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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椎輪草創(chuàng)到多元融合:索隱派紅學發(fā)展歷程述略(上)

2018-08-07 03:01孫勇進
文學與文化 2018年2期
關鍵詞:石頭記紅學紅樓夢

孫勇進

內容提要:索隱派紅學作為紅學的重要一脈,迄今已延續(xù)二百余年,它的演化發(fā)展,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椎輪草創(chuàng)期(1754—1901年)、成熟期(1902—1949年)、海外發(fā)展期(1949—1989年)、多元融合期(1989年至今)。在這個發(fā)展歷程中,這一脈的索隱手段不斷演化,其理論意識,亦在與考證派近百年對話中,更趨鮮明自覺。

索隱派紅學作為紅學重要一脈,迄今已延續(xù)二百余年。它的存在自有其學理依據,本身也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發(fā)展變化表現(xiàn)在多方面,如索隱手段,從最初粗糙原始的諧音、拆字、簡單比附,到后來比較復雜高級的形態(tài),其理論意識,亦在與考證派近百年對話中,愈趨鮮明自覺。本文即擬對此做初步梳理。因此番梳理特重索隱手段或理論意識有所發(fā)展、融合、啟示后來者,故不擬對各時期索隱諸家諸說一一臚列評述,換言之,本文不是索隱派紅學全史,而是索隱紅學演化史,下文之論述,亦將在這一維度上展開。

本文認為,二百余年索隱紅學演化發(fā)展歷程,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階段,即椎輪草創(chuàng)期(1754—1901年)、初步定型期(1902—1949年)、海外發(fā)展期(1949—1989年)、多元融合期(1989年至今)。劃分依據如下:

第一階段,椎輪草創(chuàng)期,始于1754年,截至1901年。1754年是乾隆甲戌年,目今可見帶有脂批最早的《紅樓夢》版本,是乾隆甲戌年《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過錄本,而這一重評于甲戌年的本子中,已有相當數(shù)量的帶有索隱旨趣的脂批,雖則脂硯齋等人的評閱當早于甲戌年,但因無直接證據留下,因此,本文只能將1754年留下的甲戌本脂批,作為索隱派紅學的考察起點。

第二階段,為索隱紅學初步定型期,始于1902年,截至1949年。1902年,梁啟超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的關系》,正如有的論者指出的那樣,“梁啟超等人對小說社會教化功能的大力強調,實際上成為了索隱批評的理論起點”。其時受功利主義時代風潮的影響,對古典小說做索隱式解讀言說者,可稱比比皆是。正是在這種時代風潮背景下,出現(xiàn)了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以及鄧狂言的《紅樓夢鑒真》等索隱之作,與椎輪草創(chuàng)時期索隱紅學比,它們規(guī)模宏大,體系成熟,并因胡適新紅學一派的批判,蔡元培及其繼起者壽鵬飛等起而應戰(zhàn),開始了與考證派百余年對話的歷史。

第三個階段,為索隱紅學的海外發(fā)展期。始于1949年,截至1989年。1949年,中國大陸建立了以中國共產黨為執(zhí)政黨的新政權,海內外形成了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氛圍。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也導致了海內外的紅學發(fā)展出各自不同的面貌。表現(xiàn)在對索隱紅學的影響,是在內陸,因被批判為唯心主義,暫時銷聲匿跡,而在海外,則繼續(xù)發(fā)展,并進入理論的高度自覺期,與考證派的對話更加深入,并有意識地吸納版本學、曹學研究成果,豐富自家索隱體系。

第四階段,為多元融合期。1989年5月北京燕山出版社推出霍國玲、霍紀平姊弟合著的《紅樓解夢》,該書為內地新時期以來第一部索隱紅學著作。這一出版事件,掀開了中國大陸索隱紅學發(fā)展的新篇章。此前雖早有許寶骙在1981年5月于《團結報》連載《抉微索隱共話紅樓》長文,但是,許寶骙的索隱文字理論形態(tài)粗糙,大體停留在索隱紅學草創(chuàng)時期的倚賴直覺來展開論說的水準,影響亦不大,只在紅學屆內招來一點有限的批判。而霍氏《紅樓解夢》一書的出版后,很快在海內外引起了反響。隨后,馮精志的索隱之作《百年宮廷秘史——“紅樓夢”謎底》、《大觀園之謎》、《曹雪芹披露的故宮秘聞》亦分別于1992年、1993年、1995年推出,內陸索隱紅學開始進入高速發(fā)展時期。此后,索隱紅學在海外雖亦不斷有新作推出,但發(fā)展的中心,已移至內地。至本世紀,中國大陸的索隱紅學,更迎來了發(fā)展及傳播史上的一個黃金時代。

一 椎輪草創(chuàng)期

正如有研究者所概括的那樣:“脂評是紅學的總源頭,脂評的索隱集中在兩方面:一是以諧音方法訓讀《紅樓夢》人名的寓意,二是提示《紅樓夢》的歷史本事?!边@一點,在底本或抄成于1754年的現(xiàn)存乾隆甲戌年《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過錄本中,即有充分體現(xiàn),且所體現(xiàn)者,又不止于這兩方面。

僅以此本第一回為例,就有大量帶有索隱旨趣的批語,茲以正文間括號括出的方式,略舉數(shù)例: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荒唐也)無稽崖(無稽也)煉成高經十二丈(總應十二釵)方經二十四丈(照應副十二釵)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p>

詩后便是此石墮落之鄉(xiāng),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據余說卻大有考證)。 ……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是金陵),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開口先云勢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內有個仁清(又言人情,總為士隱火后伏筆)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糊涂也,故假語從此具焉)廟。廟旁住著一家鄉(xiāng)宦,姓甄(真。后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費(廢),字士隱(托言將真事隱去也)。 ……

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點“紅”字)珠(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草一株,時有赤瑕(點“紅”字“玉”字二)(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極。)宮神瑛(單點“玉”字二)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薄?/p>

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shù),況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ㄎ浜钪?,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shù)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shù)者則必諒而后嘆也。)之物,抱在懷內作甚?”……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假話)表字時飛(實非),別號雨村(雨村者,村言粗語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話也)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胡謅也)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xiāng)無益?!?/p>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shù),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寫出南直召禍之實?。!?/p>

熟悉索隱紅學文字者,回看這些批語,一定可以感知到非常熟悉的氣息。借數(shù)字對應、諧音、拆字、互訓、隱事提示以及微言大義闡發(fā),將文本一定程度視同偽裝并將意義外指,這些后之索隱家常用手段,在甲戌本第一回的上述脂批中,都可以見到。也正因如此,這些脂批,不但可視為最早的索隱文字,并且,在后來的索隱紅學發(fā)展歷程中,隨著考證派新紅學大力推出脂批,這些脂批也將進入索隱者視野并予后者以啟示,甚至,一些索隱者更直接援脂批為例,來助其索隱(詳后)。這既可以說是索隱派紅學與考證派新紅學對話吸納后者成果的產物,也是這類脂批本身的特點決定的。

需要說明的是,這類帶有索隱旨趣的脂批,并非只見于甲戌本。姑舉一例,如庚辰本第十六回,趙嬤嬤道:“還有如今現(xiàn)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贝颂幱袀扰骸罢嬗惺鞘?,經過見過。”就是在暗示文字背后自有本事,而甲戌本此回的回前批,更直接聲稱“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所謂“借……寫……”無異于說,文本中省親敘事只是手段,指向文本之外的歷史事件南巡才是目的,這種闡釋理路,正是典型的索隱。這些脂批與作品中那些撲朔迷離的敘事,以及“作者自云”的“真事隱去”,一同向讀者發(fā)出了索隱召喚,后之一些索隱家甚重脂批,實非偶然。

《紅樓夢》以抄本的形式流傳開后,關于作品本事的各種猜測,即相隨而生,如明珠家事說,傅恒家事說,張侯家事說,和珅家事說。這些家事說里,論證最充分,也相對系統(tǒng)的,是張侯家事說,見周春《閱紅樓夢隨筆》。此隨筆寫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比程偉元、高鶚印行程乙本只晚一年多,是這一時期一篇重要索隱文獻。該隨筆《紅樓筆記》部分,在簡述自己聽聞及最終閱讀《紅樓夢》過程后,接下來道:

相傳此書為納蘭太傅而作。余細觀之,乃知非納蘭太傅,而序金陵張侯家事也。憶少時見《爵帙便覽》,江寧有一等侯張謙,上元縣人。癸亥、甲子間,余讀書家塾,聽父老談張侯事,雖不能盡記,約略與此書相符,然猶不敢臆斷。再證以《曝書亭集》、《池北偶談》、《江南通志》、《隨園詩話》、《張侯行述》諸書,遂決其無疑義矣。

這幾句完整地記錄了周氏《紅樓夢》索隱觀的形成過程。周氏先是聽聞“相傳此書為納蘭太傅而作”,此處曰“相傳”,而不云“某某曰”,則很可能當時周氏交游圈中持此說者非止一人,明珠本事說本也是當時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周氏劈頭先從此傳聞說起,一則系以此說為假想論敵,二則,卻也無形中受其影響,進入了相同的追索本事的閱讀心理定式。接下來,果然,“余細觀之,乃知非納蘭太傅,而序金陵張侯家事也”,也走上了追索本事之路。帶著這種閱讀心理定式,周氏讀《紅樓夢》后,向著追索本事影射方向調動文史閱讀記憶,“憶少時見《爵帙便覽》,江寧有一等侯張謙”,以及“癸亥、甲子間,余讀書家塾,聽父老談張侯事,雖不能盡記,約略與此書相符”,初步形成觀點。但周氏稱此時“猶不敢臆斷”,在“證以《曝書亭集》、《池北偶談》、《江南通志》、《隨園詩話》、《張侯行述》諸書”之后,“遂決其無疑義矣”。

讀索隱家之作,通??吹降?,往往是劈頭即結論,而后就是具體的索隱展開。至于這些索隱者們緣何動念索隱,以及他們的索隱觀點最初是怎么形成的,卻往往不得而知。而上引周春這段夫子自道,則完整地揭出了這一過程,即受周遭闡釋氛圍影響,形成追索本事的心理定式,再帶著追索本事這一閱讀心理定式,在個體的文史閱讀積淀里尋找與《紅樓夢》文本大致相合者,形成初步觀點。正因不同索隱者先在的文史閱讀積淀各不相同,他們找到的與《紅樓夢》文本大致相合者,也往往各不相同。這就要看隨后能否證成其說了。那么周春又是如何論證的呢?在上引“遂決其無疑義矣”之后,周氏語云:

這里能看到的論證方式,不過是例舉現(xiàn)實中地名與作品中府名用字相同,和對人物姓氏做拆字,十分簡單粗糙。不過《閱紅樓夢隨筆》中,也出現(xiàn)了復雜形態(tài)的論證,如該隨筆《紅樓夢約評》部分有云:

黛玉二字,未詳其義?;蛟萍幢逃裰畡e,蓋取偷嫁汝南之意,恐未必然。案香山詠新柳云:“須教碧玉羞眉黛,莫與紅桃作麴塵”,此黛玉兩字之所本也。我聞柳敬亭本姓曹,曹既可為柳,又可為林,此皆作者觸手生姿,筆端狡獪耳。

其中語義轉換過程,可提煉如下:

黛玉——香山詠新柳云“須教碧玉羞眉黛,莫與紅桃作麴塵”——柳——柳敬亭——我聞柳敬亭本姓曹——曹

這一語義轉換過程,與脂批中那些帶有索隱旨趣的批語比,就明顯復雜得多。不是單一的諧音、拆字、數(shù)字對應,而是作品中人物姓名詩文出處、詩題、歷史人物姓氏、歷史人物本姓等一系列語義轉換依據混合使用。這種多環(huán)節(jié)的語義轉換,在后之索隱諸作中隨處可見,也惟其如此,方能保證文本中大量的語義元素,皆可與文本外諸多元素,一一建立映射關系。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可以說是較早做此多環(huán)節(jié)語義轉換操作的。

就是通過這一多環(huán)節(jié)語義轉換操作,在周春這里,“黛玉”二字與“曹”形成了映射關系。不但如此,據前引《紅樓筆記》部分中的“曹則何以廋詞曰林?蓋曹本作 ,與林并為雙木”,“林”也與“曹”形成映射關系。這樣一來,在周春眼中,不但林如海的林姓指向曹,且其女黛玉的名字也通向了曹,既如此,周氏所主張的“其曰林如海者,即曹雪芹之父楝亭也”,還有什么疑義呢?

周大概意識不到,如果這類多環(huán)節(jié)語義轉換可以不加限定地任意使用,那么總可以通過尋找可用的語義轉換依據,以及增加轉換環(huán)節(jié),在文本內外任意兩個語義元素間建立起映射關系,來證成已有的影射結論。這個問題,往往為索隱者們所忽略。不但如此,因這種多環(huán)節(jié)語義轉換要調用各領域知識才能實現(xiàn),反滋成索隱者之自負。

如周春即在《閱紅樓夢隨筆》中聲稱:“看《紅樓夢》有不可缺者二,就二者之中,通官話京腔尚易,諳文獻典故尤難。”是啊,如果不是博學多聞,既知香山詠新柳云“須教碧玉羞眉黛,莫與紅桃作麴塵”,又聞“柳敬亭本姓曹”,如何能揭出“黛玉”二字背后的作者命意呢?也正因如此,周氏接著說:“倘十二釵冊、十三燈謎、中秋即景聯(lián)句,及一切從姓氏上著想處全不理會,非但辜負作者之苦心,且何以異于市井中之看小說者乎?”

紅學史研究中有種流行的說法,即索隱派紅學家們不懂文學,缺乏文學鑒賞能力,才走上索隱之路。這種說法并不準確,索隱之作一邊索隱文字隱秘,一邊稱賞文字的,例子很多,其中頗不乏精彩之論,但這一脈的確又有一共性,那就是都將只從作品文學表現(xiàn)手段著眼者,視為下乘,視為辜負、埋沒作者用心、苦心,這既可以說是這一脈的共同心理,也是這一脈的理論基石。因惟其如此,揭出作者于小說故事層背后別具之用心,這種索隱讀法,才有資格說是最正確乃至唯一正確的讀法。而這種揭出,在索隱家們看來又是確實可以操作的,就是他們示范的各種語義轉換手段。

如何評判索隱者這種認知心理和各種語義轉換手段,非本文重心所在,這里只想指出這一脈的這些特點。正是從索隱紅學發(fā)展史這一全局觀點出發(fā),回看椎輪草創(chuàng)時期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就可以看到,其索隱形態(tài)雖簡單粗糙,但已具有貫穿其后整個索隱紅學史的一些基本特點,和一些問題意識,因此可以說,是這一時期一個重要的標本文獻。

刊刻于道光三十年(1850)的《妙復軒評石頭記》,又使索隱紅學發(fā)展至更為高級的形態(tài)。是書所附太平閑人張新之評點,據《太平閑人〈石頭記〉讀法》自云,“計三十萬字”,規(guī)??胺Q宏大,亦已成一體系。其研紅主張,在《讀法》中概括如下:

《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故借寶玉說“明明德之外無書”,又曰“不過《大學》、《中庸》”。

是書大意闡發(fā)《學》、《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正貞淫,以《春秋》示予奪,《禮經》、《樂記》融會其中。

《周易》、《學》、《庸》是正傳,《石頭記》竊眾書而敷衍之是奇?zhèn)?,故云:“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鳌?”

《讀法》中不但有總觀點,且有“演性理”、演《周易》之示例,如:

或問:是書姻緣,何必外金玉而內木石?答曰:玉石演人心也。心宜向善,不宜向惡,故《易》道貴陽而賤陰,圣人抑陰而扶陽。木行東方主春生,金行西方主秋殺。林生于海,海處東南,陽也;金生于薛,薛猶云雪,錮冷積寒,陰也。此為林為薛,為木為金之所由取義也。

劉老老一純坤也,老陰生少陽,故終救巧姐。巧(姐)生于七月七日,七,少陽之數(shù)也。然陰不遽陰,從一陰始。一陰起于下,在卦為姤。以寶玉純陽之體,而初試云雨,則進初爻一陰而為姤矣,故緊接曰“劉老老一進榮國府”。一陰既進,馴至于剝,則老老之象已成,特余一陽在上而已。剝,九月之卦也,交十月即為坤,故其來為秋末冬初,乃大往小來至極之時,故人手尋頭緒日“小小一個人家”、“小小之家姓王”、“小小京官”,“小小”字凡三見,計六“小”字,悉有妙義。乾三連即王字之三橫,加一直破之,則斷而成坤?!?/p>

張新之的這種讀法,不同于索隱紅學常見的本事索隱,所以多數(shù)紅學史家并沒有將其歸為索隱派,而僅據其逐回評點的行文形式歸入評點派。但若照此劃分,后來同樣采取逐回評點形式的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何以未歸入評點派而歸入索隱派?且張新之這種讀法,固不同于在文字背后索解本事,但視文本為偽裝,在文本內各意義單元和文本外各對象間建立一一映射關系,并將其推定到作者意圖層面,指為作者有意為之,則與求索本事的闡釋理路并無不同,這種闡釋旨趣,就是索隱。

這種索隱,如果一定要區(qū)別于本事索隱,或可命名為“義理索隱”。所謂義理索隱,不是概括義理,而是將文本內各語義元素分別映射文本外不同的二級三級子概念,而后組裝闡發(fā)一級概念。這種讀法,有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它同樣源自紅學史家評說索隱紅學本事索隱現(xiàn)象時所說的中國經學闡釋傳統(tǒng);

第二,具體到小說閱讀,也有這種義理索隱的實踐先例。如陳士斌的《西游真詮》,如張書紳的評注《西游記》,特別是后者,“《西游》一書,古人命為證道書,原是證圣賢儒者之道”,“三藏真經,蓋即明德新民止至善之三綱領也,而云西天者,言西方屬金,言其大而且明,以此為取,其德日進于高明,故名其書曰西游,實即《大學》之別名,明德之宗旨”,這類讀法,更直接影響到張新之。張在《紅樓夢》第六回后總評中提出,描摹世故人情,屬于小說的“面子”,而隱藏后天《周易》,則屬小說的“底里”,接下來張舉例說,“寫底里正義,《西游記》優(yōu)為之”,正揭出張氏對《紅樓夢》做義理索隱的學術淵源;

第三,對《紅樓夢》做義理索隱式解讀,在索隱紅學演化發(fā)展史的椎輪草創(chuàng)時代,亦非孤例。如光緒十三年刊出的夢癡學人的《夢癡說夢》,主張《紅樓夢》“乃三教一家之道”“《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演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經義”,即此類也;

第四,在當代,對《紅樓夢》做義理索隱,仍有繼起者。如崔耀華等人主張,《紅樓夢》中的賈、王、史、薛,“賈家代表整個封建貴族社會,當然也包括清王朝在內”,“史家是中國整個歷史之化身”,“王家是中國帝王之法的化身”,“薛家代表中國從古至當時社會中商賈‘貨殖’階級對社會發(fā)展的關系、作用、性質和意義”,又提出“作品中的元、迎、探、惜是人,也是一種哲學概念”“元,代表‘開元’、大觀園之始、誕生,迎、探、惜,代表大觀園從產生之后發(fā)展的三個階段”。

明乎以上幾點,即可見出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在索隱紅學演化發(fā)展史的特殊意義:是書既開啟了對《紅樓夢》做義理索隱之一脈,本身又以其相對宏大且成體系的索隱規(guī)模,成為整個索隱紅學草創(chuàng)時期的重鎮(zhèn)。

不僅如此,張的一些具體索隱實踐,衡諸整個索隱紅學發(fā)展史,亦有值得注意者:

其一,開啟了逐回點評逐回索隱之先河;

其二,張氏在索隱過程中反復提出面子底里之說,如“此回底中有底,面上有面。扇卻熱毒底矣,而有一部《大學》《中庸》在;金麒麟,金玉因緣,借麟為獸頭以罵寶釵底矣,而有《毛詩》《周易》一部在?!泵鞔_提出作品有多個意義層次,這一思路,也影響到后來的索隱者,如孫渠甫的《石頭記微言》,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景梅九的《紅樓夢真諦》等,均有類似表述。

其三,張氏分析書中人物及相關情節(jié),特重于藉“影”字來闡發(fā)。在書前《讀法》中,即明確提出,“凡寫書中人,皆從影處著筆”,在逐回評點中,亦反復論證申說,如第二十四回,評云:“小紅,黛玉第三影身也?!邝煊裼吧砦澹阂磺琏?,二湘云,三即小紅,四四兒,五五兒”。不但一人可以有多影,而且還可以一人影多人,如第一百八回,評云“書言寶、黛、釵雖結而未結,不能驟止,故用一人三影之湘云,另起爐灶”。那么,人物間這種繁復的影映關系,有何功用呢?張氏認為,據此類影映關系,可知作為寶、黛、釵之影的次要人物故事,其實都是偽裝敘事,實際上,這些故事的真正含義,都是指向寶、黛、釵的,如“寶釵擠黛玉、霸寶玉,鳳姐黨而為之謀、為之成,此作者大不平之處也,故設小紅、賈蕓一案以少彰報施”,在張新之看來,鳳姐幫助寶釵擠黛玉、霸寶玉,所以,就有黛玉之影身小紅和寶玉之影身賈蕓來報復,如賈蕓后來的害巧姐。這種解讀方法,如果再跨出一步,將作品內部人物關系間的影映體系變成作品內外人物間的影映,就是索隱派紅學中的主流本事索隱一路。不過要指出的是,張的這類讀法,并不能全說是其自家發(fā)明,在張之前,就已有人闡發(fā)過《紅樓夢》中人物之間的影映關系,但張的這些讀法,確實無形中對后來的索隱派產生了影響,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詳后。

最后,《太平閑人〈石頭記〉讀法》中提出的“《石頭記》是暗《金瓶梅》”之說,亦下啟索隱紅學之后來者,如闞鐸《紅樓夢抉微》。

二 初步定型期

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大清帝國已經風雨飄搖。這個時期,也是各種新思潮漸漸涌入中國,人們思想劇烈動蕩的時代。梁啟超藉小說以開啟民智的功利主義小說觀即出現(xiàn)于此時,受其影響,在小說研究領域,出現(xiàn)了大量的以“社會主義”“民權”“去君”“自由”等帶有強烈的近現(xiàn)代色彩的政治理念去比附作品的闡釋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特征,在對《水滸傳》的闡釋活動中最為常見,如燕南尚生1908年發(fā)表的《水滸傳命名釋義》一文稱:

一、水滸 水合誰,是相仿的聲音(諧聲),滸合許是相仿的樣子(象形)。施耐庵先生,生在專制國里,俯仰社會情狀,抱一肚子不平之氣,想著發(fā)明公理、主張憲政,使全國統(tǒng)有施治權,統(tǒng)居于被治的一方面,平等自由,成一個永治無亂的國家,于是作了這一部大書。然而在專制國里,可就算大逆不道了。他那命名的意思,說這部書是我的頭顱,這部書是我的心血,這部書是我的木鐸,我的警鐘,你們官威赫赫,民性蚩蚩,誰許我這學說實行在世上??!只這一個書名,就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俟圣人而不惑的意思?!?/p>

三、魯達 魯是魯國的魯,達是達人的達。魯國的達人,不是孔夫子是誰呢?……

四、宋江 宋是宋朝的宋,江是江山的江。公是私的對頭,明是暗的反面。紀宋朝的事,偏要拿宋江做主人翁,可見施耐庵不是急進派一流的人物。不過要破除私見,發(fā)明公理,從黑暗地獄里救出百姓來,教人們在文明世界上,立一個立憲君主國,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種讀法,在對《紅樓夢》的闡釋中,也同樣可以見到。如平子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憤清人之作,作者“著如此之大書一部,而專論清人之事,可知其意矣”,“其第七回便寫一焦大醉罵,語語痛快。焦大必是寫一漢人,為開國元勛者也,但不知所指何人耳!”眷秋則認為,《紅樓夢》于“異族之辱,黍離之痛,所感深矣!”正是在此時代風潮的背景下,出現(xiàn)了蔡元培、鄧狂言等人以民族主義為主題的索隱之作,它們與這個時期出現(xiàn)的第一部索隱專著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一起,推動起索隱紅學第一個高峰。這時的索隱之作,與椎輪草創(chuàng)時期比,總體上規(guī)模宏大,體系成熟,且因得現(xiàn)代出版體系之助,傳播力度與舊時亦不可同日而語,更因考證派紅學之批判,進入現(xiàn)代學術視野。

王夢阮、沈瓶庵的索隱主張,先藉《紅樓夢索隱提要》一文發(fā)表于民國三年(1914)的《中華小說界》第1年第6、7期。民國五年(1916),乃以《紅樓夢索隱》之名附《紅樓夢》原著刊行。這部索隱之作的核心觀點,據《紅樓夢索隱提要》:

然則書中果記何人何事乎?請試言之。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奇女子也……至于董妃……實則人人皆知為秦淮名妓董小琬也。小琬侍如皋辟疆冒公子襄九年,雅相愛重,適大兵下江南,辟疆舉室避兵于浙之鹽官,小琬艷名夙熾,為豫王所聞,意在必得,辟疆幾瀕于危,小琬知不免,乃以計全辟疆使歸,身隨王北行。后經世祖納之宮中,寵之專房,廢后立后時,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賤,持不可,諸王亦尼之,遂不得為后,封貴妃,頒恩赦,曠典也。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發(fā)為僧,去之五臺不返。誠千古未有之奇事,史不敢書,此《紅樓夢》一書所由作也。

此種索隱主張雖屬可疑,但《紅樓夢索隱》這部書的出現(xiàn),在索隱紅學的發(fā)展史上卻有其重大意義。它是索隱紅學主流本事索隱一脈中,第一部面世的逐回索隱且自成體系之作。

王夢阮、沈瓶庵的索隱初衷,在《紅樓夢索隱》的序言里有充分的揭示。此序開篇即道:

玉溪《藥轉》之什,曠世未得解人;漁洋《秋柳》之詞,當代已多聚訟。大抵文人感事,隱語為多;君子憂時,變風將作。是以子長良史,寄情于《貨殖》《游俠》之中;莊生寓言,見義于《秋水》《南華》。古有作者,夐乎尚矣。

在這段話里,我們可以看到幾個重要說法:一是“大抵文人感事,隱語為多”,提出了“隱”在文人創(chuàng)作中的普遍性,為自家的“索隱”確立了學理依據;另一個重要說法是,“玉溪藥轉之什,曠世未得解人”,這是先提出了一個和后面的“隱”相對的概念“解”,并且,明確地以作者意圖的解人自居,并且,指出解人之極難一見。從這句話里可以玩味出很豐富的內容,一則為曠世未得解人之玉溪生輩痛惜,二則自居為曠世難得一遇之解人,何等自負,何等躊躇滿志。從這段話里,我們可以讀出索隱家的普遍心態(tài),可以讀出,何以索隱這種闡釋方式會對一些人產生極為強烈的誘惑力。

接下來,很快談到了堪稱“古今之杰作”的《紅樓夢》,那么《紅樓夢》又有何隱語期待曠世解人來解呢?該序道:

大抵此書,改作在乾嘉之盛時,所紀篇章,多順、康之逸事。特以二三女子,親見親聞;兩代盛衰,可歌可泣;江山敝屣,其事為古今未有之奇談;閨閣風塵,其人亦兩間難得之尤物。聽其淹沒,則忍俊不禁,振筆直書,則立言未敢。于是托之演義,雜以閑情,假寶黛以況其人,因榮寧以書其事。

在這里,我們既看到了作者所隱何事,又看到了何以要隱。對后者的描述,自是索隱家不應回避之課題,況且,索隱家們也樂于揭出作者之隱衷。因此,類似的表述,在此后的索隱之作里屢見不鮮,甚至,就作者何以要隱,做成大文章。

在《紅樓夢索隱》“例言”里,又可以看到:

諸家評《紅樓》者,有護花主人、大某山民各種,批竅導窾,固無義不搜。然其人用心,大抵不免為作者故設之假人假語所囿,落實既謬,超悟亦非,于書中所指何人何事全不領悟,真知既乏,即對于假人假語,亦不免自為好惡,妄斷是非。是書流行幾二百年,而評本無一佳構。下走不敏,卻于是書融會有年,因敢逐節(jié)加評,以見書中無一妄發(fā)之語,無一架空之事,即偶爾閑情點綴,亦自關合映帶,點睛伏脈,與尋常小說演義者不同。以注經之法注《紅樓》,敢云后來居上。

這段例言,又進一步指出索隱的學理依據,即現(xiàn)有之文本,皆為偽裝性文本(“作者故設之假人假語”),如果停留在這個層面,那就會“落實既謬,超悟亦非”,不但“于書中所指何人何事全不領悟”,而且,“真知既乏”,即使是對于現(xiàn)有文本之藝術感悟,亦無從說起(“即對于假人假語,亦不免自為好惡,妄斷是非”)。如此分說,等于一筆抹去索隱之外其它闡釋方式之立足根基,索隱派后為各派合力圍剿,亦屬必然。這段話里還有一句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以注經之法注《紅樓》”,這可以說是索隱方法論的總綱,也揭出了索隱闡釋的學術淵源。

至于作品所用影射方法,王、沈亦有概括,稱為“梨園演劇法”:

看《紅樓夢》萬不可呆板,大抵作者胸中所欲言之隱,不過數(shù)人數(shù)事,只須筆記數(shù)行即可了此公案,尚復有何趣味?惟將真事隱去,演出一篇大文,敘述賈府上下幾三百人,煞是熱鬧。然本事固甚有限,以假例真,倘拘拘一事一人,僵李代桃,張冠不得李戴,則全書不但人多無著而且顛倒錯亂,牽合甚難。作者惟以梨園演劇法出之,說來方井井有條,亦復頭頭是道。蓋上下數(shù)百人中,不必一一派定角色,或以此扮彼,或以彼扮此,或數(shù)人合演一人,或一人分扮數(shù)人,或先演后半部,再演前半部,或但用之此一場即不復問其下一場。

這段話的內在邏輯是:作者胸中所欲言之隱,不過數(shù)人數(shù)事,但因將真事隱去,演出一篇大文,則生出賈府上下幾三百人,如此,熱鬧固熱鬧矣,卻也帶來了影射操作的困難,“倘拘拘一事一人”,“則全書不但人多無著而且顛倒錯亂,牽合甚難”,因此,作者藉“梨園演劇法”來脫困,而所謂的梨園演劇法,即后文所說的“或以此扮彼,或以彼扮此,或數(shù)人合演一人,或一人分扮數(shù)人,或先演后半部,再演前半部,或但用之此一場即不復問其下一場”。

此固亦似能自圓其說,但真實的情況,其實是,王、沈二氏自己推求出的影射意圖,因本事“固甚有限”,倘采用“拘拘一事一人”的索隱模式,將面臨著“全書不但人多無著而且顛倒錯亂”難以覆蓋整個文本的困難,“牽合甚難”,因此,二人想出了交叉映射的梨園演劇法來脫困。真實情況如此,只是索隱紅學一脈,索隱者們從來都認為自己索解出的影射意圖就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因此,皆把自己的闡釋困境當成作者的創(chuàng)作困境,將自己用以脫困的闡釋手段,當成作者的創(chuàng)作手法,這個特點,在上述這段文字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而王、沈二氏用以脫困的“或數(shù)人合演一人,或一人分扮數(shù)人”所謂“梨園演劇法”,實則承索隱紅學椎輪草創(chuàng)期張新之的《妙復軒評〈石頭記〉》而來。在王、沈二氏的《紅樓夢索隱提要》中,有“以《大學》《中庸》講《紅樓》,期期不敢奉教”一語,則王、沈二氏讀過張的《妙復軒評〈石頭記〉》,當無疑義。而《提要》中的所謂梨園演劇法,就是承張新之一人多影、一影多人這種復雜的交叉影映的讀法而來,只是將張于作品內部構筑的人物間的影映關系,轉為作品內部人物與歷史人物間的影映關系,并隨著《紅樓夢索隱》巨大的傳播力度(該書1916年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很短時間內即印行十三次之多),進入后之索隱者如鄧狂言、壽鵬飛、景梅九等人的閱讀視野(這些索隱者均評論過王、沈二氏的《紅樓夢索隱》),并予后者以啟發(fā)。當索隱者們無法在文本中的意義單元和文本外的各所指對象間,直接建立一一映射關系,來證明其索解出的作者影射意圖時,可憑借此類“梨園演劇法”(或稱為“分身法”“合身法”),在文本內外的各意義單元間建立起復雜的交叉映射,來擺脫困境。如王、沈在《紅樓夢索隱》里例舉的那樣:“然小琬事跡甚多,又為兩嫁之婦,斷非黛玉一人所能寫盡,故作者又以六人分寫之?!都t樓夢》好分人為無數(shù)化身,以一人寫其一事,此其例也。六人為誰?一秦可卿,二薛寶釵,三寶琴,四晴雯,五襲人,六妙玉?!边@就是典型的分身法。分身法、合身法的揭出,極大地方便了后來的索隱家,故后之鄧狂言、景梅九、杜世杰、霍國玲、顏采翔等,皆頻頻使用此類方法。

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于1916年在《小說月報》第7卷第1~6期上連載,1917年正式出版。從現(xiàn)存的蔡元培日記來看,最遲在1894年,蔡元培即已對《紅樓夢》產生索隱興趣,只是他最初的索隱觀點并未涉及民族主義,而近于明珠家事說,后受時代風潮影響,乃漸更主張,終至推出“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的《石頭記索隱》。蔡元培的核心主張是:

《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于本書以上加以數(shù)層障幕,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

開篇即從作者意圖立論,指出所隱何事,為何而隱,表現(xiàn)出鮮明的索隱特征。

蔡元培的索隱方法,就是在作品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與康熙朝的某個歷史人物間建立起對應關系,并且,確認作者系以前者影射后者。而影射對象,“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關者”。除此以外,還可見到分身法的使用,如在主張薛寶釵影高江村的同時,還有如下索解:

第一回稱窮儒賈雨村“一身一口,在家鄉(xiāng)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每日賣文作字為生。”即江村襆被進都、鬻字大話之影子也。賈雨村“高吟一聯(lián)曰:‘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奔绰?lián)句被賞之影子也。四十七回薛蟠遭湘蓮苦打,“遍身內外,滾的似泥母豬一般”;又說“那里爬的上馬去”。即江村自稱落馬墮積潴中之影子也。

高江村的事跡分寫在薛寶釵、賈雨村、薛蟠身上,這正是典型的分身法。不過,在蔡的索隱中,這種分身法用得并不多,多數(shù)還是將作品中某甲指為歷史中某乙的直接映射,遠沒有王、沈二氏的《紅樓夢索隱》靈活。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余英時視為近代紅學索隱典范的代表,但本人更贊同另一位研究者陳維昭的看法,即從索隱紅學自身的發(fā)展來看,從索隱方法的成熟、全面來看,他的《石頭記索隱》還不能與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相比,也不能與此后的鄧狂言等人的索隱相比。

蔡元培的意義,在于他是索隱派陣營中第一位與非索隱陣營論戰(zhàn)的紅學家,雖然當時蔡元培在與胡適的論戰(zhàn)中敗北,但這場論戰(zhàn),在索隱紅學發(fā)展史上之意義仍不容小覷。在此之前,索隱者們多自說自話,無需面對挑戰(zhàn)。但從蔡元培起,開始持續(xù)地面對論敵的壓力,挑戰(zhàn),正是這種挑戰(zhàn)的出現(xiàn),才刺激索隱派漸漸擺脫粗糙的理論形態(tài),開始走向理論的高度自覺,并不斷自我完善,向越來越復雜的高級形態(tài)演進。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文不能同意余英時借用庫恩的“典范”建立起的紅學史觀,即認為近代紅學之一部系考證典范取代索隱典范的典范嬗替史,本文更傾向于借用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考察文明興衰時所使用的“應激—反應”理論,認為,恰恰是有胡適新紅學一脈的持續(xù)批判,索隱紅學才得以獲得不斷自我更新自我完善的生機。此后,我們可以看到,有越來越多的索隱之作,將胡適這新紅學一脈作為對話者,在對話中提出和發(fā)展自己的看法。這可以說是本文的一個重要觀點。

蔡元培在與胡適的論戰(zhàn)中,只交手一個回合即敗了下來——蔡元培寫出《〈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答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胡適再撰《跋〈紅樓夢考證〉》答蔡元培這篇自序,此后蔡元培再沒有接招。但即使這短暫的一回合,留下的《〈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仍有其不可輕忽的意義,它留下了很多有意味的話題。

如蔡元培當年針對胡適的“曹雪芹的自傳”和“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曾提出一個問題:“而此書又為雪芹自寫其家庭之狀況,則措辭當有分寸。今觀第七回焦大之謾罵,第六十六回柳湘蓮道:‘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罷了’似太不留余地?!边@句話向為人所忽略,胡適一脈的新紅學,對此問題并未能提供完滿解答,因此便有后起的索隱者不斷據此發(fā)揮反擊,如潘重規(guī)的《紅學六十年》,如杜世杰的《紅樓夢考釋》皆曾就此申論。

又如面對胡適的《紅樓夢》作者家世考證,蔡答說:“鄙意《石頭記》原本必為康熙朝政治小說,為親見高、徐、余、姜諸人者所草。后經曹雪芹增刪,或許亦插入曹家故事,要未可以全書屬之曹氏也?!边@種招架,看似軟弱無力,但后來的一批索隱者們,正是沿著這條他著曹改說走了下去(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已有此說,但其說系從作品第一回原文所道雪芹增刪五次之說立論,與蔡面對胡之批評作反擊,不同)。

在王夢阮、沈瓶庵和蔡元培之后,還有其他索隱之作陸續(xù)出版。如鄧狂言的《紅樓夢釋真》(1919),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辯證》(1927),景梅九的《石頭記真諦》(1934)。

鄧狂言等人幾部后起索隱之作值得注意的一些特點是,開始自覺地梳理前人的索隱諸說,并在作者身份及身世的推定上,表現(xiàn)出更為積極的態(tài)度。

這方面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辨證》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其書主雍正奪嫡之本事說,觀點及索隱過程,均無足稱,但它用過半篇幅,對前諸此說一一加以批評和辨證,則自具價值?!侗孀C》逐一臚列九種說法,即《紅樓夢》書中人皆影當時名伶說、張侯家事說、明珠家事說、刺和珅說、藏讖緯說、全影《金瓶梅》而作說、記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影射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曹雪芹自述生平說,并逐一評述。此外還談到陳獨秀之將《紅樓夢》純作言情小說觀,對此讀法,亦有評述。壽氏這些文字,雖然最終是為了引向自家索隱結論,但這種自覺的梳理,對后來的索隱者們起到了積極的示范作用。壽鵬飛以外,鄧狂言、景梅九也在闡釋自己的索隱主張時,援引并評述其他索隱者的觀點,索隱紅學內部的這種自我梳理整合,在這一學派的發(fā)展史上,自有其積極之意義。

壽氏梳理評述它說部分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其與新紅學一派對話部分。對胡適提出的作者問題、版本問題、后四十回問題,《辨證》皆勇于回應。其中關于作者問題,壽氏以耳食之言為起點,申說論斷為曹一士云云,固為人所詬病,但其對后四十回非高鶚補作之分析,以及高鶚只是補輯補綴、有程偉元為首功等結論,皆可在后之紅學研究中獲得支撐。此外,辨析程本刊刻前是否已有百二十回本流傳、乾隆端慧太子名“璉”字避諱問題,亦有學術價值。要言之,壽氏評析胡適自述生平說部分,有相當多的合理成分,未可以一筆抹倒。胡適之外,關于王國維、俞平伯、魯迅的論紅文字,壽氏亦有述及。這種開放姿態(tài),對索隱紅學后之發(fā)展演化實有不可輕忽之意義,正因有此開放對話,才有后之多元融合。

這個時期還有一部值得注意的索隱之作,是1925年出版的闞鐸的《紅樓夢抉微》。是書主張“《紅樓》全從《金瓶》化出”,那么該如何理解這個“化”呢?在闞的論證過程中,可以看到其多次申說某某之所由來、某某之所本,有些說法,似近于題材溯源,但通讀全著即可見出,闞氏實亦將《紅樓夢》視為偽裝文本,將文本中各意義單元,與《金瓶梅》之各部分建立映射關系,并將其指為作者意圖。譬如其解說甄士隱“陋室空堂”一詩含義時稱,“甄士隱所說‘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云云,即西門之生子加官也;‘昨日黃土壟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即西門初死陳敬濟弄得一雙也;擇膏粱流落在煙花巷,即孫雪娥之墮入青樓也”,這種讀法,與索隱紅學之主流本事索隱,和前述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之義理索隱一樣,都是索隱,索解作者在文本偽裝敘事背后所隱去的那個意義世界。

闞的索隱,之所以值得關注,一則其取徑不同于其他索隱者,二則,在其具體的索隱實踐中,已有少量文字,系從版本差異立論。其“原本《紅樓》與《金瓶》之關系”條,在比較有正本和坊間通行的百二十回本部分文字后,認為有正本(即闞氏所謂“原本《紅樓》”)比通行的百二十回本多出的文字,即暗藏影射機關:

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敘賈母花廳上陳設,在“新鮮花卉”句下,“又有各色舊窯瓶中”句上,夾敘透繡花卉及詩詞瓔珞,至四百余字之多,似專為點染《金瓶》等人繡工而設,百二十回本皆刪之;又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敘寶玉別過邢岫煙,親拿檻內人帖兒到櫳翠庵,“投進去便回來了”之下,“因飯后平兒還席”句之上,夾敘芳官改妝改名為耶律雄奴,又葵官改名為韋大英,及金星玻璃溫都里納野驢子云云,至千余字之多。芳官改為玻璃,似指琉璃易碎,而野驢子送秋千,絕似陳經濟送金蓮等人打秋千,然則野驢子殆指陳經濟,亦未可知。此段注重雌雄易位,撲索迷離,內寵外嬖,合而為一,內中有“儼然戲上一個琴童”一語,彼《金瓶》之金蓮不曾以私琴童而被打乎?琴童非以奇裝為人注目乎?此段之芳官改裝改名,以此一句點醒之。以上各段,于《金》書宗旨不無關系,是否當日續(xù)成時刪去,固不可知。

闞氏這段版本比較得出的結論,固屬荒唐,然其為索隱紅學一脈中,首次關注脂本程本差異并藉此版本差異索隱立論者,這一點,尚鮮有紅學史家關注。將版本差異作為重要的索隱立論手段,還要等到索隱紅學演化史的下一階段,等到海外發(fā)展期中的潘重規(guī),到了再下一個階段多元融合時期,藉版本差異來立論,更成為多數(shù)索隱者的共識。但在索隱紅學的初步定型期,還極少有人注目于此,因此,闞鐸上述這段索隱文字,在索隱紅學發(fā)展演化史中,實有其不可替代之特出意義。

通過上述考察,可以見到,進入索隱紅學演化發(fā)展第二階段的諸多索隱之作,借助多環(huán)節(jié)語義轉換和交叉映射手段,已基本可以滿足對《紅樓夢》文本做全方位索隱的宏大需求,因此,出現(xiàn)了多部成規(guī)模成體系之作。這一派內部索隱諸說,亦不斷自我梳理,整合,且積極與論敵新紅學一脈對話,作為一個闡釋流派,它已大體定型、成熟。

此一階段還有一引入注目的特征,即傳播力度大增。如沈瓶庵、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1916年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在很短時間內印行達十三次之多;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191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到1922年已出版到第六版,到1930年則出至第十版;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辨證》,192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次年便再版。這時索隱之作的傳播,其實已帶有文化生產與消費屬性。此后我們還將繼續(xù)看到,在新世紀隨著傳播手段的變化,帶來的新的傳播效果的變化,而傳播效果的變化,又更進一步刺激了索隱紅學的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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