟集肖港鎮(zhèn)集貿市場,都有人在等著他的清水蝦、野生魚,販去孝感武漢賣錢。去龍王那里偷魚蝦,回來的路上,偷個雞,摸個狗,順只瓜,背袋谷,那也是常事,婆婆們在他身后口沫橫飛拿菜刀剁砧板罵,死了的國清爹在棺材里氣得發(fā)抖,活著的寶渝媽像春雷一樣打噴嚏,供婆婆們在牌場外打發(fā)掉了半天的光陰,其實也不算個壞事。偷小嫂子?將河水泡涼的身子,趁著鐵拐李“盜鍋黑”那一個時辰,鉆到她們火熱被窩里,將冰冷的手合在她們溫柔的奶子中間,將國清老爹打鐵的本領舞弄出來,大開大闔如羅成舞槍,細雨夢回如楊志磨刀,這個他倒是學得十足,一點也不比當年在金神廟鐵鋪里吭唷吭唷打鐵的老子差。微信上摸一個小嫂子不難,真要找一個姑娘肯嫁他,實打實,巴心巴肝巴肺,生兒育女過日子,好容易?寶渝媽去千央萬求媒人們,一個接一個直擺頭,偷雞摸狗的毛病也還罷了,現(xiàn)在鄉(xiāng)下出身的年輕人,不在孝感的小區(qū)買一套房子,哪個做媒的好意思開得了口?寶渝媽急斷了腰,寶渝不著急也是假的,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已經知道將媳婦放家里不是事,這幾年,都改成是成雙成對出去了,打魚回來的路上,已經很難遇到一盞為他“啪”地一聲拉亮的燈泡。涂麗麗由武漢回來,趕著黑山羊在河堤上走,那臉蛋,那屁股,那腰,那走路風擺柳的樣子,都是十打十的好,這一回,他也不去求媒人了,自己抱著南瓜、糯谷、王八甲魚,毛遂自薦上門來了,我摸魚來你織布,金神廟的寒窯雖破,也能蔽風和雨,更何況,他們都講,涂麗麗有錢,她由武漢拖回來的紅色行李箱,不比杜十娘的百寶箱差到哪里去。

“麗麗你答應我,我們談戀愛,天快黑時,我?guī)阍跐缀拥躺仙⒉剑以偃ヰB(yǎng)一條黑狗乖乖跟著我們?!笨锊旱膶氂逍弊谇鄺l石筑成的臺階上,苦苦哀求在瀑布一般的橘黃光影里縫制孝布的姑娘,她像池塘中的白蓮花一樣好看,好看得讓人不敢去摘,桃花、梨花、油菜花也不是不好看,但寶渝這只細腰的葫蘆蜂子什么時候怯過場。

“寶渝你不要臉,你一個媒人都托不到,你還想娶媳婦?!?/p>

“南瓜不行,晚糯米也不行,那我明天再去捉兩個王八來做媒人!”

“寶渝你是個流氓你曉不曉得。”

“你要是給我做媳婦,我就金盆洗手不當流氓?!?/p>

“不可能的,我寧愿嫁給我的山羊,也不會嫁給你這個流氓的,除非小澴河的水往東流?!?/p>

小澴河的水向西流,流到大澴河,流到母豬湖,流到涢水,流到漢江,流到長江,已經有幾千幾萬年了,它會為了寶渝你這個流氓娶到媳婦改了性,轉向東流嗎?這得龍王與土地公公一起同意才行。不可能!涂麗麗一身白色的羽絨服,粉紅色的靴子,緊身正藍牛仔褲勾出渾圓屁股線,裹住的纖細小腿帶動腳踝,流水價呼啦啦踏著縫紉機,自己都笑了,她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好看,在武漢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夸她的:“你連嘴唇都會笑,笑起來的時候,我的心會疼,像陽光下被一群野蜂子蜇了。”他多會夸人,多溫存,又多勇猛,其實比面前臺階上坐著的這個寶渝……更流氓。

金安由小板凳上站起來,沿著被陽光分成兩半的青石條街向涂麗麗的縫紉店走過去,楊二嫂盯著他的背影,不動聲色地撥拉著油鍋里的包子,油鍋沸騰了一個早上,青煙裊裊,一個油花逐一個油花,在鍋里掀起油浪,就像夏天發(fā)大水時,大別山流下來的洪水在小澴河里掀起的漩渦,夏天的小澴河,可沒有冬天這么綿條,管著它的龍王是狂暴的,一心一意要將兩岸的河橋、草木、牛羊、白鷺,還有那些玩水的男伢們卷到它的肚子里。

“寶渝,你這袋谷,我要買!”金安一邊說話,一邊掏出“藍樓”,抽出一支遞給寶渝。

“不賣!”半路殺出來個程咬金,但寶渝并不懼他的三斧頭。

“你這晚糯米好,又黃亮又飽滿,是蔡家河的蔡臘狗田里種出來的。十塊錢一斤,我買!”寶渝不接他的煙,金安自己也不抽,將煙盒重新塞回口袋里。

“我跑到梅家橋將稻谷倒進河里喂老王八,也不會賣給你的!”寶渝的白臉在慢慢掙紅,屋里踩縫紉機的聲音也在變慢。

金安瞇起眼睛往屋里看,又看到涂麗麗那讓他觸電的眼光。這小女子的一張尖尖臉,唉!這兩眼,是我替瞎子樹堂看的,他現(xiàn)在該已經拄著竹棍,走過梅家橋,去鄉(xiāng)塆算命賺錢去了吧。

“一百塊錢一斤!這是我的卡,我告訴你密碼,你自己去孝感的銀行取,幾千塊錢,夠你在孝感嫖的!”金安將煙盒子旁邊的卡抽出來,金鳳那婆娘要是看到,不會再笑話他舍不得花錢,是尖屁眼吧,兒子每個月往卡里用支付寶轉一千塊錢,大半年他都沒有動過,除了保志的機器和楊二嫂的包子,錢沒什么卵用。

“有幾個屄錢了不起是吧!在武漢上班了不起是吧!你兒子欺負老子,你現(xiàn)在也來欺負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個老狗日的,老子就改姓魏!”陽光一亂,寶渝已經像一條白條臉黑狗一樣,向金安撲過來,將金安撲倒在街面上。

“老子今天就替國清除掉你這個肖港鎮(zhèn)的禍害!”金安哪里肯示弱,雙手架住寶渝的手腕,這小子不枉是鐵匠搞出來的種,手腕有力,手臂也粗壯,他這樣去摟女人的時候,女人會受用的。兩人由臺階上滾下來,在金神廟集的青石板街道中間的朝陽里翻滾,就像楊二嫂熱油里的蘿卜包子似的。金安在農中讀書的時候,跟國清也是同學,那時候看《少林寺》,興學武,兩個人常琢磨著“鯉魚打挺”啊、“烏龍絞柱”啊、“枯樹盤根”啊、“隔山打?!卑?,在小澴河邊的草地上練,新栽的白楊樹被他們打斷了多少根,草地被他們都蹬出一塊塊“瘌痢”。老了老了,國清將這些絕招帶進棺材,他金安也忘得精光,面對寶渝這樣三十擦邊的壯漢,他也只好像婆娘們撕毛一樣,摸爬滾打,毫無章法可言。除了雞公雞母,集上多少年沒打過架了!一時間,老太婆老爹們扔下菜籃子,一臉興奮地圍成圈,跟之前籠著手、曲著腰往前蹭步比較,步伐都變得松快起來,游蕩的狗子,也像被火苗燎到似的,脊梁一緊,一下子由一個個松松垮垮的狗皮袋子,變得永保家邦、精神抖擻。連兩個蓬著頭、夾著眼屎、拎著鐵鍋在街邊刮鍋底的金神廟女人,也提著鐵鍋圍攏邊?!皻庥傻ぬ锲?,拳頭要有寸勁,金安你打他時,胳膊肘要彎著來,打他的耳朵后面!”這是汪家竹園的汪苕貨,隱藏在民間的武術家嘛?!敖鸢材阌脙蓚€胯子將他纏倒,他就動彈不得!你的婆娘們沒這樣纏過你?”嘴里漏風的婆婆熱情地指點,她是殷家大塆的翠林婆?!班秽秽唬∴秽秽?!”齊聲加油的自然是那些重返青春歲月的狗子們。一場熱鬧之外,縫紉店里的涂麗麗要緊不慢地踩著縫紉機,早點攤的楊二嫂不動聲色地劃拉滾油中的包子,一身腥臊的黑驢在金神橋邊淡漠地嚼著枯草,北風噓噓吹拂冬日暖陽下的楊樹,小澴河又彎又細,清清亮亮地曲折流過金神橋、梅家橋。

那時候家里的老黃牛還在,清明谷雨一到,金安就將它牽出來,駕上軛頭,拖著鐵犁,去犁他的稻田,稻田里的霜雪化掉了,土塊是濕潤的板結的,一圈一圈環(huán)繞,一片片剮開,像小寶用削尖的鉛筆一行一行寫作業(yè)。泥土里冬眠的泥鰍會由泥洞里翻出來,像早上五點鐘由美夢中驚醒,在犁溝里幾百上千條噼啪亂跳,像一條一條成了精的小扁擔,有的被犁頭鏟成兩半,兩半一起跳,綠蚯蚓、紅蚯蚓,也會被翻出來打滾,有時候還會有水蛇。殺雞,過年的時候,還有兒子讀初中高中長身體的那幾年,鳳英一大早起來將雞由雞塒里面挑選出來,提著翅膀眼淚巴沙地交給金安,讓他好生殺,金安接過來,走到門口的楝樹下面,念咒,菜刀下滑,拉割開雞嗉子,雞血噴出來,雞在楝樹下一簇簇楝樹苗里翻跟頭咽氣。又有一年,金安剛買三輪車時,是販梨子到孝感街上賣,在孝感商場中心天橋旁邊,被城管逮到了,收了秤,又要沒收他的車,金安不干,一頭鉆進旁邊的402路公汽下面,將身體像螞蝗一樣貼在底盤上,一二個小時都不出來,將馬路堵成一條長龍,最后是公汽的司機與那個年輕城管一起在車外苦苦哀求,城管去米酒店里買來小籠包給他吃,他才松了手,由車底下爬出來。對,像翠林說的,那些將小腿大胯纏到他腰上的女人們,鳳英是松松垮垮的,但楊二嫂卻很用力,好像纏在沙樹上的藤子,一定要等她呼娘喊爺緩過勁,才會松下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腰都會被她夾斷了……遭報應的時候到了,老金安,那些泥鰍,那些雞,那個年輕城管,那些女人們,一起將力氣都交給了寶渝,而金安已經老了,丹田里空空蕩蕩,手臂與腿上的肌肉,年輕的時候,像一群老鼠竄來竄去,現(xiàn)在是連蟑螂都不如,你丟盔棄甲,你氣喘吁吁,你滿頭大汗,常山趙子龍長坂坡七進七出殺透重圍救阿斗,你第一個進出就會敗下陣來,他的阿斗,在井邊哭哭啼啼等懷抱,你的阿斗,在那里仙樂飄飄一般踩著黑殼子縫紉機。

金安撐不住了,心里一黯,手上的力氣一泄,巴掌心被寶渝摁到了水泥地上,擦得生疼,金安只好偏過頭,一口咬住寶渝右手腕上露出來的白肉。金安愛惜牙齒,每次吃完飯,都會漱口,牙口很好,用上的又是六十年前吃奶的力氣,只覺得牙關如鉗,一口咸腥,寶渝的血已經滲到他嘴里來了。嘖嘖這狠勁,一邊圍觀的狗子們狗腦筋都是佩服的。

寶渝熬得住疼,直瞪著眼,將金安按在身下,雙手合龍,掐住了他粗壯的脖梗:“讓你咬!吃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你兒子跟老子搶女人,現(xiàn)在你也來爭!老子就是再去坐牢,去吃槍子,也要先分分鐘搞死你!”

一嘴血,肉是吃不到了,金安兩排牙松動,鐵匠匡國清的兒子,鐵箍一樣的雙手在他的脖子上越收越緊。

在武漢,在鮮花四季常開的沙湖公園拉二胡的時候,他想過自己的死,在路上被來去如飛的汽車撞死,洗澡時不小心被泄漏的煤氣熏死,得癌癥死在中南醫(yī)院的冰柜子里,一個人待在鄉(xiāng)下早上起床心肌梗塞沒人管歪過去,這些死法都正常,多少人都是這樣死的,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別自殺,別跳河吊頸喝藥給子孫抹黑就好。只是萬萬沒想到,想不到會死在這里,金神廟集的街道冰涼,比不上鋪在堂屋里的草席,也比不上中南醫(yī)院里的白臥單病床。想不到會死在這小子手里,一會過了奈何橋,見到國清,一定要痛罵他一頓。還好,有楊二嫂看著,有涂麗麗看著,有黑驢看著,比起大限將近,在小澴河堤下,吃完包子歇口氣,自己挖墳自己埋,并不算太壞。

像楝樹下艱難倒氣的雞,金安的腿也使勁蹬動起來。在慢慢沉淪的意識里,他感到自己的膝蓋頂?shù)搅藢氂宓囊d,鼓鼓的,溫熱的一團,??枥矬H胯里偷來的行貨吧,難怪討女人喜歡唉。“鯉魚打挺”?用最后的一點力氣,猛地將膝蓋往他的胯里一頂,金安有把握,將他的兩顆卵子頂碎,像弄散一個雙黃蛋似的,自己圍魏救趙,這脖子上的“絞索”會松開??墒撬@一頂,國清就絕后了,這金神廟集周邊的女人,秋冬長夜漫漫,睡不著的時候,存的一點熱乎乎的念想,也就沒了,再想想,再想想。

其實是間不容發(fā),金安稍一猶豫,他的意識線就被寶渝掐斷掉了,就像大年三十燈火通明的晚上,好好地看著趙本山馮鞏趙麗蓉蔡明演春晚,電猛然一下跑得精光。

要不是在爹爹婆婆們的嘆息里,在黃白黑狗子們的狂吠里,楊二嫂舉著由油鍋里撈出來的長木筷子,“哧溜”一聲,燙在寶渝的手背上;要不是涂麗麗將縫紉機頭上的長針取下,跑過來將它“哧”地摁進寶渝的肩頭,寶渝這個催命鬼,遇到了更兇的黑白女無常,疼得松了手,殺豬一樣慘叫,由金安身上觸電一樣彈起來,金安可能就真的被寶渝活活揢死了。

“你逃過這一劫,會活到八十六歲?!毕棺訕涮米焐铣橹鸢策f上的“藍樓”,右手由簽筒里摸出一根紫瑩瑩的竹簽,手指頭摸索半天,慢吞吞地說,“我今天給你抽的簽,叫‘明夷,明說的是太陽,夷是滅九族,九個太陽都給殺了,血將云夢澤都染得通紅,說來說去,就是太陽落土的意思。太陽落了,英雄遭難,文王箕子坐商紂王的牢,只要明白‘用晦而明的道理,在烏漆麻黑里坐著等,有老天爺在,總會天光,你就可以逢兇化吉。這是我樹堂瞎子的卦啊,師傅你活著時,也不給我好好講講這個理!”

已經是午后時分,太陽偏西南掛在梅家塆的上空,熠熠發(fā)光,白日光斜射在梅家橋的青石條上,映在深碧的小澴河流水里,將兩岸草木上的濃霜蒸發(fā)一空,還曬出一點陽春熱哄哄的暖意。只是與上午中午的太陽比起來,下午三四點的冬陽,少了一點“剛性”,就好像是酒坊里,最后吊出來的幾壇谷酒,酒味還有,酒勁卻淡泊了。金安蔫頭搭腦開著三輪由匡埠村回來,下堤過河,發(fā)現(xiàn)樹堂還站在橋邊的草叢里,站在黑山羊與黃牛水牛中間,身影長長的被陽光投在梅家橋上。這瞎子被冬月的暖和日頭曬懶了骨頭,不想去算命賺錢啦?

“你上匡埠給麗麗說媒提親,國清的那個跛胯子女人,高興壞了吧?給你煮米酒溏心雞蛋,你吃了四個,還是五個?我早跟她說過莫急莫急,兒媳婦進門,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說不定還會抱孫,她還不信,只肯給我十五塊錢,一半的命錢!”樹堂的雙眼石灰白,臉被曬得龍蝦關公一樣紅。

這個瞎子也有失算的時候,哪里有什么溏雞蛋,他金安沒有被這個狠婆娘糊一臉溏雞屎,就謝天謝地了。

昨天中午由涂麗麗的縫紉店出來,他就跟楊二嫂商議做媒的事情:他給之前拍拍屁股上的灰走掉的寶渝當男方媒人,楊二嫂給嵌起鋪板照顧金安一上午的涂麗麗做女方媒人。早上楊二嫂出師涂家河,首戰(zhàn)告捷,她停了早點攤,也不騎自行車,也不開電驢子,穿老紅的羽絨服,綰著染黑的頭發(fā),穿著半高跟的黑皮靴,扭著腰臀,沿著河堤老柳樹弄影一般,走到鄉(xiāng)塆涂麗麗家里,涂麗麗已經趕羊出了村,她家里父母去世,哥哥在外,就嫂子一個人。嫂子長得難看,像頭抹上口紅的駱駝似的,聽了楊二嫂的主張,烏云破日一臉笑,掏出華為手機,就給廣西南寧做傳銷生意的涂壯壯發(fā)微信語音:“有人來給你懷毛毛的妹妹提親,怎么辦?”涂壯壯秒回:“好事,定日子,給媒人打雞蛋!”哽都沒打一個。壯壯嫂子去廚屋里砰砰敲蛋,楊二嫂一條報告給金安的消息還沒發(fā)完,壯壯嫂子就端著一碗紅糖放得足足的米酒溏雞蛋出來。推來推去講客氣半天,楊二嫂吃了四個,留了一個,五個雞蛋?。《啻蟮亩Y數(shù),這丑婆娘心里有數(shù),會講禮。楊二嫂一邊吃蛋皮吸蛋黃,心里一邊想:“這媒說成,涂壯壯送我雙皮鞋一定是妥妥的,這得賣多少個炸包子才換得回來?!背酝觌u蛋回程去跟涂麗麗和金安報喜,她覺得腰變細了,腿腳也有力了,嘴里哼著的是黃梅戲《打豬草》,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嚴鳳英,金安就是那個金小毛,可不是,四五十年前,他們兩個,也是在河堤下的楊蔭柳影里“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要不是金安媽犟得像頭驢,一定要與自己的娘屋侄女老表對親,哪里會有鳳英那個婆娘嫁到魏家河村來的機會,讓楊二嫂將好好的一出《打豬草》,改唱成催淚的《小辭店》!

金安將三輪車開進匡埠村,平生的第一次說親,卻沒楊二嫂這么順。村口山墻前曬太陽的幾個老家伙一見金安,以為他是來繼續(xù)找寶渝歪的,朝他嚷:“他曉得你兒媳婦是公安上的,有路子,天沒亮就搭車上哈爾濱找他姐姐姐夫了,金安你要報仇,就朝他跛胯子媽的跛腿敲幾棍子,你出了氣,說不定將她的跛腳還敲直了!”唉!寶渝的姐姐川英,勸了他多少次去東北,他不聽,這一回,被金安的一咬、楊二嫂的一燙、涂麗麗的一針,一下子就驚醒了,就像一只不醒抱的母雞,被扔到春冰未消的池塘,冷水扎心,冰醒了它一腔做媽媽的意思兒。金安與老頭子們不知道的,是寶渝在肖港鎮(zhèn)火車站一列駝背路燈的黃光里,踏上黑暗里頂著啟明星由武漢方向開來的綠皮火車時下的決心:“涂麗麗你等著,等我用血汗換來了錢,在孝感的碧桂園小區(qū)買上了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就買茅臺,專門請金安那老東西替我去提親!”

乖小伙你用不上茅臺,他走后不久,金安自己就開著三輪車來了。國清家的房子好找。國清打鐵,賺錢早,他們匡埠村,他是最早蓋起兩層樓水泥房的??墒侨旰螅嗌儆赏饷婊貋淼哪贻p人,蓋起了更高的三層四層樓的房子,黃黃綠綠,樣式時髦,都搞得像城里人住的別墅似的,空空地放在那里豬拱雞踏,長綠草曬日影。國清從前鷺立雞群的樓房,白墻黑瓦,變破了,變舊了,在一群新立起來的白鷺中間,它自己訕訕地退縮回到了雞的樣子。國清娶回的女人,三四十年前,還不是一朵花開得十足!打折返、接親,金安穿著白襯衣、深藍西裝,打著紅領帶去給國清做陪親,兩個小伙子,精神得像兩只由麥林里鉆出來的野公雞,拜堂時,樹堂瞎子講禮,金神廟集學補鍋的昆清、學開藥店的楚生吹嗩吶,學殺豬的建橋、學篾匠的勇軍來打鑼,昆清、楚生的嗩吶吹得不成調子,建橋、勇軍打鑼,一小半鑼槌都落在了國清女人惠珍肥墩墩的屁股上了。再好的女人,經得起三四十年日影的交替摧磨?惠珍比楊二嫂老得更厲害,還一個人扛稻谷到二樓時摔瘸了腿,鎮(zhèn)醫(yī)院骨頭沒接正,變成了跛子,屁股呢?那被國清騎得愛不釋手,覺得野花不如家花香的屁股呢?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金安不曉得這句話,但感慨卻是雷同。惠珍蓬著頭,在一樓廚屋煤球爐上用瓦甕燉豬蹄膀,湯水嘟嘟,濃香四溢,縈繞在她家的二層樓房內外。走街串巷的小販子曉得她好這一口,十里八村的人吃豬肉,蹄膀多半是給她留著,噼噼啪啪用斧頭砍了,著塊生姜,抓把黃豆,燉一滿甕,三五天的伙食就對付過去了。

金安起得早,楊二嫂的鋪子又關了張,沒吃著包子豆腐腦,聞香下車,口水一下子就涌了前來說媒的俏皮爹爹一嘴?!皣迳┳樱笙擦?!”金安站在廚屋的門口,背著陽光,朝站在爐子旁邊的惠珍作揖,一屋暖暖的濃香與煤氣味撲面而來,舒服的。蕙珍提著夾煤球的火鉗,套著藍色的棉襖子,逆光站著,像小寶畫圖時張開的圓規(guī)似的,不理他,好半天,才拿火鉗慢慢敲打鐵皮爐子,一字一頓地講:“只要老娘活著,涂麗麗那個婊子,就不要想進我家的門,她睡了多少城里男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姓匡,誆誰?也要等我死硬了躺堂屋的草席上才行。”寶渝清早摸黑出門之前,已經與她吵過一架,沒有喝她的肉湯,也沒有咒她這個“老不死”的,烏黑著臉,帶上門,走了,只一晃,就被冷得像刀子似的黑夜吞吃掉一般?;菡淇粗蠲撁撓駱O了國清的背影,又是高興,又是害怕,破天荒嗚嗚地哭了一個早上,直到金安來提親。老娘眼睛哭紅了?那是煤煙子熏的!

是不是該去跟賣蹄膀的伙計說,讓他別再賣豬胯子給惠珍補身體,這個跛婆娘就會死得早一些?也不看看你兒子,偷雞摸狗多少年,睡過的野女人比五六點鐘時,天上的星斗恐怕還要多幾個。瘌痢莫笑光腦殼,麗麗還配不上你們家這個混混?婊子?麗麗就是睡了比一天星斗還多的男人,也不是婊子。有的女人,睡一個男人就變臟了,有的女人,睡再多的男人,也還是白蓮花似的。再向前六七十年,還沒解放,我爹說的,我們這里不是有一個唱黃梅戲的旦角白蓮花?唱《小辭店》,晚上在稻場上看戲的男人女人們,一個個哭得像淚人兒,她跟變鎖骨菩薩的觀世音一樣,挨過多少男人的身子,她們臟?你們一條條臟水流進澴河里,它還不是清亮清亮的?它在流,能自己干凈自己。唉,你讓惠珍懂得這個?這些連金安教大學的兒子都未必懂的道理,你要惠珍由又濃又香的肉湯里滋滋喝出來?

金安就是這樣滿腔憤懣地由匡埠村空著肚子,落荒而逃,來到梅家橋邊跟樹堂瞎子相會的。瞎子好,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他眼睛瞎了,心里卻比誰都亮堂。

“你的白鷺呢?摸到了嗎?”金安抽著煙,問他,每天的一問,一問也就過去了每一天。

這一天樹堂遲疑了半晌,也沒有回答金安。

再抽一支“藍樓”,樹堂說:“昨天是冬至,所以天亮得最晚,冷得像鐵。我一個人披著雞叫,由魏家河沿著堤,過梅家橋,走到這里,在草林里坐下,草上的霜有銅錢厚,天上還有星斗,些微的光照在我肩上,金安,你曉得我是能感覺到星斗的芒的。我先是聽到寶渝過橋,他大踏步走下來,在橋中央站住,朝著小澴河喊:‘涂麗麗你這個婊子,我愛你!上帝你幫幫我,阿門!喊完就過了橋,天太黑,可能伸手不見五指,他走過我身邊,沒看見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他應是去肖港火車站趕早火車。他走了大概半個小時,天蒙蒙亮,太陽在東邊大別山里頭,像楝樹芽,要出土,又沒出土,這時候會有一絲絲的熱力,針尖麥芒一樣,由東方傳過來,我?guī)煾邓麄冎v,要是想練內丹的話,可以將這一絲熱力牽引到丹田里,養(yǎng)人的!我聽到涂麗麗趕著她的八只山羊下了坡,也走到梅家橋上。八只山羊咩咩叫,橫沖直撞地過橋,被橋上的濃霜滑得東倒西歪,喜孜孜地朝我坐的草林跑過來。涂麗麗在后面蹬蹬蹬走,她穿皮靴,小腿一彈一彈的,后跟踢著橋面,走的得勁兒。她也在橋中央停下來,我想要是這時候,小澴河是錄音的磁帶,可以倒回來放給涂麗麗聽的話,她就能聽到寶渝剛剛吐出來的話‘涂麗麗你這個婊子我愛你,可惜這十個字剛剛沉到橋下面,被橋洞里的喜頭魚跟鱖魚吃了,被纏著橋墩的荇菜吃了。這些魚跟水草,馬上又迎來了涂麗麗說出來的字:‘金神廟的好菩薩,你保佑我將哥哥的孩子平安生下來!比起寶渝的洋腔洋調,魚跟水草會喜歡逐吃涂麗麗的話,又溫和又婉轉,像放了糖,放了桂花碎的糊米酒。她說完嘆一口氣,又站了一會兒,走過橋,將頭羊的繩子撿起來交給我,跟我說:‘樹堂瞎子你都聽到了,你別瞎說??!我本來想找你算個命,算了,我不信命的。只是我剛才站在橋上,看到有一會兒,橋下的水好像被凍住了,也沒有凍成冰,水往下流不動了,鬼打墻一樣往回流,瞎子你說,這算是澴河水在往東流嗎?我點點頭,這么冷這么黑的早上,河水被凍住一瞬,心怯了,失悔了,想回頭返回山里去,也說不定,龍王也怕冬至寒。涂麗麗看我點頭,嘆口氣,一個人上堤去金神廟做裁縫。她上堤的時候,大概就是太陽掙出堤腳線的時候,我扯著黑山羊,朝向她的背影看,只覺得朝陽出生,我眼前一熱,好像從前鄭建橋殺豬,刀子由咽喉捅進去抽出來,溫熱的豬血一下子就飆成血箭。河堤被朝陽染得血紅,涂麗麗就一個人穿著紅皮靴,白羽絨服,得勁兒地走在堤面上。”

樹堂你的白鷺呢?涂麗麗又不是白鷺,她的長脖子里也沒得石頭,可是關于涂麗麗的每一句話,金安都是愛聽的。年紀大了,每個人都會在心里一磚一瓦地蓋廟,這個女子容容易易就住到廟里來了。

“昨天我讓你幫我多看兩眼涂麗麗的,這女子長得好看嗎?”

“我?guī)湍愣伎戳耍銇硖蛭业难劬??她好看的,長得像畫子上的人兒。尖尖臉,梅花腳,猜到了,做你媳婦?!边@是做伢的時候跟樹堂常常打的一個字謎。話說昨天金安在金神廟集市,豈只是看到了涂麗麗尖尖的臉,纖細的腳……

金安三魂六魄掉了一大半,斷線風箏一般在黃泉路上飄飄蕩蕩,本該被寶渝揢死在金神廟的街上,幸得兩位女俠解救,才得以死而復生,在枕頭上悠悠醒過來。是的,是枕頭,柔軟又溫暖,粉紅色的枕頭,抵著他的后腦勺,一床又輕又暖的羽絨被蓋在他身上,也是粉紅色的,枕頭與被窩都散發(fā)著百合的香氣——有時候,兒子會買百合花回來,插在他家的客廳電視柜旁的花瓶里,白色的百合,粉色的百合。枕頭邊堆滿了粉紅色的芭比娃娃、絨布小熊,金安跟小寶去他的“女朋友”家里做客,也看到女娃娃們的床上堆滿了這些名堂。這么滑膩香軟,我是重新托胎到了哪個小姐的閨房里吧?金安朝下看自己的身體,毛衣毛褲已經脫掉了,自己穿著兒媳婦在中百超市打折時買回來的一套藏青色秋衣秋褲,黑山羊一般,蜷縮在粉紅色的被窩里,更要命的,是他又犯了老毛病,就像早上五點在自己家床上醒來時一樣,他的陽具又硬得像根燒火棍。

“您醒了,再躺一會沒事的?!蓖葵慃愖诖策叺囊巫由?,側過頭,彎彎的細眉,黑幽幽的眼睛里都是歡喜。她抱腰,楊二嫂抬腿,兩個人將金安由街上拖到縫紉店里,拖到她中午睡覺的床上,楊二嫂去肖港鎮(zhèn)喊肖楚生來看病,來回得一二個小時,涂麗麗上了鋪板,燒了熱水,坐在一邊看昏迷中的金安,看著頭發(fā)花白的老男人醒過來,雙目灼灼像做賊似的,不會死,也不會傻,自然是高興得心花怒放。

但是金安,唉!看著被自己的下身頂起來的羽絨被,就像小寶在客廳里支起的野營帳篷,像河堤下爹媽的墳垅似的,這時候,要是匡國清舉起鐵錘,朝他的褲襠來一錘子,將它打回原形,要是鄭建橋用剔骨頭的刀子將它割掉扔外面街上喂狗子,要是何昆清倒一盅補鍋的錫水將它熔了,要是鳳英由武漢跑回來往被窩里潑一盆冰水……這些他都統(tǒng)統(tǒng)愿意。就是傾盡小澴河一春的流水,也洗不盡自己這張老臉上的羞恥了,金安越是覺得難為情,他全身的血液,越是嘩嘩地朝下身涌去,像立起來的電線桿子,千萬伏的高壓電,就在它的頭頂呼嘯著往還來去。

涂麗麗似喜似嗔地看著被子上的“墳垅”,看著金安往被子里縮的臉,嘆口氣,站起身,脫掉身上的白羽絨服,中午時分,太陽由后窗射進來,將她的粉紅娃娃們照得像一個個下凡的小妖精似的,取暖器插上了電,房間里好暖和。

當涂麗麗坐到床邊,伸手到被子里,將他的秋褲輕輕拉下來,由雙腳中間脫掉的時候,金安的“鯉魚打挺”、“烏龍絞柱”、“枯樹盤根”,樣樣都施展不起來,這一回,不是身上有寶渝那樣有力氣的強人摁住了他,而是這女子的手,太柔、太輕、太巧,有磁,有電,有黏膠,像鳳英搟面時,那些細韌柔軟的面皮,左旋右繞,纏裹著用了幾十年的,已經變成棗紅色的搟面棍。當著這樣的法訣與魔咒,他往哪里掙,又如何掙得脫?算了,由她去,由她去,這只是一個粉紅色的夢,像他與國清他們一起,在十七八歲時,做過的那些夢,“用目來觀看,捉到個賊姑娘,偷我兩根筍哪,你往哪里藏?”“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他們將這個叫‘打飛機,我剛學會的時候,天天晚上做噩夢。我們那地方叫曲水蘭亭,混社會的、做生意的、當官的、醫(yī)生、律師、警察、會計、老師,都愛來,小伙子,老頭子都有。來得最多的客人,就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穿著一次性的印花棉布短褲、短袖,棉布上印著沙灘、海水、棕櫚樹和椰子樹,腆著肚皮,縮著粗脖子,四肢又肥又短,在二樓喝酒吃飯,各種各樣的洋酒、白酒、啤酒、黃酒、咖啡、可樂、雪碧,菜也多,自助餐,堆得山似的,雞鴨魚肉不算什么,他們吃三文魚、大閘蟹、團魚、鮑魚、秋刀魚、生蠔、皮皮蝦、煎牛排,蘸著那種鬼都不嘗的芥末,吞到肚子里,吃飽了,一樓幾個大池子,四十二三度的熱水里,四腳朝天青蛙似的泡半天澡,將一身白肉浸泡得微紅,起來讓男服務生搓揉干凈,穿上印花短褲短袖,按電梯上三樓來找我們給他們‘打飛機。像我媽媽她們鐵鍋里烙餅子似的,按摩了反面,翻掉過來按正面,男人嘛,都那樣,禁不得幾個回合,就像我爹揢住脖子殺掉的雞,在樹下一抽一抽的,雞是求死,他們卻覺得很快活。”由噩夢開始,噩夢做得多了,醒了,也就無所謂了。跟他們講講話,涂麗麗學會了聊天,他們做不同的事,好像在不同的土地廟里做土地爺,共同的是他們都在武漢混得很好,都很會講話,并不完全是壞人。人就是這樣,好中有壞,壞中有好,洗完澡,干干凈凈,一出門,又會變臟,人人其實都是不干不凈的。他們來這里吃飽喝足,找我們撒完野,之后重新穿起自己的衣服,又會變成好兒子、好丈夫、好爺爺回到家里吧。何況還要收他們那么多冤枉錢。其實也算不上冤枉,錢都是他們造出來、分下去、花光光的。這些男人們啊,涂麗麗常常想著觀音菩薩手中的那只楊柳凈瓶,她“打飛機”得到的那些湯湯水水,裝得滿那只瓶子了吧,我為什么會這樣去想,南無阿彌陀佛,真的是好罪過。

從前孝感軍分區(qū)的空降兵,會去西邊大澴河河曲的沙灘上練跳傘。飛機轟隆隆由藍天白云間飛過去,傘兵們列隊沖出機腹,背著蓮蓬一般的傘花由半空里跳下來,就像《封神榜》里講的‘撒豆成兵,鴨子白鵝般沖跑到綠水邊的黃沙地上,沙地四周,長滿了開水瓶大小的白蘿卜。金安國清他們愛站在蘿卜地里,看他們跳傘,其實是一些比他們只大二三歲的城里孩子,男兵的下巴上,也只有黑乎乎的茸毛,女兵好看,白襯衣扎在綠軍褲里,腰細細的,胸脯鼓鼓的,他們想看,又不太敢看。女兵們要是踩壞了蘿卜,他們這些“金小毛”,會讓她們賠嗎?她們將這個叫“跳飛機”,不是“打飛機”,只有臺灣國軍,美帝的大炮,才打得下飛機。

牛羊啃草,風吹楓楊,喜鵲偷啄人家屋檐下的腌肉,陽光閃耀在窗外的小澴河上,波光離合。金安想入非非,在頭腦里追逐著一朵朵白蓮傘花,一張張變得清晰起來的蘋果一般的女傘兵的紅臉,他這樣分神,自然是減緩了涂麗麗“打飛機”的效力。涂麗麗皺起眉,責怪他:“大叔你這么行,我嬸嬸吃了多少虧?!边@哪里是責怪啊,柔柔的嗓音讓金安一哆嗦,就是這樣的哆嗦,也沒有打敗那些列隊跳出機腹的傘兵們,讓他潰不成軍。金安真的很行,那時候與國清比試“掛水壺”,他可以將兩只綠色軍用水壺盛滿水掛在它上面,國清也能掛兩只,兩只卻只能盛大半壺水。

涂麗麗騰出右手,曲到背后解開胸衣的背扣,回來撩起毛衣,讓兩只飽滿的乳房跳脫出來,一邊將上身俯到金安頭上。

“很大,是嗎?可惜是假的,他們要我去做整形手術,往里面注射過硅膠的?!彼卣f道,右手撫弄著金安的短頭發(fā),左手的動作并沒有停下來。

但兩粒乳頭是真的啊,淡紅色,圓圓的,突突的,像對襟襖子上的襻扣,像小學校里肖毛老師用來砸打瞌睡的學生的粉筆頭子。樹堂樹堂,你要等的白鷺,白鷺嗉子里的紅石頭,像這個嗎?又溫軟又硬挺,金安噙在嘴里,覺得自己的那一架飛機,穿越了六十年一個甲子,那一架往澴河堤邊的沙地里俯沖的老飛機,已經被國民黨的美女特務打手槍擊中,尾翼冒著青煙,一頭濺入澴河的碧波里。

此刻,死在這個女子的懷里,是可以的。金安伸直雙腿,聽任涂麗麗幫他收拾飛機失事后的戰(zhàn)地,人生易老天難老,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

“您幫我到匡寶渝家說個媒吧,我肚子里的孩子越來越大了,”涂麗麗打來熱水,替他擦凈身體,自己也洗凈了手,她不要金安去死,她要金安去做媒,“我有錢,一個人養(yǎng)得活他,可他總得有一個爸爸吧。跟城里那些男人相比,匡寶渝還算不上壞,他長得白,也很結實?!钡竭@個時候,曲水蘭亭歸隱的女花魁,也稍稍有一點不好意思。

說媒一話就是這么來的。

是的樹堂,就這樣,我不僅幫你看了涂麗麗,還摸了她的屁股,親了她的奶,她的確是長得像由畫子上走下來的女子,比年輕時的鳳英、楊二嫂她們都要好。我找到那兩粒紅石頭,你呢?你個瞎子,你再不抓緊些,煮熟的白鷺都會飛。

“金安,我接著跟你講今天早上的事。涂麗麗走上堤,太陽升起來,霞光像潑血一樣,射到涂麗麗身上,也射到我的身上。我忽然覺得左邊的膀子一沉,耳朵旁邊風聲呼啦啦響,一只白鷺站到我的肩膀上。”瞎子低頭回憶。這并不奇怪,在小澴河的千百只白鷺看來,這個瞎子跟牛跟羊,有什么差別呢?它們常常飛落到他的肩頭上,去啄跳到他身上的蚱蜢與牛虻,他不動彈,它們立在他的身上,也不動彈。由那邊堤上路過的人,看多了,也不見怪,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這樹堂瞎子果然就是半個神人。

“它比一般的白鷺要重三四斤,我伸手去摸它的嗉子,光滑溫熱,比我平常摸到的,也要長一拃多。它的喉節(jié)上,突突的,約摸嵌著兩顆石頭。我心里想,師父你沒有騙我,白鷺中的頭頭終于來了,它就停在我的肩頭上?!?/p>

樹堂講得云淡風清,金安卻聽得眼眶發(fā)熱:“石頭,瞎子,你搞到了石頭,對不對!”

樹堂搖搖頭:“我怎么搞,去偷?去搶?兩個手攏著它的脖子,掐死它?讓它脖頸吊在我身上,撲打著翅膀,用兩條長腿拚命踢我?我做不到啊!做不到啊師父!”兩行眼淚由樹堂的眼窩里流出來,誰說瞎子就沒有眼淚。他們的淚是最黑暗的泉水。

是的,涂麗麗的奶頭再好,你也不能將它們咬下來吧。

“活瞎子我都做過來了,死瞎子又怕什么?世間的黑我走過來,不怕閻王殿里的黑了,金安,我也不要你再替我看涂麗麗,只是她的羊,要麻煩你幫她放了?!?/p>

“你個瞎子又胡吣些什么!”

“我剛才起的一卦‘明夷,是我算的第五千個命。我們祖師爺寫《道德經》,用了五千個字,我們做瞎子的算命,一輩子也只能算五千個,一千個命錢孝敬師父,余下的孝敬父母養(yǎng)活自己。金安,就像你兒子念到博士后讀完了書,我的命,都算完了!”

冬至也是日頭最短的一天。引著寶渝去肖港火車站,照著涂麗麗去金神廟做衣服,招來白鷺王飛到樹堂肩頭,又曬在說媒人楊二嫂、金安臉上的太陽,現(xiàn)在已經斜斜地掛在梅家塆的林樹上。

八只黑山羊咩咩叫,日之夕矣,它們要回到女主人的羊舍去。

金安也想回家,他的手機叮咚一響,小寶傳來過冬至吃餃子的視頻,他想看,但只有回到家里,才有看視頻的流量。

要是他再在梅家橋邊多抽一支“藍樓”。

要是他等到涂麗麗來趕走瞎子樹堂照看的黑山羊。

樹堂會乖乖地跟著他一起回魏家河村,就不會咚的一聲,跳到鋪滿流霞的小澴河里去。日暮時分,寒衣如鐵,這瞎子,那么知疼知熱,愛惜自己,平時被野蜂子蜇了,都要敲拐棍找遍各村奶娃娃的女人,擠乳汁給他解疼,他就不怕冷嗎?

一個瞎子想尋死,誰又攔得住呢?金安、麗麗,其實也怪不到你們頭上。

瞎子哥你沿著河道進地府,一路都是明明暗暗的石頭,鉆石一樣點亮著黃泉路,用晦而明,并不黑,對嗎?你裹著你的棉布襖子,背朝上,臉內扣,睜著白眼睛,雙手捏著荇菜,浮在水面,兩只白鷺踏著你的脊背順流而下。公白鷺給母白鷺在最后的一點暮色里跳一支舞,然后莊嚴地跨到母白鷺的背上,低下頭,拱起脖子,兩只烏黑的手爪壓住她的白翅膀,曲起尾雉,抖動、震顫、痙攣,好像是要將由背后深廣的宇宙里,汲取的一點生命的熱,給予默默低伏的母白鷺。第一顆長庚星跳出來引航。余暮晚星里,并沒有絲絲縷縷的炊煙,將遠近的村莊黏連起來,婆娘們都改燒了煤氣灶,孝感環(huán)保局的無人機在天上飛,已經沒有人敢燒稻草、棉梗子,燒柴禾。

“這臘月間,雞叫得比往日都要細些,它們曉得馬上就要挨刀了?,F(xiàn)在土雞多金貴,每一聲雞叫后頭,就是五百塊錢?!睏疃┕庵秩プソ鸢踩喌能嚩?,差一點就被凍了一晚上的鐵護欄將手咬住。金安連忙在后面推著她的屁股,才讓她妥妥地爬進去。車斗里不冷,上次金安在金神廟收的半車棉花,被寶渝打攪,并沒有賣給河南人經紀老徐。上次是哪一天來著,對,冬至的前一天,楊二嫂出了最后一次攤子,炸了最后一個包子,將木筷子按在寶渝的手上,第二天,她說媒回來,瞎子樹堂跳河死了。這些她都記得,誰想得到哎,真的要走了。楊二嫂的娘,臨死前幾天,都還站在金神廟街口上炸包子,將忘了給錢的肖楚生罵得像臉上灑了狗血似的。

金安戴上帆布手套,跳上駕駛座,扭開燈,發(fā)動車,往堤上開。車的尾燈映亮路邊的稻田與菜園,上周下過不大不小的一場雪,寒潮不退,雪堆還未完全消融,和著冰霜,一團一團凍在地里。涂麗麗堆的雪人也還在,胡蘿卜的鼻子,黑石頭嵌的眼睛,小寶用舊的帽子,臉上涂了一點鍋灰,一臉賊兮兮的笑,與旁邊一本正經地舉著紅領巾的稻草人小強,不是一個路數(shù)的孩子,要是將他們送去從前肖毛老師的小學上學堂,小強一定是天天考一百分,小寶——麗麗一定要將這個雪人又叫小寶唉,一定是天天考零蛋。

“小強小寶,你們好生看著陽雀,看著老鼠,莫讓它們偷吃糧食。你們也好生看著你爺爺,要是他敢去欺負你麗麗阿姨,你們就打110,我將舊三星手機都裝在你們口袋里了?!毙×∑邆兲蕴o她的舊手機已經塞了一抽屜。楊二嫂坐在棉花堆上,故意大聲說,是想讓前面突突開車的金安聽到,讓他心里有數(shù)。二樓涂麗麗臥室里的燈沒有亮,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二嫂囑咐她早上冷,莫起來講禮,三個月的毛毛懷在肚子里,還不牢靠,天寒地凍的,上下樓要小心。萬一摔壞了,寶渝回來如何交待。涂麗麗聽得吃吃笑,她雖然還沒出懷,腰卻粗了許多,這一個月湯湯水水,他們將這女子照顧得很不錯。

金安心里有數(shù)的。晚上他們兩個在一樓客房里早早洗睡,外面是滴水成冰的雪夜,房內卻是打陽春的花朝。這時節(jié),老黃牛好像還沒有賣去下湯鍋,他光著腳板,給它套上軛頭,最后一遍?用楊河村淬火倒出來的有名的犁尖,一遍遍犁開身下的地,將野草野花翻下去,將泥鰍菜花蛇蚯蚓青蛙犁出來,植物動物各各黏液的腥氣、農家積肥的腐臭、褐黑土壤的腥澀混合在一起,是死的味,也是生的味。犁翻了清明的地,再灌上谷雨的水,換上十幾個鐵齒的耖耙,趕著黃牛一次一次地將土塊耙碎,直到光腳板下的地塊熟糯深濕,暖和的黑泥厚黏細密,吱吱地由他的腳掌趾縫間往上擠冒。楊二嫂有時候叫得像殺豬似的,金安想去捂她的嘴,她不讓,她是叫給二樓的涂麗麗聽的。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偷來的一個月,是她楊二嫂用一輩子攢到的,要是鳳英那婆娘曉得,還不撕了她!涂麗麗這小蹄子嘴巴嚴,又能扮唱念做打的穆桂英,又能做一眼不眨的劉胡蘭,蘇三起解,女狀元回鄉(xiāng),是個人物。明天去了武漢,聽說小六的小區(qū),跟金安兒子的小區(qū),坐地鐵都要倒線路繞個把小時,見得著?就是見著了,偷得著?難不成像年輕人那樣去賓館開房?丑死了!這輩子,恐怕就這一回了,所以聽到雞叫起床前,楊二嫂摸到金安不屈不撓的“燒火棍”,又纏著他要了一回,鬧得金安講了樹堂之前常講的話:“槍還是把好槍,可惜就是沒子彈?!毙{了金安的幾顆游兵散勇的霰彈后,楊二嫂在枕頭上幽幽說話,要金安發(fā)誓不碰涂麗麗。金安拔身靠在床背上,披襖子,抽“藍樓”,對二嫂說:“涂麗麗就像我兒媳婦似的,她懷的毛毛,就像我孫子,我先人的墳離這里,也就五六十丈遠,我敢?”

夜色如墨,宇宙大鐵鍋一樣,倒扣在小澴河堤上,宇宙中的寒星,點點映在鍋邊沿。這時候,王母娘娘要是覺得鍋太黑,積下的鍋盔太厚,找太上老君借鏟丹砂的鐵鏟子來刮鍋的話,就會一鏟一鏟,將這些寒星都由天上紛紛揚揚地刮下來吧。但王母娘娘一定是一個懶婆娘,鐵拐李今天偷的這個鍋,這么黑,大概千百年都沒有好生刮過。金安載著楊二嫂,打著前燈的三輪車,遠遠像一點螢火繞過曲折的長堤,由梅家塆的林樹里下坡,過梅家橋。一年中寒冷的晚上,金安頭發(fā)上都結了冰籽,講一句話,就是一嘴的白汽,小澴河卻也沒有被凍住,在黑暗里流淌,皇帝的玉帶似的,它還記得冬至的晚上,倒流的一瞬嗎?

“老強徒你也別埋怨,人家趙匡胤送京娘,雞叫頭遍就起來了,比你還早!”

“那是人家京娘的腿,不在趙匡胤的腰上,所以他能充好漢,一骨碌拎著鐵棒爬起來了!”

“你這老砍頭的,你說趙匡胤千里送京娘,打由我們金神廟過,他就真的忍得住,不睡她?”

“說書人是這么講的,但你信?你曉得往東去五六里,有一個地方叫太子岡,他們不睡覺,這太子是天上掉下來的?”

深更半夜,匹夫匹婦,在橋上說人家皇帝的不是,好在他坐龍庭的時代已經過去,要是回到一千年前,他還不叫御林軍將你們兩個奸夫淫婦捉到官里去,女的游街坐木驢,男的發(fā)配到滄州看草料場?

摸黑過了橋,金安停住車,摘下帆布手套,繞后面將楊二嫂由車斗里接下來,她搽了涂麗麗送她的百雀羚,頭臉間一股子好聞的熱香氣。車斗里還有一卷黃裱紙,一瓶霸王醉,七只瓷酒盅,一支白粉筆,裝在一個提簍中,提簍由楊二嫂拎在手里。

“樹堂你接錢去用,今天你過‘七七,過了七七四十九天,你就還不成陽,你就是個鬼了!這些是我、你二嫂子、涂麗麗燒給你的??蓱z你無兒無女,黃泉路上孤苦伶仃,又瞎倒個眼睛。你入棺時,我找不到石頭,麗麗編了兩個紅襻扣,蓋在你的眼睛上,也不曉得有沒有用。我將你的拐棍也燒給了你,七七四十九天,你摸到閻王殿的門沒有?那十殿的閻王長得嚇死人,你看不見,還少一點怕處。你一輩子還債,替明眼人指路,做的都是善事,下輩子你再做人,不會再瞎的!樹堂你接錢去用!”金安用粉筆在橋邊的草地上畫了一個圈,很圓,就是樹堂瞎子生前常站著等白鷺落的地方,在圈子里,蹲下身將黃裱紙一張張點著,一邊念念有辭地跟樹堂講話,楊二嫂蹲在旁邊,幫著他燒紙,聽她有情有義的野男將講的話,眼淚又流出來了。這個瞎子吃她的包子,沒欠過賬;摸她的屁股,她也從來沒有惱過;算過幾次命,都是好的,有不好的地方,他也替她一一解開了;小六小七的生意,都是他指的路。這么好的瞎子,武漢的寶通寺門口,有嗎?歸元寺門口,有嗎?古德寺門口,有嗎?

火舌將黃裱紙吞沒,卷起更高的火舌,一時間,火焰升到了二三尺高,飄飄閃閃,忽拉忽拉被黑暗的晨風卷刮著,將金安與二嫂臉上的皺紋、梅家橋上的溝壑、小澴河的水波、水上的層層樹影都照亮了。金安由口袋里掏出“藍樓”,就著火舌點著了兩支,插在橋邊的雪堆里,又將那瓶霸王醉的瓶蓋擰開,一股凜冽的酒氣直沖鼻子。霸王醉有七十多度,他跟樹堂講過,一千多塊一瓶,喝下去,由舌頭到喉嚨,由嗓子到喉管到胃里,就像吞一把刀子。樹堂想喝,又說這個名字不好,反過來念,是醉王八的意思?前幾天金安發(fā)微信給兒子,讓他快遞一瓶回來,正好用在樹堂過七七上。

他將七只杯子倒?jié)M,灑在火堆前,黃裱紙的煙火氣跟酒香纏繞在一起,頓時就有了過年“貢腦殼”的莊嚴。酒過三巡,酌到了最后的七杯,他讓二嫂幫著一起,將酒杯端到了橋下石埠頭上。酒斟六分,將杯子放到水里,不會沉的。金安又掏出打火機,“砰”地一聲打出火焰,七十度的霸王醉,果然一點就著,飄起藍幽幽的火苗。二嫂一臉仰慕地看著金安,眼光是燙燙的,他們小的時候,她就是常常這樣盯著他看的。多么過細的男人,總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情。金安將點著的酒杯一個接一個安放到水面,冰涼的河水接納下這些青瓷杯子,慢慢地將它們推送到河面的中央,排成彎彎曲曲的一條,推著它們往下游流動。酒液在杯子里燃燒,在黑暗的淵面上,閃耀著藍紫的光,看上去,就像沙湖公園的池塘里,夏天開放的朵朵睡蓮似的。

“這個叫曲水流觴?!?/p>

“杯子流得彎彎曲曲的,看得人傷心,哎這四個字好?!?/p>

“不是傷心的傷,觴是杯子的意思?!?/p>

“你跟樹堂學得神神道道,跟你兒子學得狗子進廁所文(聞)進文(聞)出,成天擺個二胡殺雞陣,臉皺得像一碟涼拌苦瓜,老強徒,做人要開心唉!”

“曲水流觴”這四個字,會是兒子講的嗎?是兒子告訴了涂麗麗,涂麗麗又告訴了他的?金安琢磨來琢磨去,這些是楊二嫂不大明白的事。

那天中午在楊二嫂領著肖楚生來金神廟之前,在涂麗麗打下金安的“飛機”央求他去找匡寶渝說媒之后,他們其實還有一段說話。

“你說的那個曲水蘭亭,我好像看到過招牌?!弊鹤幽抢锏臅r候,他常常晚飯后出門去散步,由小區(qū)門口到沙湖公園,往返四公里,手機上有計步,七點鐘之后,街邊的燈與招牌花花綠綠的,“曲水蘭亭”四個字又大又醒目,后面的高樓燈火堂皇,很高級的浴池,并不是他這樣的鄉(xiāng)下老漢去看熱鬧的地方。

“就在沙湖公園的旁邊,裝修得像宮殿似的,有假山,繞著假山有假的瀑布,由自來水管子里放出來的假河水,河水也九彎八繞,在房間外面嘩嘩流,河水里有假的荷葉,假的竹子,假的蘆葦,假的石頭,插的假花,有一些石頭里放了音箱,播著他們由農村錄來的青蛙叫、蛐蛐叫、黃鶯叫。冬天用空調,用地暖,游泳池都是熱水,熱哄哄的像三伏天。我在里頭打三年的‘飛機,很少出門,好像武漢對我來講,就是這么一幢大房子。哥哥說,這個房子像一艘宇宙飛船,里面燈火堂皇,在空蕩蕩的宇宙里航行。宇宙是冷的,船里面很暖和。船上的人都睡了,我是操縱著羅盤和操縱桿的女船長,他睡不著,來陪我一起開飛船,看著窗外巨大的星星林立,有的像乒乓球,有的像籃球,有的大得不像話,一間房子都裝不下,一個一個迎著我們飛旋過來,有的快,有的慢,顏色也不一樣,擦著我們的飛船遠去。我不太明白哥哥的意思,我手上摸到的并不是羅盤和操縱桿,只是形形色色的男人們的肋骨,男人們的命根子。他們要我背誦王羲之寫的《蘭亭集序》的文章,我背會了,也不曉得是么意思。后來哥哥跟我講,說人家寫的是城里人過三月三、寒食節(jié),去城外有山有水有竹子有蘆葦?shù)牡胤较丛?,除掉身上不干凈的東西,換上新衣服,然后一起喝酒,一起服散,散是什么?哥哥說就是冰毒,他跟我說千萬不要吸毒。那些人喝酒時將酒杯放到河里,流到誰的面前,誰就將杯子拿起來喝。曲水蘭亭這個名字好,當初哥哥就是看到這四個字,才走到我們店里來的。從前我不喜歡這四個字,覺得好像四個癩蛤蟆蹲著開會,后來我就喜歡了,沒有這四個字,哪里釣得到做學校老師的哥哥。哥哥戴眼鏡,長得有一點黑,每一次來,我都最開心,像過節(jié)似的,覺得這個假的宮殿光彩煥發(fā),一下子也變成了真的,像龍宮一樣,水流是真的,蛐蛐青蛙的叫聲也是真的,我們的愛是真的,我打了硅膠的胸也是真的。我愿意將我的一切,好的壞的,貴成的,下賤的,干凈的,臟的,都給哥哥,他打我罵我,欺負我,作踐我,都可以的,他有時候像頭老虎一樣兇,有時候又溫柔得像一只羊,他一回一回在我身上死去,又一回一回活過來?;钸^來后,我讓哥哥貼著我的奶子,睡在上面,貼著它們兩個,希望他能夠開心,雖然他常常并不開心?!?/p>

并不是她那個叫涂壯壯的混賬哥哥,就像金安也不是楊二嫂的親哥哥。

“之前我最愛錢了,我要攢很多很多的錢,放到銀行卡里,放到支付寶里,放到微信里,數(shù)著那里的數(shù)字,我就開心,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那些城里男人的錢來得容易,我給他們打一次飛機,要抵楊二嫂在金神廟炸一個月的包子。哥哥常說我像一個妖精,躲在曲水蘭亭這個山洞里,去盜人家的真元,還要人家給錢,這樣的狐貍精編到《聊齋》里,也是第一等。可自從哥哥來了之后,我就不大愛錢了,錢好像變成了紙,又被水泡皺了。他常帶我出去玩,去漢口看江漢關的鐘,古德寺的塔,數(shù)歸元寺的一百零八個羅漢,去黎黃陂路,還有龜山北路,長江大橋,在黃鶴樓上看漢江流進長江里,合在一起往北流,他說小澴河也會流到這里,長江里有我們老家的水,老家的人跳河,尸體會流到長江來,被長江的大魚吃掉,白鰭豚、江豚、鳡魚、揚子鱷,它們都會吃。我才知道武漢有那么大,上面種的是樹林子一般的高樓,下面挖的是蜘蛛網一般的地鐵,要不是哥哥,我就會像走迷宮似的。他還愛帶我去看附近的省博物館,也很大,和我們曲水蘭亭差不多大,由四樓轉到一樓,野人的、春秋戰(zhàn)國、明代,一個接一個的墓,陰森森的,擺的都是死人的東西,他說四樓那個女人骨架長得好,像我骨架長得又細又勻稱,特別是手,和我一樣靈巧,可惜看不出奶子是顯大還是顯小。又說一樓的那個曾侯爺什么墓,什么做鎮(zhèn)墓獸的飛廉鳥,舒舒服服站著,脖子長得,一看就是做鴨脖的貨,他還說它跟我們小澴河邊的白鷺長得像。是的,哥哥知道小澴河,他就是我們這個地方方圓十里內的鄉(xiāng)塆出去的人,讀書出去,后來教大學?!?/p>

陽光由窗外照進來,照在已穿好羽絨服的涂麗麗身上,黑發(fā)如漆,唇紅齒白,如花似玉,又正經,又邪(斜)得冇得墨。金安聽得,腦袋里當然是雷轟電閃,脊背上汗出如漿,老臉像被火烤似的。我的嘴巴、舌頭以后長瘡長疔,爛穿頭爛到篤都是應該的,菩薩我不怪你也不求你,鳳英跟楊二嫂都罵得對,我的確是個該砍頭的老強徒。

“你曉得你這哥哥的名字嗎?”

“我沒有問,但他就是我哥哥。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他姓什么,是附近哪個村的,和我一起念過小學中學沒有。他說的話,我都懂,我們有著一樣的口音,他的長相,我也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們這一塊考出去了多少大學生?多少女的來城里做跟我同樣的事?我不會問他。我也不許他知道我的名字,我是誰。他說他認識我之前,是有抑郁癥的,沒有人知道。他好多次都想死,他帶我去的地方,都是他想過死的地方。他想離婚,又擔心他兒子,十歲,讀小學三年級。他說要是他不到城里來,我也不在武漢,他一定要記住我的名字,托媒人到我們家提親?!?/p>

“你想與你哥哥結婚嗎?”

“不,我不想。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孩子,我一直想生寶寶,高興的。我請了假,一個人出門,坐了一天的地鐵,1號線、2號線、3號線、4號線、6號線、8號線、陽邏線,在黃浦路、洪山廣場、堤角、宗關、常青花園等站牌下胡亂地轉乘,聽乘務員在廣播里報出一百多個車站的名字,好幾次由長江底下鉆過,武漢三鎮(zhèn)就懸掛在我頭頂上。上午九點下午六點人很多,其他時間車廂里是空的。我下地鐵去洗手間吐了好幾次,然后回到座位上,將包里的絳紅色毛線拿出來,給哥哥織手套。到晚上十點半,地鐵要收班,我走出車廂,坐在岳家嘴站鐵軌邊的鐵椅子上,擦干了眼淚,我想回家,回我們鎮(zhèn),我們村。所以我悄悄回來了,他不知道,他以為我去了上海,想賺更多的錢,終于變成了一個壞女人?!?/p>

“你懷上的,是他的孩子?”

“不一定?!?/p>

涂麗麗說出“不一定”三個字的時候,臉有一點紅。也是這三個字,讓金安下了一個決心。她的哥哥,可能是兒子吧!兒子說不定并沒有被公安兒媳婦管慫,他關在書房里,所經歷的事,認得的人,讀過的書,絕大部分是他不知道的。抑郁癥?老子要是知道,早一巴掌將你打醒了。老子知道你在城里掙房子掙車子娶老婆不容易,曲水蘭亭,曲水流觴,傷就傷吧,活著誰沒幾條傷口,要么在身上,要么在骨頭里,要么在心上,有了傷,就有了黑,又有幾個爬得出來?你可以推開書房的門,走到花花綠綠的世界上去,去找一點熱,一點火,但你不能離婚,不能讓公安局的女人帶走我的獨苗孫子。我希望這個哥哥最好是你,萬一不是,也沒有關系,只要你記得回家的河堤,記得小澴河邊的白鷺,它們日復一日繞著河堤上的林樹,繞著你祖先的墳垅飛。要是白鷺的肉和石頭能治你的心病,老子不怕下輩子眼睛瞎,也要弄一碗白鷺肉來燉給你吃吃。

“你在金神廟做縫紉,想等他回來?”

“他已經變成了城里人,他不該回來的。我要嫁給寶渝?!?/p>

“你到我家里坐月子,等寶渝回來?”

“好?!?/p>

要是楊二嫂不去武漢,他們這個三口之家,過完年,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就會變成四口人。楊二嫂剛中有柔,比滿嘴潑糞的母夜叉口紅駱駝涂大嫂好哪里去了,涂麗麗又是送百雀羚,又是送BB霜,幫楊二嫂洗衣做飯,兩個女人很快就好得像母女似的,好多晚上,楊二嫂都是饒過金安,上到二樓跟涂麗麗一起睡的,二嫂的金神廟三十年,涂麗麗的曲水蘭亭三年,萬水千山都是情,夠她們由冬月的霜夜八卦到臘月的雪夜的。但是女人的心,誰說得準呢?楊二嫂收了早點攤,左思右想,還是想到武漢去,她被鳳英降怕了,萬一哪天鳳英回來巡按,發(fā)現(xiàn)她楊二嫂躺在她的床上,又多出一個不明不白的假兒媳,真假猴王之外,還夾纏著一樁真假太子案,鳳英河東獅子吼,共工觸倒不周山,這天就塌了啊。她二嫂老了,不跟著兒子,跟一個野男將混日影?金神廟集上還有最后幾個人,他們會天天提著菜籃子笑話她,又將這些笑話裝到籃子里提回村的,像魏家河的金鳳,是好惹的貨?

“實指望我們配夫妻天長地久,哥哎,未想到狠心人要將我拋丟,你好比那順風的船扯篷就走,我比那波浪中無舵之舟,你好比春三月發(fā)青的楊柳,我比那路旁的草,我哪有日子出頭,你好比那屋檐的水不得長久,天未晴路未干,水就斷流。哥去后奴好比風箏失手,哥去后妹妹好比雁落在孤舟,哥去后奴好比貴妃醉酒,哥去后妹妹好比望月犀牛。哥要學韓湘子常把妻度,且莫學那陳世美不認香蓮女流,哥要學松柏木四季長久,切莫學荒地草有春無秋,哥要學紅燈籠照前照后,切莫學蠟燭心點不到頭……”

聽了多少遍,現(xiàn)在終于自己弄出一出《小辭店》了。走吧,走吧,燒給樹堂瞎子的紙已變成黑蝴蝶,被冰冷的北風吹著上旋,小澴河載上七只盛著火焰的杯子一路向西,漸次不見。黑夜好像就是在這一刻忽然變淡了,金安一下子就看清了楊二嫂密布著皺紋的紅臉,就像中百超市里賣的“好想你”棗,他幫她系好圍巾,戴好手套,扶上車斗,他們重新發(fā)動三輪車,迎著啟明星下越來越紅的朝霞,往107國道走,二十分鐘就會到孝感東站。第一班往武漢的城鐵,小白龍一般已經進站,躺在兩條緋紅的鐵軌上,沐浴著晨色,安靜地等著這些即將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對的,從前的小澴河龍王、大澴河龍王、涢水龍王、府河龍王、漢江龍王、長江龍王,現(xiàn)在都換成了動車龍王、地鐵龍王、高鐵龍王了。

涂麗麗呢?寒冬臘月老人去世頻密,像他們嘴里的牙齒說掉就掉,帶來的活計哪里做得完?能賺到錢的好生意,不能停,我親愛的“小寶”,你也得喝新西蘭進口的奶粉,媽媽我繼續(xù)去縫紉店做殮衣。雖然比平時晚了一點點,涂麗麗還是趕著她的八只黑山羊出發(fā)了。八只黑山羊沖下堤坡,在霜雪交錯的梅家橋上咩咩叫,一行白鷺在楓楊上翩翩飛,小澴河明鏡一般在橋下流,照見她的白羽絨服、紅皮靴、挽起來的漆黑長發(fā)。腹中的毛毛還沒有顯出懷,所以她還能蹬著小腿得勁兒在橋上走。一邊走,她一邊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時候,她也是一個放羊的孩子,暑假里,一邊放羊,一邊將罐頭瓶裝上死蚯蚓,在小澴河里撈清水蝦玩。有一天她也是這么趕著羊過橋,中午時分,陽光打鐵似的,讓人都變短了好幾寸,楓楊林里南風陣陣,松鼠跳上跳下,黃鼠狼鬼頭鬼腦,蟬唱歌,布谷叫,她走得很熱,一身汗,但不太敢穿背心,她的胸已經墳垅般悄悄在發(fā)育了。她捧著橘子罐頭瓶迷迷糊糊走著,瓶子里有一條她剛抓到的“梭子魚”,幽藍深紅,從容回旋,火苗似的飄閃。忽然由河下橋洞里翻上來兩個濕淋淋的穿著內褲的男孩子,前面一個長得白,后面一個長得黑,白的白得俊,黑的黑得俊,好像是小學校里高過她一年級的同學。長得白的,大聲說:“此路是我開,此橋是我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遍L得黑的死死盯著她的臉,像做賊,自己的小黑臉漲得醬塊似的。她嚇了一跳,手一松,罐頭瓶摔在橋上,梭子魚跌到橋面上,立馬一彈,絕處逢生,重新回到河水中。她還沒反應過來,白小孩已經念完他的強盜偈子打劫咒,兩個人手拉手跳進河水里,扎著猛子游遠了。

那條意外逃脫的梭子魚已經修煉成一條小龍。

那兩個劫道的小土匪,現(xiàn)在本大姐涂麗麗終于想起來你們是誰了。浪里白條寶渝你就要劫到我的財了,我的色,你也劫去。哥哥,黑哥哥啊,來將通名,那個長得像黑臉小包公一樣,嚇得我一縮,嚇掉我罐頭瓶里梭子魚的十歲男孩就是你,對不對?你現(xiàn)在長大了,出息了,戴眼鏡了,不認得我了,我也不認得你了,你要在城里,在那個迷宮一般的地方,在地鐵蚯蚓菜花蛇一般穿來穿去的大集市,好好地活著,不要太想我,也不要怕。宇宙飛船里,沒有我也沒關系。我給瞎子樹堂編了兩個紅襻扣,你也有的。樹堂的寶是假的。你的寶是真的,是我甘愿由我胸前摘下來的心頭肉,放到你的心里去的。

猜你喜歡
二嫂麗麗
畫一畫
《咔嚓!老田就愛高麗麗》
老伴
Green product development
On the ecological concept in design
I love my family
麗麗的周末
聞香搶錢
店里不知身是客
斗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