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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告別的《漫長的告別》

2018-08-06 07:07駁靜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18年30期
關(guān)鍵詞:錢德勒馬洛雷蒙德

駁靜

“告別,就是死去一點點。”這話實在不像出自酗酒潦倒的偵探之口。偏偏,冷硬又溫柔,正是這個故事質(zhì)感的基底:就像是一個人,即將崩潰,可還是忍住,然后你會為自己成功應(yīng)對拙劣生活而驕傲。

偵探馬洛:“我不文雅,我就不配活”

讀慣本格推理再讀《漫長的告別》,立刻會覺得,啊,這是哪門子的偵探小說。首先,懸念在哪兒呢?一直讀到第八十幾頁,令人心中為之一動的犯罪故事才露出點端倪,我心里默念,終于來了:馬洛起先在酒館遇到的這位倫諾克斯,從墨西哥給他寄去一封信,說自己“被困在一家骯臟的小旅館,只有一條出路”。他讓馬洛忘了他,但做兩件事,一是去維克多酒館替他喝一杯螺絲起子,二是喝咖啡的時候給他倒上一杯,加點兒波本酒進去。隨信還附上一張5000美元的超大額鈔票。

雷蒙德· 錢德勒

這種5000面額的鈔票不知真假,我就去查了一下,歷史上的確有。美國最后一次印發(fā)這類大面額鈔票是在1945年,最高面值達10萬美元。這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式的道具,也算得上這個故事的時代提示之一。

倫諾克斯跟馬洛看上去只能算酒友,兩人在維克多酒吧一同喝過幾回螺絲起子(這種雞尾酒很簡潔,由伏特加和青檸汁調(diào)成)。最后一次見面在馬洛家中。倫諾克斯疲憊不堪地來找馬洛,一開始說“我沒開槍殺人”。等馬洛把他送到機場,臨別時,說的卻又是“抱歉,這一點你錯了”,因為馬洛表明相信他“沒開槍殺人”。

倫諾克斯到底是不是兇手?這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謎團。

讀者好奇心起來了,警察好奇心也起來了,可馬洛完全沒有。他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堰@位朋友送去機場,面對幾波人馬的質(zhì)疑,口風(fēng)一丁點兒都不松,還為此挨了揍,受了威脅,吃了幾天牢飯。

不看其他作品,光看到《漫長的告別》的前四分之一,偵探菲利普·馬洛(Philip Marlowe)的形象已了然于胸。

馬洛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錢德勒首部長篇小說《長眠不醒》(The Big Sleep)中。他是個身高1.87米、體重86公斤的大塊頭。在干私家偵探前,曾是洛杉磯警署一員,因為不服管教被解雇,但按照馬洛自己的說法,則只是跟上司頂過幾句嘴。在《長眠不醒》里,馬洛才30出頭,到了《漫長的告別》,已經(jīng)40多歲,整個人頹唐了不少。

因為倫諾克斯,一位警員揍了他,一位刑事組組長向他潑咖啡,用力打他的脖子,差點打裂動脈,甚至,他還成功惹怒警察局長,被吐了一臉口水——馬洛還是一點兒屈服的念頭都沒有。照理講,這家伙硬漢得不得了,可同時,也總講出文雅溫柔的句子來。這大概就是馬洛討人喜歡的地方,我看到這種地方會感到心軟,倒不是因為“強硬外表下脆弱的心”這類cliché(陳詞濫調(diào)),而是,他在自己認準的事上,一點兒都不肯妥協(xié)。所以,說討人喜歡還不夠準確,美劇《絕命律師》(Better Call Saul)里的索爾就老給我同樣的感覺:可憐兮兮,又叫人肅然起敬。

馬洛未婚,獨居,先后搬過幾個地方。他抽駱駝牌香煙,偶爾也會“緊緊卷一支煙”。他在《重播》(Playback)里說:“如果我不強硬,我就沒法活;如果我不文雅,我就不配活?!薄堵L的告別》里最動人的則是:告別,就是死去一點點。

倫諾克斯跟馬洛幾無交集,因為一點機緣,生活軌跡有了交錯。馬洛在某一次倫諾克斯到訪結(jié)束后,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再有他的任何消息,“法國人有一句話形容這種感覺”,錢德勒寫道,這句話來自法國詩人埃德蒙·阿羅古(Edmond Haraucourt)的一首詩:

Partir,c'est mourir un peu

(告別,就是死去一點點)

C'est mourir à ce qu'on aime

(是對往昔所愛的一種死去)

On laisse un peu de soi-même

(我們割舍一部分自己)

En toute heure et dans tout lieu

(留在所有往昔和故地)

作家錢德勒:馬洛精神氣質(zhì)的來源

《漫長的告別》里所有硬漢式惆悵幾乎都來自偵探馬洛的個人魅力,是這小說之所以經(jīng)典的原因之一。

所謂硬漢派(Hard-boiled)偵探小說,主人公肯定是位硬漢子,就看他是哪一款。雷蒙德·錢德勒筆下馬洛這款,自有股跟作家本人相通的氣質(zhì)。比如神秘,幾乎沒有生活前史;比如喝酒很多,多少有點酒精依賴;心思敏感,牢牢守護心中某一塊領(lǐng)地。

電影《雙倍賠償》劇照

雷蒙德·錢德勒本人的確相當(dāng)神秘,尤其是他成為有點兒名氣的職業(yè)作家之前的45年。奇怪的是,錢德勒成名后,他年少時在德威士學(xué)院(Dulwich College,英國最好的寄宿學(xué)校之一)的舊友,和他在石油公司的前同事,都沒有人跳出來寫類似“我所知道的雷蒙德·錢德勒”的文章。甚至,連流傳下來的書信都很少。

人們只能知道個大概。比如,從德威士畢業(yè)后,他短暫去過法國和德國,1912年回到美國,又從軍,參加“一戰(zhàn)”。戰(zhàn)后,他回到加州跟母親同住,這一住就住到他36歲——很少有男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還不肯搬出來獨立;更少有男人會在母親一離世,就娶一位比他大17歲的女人為妻。

雷蒙德·錢德勒結(jié)婚那年36歲,妻子53歲。30年后,他妻子去世,錢德勒試圖自殺,但那兩槍最終射向了天花板。從此以后,他依賴上了酒精。

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期間,錢德勒被他所在的石油公司解雇,決定開始以寫作為生。直到1939年,他寫出了《長眠不醒》,隨后,他開始持續(xù)用偵探馬洛的第一人稱講故事,這本《漫長的告別》被公認為馬洛系列里最成熟的一部。村上春樹甚至說:“如果允許我用夸張的表述,那幾乎達到了夢幻的境界?!?/p>

中文世界并沒有村上春樹這樣的暢銷作家為以偵探小說出名的雷蒙德·錢德勒背書,而且這種背書不僅是時時提及,稱他是自己最愛的作家之一,說自己畢生夢想就是“寫出托爾斯泰和雷蒙德·錢德勒合二為一的小說”。而是,干脆親自翻譯了一版。村上版《漫長的告別》2006年在日本出版,這讓此書在日本進入大眾閱讀清單。

村上春樹提到《漫長的告別》中他喜歡的兩處閑筆,其中一處是排查醫(yī)生之行。

書中,馬洛自接到倫諾克斯的信后,似乎就將此事放下了。再往后,馬洛接過幾個莫名其妙的小活兒,有幾個跟倫諾克斯相關(guān)的人物出場,正當(dāng)感覺讀著沒有著落時,一位作家的妻子出現(xiàn)。她請馬洛幫助尋找她酗酒、失蹤的丈夫,馬洛就開始大海撈針式的排查,定位幾個私人診所,挨個兒上門,跟看上去并不清白的醫(yī)生耍狠。

馬洛拜訪的這幾位醫(yī)生里,勢必只有一位要緊人物,其余全是鋪墊,像是懸疑片里常出現(xiàn)的故布疑陣。但這種遠離故事主線的描寫,正是錢德勒偵探小說的一種特點。村上春樹管這個叫“偉大的繞遠道”(Great Detour),而且不是那種草繩灰線式的閑筆,而是,純正的閑筆。

這幾段很有畫面感,受過好萊塢電影訓(xùn)練的我們,已經(jīng)立馬腦補出來倘若這個故事拍成電影,這幾場戲可以來一輪快速剪輯——實際上《漫長的告別》倒真有過一個電影版,這不奇怪,錢德勒的幾部馬洛都被改編成電影,有的還不止一次。

1973年,錢德勒逝世15年,羅伯特·奧特曼(Robert Altman)導(dǎo)演了《漫長的告別》?!都~約時報》對這部電影表達不滿:“對錢德勒的書迷來說,這部電影改編得過分俗氣,好比頂層公寓里永遠會出現(xiàn)的裸體石雕一樣。”而至于馬洛的扮演者埃利奧特·古爾德(Elliott Gould),“無用至極,以至于連他自己的貓都糊弄不了”。

的確,《漫長的告別》可以是任何東西,但不會是“俗氣”。錢德勒文風(fēng)豁達,“在《漫長的告別》達到頂峰”。他行文粗糲,有時候通篇都是對話,馬洛和唯一的警察朋友耍狠斗嘴,并無臟話,可讀下來的感覺仍像在看一場風(fēng)聲鶴唳的暗戰(zhàn)。但錢德勒注入的一絲通情和柔軟,仍然會被讀者感知到。

相比于硬漢派偵探小說的另一位代表作家達希爾·哈梅特(Dashiell Hammett)活得無所顧忌,在生活里也是個硬漢,錢德勒活得謹慎,“從來不允許汽車沒油”,在生活里是個善感之人?!皽睾捅砻嬷掠袖撹F意志?!边@句也絕不能用來形容錢德勒。他欣賞的是去到陋巷里的人,“一個自己并不卑鄙,也沒有污點、并不膽怯的人”。這些精神氣質(zhì),正是書中馬洛應(yīng)對生活時的勇氣來源。

好萊塢之星錢德勒:“我最愛的武器是面值20的鈔票”

上世紀40年代,好萊塢和錢德勒顯然互相吸引。1945年上映的《愛人謀殺》(Murder,My Sweet),是小說《再見,吾愛》(Farewell,My Lovely)的第二次改編。第二年又有《長眠不醒》和《湖底女人》(The Lady in the Lake),與小說同名。四五十年代,錢德勒和他的硬派風(fēng)格流行一時,文學(xué)和電影互相給養(yǎng),同共步入新的時代。這個時代的風(fēng)格要素是“固執(zhí)又充滿鄉(xiāng)愁的宿醉”。

這幾部成功的電影之外,錢德勒還給比利·懷爾德和希區(qū)柯克當(dāng)過編劇,盡管這幾次經(jīng)歷都算不上愉悅,比如他稱跟比利·懷爾德合作是“受盡折磨的體驗,并很可能縮短了我的生命”。所以,錢德勒一貫以過路者視角看待好萊塢,有種陌生人的寬容在里頭,他給一位朋友寫信說:你問我是如何忍受好萊塢的,我必須說,從我個人角度,我還是獲得了不少樂子。一位作家倘若能夠與導(dǎo)演或制片人湊到一起,那一定是因為他們給寫作者非常公正的待遇,而這種待遇讓作家獲得極大滿足感。

《藍色大麗花》(The Blue Dahlia)讓錢德勒獲得奧斯卡最佳編劇提名。經(jīng)濟層面,為比利·懷爾德編劇《雙面賠償》時,經(jīng)紀人為他談下來“周薪750美元,總計13周”的報酬,而給雜志投稿時期,他一年的收入都超不過2000美元。但這些沒能為好萊塢留住他。

1951年,錢德勒在好萊塢做最后一次嘗試,希區(qū)柯克的《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他自我說服“我沒準兒會喜歡希區(qū)柯克”,另一個答應(yīng)的原由是:“老是拒絕真令人疲憊,沒準兒同意一次能阻擋后來的邀請?!?/p>

希區(qū)柯克發(fā)現(xiàn)錢德勒的劇本“沒法兒用”,因為錢德勒顯然沒好好干,還給了大導(dǎo)演一些難堪?!痘疖嚬挚汀纷詈笸κ軞g迎,這使錢德勒感到困惑,他感到,以情緒善變著稱的美國人,怎么就察覺不到他寫作中滑稽可笑的部分呢——人們總以嚴肅態(tài)度對待他,超過了他自己釋放出的預(yù)期。

所以他狠狠地拿自己開涮,讀一讀他寫給經(jīng)紀人的信,能感受到這種對好萊塢的嘲諷:我跟我書里的角色一模一樣,我很強壯,能徒手撕開一塊維也納面包卷。我從金制餐盤里吃飯,偏愛裸體舞女為我上菜。我并不認為自己稱得上神槍手,但的確是個非常危險的男人,隨身攜帶濕毛巾。但總的來說,我最喜歡使用的武器是面值20的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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