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雨虹 圖/鐘銳均

六月的上海，迎來了攜夫人首度來華，為新片《記憶管理局》做宣傳的導(dǎo)演安德魯·尼科爾，坐在采訪間的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處在做宣傳一個陌生的國度。安德魯·尼科爾的話總是在提醒采訪者，他有多么清醒和自持。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挪威作家喬斯坦·賈德的小說《紙牌的秘密》里的一句話，“紙牌游戲是一種家族的詛咒。總會有一個丑角看穿整個騙局。一代又一代，地球上永遠游蕩著一個永遠不會被歲月摧殘的小丑?？赐该\的人必須承受命運的折磨?！焙托〕笙鄬Φ氖呛攘瞬屎缙娜藗?，他們變成了沒有煩惱的紙牌。戰(zhàn)亂年代需要多巴胺，因此米高梅的輕歌曼舞大行其道；而在平庸、焦灼和失語的年代，有一些創(chuàng)造，注定要切開不愈的結(jié)痂，暴露癥結(jié)，在陣痛和反復(fù)中，讓人清醒。

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質(zhì)疑這個世界

觀看安德魯·尼科爾的電影，觀眾很難不感到驚慌，這種驚慌來自于他們眼中平靜的日常生活被揭開了一道黑色的縫隙。拍攝了《心迷宮》《暴烈無聲》的忻鈺坤導(dǎo)演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今天社會的一個癥結(jié)就是，我們都不愿去關(guān)注生活在你視野中的人群以及世界的狀態(tài)，我們只看到眼前，只看到自己。”世界很大，看似空泛但又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顯然，安德魯·尼科爾和忻鈺坤一樣，想讓更多人關(guān)注到生活的真實，即使它可能甜不過蜂蜜，卻能苦于黃連。

《記憶管理局》是《時間規(guī)劃局》的姐妹篇，作為“未來探索系”的第三部，安德魯·尼科爾為觀眾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關(guān)于未來的想象，即描繪了一個被科技控制的“美麗新世界”?！队洃浌芾砭帧分袔Ыo人們恐懼感的來源是裝在所有公民眼球上的意識眼系統(tǒng)—“以太”。這雙電子眼可以幫人們記錄事件，成為人類連接他人或者物品的終端，能自動得知對方的身份和物品的各類信息，甚至直接線上支付。

影片中有兩個非常重要的議題設(shè)置，首先是沒有隱私的未來，其次是可以被篡改的現(xiàn)在和過去的記憶。以男主角為代表的偵探們可以通過“以太”觀看他人的部分記憶片段，福科筆下的“圓形敞式監(jiān)獄”在此得到了更高層次的展現(xiàn)，一群人可以通過科技毫無遮攔地監(jiān)視他人的生活，而對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監(jiān)視，何時何地會被監(jiān)視。在被監(jiān)視的壓力之下，個人的行為和思考能力都將逐漸被異化，為了符合社會要求而逐步歸為統(tǒng)一，變成溫馴卻無意識的動物。另外，通過“心靈之眼”，黑客還能肆意再造對方眼中的世界。當(dāng)偵探發(fā)現(xiàn)自己最為珍貴的，有關(guān)死去兒子的記憶被刪除時，他痛苦萬分，那是他之所以是他的證明，是他曾經(jīng)生為人父的印記。而當(dāng)黑客可以隨意刪除和修改他的記憶時，他與過去的自己瞬間失去了聯(lián)系。失去了隱私和記憶，你還是你嗎？你還能堅持做自己嗎？

有人說，安德魯·尼科爾的電影和《銀翼殺手》類似，帶著賽博朋克的悲觀主義色彩。在電影《千鈞一發(fā)》中，未來人類能篩選基因，擁有基因優(yōu)勢的人享有未來，而被判定為劣種的人只能做底層勞力，連爭取夢想的機會都被剝奪；《時間規(guī)劃局》里人類的年齡被定格在25歲，時間演變成流通的貨幣，社會兩極分化被赤裸地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西蒙妮》中依靠逼真的三維動畫程序，可以創(chuàng)作出人們?nèi)找棺放醯摹巴昝琅恕?，虛擬背后危機也隨之步步逼近……如果你還記得安德魯·尼科爾最出名的作品之一《楚門的世界》，你會發(fā)現(xiàn)危機驚人的相似。影片中的主角們?nèi)諒?fù)一日，反抗著不合理的傾軋和侵犯，他們所抗拒的是這樣一個世界：目之所及都是虛假的偽飾，即便睜開雙眼也依舊沉浸在假象中而渾然不覺。這個世界在哪兒，在安德魯·尼科爾構(gòu)想出的未來。

不提供解決的辦法，只提出疑問

《楚門的世界》上映時，日歷顯示為1998年，20年后，安德魯·尼科爾對人類整個生存空間和個體隱私與意識挑戰(zhàn)的諷喻更加強烈了。但有國外影評人提出疑義，影片的結(jié)局充滿了巧合，這讓他們略感失望。當(dāng)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安德魯·尼科爾交換了雙腿的姿勢，大笑說：“我不提供解決的辦法，只負責(zé)提出疑問。我是想用未來的世界影射當(dāng)下，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知道自己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對未來有怎樣的影響?！?/p>

“我從不講述未來，我拍的是當(dāng)下。”安德魯·尼科爾拿《時間規(guī)劃局》舉例，那不過是對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諷刺，“很多人看來，這首先是一部動作驚悚片，它的確也是這樣，因為片中有很多槍戰(zhàn)、飛車、肉搏的動作場面。但是，不僅僅如此。有很多人希望青春永駐，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來延緩自己的衰老并推延死亡的到來。所以我就在電影中設(shè)置了一種死亡時間可以由人類自己控制的情景，有一個很有趣的角色，他得到了所有人都羨慕的上千年的生命，但是他卻想死。在基因工程迅速發(fā)展的今天，人類真的有可能可以控制死亡時間，但是卻沒有辦法控制心智和思想的成熟。這個角色在電影中說‘肉體只是浮云，思想才能永存’。他的這種想法和我們當(dāng)中的一些害怕死亡的人的想法相反，我覺得這才是那種不朽的角色?！?/p>

在電影的虛幻世界中，人們抗拒真實卻又在尋找真實。美國好萊塢電影人對影視這種亦真亦幻的本性體會最深，好萊塢就為人們制造出一個個貌似真實的美麗故事。“我們制造幻象的能力已經(jīng)超過了分辨幻象的能力?！卑驳卖敗つ峥茽柸缡钦f，“對這個世界來說，謊言比真實更可信。”我們需要對于未來的暢想，也需要警示寓言。它在想象力層面展開，但反觀的是現(xiàn)實社會。它可以有一個宏大的世界觀設(shè)定，但也可以只是編織一個格局相對狹小的故事。

“我對世界充滿好奇”，安德魯·尼科爾笑著搖了搖頭，“我為了自己拍電影，相比提醒觀眾，我更想借此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蔽覇査F(xiàn)在是否對這個世界有了新的問題，他有些笑得停不下來：“太多太多，我無時無刻不在好奇?！?/p>

TALK 對話安德魯·尼科爾

Q： 《記憶管理局》和你曾經(jīng)擔(dān)任編劇的電影《楚門的世界》設(shè)定相似，兩者有關(guān)聯(lián)嗎？

A： 是的，它們都有共同的主題，有關(guān)監(jiān)控和個人隱私。某一天，我突然意識自己拍的大部分電影，都是關(guān)于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反對片中的整個世界的故事。我想電影的主人公大概代表了我，是我背叛了全世界。在《楚門的世界》中，一個人沒有意識到他的生活正在被直播。而《記憶管理局》是關(guān)于一個想要匿名的女人，她正在尋找一種消失的方法。

Q： 電影中主角們遇到的困境是否是你心中未來人類會遇到的首要威脅？

A： 在很多方面，我們必須面對自己被監(jiān)視的事實。在電影中，你的秘密已經(jīng)不再是秘密了，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可以被公開取閱的書。你使用得越多，付出的就越多。我認為隱私是人類深藏的東西，但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它，因為很多聲音在說，如果你沒什么可隱瞞的，你就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也許你因為自己不是罪犯，就不認為自己需要隱瞞。而在電影中，阿曼達·塞弗里德說，“我并不是有什么東西可以隱藏。而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沒有什么需要讓你看到的?！彼裕藗儧]有必須藏起來的秘密，并不意味著他們不想擁有屬于私人的時刻。這就是我正在電影中探索的問題。

Q： 你的電影很多都和未來世界有關(guān)，你眼中的未來是什么樣的呢？

A： 我不是悲觀主義者，也不是樂觀主義者，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所以，我不認為未來單純是美好的還是黑暗的，兩者都有。你明白嗎？因為科技水平已經(jīng)達到了某種層面，這就取決于人類如何使用它以及如何濫用它。如果人類對此沒有更深刻的反省，那么未來我們就不會真正地過上自己的生活。而這取決于我們使用它或濫用它的程度。所以，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我們該如何運用科技？未來掌握在人類自己的手里。

Q：科幻電影是你目前的最愛嗎？

A： 是，也不是。觀眾只能看到我制作的電影，但不知道我想拍的電影。我也制作了一些當(dāng)代電影，比如《戰(zhàn)爭之王》《殺戮》，所以我不只是做未來題材的電影。我只是拍電影，然后有人會為我寫支票，你們看不到那些我拍不了的電影，因為沒有人為它們買單。不過，我確實喜歡拍攝科幻電影，因為它們實際上并不是關(guān)于未來的，而是關(guān)于今天的世界。

Q：你認為一部好的科幻電影是什么樣的？

A： 我必須提到《2001太空漫游》，我不認為有比它更好的科幻電影。因為它是一部如此浸入式的電影，就像看3D電影但卻不需要3D眼鏡，它給我?guī)磉@種感覺，無時無刻不在包裹著我。雖然它講述的事發(fā)生在未來，但卻沒有比它更真實的了。

Q：你認為自己拍攝電影的原則是什么？為了誰而拍？

A： 誠實地說，我總是為我自己拍電影。但我也驕傲地相信，如果它讓我感興趣，它會引起觀眾的興趣。我正在寫一個新的故事，是為自己寫作。然后我把它傳遞給全世界，我希望其他人也能喜歡。我開始拍攝電影其實只是因為我非常好奇，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質(zhì)疑這個世界。有人對我說了些什么，我不會從表面上相信。我向這個世界提了很多問題，雖然我沒有答案，但我有權(quán)利提問。

Q：你希望通過這些問題，向你的觀眾傳達什么？

A： 我只是希望它能激起人們的思考。拿《記憶管理局》為例，我希望他們離開電影院或者在看電影時，能夠開始思考：“我是不是放棄了太多自己的隱私？”所以我希望我能讓他們認為我不僅僅在用電影畫面取悅他們，也是在挑釁，促使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產(chǎn)生更多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