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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逆流之河

2018-08-07 08:02楊仕芳
伊犁河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李麗媒婆阿爸

楊仕芳

1

父親回來了。我和母親到小鎮(zhèn)去接父親。那輛銹跡斑斑的班車到站了,一張張疲憊不堪的臉從車上下來,最后只剩下父親一人還在車上呆坐著。母親指著父親說,快去叫你阿爸下車。我就走到車門口叫聲阿爸。父親扭頭看了看我們,眼神疲憊而茫然,在確認我們是他的老婆和兒子后,才慢慢拖著腿走向車門。我把父親扶下車。父親已經(jīng)很老了,滿頭白發(fā),肌膚如同樹皮。這完全出乎我的想象,父親才五十多歲,卻比古稀之人還蒼老。他自下車后就佝僂著腰,不住地咳嗽。我擔(dān)心一陣風(fēng)都能把他吹倒,甚至聞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我們準備在鎮(zhèn)上租一匹小矮馬,那是招攬旅客用的。雖然父親不是來旅游而是回家,我們還是決定給父親租一匹。曾經(jīng)身強體壯的父親現(xiàn)在弱不禁風(fēng),我們無法確定他是否還有能力步行幾十里山路。我們在下午的陽光里組成一支古怪的隊伍:馴馬人在前頭牽馬,父親顫微微地騎在馬背上,母親背著帆布包跟在其后,我拖著一條瘸腿緊追不舍,最后是我們家的黑狗東張西望地跟著。原本我是想背那只帆布包,但被母親的目光制止了。我讀懂母親的心思,我腿腳不便,要是背著包就更不便了。

一路上,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似乎沉浸在某種遙遠的回憶里。我不知道他的沉默是否和離開的這些年有關(guān)。我不敢問。母親也沒問。我偷看母親一眼,恰好她抬眼望來。我們沒有說話,卻彼此讀到對方的心里話。我們在想父親可能正在思考該如何說出這些年的遭遇。我們只需耐心等待。我們已經(jīng)等了十二年,不急于一時半刻。父親始終沒有開口。我和母親也不敢開口追問,生怕父親會在我們的追問下再次逃離。我們這支沉默的隊伍,在天暗下來時才走到村口。

這是南山村?

這是父親說的第一句話。這讓我和母親松了口氣,父親在消失十二年后并沒有變成一個啞巴。我和母親同時望向他,看到一個臉色蒼白,胡子拉碴,眼里游移著一道暗光的滄桑老人。多年前父親離去那天,母親眼里也游移著那樣一道暗光。我猜想那是因為夕陽掩映的緣故。多年后夕陽還是那片夕陽,父親卻不再是當年的父親。父親已經(jīng)在歲月中老去。老去的父親重復(fù)著母親當年的悲傷。在父親眼里,村莊到處是毫無美感的磚房,那些用杉木建成的房子所剩無幾,已然不是父親記憶里的村莊。我和母親都沒說話,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在此之前,我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寫信告訴父親,村莊正被越來越多的磚房所取代。父親曾經(jīng)是個手藝精湛的木匠,在十里八鄉(xiāng)名噪一時。村莊里的木房大多是父親修建的,精致而美觀的木房子坐落在山問,如同從童話里遺漏出來一般?,F(xiàn)在這些木房子漸漸地消失了,那些和父親一樣的木匠也都漸漸地失業(yè)了。此情此景,父親怎不悲傷,淚水快要滾出眼眶。

村里人看到我們,先是驚訝,接著驚叫,成昆回來啦?阿志他爸回來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父親唯唯諾諾地應(yīng)答著,連目光都不敢跟人們對視,似乎是錯步走進村莊的陌生人。人們理解父親,卻又不由感嘆他變得如此蒼老。我們到家時,鄰居們過來問候卻沒人久留。人們散后,我們家重歸冷清,這種冷清持續(xù)了好多年,早就習(xí)以為常。那天晚上又停電了,不過母親早有準備,點亮了粘著蜘蛛網(wǎng)的煤油燈。燈光從窗口漏出去,落在寂靜而又寂寞的石板路上。路旁是我搭建起來的簡陋羊圈,圈養(yǎng)著三只山羊。我每天瘸著腳趕它們上山,每每望著它們津津有味地啃草,心里邊總泛起某種莫名的希冀。羊圈旁邊是幾叢枯黃的雜草,有兩只老鼠試探著露出腦袋,發(fā)現(xiàn)安然無恙,便放心地打量著坐在門框上的父親。父親也看到了那兩只老鼠,手臂抬了抬又放了下去,轉(zhuǎn)臉望向我和我們家的黑狗。我和我們家的黑狗也看到了那兩只老鼠,都沒做出什么反應(yīng),早已見怪不怪。這些年,村莊里的磚房越來越多,而居住的人卻越來越少,人們都跑到外地去打工了。要不是因為我腿腳不便,也不會守在山溝里受窮。這里時常停電,有時一停就是半個月,只能用煤油燈對付漫長的黑夜。這年頭很難買到煤油,母親卻總有辦法,墻角里常年擱著一桶盛滿的煤油。我不得不佩服她。在煤油燈下,夜晚里時常充斥著老鼠、田蛙和野貓的古怪叫聲,要是在風(fēng)雨交加之夜,那和鬼哭狼嚎沒有兩樣。

此時月亮還沒有出來,煤油燈也暗淡,看不清父親的臉。我猜想他的心情應(yīng)該和滿地的野草一樣雜亂無章。父親沒想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變得如此落寞:黑夜漫漫,磚房里暗淡無光,不遠處的那條溪水快斷流了,秋后的田野被一片枯葉淹沒。

吃飯啦!

母親在屋里叫喊,連同她的叫喊飄出來的是一股雞肉香味。母親特意殺了一只剛下蛋的小母雞,想讓疲憊不堪的父親補一補。父親顫巍巍地站起來往屋里移步,看到我、母親和黑狗嚴正以待地圍在桌旁,而我們的目光卻落在那碗飄香的雞肉里。我們好久沒吃肉了。我們早就想像過年一樣好好地大吃一頓。我們著急地等待父親落座。父親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那碗雞肉,轉(zhuǎn)身走向房間。

你們吃吧。

父親的話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房間里,再無聲息。我和母親相互對望著,覺得哪兒出了問題。我們又相互對望一下,然后不約而同地拍打黑狗的腦袋。黑狗汪叫一聲,躥到墻角夾著尾巴,滿臉委屈地望來。我們沒有說話,默默地夾碗里的雞肉,屋子里響起一陣壓抑的咀嚼聲。黑狗悄悄地溜回桌旁,討好地望著我們,目光跟著筷子移動。我不忍心了,夾起一塊雞肉,裝作不小心掉在地上。黑狗看著我,我沒作聲,又看著母親,母親也沒作聲,才放心地咬住那塊肉。

2

次日,天剛破曉父親就走出家門,母親也已經(jīng)起床,挑著簸箕去菜地。我醒了卻賴在床上不動,想著父親突然回來覺得有什么不對勁。我正想著時,母親推門進來,氣色有些慌張,說快去看看你阿爸,他到南山去了。我不禁在心里責(zé)怪母親大驚小怪。父親離家多年,回到村莊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很正常。母親見我不以為然,越來越著急,生怕父親一去不復(fù)返。我極不耐煩地爬起床,趕著幾只山羊往南山走去。

父親靜靜地立在半坡的一塊石板上,目光貪婪地掃視著南山上的樹木。那里生長著郁郁蔥蔥的杉木,霧氣零零碎碎地掛在樹梢,如同還沒睡醒的夢境。我明白了父親為什么一大早爬上南山。十二年前,父親燒毀了坡上的樹木,人們又種上樹苗,轉(zhuǎn)眼那樹苗已小腿那般粗了。十二年前的深秋,父親在南山腳下的田埂上燒雜草,也叫煉山,既燒掉雜草,又能肥沃土地滋養(yǎng)來年莊稼。家家戶戶都這么干的。那天從山谷里忽然刮來一陣風(fēng),把火苗攪得四處亂竄,飄落到半山腰上,那里積著枯葉和雜草,好幾處冒起火來。父親奔赴上去撲滅,撲了這邊那邊又起,滅了那邊這邊又冒煙,終究撲救不及釀成一場大火災(zāi)。村里人看到了,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卻在沖天的大火前束手無策,眼巴巴地望著山火任意肆虐。父親雙足跪到地上,母親跟著跪,人們默默地站在那里,始終沒人走過去勸慰他們。父親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母親低聲抽泣。那場山火燒了一個夜晚,把整個南山都燒毀了。

被燒毀山林的人家找上我們家門,他們沒有大聲指責(zé),也沒有對我們動粗。父親畢竟不是故意縱火毀林,再說了父親是遠近聞名的木匠,即便是不尊敬他,也會給予木匠應(yīng)有的尊重。最后,父親讓母親把家里的錢全拿出來,共四萬,是父親建房子賺來的。母親緊緊揣著存折本并盯著父親。父親蹲在墻角沉默不語。母親咽了咽口水,把那本存折遞給人們,滿臉歉意地說,在西山,我們家有片山林,樓底有三頭豬。這已是我家的所有了,即使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還上,仍然不足以還債。人們接過存折,面面相覷,沒人說話,也沒人離開。他們的目光全都投到父親身上。父親的腰板快被那些目光壓彎,摸出煙默默地抽著,騰起的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父親的話從煙霧里低低傳來,說我去抵罪。屋子里頓然騷動起來。這不是人們想要的,即使把父親關(guān)上十年八載,也無法挽回他們的損失。人們站立在那里沒人表態(tài)。他們知道我們家已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然而他們還是站在那里等著。

警察就在那時出現(xiàn)在家門口,人們立即給他們讓出一條道。警察走到父親面前。父親獲救似的從墻角里站起來,大老遠地就把雙手伸到警察面前,說上銬吧,我準備好了。警察沒有亮出手銬,而是用目光掃視屋里的人,最后不慌不忙地問父親失火過程。父親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警察把父親的話全記在筆記本上,然后讓父親看記錄是否有差錯。父親看都沒看就說沒錯。警察就讓父親在筆記本上簽字,然后還摁下手印,說跟我們走吧。他們就這樣把父親帶走了。走出家門時,有個警察從腰間亮出手銬,另一個警察搖了搖頭。那個警察才把手銬掛回腰間。我和母親追到村外,身后跟著追來一群人,站在村口目送父親遠去。母親淚眼汪汪,卻強忍著沒哭出來。我也忍住不哭。父親和警察隱沒在山問小路后,人們紛紛四下散去,最后剩下我和母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如同兩棵長錯地方的杉樹。母親站累了就往回走,我跟在母親身后,我們家的狗跟在我身后。它不吭一聲,被嚇壞了。我們剛剛回到家,母親嘩地哭起來。

家里的錢被拿走了,兩頭長了膘的豬也被趕走了,只留下一只瘦小而滿臉委屈的豬。那天人們就扛著斧頭爬到西山,把我們家的樹木一棵棵放倒,很快就要被砍光了。我急著跟母親說,不能讓他們?nèi)沉?,至少給我們留下一些。母親憂傷地搖了搖頭,把手輕輕地擱在我的腦袋上。我感受到母親的手在顫抖,心想我得去保護我們家的樹。次日,我便帶著我們家的狗爬上西山,對著揮舞斧頭的人們叫喊,別砍了,別砍了,給我們留一些。沒人理會我,頂多對我說聲,快回家去吧,孩子。他們說著就往手心吐口水,雙手搓了搓,接著揮舞斧頭往樹身上猛砍,咚咚咚,響徹整個山谷。我終究阻止不了人們,便帶著狗蹲在不遠處樹下,心疼地看著我們家的樹木紛紛倒下。沒幾天,我們家那塊自留地便被砍得剩下幾棵孤零零的樹了。我覺得光看著沒有用,就順著藤爬到一棵杉樹上。那棵樹是父親的壽木。父親用毛筆在樹上寫下壽木兩字,表明那是父親留作棺材用的。這種樹路過的人看到了,會心生敬畏。村里人死了都要躺進棺材,埋在青山綠水問,不然死后會變成孤魂野鬼,無法投胎轉(zhuǎn)世。我不想父親老去時沒有棺材,不想他沒有來生。

人們扛著斧頭來到樹下,我害怕得嗚嗚地哭了,躲在一旁的狗跟著汪汪亂叫。他們才發(fā)現(xiàn)我蹲在枝丫上,不由驚叫起來,孩子,快下來,那里危險,我們不砍便是,快下來。我沒有爬下去,他們的話難以相信。有個人想爬上來把我抓下去。我不由大聲哭喊,說你再上來我就跳下去。枝丫離地面有兩丈高,跳下去肯定非死即殘。他們就不敢往樹上爬了,搖著頭往山下走去,還叮囑我要小心。我感覺自己打敗了他們,不由一陣得意,想伸一下腰,不料腳發(fā)麻,整個人從樹上摔下去,昏迷不醒。

我的左腳就那樣摔壞了。

3

太陽升起來了,父親往另一座山走去。我裝著上山放羊,不好意思緊跟著,站在樹蔭下望著父親遠去,看到父親爬上亂墳岡。我不由感到奇怪,懷疑父親有心事,便把羊趕到亂墳岡上。那里人跡罕至,陰氣森森,葬著夭折的嬰孩、難產(chǎn)的孕婦、因事故而死的人,總之是非正常死亡的魂靈。父親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堆低矮的土堆,難道那里埋葬著我們家的某位親人?我悄悄地走到父親身后。

這是吳雪的墳。

父親頭也沒回地說,聲音低沉而蒼老,如同從墳?zāi)估飩鱽?。我沒見過吳雪,她死時我還沒出生。然而至今村莊里仍流傳她的傳說,她是十里八鄉(xiāng)最漂亮的姑娘,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會引來大片目光。不少外地人特地來我們村游玩,目的只是想目睹吳雪的容貌。據(jù)說縣長的孩子看上了她,待她年芳二十就把她娶走。誰也沒想到,她卻在十八歲的夜晚遇難,被人奸殺而亡。此案件轟動一時,縣里成立專案組,四個兇手不到兩禮拜就全部落網(wǎng)。據(jù)說此案得以迅速偵破,得益于匿名者提供的線索。專案組想給予提供線索者獎賞,至今提供線索者都沒露面。

她是在風(fēng)雨橋上被害的。

父親又幽幽地說。父親說著就轉(zhuǎn)過頭往山腳下望去,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風(fēng)雨橋。那座風(fēng)雨橋我見過,卻在我五歲時被雷劈焚毀。當時是半夜,村里人都已沉睡,屋外雷電交加,任誰也沒想到風(fēng)雨橋毀于雷劈。當人們驚醒過來,披著雨具站在村口,望著風(fēng)雨橋在雨里焚燒。雨水傾盆,卻沒能澆滅那起大火。村里人相信那是上天報應(yīng),因為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就在那座橋上遇害。那之后,村里再也沒人提起重修那座橋。這使吳雪之死充滿神秘感。而更讓人感到神秘的是,吳雪的靈魂投胎轉(zhuǎn)世。

村里人傳說人是有靈魂的,死后靈魂不死,而且還能夠投胎轉(zhuǎn)世,有罪之人不僅要下地獄還沒有來世。村莊里的孩子,每每纏著巫婆問,人是不是真有靈魂?巫婆用陰森森的語氣回答,是的,只有好人有來生,壞人要下地獄。村里的孩子們便不敢做壞事,生怕死后再也回不到世上。這個傳說引起外界關(guān)注,竟然有記者慕名而來采訪,接著又有學(xué)者前來研究,中國的,日本的,西歐的,結(jié)果沒人能說出所以然來。

然而村里人還是希望靈魂存在,也期盼著吳雪能轉(zhuǎn)世為人。當李麗出現(xiàn)在村人視線里,人們都驚呆了。那時她五歲,跟隨她母親來到南山村走親戚,她和吳雪長得太像了,人們立即懷疑她是吳雪的轉(zhuǎn)世之身。這讓村里的孩子們無比興奮,整天圍在李麗身旁,不時地問她上輩子的事。她被纏得生氣了,說你們真是奇怪,我又不是那樣的人,怎么知道呢?她越拒絕回答,我們越相信她刻意隱瞞,也就越發(fā)喜歡圍在她身旁。

我們?yōu)榱俗屗_口,還湊錢買糖和鋼筆送給她。李麗見到糖果和鋼筆,態(tài)度便緩和下來。我們立即七嘴八舌地問,你上輩子叫吳雪嗎?她猶豫地點頭。你上輩子是村莊里最最漂亮的女孩嗎?她又猶豫地點點頭。你上輩子是被人強奸然后殺害的嗎?她頓了頓,最終還是猶豫地點了點頭。這太奇妙了!我們歡呼著把糖果和鋼筆給她。李麗也很高興,坐在田埂上搖著雙腿,把糖果分發(fā)給大家。我們一起吃糖果和唱歌,最后往村里奔跑而去,邊跑邊喊,李麗是再生人啊,李麗真是再生人啊!村里人聽到了,立在路邊滿意地微笑著。現(xiàn)在李麗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小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問發(fā)廊,由于她身材苗條,面貌可人,說話入耳中聽,生意很是興隆。我頭發(fā)長了就到小鎮(zhèn)上讓她理,躺在椅子上任由她撥弄著腦袋,實在是一種享受。

阿爸,李麗在小鎮(zhèn)上開發(fā)廊。

我輕輕地說。父親腰板被什么頂住似的,整個人怔在那里,慢慢地轉(zhuǎn)過臉來看我,接著慢慢地矮下去,最后蹲在那土堆前。這讓我感到奇怪,吳雪也好,李麗也好,都跟我們家沒有關(guān)系。

阿爸,你蹲在這里干嘛?

你不懂。

父親說著就艱難地直起身,佝僂著腰往山下走去,斑駁的陽光落在他的后背上,如同鬼影,我內(nèi)心不由一陣驚悚,趕忙催著羊跟著下山。回到家后,父親坐在家門口,哪兒也不去,呆滯的目光漫過村巷,飄向繞過村莊的小河流。父親默默地抽著旱煙,騰起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視線。當煙霧散去,他臉上的失望和茫然逐漸清晰起來。我們猜不出他對眼下有什么不滿,生活變成這副模樣并不是我們的錯。他離開了十多年,村莊迅速興起和衰敗,我和母親毫無辦法。

村里人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比較冷淡的。原本父親是不用坐牢的,當年燒毀別人的山林,警察說賠償損失即可。父親卻不知為什么和警察發(fā)生沖突,還把一個警察的額頭打破,最后可想而知。之后,我和母親曾去探視過父親。父親卻沒來見我們,去了兩回都不見,后來便不再去了。我們難以理解他的行為。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他居然策劃兩回越獄,都沒有成功反而被加了刑。要不是父親有手藝,被叫去幫忙做風(fēng)雨橋模型,當作國禮送給西歐國家而減刑,他至今都還在牢里呆著。事實上,父親是去年就出獄了的,卻沒有回家而在外邊漂?白,沒人知道他去向哪里,直到發(fā)現(xiàn)身體吃不消才回家。

到醫(yī)院看看吧,有病咱就治。

母親勸著說。父親搖著頭,說治不了,不用浪費錢。母親說,錢能掙,命不能。父親仍然搖著頭。母親不由嘆著氣。我理解她心里的苦。母親苦苦等了父親十余年,當父親回到她身旁時卻已是一具逼近死亡之軀。

4

媒婆走進我們家門。前年些,她很受人們歡迎,自然也受我歡迎。她曾給我介紹過兩個姑娘。我沒見過那兩個姑娘的面,只見過她們的相片。相片上的她們都很漂亮,滿臉燦爛,如同灑落在地上的陽光。在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只要看到陽光就會想起她們。我對她們都感到滿意,不管是哪一個嫁給我,我都心滿意足。

那不是正經(jīng)女孩。

母親說。母親對兩個姑娘拋下同一句不冷不熱的話。這句話是對媒婆說的,同時也是對我說的。母親只用一句話就把媒婆打敗了,也把我的夢打碎了。媒婆氣得渾身發(fā)抖,連臉都青了,反唇相譏說,你有本事找個正經(jīng)姑娘當兒媳給我看看?母親無意跟媒婆費口舌,微笑著把媒婆讓出門,爾后叭地把門關(guān)上,生怕媒婆賴著不走似的。母親在那一刻也把我心里的那扇奇妙之門給關(guān)閉了。我不知道母親所說的正經(jīng)姑娘是什么樣。她憑什么說人家姑娘不正經(jīng)?那些姑娘不就是在外地工作?穿得鮮艷奪目怎么了,電影里花枝招展的姑娘多了去了,也不見有幾個不正經(jīng)呀?我為此窩火,終究沒有說出來。

等你阿爸回來再決定吧。母親低聲地說。

她意識到我在壓抑著內(nèi)心的憤怒。我可以把憎恨擱到一旁,期盼父親能早日歸來。父親卻感受不到我的心急火燎。我和他之間沒有心靈感應(yīng),壓根不像一對擁有血緣關(guān)系的父子。這個曾經(jīng)讓人無比贊嘆的木匠,也不過如此。在漫長地等待中,我對這個名義上的父親越來越失望。媒婆真是狗鼻子,父親沒回來幾天就再度登門。媒婆是聽說父親回來才敲開我們家那扇無人問津的門的。她是來看父親的,順便給我介紹對象。其實我們都知道她是來給我介紹對象,順便來看望父親的。父親對此并不在意。他想他兒子也該娶妻生子該成家立業(yè)了,也該像他一樣成為受人尊敬的木匠。父親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我從他眼里讀到他的內(nèi)心,可惜我沒有學(xué)會秉承著他的手藝。他精湛的手藝將在我身上流失。這不能怪我不爭氣。父親自投羅網(wǎng)到監(jiān)獄里蹲著,幾乎把我和母親遺忘了,連我從樹上摔下來變成瘸子都不知道。

那姑娘沒出過遠門,絕對是正經(jīng)姑娘,心眼特別好,我敢打保鏢,在方圓十里,根本找不到比這姑娘心眼更好的了。

媒婆底氣十足地說。媒婆一向報喜不報憂,話里摻雜水分,不能全信。母親卻頻頻點頭,似乎被說動心了。這讓我頗感意外,不知母親為何如此輕信。我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從她眼里看到一片兵荒馬亂。媒婆沒給我們看姑娘的相片,顯然是吸取前兩次失敗的教訓(xùn),要是相片上的姑娘打扮得過于妖嬈會引起母親反感;要是打扮得太土又擔(dān)心被我們嫌棄。母親轉(zhuǎn)過臉來認真地問我這個姑娘怎么樣。我說不出什么意見,說實話我對女人的渴望,已不再那么強烈。我習(xí)慣了沒人打攪的日子。我不知道把一個女人帶到身邊會怎么樣,甚至想過為何非得找一個女人貼在身旁?我沉默著,看不清前方風(fēng)景。

你該答應(yīng)和那姑娘見見面的。

父親在媒婆離開后幽幽地說。他的話連同一陣灰白的煙霧吐出來,使我覺得未來就像一陣縹緲的煙霧。我直愣愣地盯著父親,想,那剛才你怎么沒跟媒婆說呢?父親不再理會我,蹲在墻角里抽著旱煙。我想是該和姑娘見一見面,即使對上眼了能不能結(jié)還兩說呢。父親似乎洞悉我的心思,走到房間里,從床底下拉出他帶回來的帆布包,從包里摸出一本皺巴巴的存折,說這里有兩萬多,應(yīng)該夠辦場酒席,簡單點就行,是吧?我和母親大吃一驚,誰曾想落滿灰塵的布袋,竟然裝著一本存折。太意外了。父親又從帆布包掏出斧子、鑿子、刨子和墨線盒,全是修建木樓的工具。帆布袋干癟了。

那天我和父親喝了兩杯酒,父親的話就多了起來,居然說起蹲監(jiān)獄的許多事,還哈哈笑著,似乎坐牢是件讓人開心的事。我越來越覺得父親陌生。父親忽然嚴肅地問起李麗來,說李麗在鎮(zhèn)上生活了幾年?她還記得上輩子的事嗎?我搖著頭說,我沒跟她說過幾句話。父親失望地說,你應(yīng)該跟她多說話,她應(yīng)該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樣子。我清楚父親為什么打聽李麗了,他想知道自己死后的事。父親還沒老呀,只是長相老罷了,難不成父親的死期真的要到了?這想法使我感到無比沮喪。誠然,我能理解父親,也愿意同情父親,任誰都阻擋不住死亡的到來。這真是件悲哀的事。父親看了看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內(nèi)心,便不再問起李麗,而把話題引向他處。那時母親站在門外,黑狗貼在她腳底,月光從天而降,把母親和她的身影越拉越長,顯得孤獨和荒涼。

那之后,父親隔三差五離開村莊,沒告訴我們?nèi)チ四睦?,只是很晚才回到村莊,多數(shù)時候臉色和夜晚一樣陰暗。我們猜到他心情不好,卻猜不出原因。那種時候,母親就緊緊地盯著我看,似乎我知道父親的心事似的。母親的目光讓我生氣,但我不愿解釋,被冤枉所帶來的疼痛竟讓我感到滿足。

你還是去看看阿爸吧。

母親在父親再次離開村莊時對我說。我也想知道父親到底在干什么,于是瘸著腿走向山外。我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悠,尋找父親的身影,最后在李麗的發(fā)廊里找到父親。他正苦著臉和李麗說著什么。李麗滿臉緋紅,極不耐煩,指著門外叫父親離開。父親還在不停乞求。那時他們同時看到我,看到救星似的向我招手。我既緊張又興奮,原來我對李麗也那么重要,往時怎么裝著不在乎呢?女人真是讓人摸不透。

楊志,快把你阿爸帶走,他老糊涂了,跑到這里來胡鬧。

李麗鼓著腮幫說。這時有兩個小青年走進店里,她丟下我們?nèi)ソo兩個小青年理發(fā)。父親還想跟過去。我抓住父親的手臂把他拉出門外。父親還頻頻回頭,眼里滿是著急和不甘,都快要溢出淚來。我裝著沒看見,把他拉到飯店里,點了一盤肉片炒黃瓜和一條紅燒魚,想了想又點了瓶桂林三花。起初父親不吃菜,只埋頭喝酒,幾杯酒下肚后,說她不愿原諒我。我盯著他看,便等著他往下說。父親說你不會明白的。我的確不明白李麗該原諒他什么。父親再也沒跟我說什么。他已經(jīng)喝醉了,眼里充滿惶恐。我租匹小矮馬把他馱回家。母親和狗站在村口等我們,背后的村莊一片寂靜。

我和母親把父親扶到床上。母親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我,滿臉懷疑地搖著頭。我說阿爸去求李麗原諒他,不知什么原因。母親又看了看我,說要不你就去問問李麗吧。我點點頭走回房間,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想著父親的反常行為,忽然覺得他身上有著什么秘密,不由頓感興奮。

5

次日我來到鎮(zhèn)上去找李麗。當時她的店里沒有客人,我就坐到靠椅上讓她幫我理發(fā)。李麗從鏡子里盯著我,手里抓著剪刀卻沒有動。我叫他快點剪。她把剪刀往桌面一丟,用力把靠椅轉(zhuǎn)過去,和她面對著面。她面帶慍色,顯得更加可愛。她說,你阿爸是老年癡呆,還是發(fā)了神經(jīng)?我說,我阿爸他對你做了什么?李麗吼叫著,你想他對我做什么?我連忙解釋說,李麗你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李麗咬著牙說,你阿爸跑到我這里來要我原諒他,說他在上輩子做對不起我的事。老娘連這輩子都活不好談什么前輩子。我說,我阿爸是不是問你以前說過的,你以前說你是轉(zhuǎn)世投胎的,前輩子是吳雪,我還記得的,那時好多伙伴湊錢給你買糖的。李麗就地轉(zhuǎn)了兩圈說,那都是孩子說的話,要不是你們拿糖誘惑我,我能那樣說嗎?這能當真嗎?我說,難道你是騙人?想了想說,那也不要緊,你就再騙他一回也沒事嘛。李麗瞪大雙眼,似乎要把我吃掉,說這是理解不理解的事嗎?他說我上輩子就是被人奸殺的吳雪,當時他躲在不遠的田地里,他說他不敢沖上去救人,眼睜睜地看著吳雪被折磨而死。他說給警察提供線索的那個人就是他,他說風(fēng)雨橋其實不是被雷劈的,而是他澆上汽油燒的,是不想讓我看到那座橋而想起過去的事,他說山林失火是他故意的,他就是想去坐牢,那樣心里的罪惡感才會輕些,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回去勸勸你爸吧,別再煩我了。我看他是個老人,不想跟他計較,不然我早叫我男朋友來處理了。我說,你有男朋友了?李麗輕蔑地冷笑,說怎么?就你可以相親,我就不能戀愛?我說不是,不是這意思,我,那我回去勸他吧。

我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坐牢,為什么要越獄,為什么出獄后沒回家,為什么在身體每況愈下時才回來。我極其沮喪地回到村莊,看到父親坐在村口,暗淡的月光鋪下來,使他那只微弓的背突兀著。他呆呆地盯著山腳下,曾經(jīng)橫臥在河面上的橋被他毀于一旦。我瘸著腳來到走過去他都沒覺察。我干咳兩聲。他才從沉思里醒來,抬頭愣愣地望著我,似乎我是個陌生人。我說,李麗叫你以后不要再去胡鬧,不然她就報警。想了想又說,不聽勸的話,她男朋友會打斷我另一條腿。

我說著就拍了拍那條瘸腿,提醒他我壓根不是人家對手。父親的腦袋耷拉下去,好半晌才抬起頭來,目光慢慢變暗,最后陷入深淵里。我心里泛起一陣酸楚,心想不該如此對他,但不這樣就會成為一個笑話。我瘸了腿都已受夠別人的冷嘲熱諷。

父親不再往小鎮(zhèn)跑,精神越來越差,眼里不時流露出慌張和恐懼。我猜想那該是未知的死亡的恐懼吧。父親害怕死亡,其實是害怕死后投不了胎,無法轉(zhuǎn)世為人。父親變得更加蒼老,都快沒力氣走動,每天呆坐在家門口,巴望著村巷里的人們,最后總把呆滯的目光望向空蕩蕩的山腳。父親又在想念被自己毀掉的橋了。我對父親的這種懷念十分不屑。母親看在眼里,說你不能這樣對你阿爸,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是你阿爸。我說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丈夫都做了什么嗎?他就是懦夫!我把父親為何找李麗的原因一股腦兒說出來。母親聽得目瞪口呆,水瓢從手里叭地落地,所幸沒有被摔壞。母親彎下腰撿水瓢,淚水嘩嘩掉在手背上,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撿不起那只水瓢。

我知道自己過分了,卻不愿說出安慰的話。然而,當夕陽灑在父親的臉龐上,看到他身上的衰敗愈加刺眼,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死亡味道。我又不由憐憫起他來,想了想又跑到小鎮(zhèn)上找李麗,懇求著她說,李麗,我阿爸老了,快要死了,你能不能幫幫他?李麗正在掃散亂地上的頭發(fā),抓起掃把就把我趕出門外。她忘了我活在破落的山村里,壓根就不怕她手里的掃把。她說,你阿爸有病,你是不是也有病,你們家是不是遺傳神經(jīng)???我怎么幫,你說我怎么幫,說我自己上輩子被人奸殺,然后這輩子原諒他們?我這臉是樹皮做的嗎?再說了,這樣的鬼話誰信呀?我說,我信呀,我們都信呀。李麗說去你媽的,你們家都是神經(jīng)?。∥毅蹲×?,李麗居然暴粗口!真是難以想象,那張櫻桃小嘴居然暴粗口!她真是氣急敗壞了。她說我他媽的不光會罵人,逼急了,老娘還會殺人,你父親不是木匠嗎?有本事叫他再建個橋看看!她逼視著我說,滾!再不滾,我叫我男朋友把你打得滿地打滾!

我不敢再說什么,趕緊瘸著腳離開,不是怕她男朋友。我見過她男朋友,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白白凈凈的,斷然不會動手打人。我怕的是發(fā)火的李麗,女人發(fā)起火來比男人更加可怕。誠然,她的確該發(fā)火,換作我也會發(fā)火,把莫須有的事強加給她,能不生氣嗎?父親這樣做真是太自私了。

我回到村莊跟父親說,不要再去麻煩人家李麗了,那樣太自私,何況人家根本就不是什么轉(zhuǎn)世投胎。父親不滿地說,你不懂。他說著還瞟我一眼,那一眼如刀,幾乎刺破我的肌膚。我也不滿了,說阿爸,這是你的不對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當年那么懦弱,現(xiàn)在想來逞英雄。人家說根本沒有那么回事,難不成為了圓你的心意讓人家來當個道具?你老人家倒好,非說有那么回事,還逼著人家記起那回事。你這不是自私是什么?人家還說您老人家不是木匠嗎?說你不就是想認個罪嗎?有本事建個樓建個橋,不就認罪了?

我不管不顧地說著。父親從墻角里彈起來,身子晃了晃,扶住墻才沒摔倒。他死死地盯著我,眼里又充滿著惶恐。他抽了抽嘴角,臉皮跟著抽動,緩緩地搖了搖頭,佝僂著腰往河邊走去。他又去看那座不存在的橋了。他活在不存在里能不難受嗎?活該!

你不懂。

母親也這么說。我不知道有什么不懂,就算父親因為膽怯沒有挺身而出,那都已隨風(fēng)而去,而之后父親為警察提供線索把兇手繩之以法,也是一種補救,再者說現(xiàn)在再度撳開傷疤不痛嗎?父親和母親犯著同一種錯誤。

6

那些天父親悶悶不樂,不說話,飯也很少吃,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母親叫喊他也沒應(yīng)答,只是偶爾聽到房間里傳來低泣聲。父親的低泣使我們不知所措。我和母親相互對望,讀懂對方心里話,就是硬著頭皮去安慰父親。父親卻忽然拉開房門,把站在門外的我們嚇一跳。父親瞅了我和母親一眼,精神十足的背著手走出家門。我和母親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父親走向村巷。

之后幾天,父親從早到晚在村莊里瞎轉(zhuǎn),像在尋找一個離開的出口。他還想離開這里到哪去呢?他真是個怪人。我不愿想這些了,想這些有什么用,還不如期盼著媒婆把介紹給我的女人帶來。媒婆介紹的人肯定不會有多好,但至少有希望。生活不就是靠著明天總會發(fā)生點什么來支撐著的嗎?不然我早就被這憋屈的生活悶死?,F(xiàn)在我擔(dān)心父親被他假想出來的災(zāi)難活活悶死。

我看看你的手。

父親在吃晚飯時說。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看了看我的手掌,又摸了摸我手上的骨骼,不無惋惜地說,這是木匠的手啊。我把手往回抽,極為不滿地瞪著他。現(xiàn)在村莊里都建磚房了,才想起讓我當木匠?再說了我連刨子都沒拿過又豈能當木匠?我毫不懷疑父親的手藝高超,但他早干嘛去了,不把手藝傳授給我,讓我瘸著一條腿還要滿山坡追趕山羊。

父親說,我教你,現(xiàn)在學(xué)還不晚。停了停說,我們把山腳下那座橋建起來。父親瘋了嗎?我和母親滿臉驚愕。村莊里的木房都要消失了,還修建用木頭搭起的風(fēng)雨橋干嘛,何況還需要很多錢呀。父親沒有解釋,似乎也無需解釋。母親沒說什么,嘴角泛上一絲微笑。我扒完兩碗飯走出家門,遠離父親白日做的夢。

然而說要建風(fēng)雨橋,父親整個人就精神煥發(fā),目光如炬,如同年輕了好幾歲。幾天后的夜晚,父親神情肅穆,拿出斧頭、刨子和墨斗等,一一擺放在神壇面前,蹲下去燒紙和插香,爾后對著神壇念念有詞。他忙完這些,轉(zhuǎn)過身示意我過去。我本不想聽從他的話,腳卻不由自主挪到他跟前。

跪下。

父親輕聲而嚴厲地說。我不想給神壇下跪,它從來沒給我?guī)硎裁?,還讓我瘸了腿,連個老婆都討不上,盡落得讓人笑話。

跪下。

父親重復(fù)那句話。聲調(diào)依然不重,卻更加嚴厲。我感到有股氣壓在身上,使整個身子往下沉,再往下沉,終于跪了下去。父親把墨斗舉過頭頂,然后遞到我面前,那種莊嚴感撲面而來。我抬頭看著父親和母親。他們都在盯著我,都在等待著我接過墨斗。他們想讓我接過父親的手藝。我舉起雙手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墨斗,其實心里還沒想好要不要做木匠,又能不能做成木匠,眼角卻已溢滿淚水。那個夜晚,我莫名激動,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有某種東西在心底復(fù)蘇。

次日,太陽還沒露臉,父親就佝著腰走出家門,敲開村莊里那些木匠的家門,說出他想修橋的想法。木匠們都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最后說,先問問村里人吧,看看大家還愿不愿意修,只要修我肯定全力以赴。那天父親就走進鼓樓里跟老人們商量,說我們該把山腳下那座橋修起來了。老人家愣愣地看著父親,接著議論紛紛說,早該修了。問題是需要一大筆錢才行呀。如果只是捐資恐怕是不夠的。這座橋沒有大幾十萬是建不成的。父親笑了笑說,不試試怎么知道呢,對吧?老人家都點點頭。

父親又去鼓動村干部。村干部也被父親說動心了,于是拿著報告跑鎮(zhèn)上和縣里,居然申請到三十萬資金。這極大地鼓舞著村里人,老人們背著捐資箱走村穿巷,最終收到各方捐資七十萬元。

父親又到附近村寨去請木匠。我瘸著腿跟上去說,阿爸,山路遠,我陪你去吧。父親瞅了瞅我的腳說,我是去見見舊友的,你去合適嗎?父親說話變得不干脆,明里跟你商量,暗地里卻已拒絕了你。山里人不是這般說話的,定然是被城里人感染了吧。我還想說句什么話。父親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我們家的黑狗竄到父親身旁討好地招搖著那條粗大的尾巴。父親回過頭說,我是去見見舊友的,你去也不合適呀。黑狗聽得懂父親的話似的,抖了兩下耳朵,知趣地跑回我腳旁。我們一同望著父親那只瘦弱的背影,最后消失在那條寂寞的山路上。

那天天黑了,父親還沒回來,想必在別的木匠家里住下了。母親卻說,你阿爸會回家的,再晚也會回來。停了停說,你阿爸有著壞脾氣。我在昏暗中無聲地笑了笑,從母親的怨言聽出了贊賞。母親把一只煤油燈懸掛在家門口。夜風(fēng)吹過,燈光飄搖,照亮半截石板路,幾只老鼠在燈光末稍探出腦袋,閃著幽暗的雙眼望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們,卻視若無睹,連黑狗都不愿抖動一下耳朵,注意力全落在山野里。黑暗,空曠,死寂,山風(fēng)沙沙作響。半鉤缺月越過山梁,灑下一地清涼。仍舊不見父親蹤影。村里人看到我們在等待父親,勸我們說父親可能在別的村寨住下了。我終于失去了耐心,連母親都懷疑父親不會回家。

送過風(fēng)雨橋頭客慢走喲,

路上艱難莫心憂,

你住一鎮(zhèn)我一州喲,

轉(zhuǎn)回家中拍胸口!

歌聲在曠野里突兀而起。母親渾身一顫,雙眼炯炯地望去,臉上現(xiàn)出一片神往,似乎望見一段幸福往事。父親在歌唱!我們被父親突兀的歌聲驚駭住了。父親底氣仍然充足。太不可思議了。我扭頭想跟母親說去接父親,卻見母親嘴角微微張翕,輕輕跟著哼唱。母親好半晌才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以前你阿爸每每從外地回來就唱這歌,只要在村口喊上一嗓子,全村人都知曉他又喝醉了。

父親果然喝醉了。他是騎著馬回來的,確切地說是綁在馬背上回來的。馴馬人說他喝醉了還執(zhí)意回來,只好把他捆綁在馬背上。父親一路沉睡不醒,呼嚕直響,豈料剛到村口就突然醒來,猛地嘶聲歌唱。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父親的臉悄然泛上一片緋紅,應(yīng)該是醉了酒的緣故。父親掏出一百塊錢。馴馬人接過錢騎上馬就走了。父親怎么勸馴馬人都不住下。馴馬人說,我得趕明天的生意呢。父親就不再勸了,望著馴馬人消失在夜幕下,父親嘴巴張了張,似乎又想歌唱,發(fā)現(xiàn)我們在盯著他,立即閉上嘴巴,臉面紅通通的。

7

那之后,父親臉上的緋紅便不再褪消。我和母親感到奇怪。父親也沒解釋。我猜想是父親病了。母親白我一眼說,你沒看到你阿爸精神著嗎?父親的確精神,走路虎虎生風(fēng),之前的那股萎靡消失不見。母親說,要建橋了,就來精神了,你阿爸就是個壞脾氣。我又在母親話里聽到贊賞,心里對父親的情感變得復(fù)雜。我背著母親問父親,說阿爸,你是不是為了修橋才回來?父親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抬頭望向天空,答非所問,說瞧,快要下雨了。

我連忙抬起頭,望見碧空萬里。

那些天父親的話變多了,吩咐我們把屋子收拾好,到小鎮(zhèn)上買雞買鴨,說外地的師傅要在這住上一段時間呢。

母親說,嗯。

我說,嗯。

我們各自懷著心思。父親想建風(fēng)雨橋。母親想在橋建好之時能夠展現(xiàn)出父親作為木匠的那份榮耀。我心里最為復(fù)雜,既期盼著風(fēng)雨橋能夠早日建成,又擔(dān)心從此討上女人過著看不到頭的日子。我不敢想自己會不會像我父親離開村莊一樣拋下妻子而去。我心里堵塞著什么,又像被掏空一樣。說實在話,我習(xí)慣了荒山野嶺,石頭和樹木比活人讓我感到踏實。

我不知道父親如何游說,十里八鄉(xiāng)的木匠們竟然聽父親的話,背著一只只工具箱陸續(xù)來到南山村。他們抱著鋪蓋擠進我們家。我們家變得熱鬧非凡,充斥著歡聲笑語。父親沒跟母親商量,就叫木匠們宰掉樓底下的豬。母親默默地立在旁邊,眼里閃出一絲失落,很快就被興奮所取代,連忙生火燒水燙豬。

楊師傅啊,你連壽木都砍呀?

我、母親和木匠們都對父親砍掉他的壽木感到疑惑。父親笑了笑說,樹還能再種嘛。人們聽出父親的言外之意,當年他燒毀南山上的所有林木,現(xiàn)在仍然是一片茂盛的森林。父親這是在自嘲,也是在暗下決心,非把風(fēng)雨橋建起來不可。人們對此既激動又擔(dān)憂,激動的是人們早就想修建那座風(fēng)雨橋了,那是數(shù)百年來的記憶,不能在他們這代人手上毀掉,那是作為木匠的最大恥辱?,F(xiàn)在山村里大多都建起磚房,住得比木樓舒適,更重要的是耐火。山村里最擔(dān)心的是火災(zāi),往往一場火災(zāi)毀掉所有,片瓦不剩,可謂談火色變。無論山里人跟對方有多大矛盾,爭持吵架時從來沒人詛咒對方家里發(fā)生火災(zāi)。那會引起全村的反感和咒罵,更有甚者會被趕出村莊。村里的木匠們不再建木樓,而是給別人裝飾房子,多半成了純粹的掙錢工具,離真正的木匠越來越遠了。當父親牽頭修建風(fēng)雨橋時,這些木匠們舉雙手贊成,得以了卻心愿,無不感謝父親給予他們這個機會。當看到父親把那棵留作棺材的壽木砍倒,木匠們臉上無不惋惜,但又慢慢地被堅毅所代替。

木匠們也學(xué)著父親紛紛砍倒自家的樹木,搬來用作風(fēng)雨橋的橫梁、墊梁或柱子,認真地刨木頭、拍墨線,挖鑿,時而深沉,時而神采奕奕。母親很勤快,整天在廚房里忙碌,為木匠們準備飯菜,沒有半點怨言。母親的想法很簡單,父親想建風(fēng)雨橋,那就是她想建。

那幾個月,我和師傅們混在一起,父親當著他們的面說要把手藝傳授給我。師傅們瞟著我笑了笑,眼里多半是不屑。他們期待我能成為父親那樣出色的木匠,卻覺得這個期待對我來說無疑是妄想。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我從沒學(xué)過木匠,連我對自己都沒信心。然而當被他們看偏后,我內(nèi)心的斗志滋滋蘇醒,想父親能做到的我為何不能?于是,我每天都跟在父親身后,聽他講,做示范。也是奇怪,以往覺得復(fù)雜的房子建構(gòu),經(jīng)父親一點撥,竟了然于胸,拿起尺子勾勒出來,絲毫不差。師傅們不可思議地瞪著我,唯獨父親無動于衷,似乎就已料到如此。

天分是一回事呀。

父親提醒我說。在這些天,父親無時不在提醒我,恨不得把所有手藝全傳授給我。他總把我拉到架馬前,指著架馬上的木頭說,要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根木頭能做什么,下墨線時心里要有底,墨線拍下去不宜更改,那是大忌。父親還指了指腦袋說所有的都在這里。我從父親手上拿過墨斗,站在架馬前盯著木頭看,想著它能做什么,該在哪兒下墨。我有些猶豫。父親對我點點頭。我看著架馬上的木頭彎曲,且頭大尾小,這種木料不適合做柱子,只能當方條,那就遵循改彎變直原則。我大膽地在木頭上拍墨線,盡管還沒有用斧頭修葺,那根彎曲的木頭顯出筆直來。我感受到了墨斗線的奇妙。我抬頭望向父親。他正滿臉驚訝地盯著我。

你以前學(xué)過?

父親不無懷疑地問。我微笑地搖搖頭。父親欣慰地點點頭,抬頭望向蒼穹,眼角閃著淚花。父親教我如何看墨師文,說墨師文是木工的神秘符號,也是木工的生命密碼,要熟爛于心。我從沒見到父親神色如此莊重。以前我見過父親在香桿上畫著形同蝌蚪模樣的符號,從沒留意過,也沒看懂,現(xiàn)在才明白那些神秘符號的重要,不由肅然起敬。我很快就學(xué)會用曲尺、竹筆和鑿刀,把橋的梁、柱等用墨師文一一標畫在香桿上,那就是整座橋的總體設(shè)計圖。事實上橋的整體圖形早就存于腦海,只是被父親一一激活而已。

你學(xué)會了使用心具。父親盯著我說。我明白了要成為一個木匠必須會使用兩種工具,看得見的工具,以及看不見的心具。父親說能否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就看那把心具的禪悟程度。父親拍拍我的肩膀又說,你會比我更有出息。父親用手在我肩上輕輕地壓了壓。我頓然感到一股暖流瞬間傳遍全身。我不知道能否超過父親,卻覺得日子有了盼頭,連走路都覺得虎虎生風(fēng),似乎腿都不瘸了。

8

母親讓我到小鎮(zhèn)上買鹽,才發(fā)現(xiàn)南山村修橋的事,早已在小鎮(zhèn)上傳開。有幾戶搬到鎮(zhèn)上生活的南山人特別欣慰,不僅紛紛捐助錢物,還在街上擺幾只募捐箱。從鄰近村莊來趕圩的人們都往箱子里投放零錢。幾個南山村人守在募捐箱旁,記下每個捐助人的名字和數(shù)額,等橋建起來后就在橋頭砌石碑,把善男信女的名字刻上去,流芳百世。

好好跟你父親學(xué)手藝。南山村人看到我說。他們說這話時眼里有羨慕和夸耀。他們相信我能成為和我父親一樣出色的木匠。我感到內(nèi)心有股力量在升騰,便不急著去買東西,而是得意地走向李麗的理發(fā)店。我的腿瘸了之后,從未有過如此自信。我微笑著告訴她我父親在建橋,言外之意是要她說話算數(shù)。我說不清為什么要說這些,逼著一個女孩誓守莫須有的諾言。在這些年里,我見到不少生與死,不再相信人死后有什么靈魂。

李麗不屑地說,修橋的事我早知道了,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還是你借此來跟我搭訕?我告訴你楊志,媒婆給你介紹對象的事,我全都知道,那姑娘是誰我也知道,你要是有什么壞心眼,別怪我告訴那姑娘,讓你打一輩子光棍。

我不敢再說什么,灰溜溜地離開理發(fā)店,姑且不管父親修橋的事,她怎么對我的事情了如指掌?難不成她真的與眾不同,肉體死了而靈魂還活著?我不由滿心懷疑。我回到村莊更加用心地學(xué)刨柱子、做方條、碼榫栓,忙得不亦樂乎。父親看著我刨出來的方條,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受到來自父親的肯定和鼓勵,身上不由熱血沸騰,想自己身上畢竟淌著木匠的血呀。沒過多久,梁柱和方條做得差不多了,等著良辰吉日建起橋。父親又跑到鎮(zhèn)上,那天很晚才回來了,還是馴馬人把他送回來的。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村口就唱著歌:

送過風(fēng)雨橋頭客慢走喲,

路上艱難莫心憂,

你住一鎮(zhèn)我一州喲,

轉(zhuǎn)回家中拍胸口!

木匠們紛紛走到村口,站在石板路上放聲而歌。歌聲響徹云霄。父親回到家就醉倒在床上直到第三天才醒來。他猛地坐起來問,看到了鐵家伙沒有?大家面面相覷,不知父親說什么,以為他老糊涂了。此時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響傳來,父親頓然兩眼發(fā)光,爬下床就往外趕,怎么看都不像昏睡兩天的人。

我們看到一只鐵家伙正往村莊爬來,吐吐吐冒著黑煙,那是兩層樓高的挖掘機。父親跑到挖掘機面前,揮舞著雙手,指著山腳下叫喊,那邊,那邊,在那里挖兩個橋基。司機聽明白了,把挖掘機開到山腳下。父親跟著跑到挖掘機旁,指指點點。司機厭煩了,熄了火,從駕駛室里伸出腦袋,說師傅,我知道怎么做,你老就放心回家抱孫子吧。

父親被嗆住了,滿臉尷尬,退到一棵樹下蹲著。挖掘機又轟隆隆響了。我們圍在父親身旁,看著挖掘機在面前展現(xiàn)力量,一鏟下去幾個人挖一天都挖不了。我們不得不佩服父親的能耐。父親說他們是做生意的,只要劃得來,自然就有人做的嘛。我們嗯嗯地點頭。幾天后,挖掘機鏟出兩個橋基。父親請人來砌橋墩,鄰近村莊的人們紛紛來幫忙,很快就把橋墩砌好。

建橋那天,鄰近村莊的人們都來幫忙,男人們手拿木錘、腰纏粗繩,攀爬上橋柱梁接頭處,每只梁頭檐尾都有一人守著。女人們在河岸上擺方桌,打油茶,等待男人們從橋柱梁上下來吃。孩子們圍在一旁相互追逐。這個落寞已久的村莊,顯出一片勃勃生機來。

父親站到祭桌跟前,清了清嗓子,念誦一段上梁頌詞。誦畢,父親提起桌邊一把大木錘,神情嚴峻,向祭桌拜了三拜。人們都屏住呼吸,一片寂靜。父親右手一揮,大聲宣布:建橋!父親用木錘敲在橋柱上,攀緣在橋柱梁上的男人們迫不及待地揮錘。剎那間,咚咚咚,木錘敲擊的聲音響徹山谷。

整個橋架建起后,最隆重要數(shù)上主梁,上好主梁橋才算建成了。四個小伙子站在橋頂用繩子把主梁往上拉。主梁拉綁著一匹上好的布匹,吊著幾把糯米禾把,寓意有吃有穿,盡顯尊貴。主梁長上去并固定在橋頂上。那時父親爬上橋頂,身手竟如此敏捷。父親說作為木匠師傅,要親自攀登到自己建構(gòu)的建筑頂端,念誦上梁頌詞,方為完成上梁。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有神助,如此年紀還能攀梁爬柱,即使說身輕如燕也不為過。

沒過幾天,人們就給橋蓋上瓦,總算完工了。橋靜臥在河面上,陽光從山頂斜過來,映下一道道金光,使那座橋顯出孤傲,霸道,雄渾。村莊隨之溫柔,山野變得深邃,雜草和飛鳥靜默無聲。

母親時常站在家門口長久地望著那座橋。我猜得出她內(nèi)心里有多激動,即將到來的新橋慶典讓她遐想聯(lián)翩。作為父親的妻子將會受到同樣的羨慕和祝福。那將是母親最為隆重的存在,怎能不激動呢?那是母親多年的愿望,是她生活的全部,曾經(jīng)在等待父親歸來的那段日子,母親竟不知是父親迷了路,還是她自己迷了路,連做事都丟三落四。我裝著沒看見。我能理解她。這個內(nèi)心充滿矛盾的女人。

我該不該裝著生你阿爸的氣?母親曾經(jīng)問過我。我不知怎么回答。其實,她不需我回答,心中早就有了答案。父親把風(fēng)雨橋落成慶典定在一個月后舉辦,讓人們把慶典請柬一一送出去。在外地的南山村人,每人都會收到請柬,村里人都在為慶典活動做準備。父親依然忙碌,整天圍著風(fēng)雨橋轉(zhuǎn),在檐角和欄桿上雕著魚窩、仙鶴、葫蘆,雅致而精美。

你阿爸手藝是最好的。母親有些得意地說。我心里不由得懷疑,想在父親面前露兩手。母親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了笑轉(zhuǎn)身忙去了。我來到橋上幫父親的忙,順便學(xué)他的手藝,那時外地的木匠走了,村里的木匠也忙自家的事去了,要等到新橋慶典才回來。我猜不出會有多少人來參加慶典。父親心里也沒有數(shù),但他似乎不在意這些。這個古怪的木匠總讓人捉摸不透。我跟著父親在橋梁上雕著圖案,也雕得有模有樣,卻總覺得少些什么。

該問問媒婆了。父親看都不看我說。我才忽然想到媒婆,是時候和她介紹的姑娘見見面了,于是我讓人給媒婆帶話,告訴她慶典的日期。媒婆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在新橋慶典到來之前,把姑娘帶到我們家。

9

我沒想到那姑娘是個瞎子!我更沒想到那姑娘竟是李麗的堂妹!那天是李麗陪著她一起來到南山村。這該死的媒婆沒有早告訴我。李麗裝作沒看到我的尷尬笑著說她早就想來看這座風(fēng)雨橋了,還說她真沒想到一句氣話竟然能氣出一座風(fēng)雨橋來。

我趁這個機會來看看。李麗笑著說。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堂妹,至于跟父親打賭的事只是托詞。她壓根不相信人有靈魂一說,更不相信人死后能投胎轉(zhuǎn)世,再說了即便真如父親所說,也沒必要活在痛苦的記憶里。生活中有太多需要去做的事。現(xiàn)在我要對面前的瞎眼姑娘作出去留的選擇。我看了看她,母親、李麗和媒婆都在看我。她們的目光讓我難受。我再次看著瞎眼姑娘時,心里頓然踏實了,想她眼瞎就看不到我像鴨子般走路,只要她心地良善就行。我從母親臉上看到她對此并不滿意,似乎又擔(dān)心我討不上別的女人,忍了忍什么也沒有說。

父親見到李麗,雙手微微發(fā)顫,拿什么都不牢靠,連手里的煙斗都掉在地上。李麗幫父親撿起煙斗。父親有些難為情地接過去,又埋下頭。那天晚上,父親抱著鋪蓋走向風(fēng)雨橋。這些天父親不停地往風(fēng)雨橋搬東西,斧頭啊、刨子啊、墨線盒啊,還有他的衣物全搬走了,家里都快找不到他的影子。他居然還把墻角的那桶煤油也搬走了。他搬那桶煤油使盡力氣,一條條青筋從脖子上冒出來,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歇息,弓著腰喘著粗氣。他看到了我,也沒叫我?guī)兔ΑN也幻靼姿衙河桶崛ジ墒裁础?/p>

那天媒婆把瞎眼姑娘留了下來。當時屋外下著雨,媒婆說,有急事要趕回去。我們的目光都落在瞎眼姑娘身上。李麗也一臉迷茫,不知所措。媒婆笑了笑,說,天不留人雨留人啊,要是沒急事,今晚我也住下了呢。媒婆沒等母親表態(tài),整個人已閃出門外,生怕被強行留下來似的。母親知曉她的心思,回頭看了看我。我正偷偷地端詳著瞎眼姑娘,發(fā)現(xiàn)姑娘還是看得過去。李麗在旁邊無聲地笑了笑。母親微蹙起眉頭,輕輕地嘆了口氣。母親是認命了吧,她談起父親時,也曾這么嘆過氣。

晚上父親不回來了,母親叫我?guī)兔κ帐胺块g,給瞎眼姑娘和李麗鋪床睡覺。母親站在門外呆呆地站立著,嘴巴微微張開,露出門牙上粘著的一片韭菜。我沒有告訴她,父親是因為害怕見到李麗才不回來。母親慢慢地抬頭望來,眼里滿是懷疑。我知道她在懷疑什么,還想聽到什么,但我不想說話。

送過風(fēng)雨橋頭客慢走喲,

路上艱難莫心憂,

你住一鎮(zhèn)我一州喲,

轉(zhuǎn)回家中拍胸口!

父親的歌聲從窗外傳來。孤獨。落寞。執(zhí)拗。我們猛然想起什么,連忙趕往屋外,在家門口就望見山腳下燈火通明。風(fēng)雨橋掛滿馬燈,燈光映亮整條河流,使堅硬的山野瞬間柔軟。父親的歌聲漸漸弱了,再弱了,像被山風(fēng)刮走似的。我感覺有什么不對勁,便往山坡奔跑而去。母親跟著追來,沒跑幾步又折回去,和李麗一起攙扶著瞎眼姑娘追來。

我們趕到橋頭時,村里也有許多人跟著奔來,沒有看到父親身影,只看到橋頭燒著一堆火,火堆里是父親的衣物和建房的工具。那是父親的所有啊。母親見此景嚇著了。旁邊的人們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母親著急萬分地望著我,我也望著她,發(fā)現(xiàn)彼此是那么的孤獨和無助。母親抖著嘴唇,似乎過于傷悲,又似乎想呼叫父親,結(jié)果嘴巴始終緊閉著。我也沒有叫喊。我們知道父親走了,像多年前一樣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母親緊緊地盯著父親的衣物在火堆里漸漸化為灰燼,而建房子用的工具也被燒得通紅,一只只都走了形。母親的雙腳軟了下去,慢慢地跪到地面上。

孩子啊,我懂你阿爸了。母親咬著牙說。她壓著聲音,不想讓李麗和瞎眼姑娘聽到,不想嚇著她們。我也懂了父親的壞脾氣。我抬頭望著那一盞盞馬燈,在暗夜里顯得異常明亮,如同一面面突兀的帆旗。是,帆旗!父親用這帆旗為父親招魂!為葬在四處飄蕩的孤魂野鬼招魂!也為尚活在塵世間的我們招魂!

李麗走出橋外立在河岸上,凝視著這座橋,燈光映照著她的臉龐,使她的眼神陷在遙遠的記憶里。她似乎猛地想起什么,把目光慢慢地拉回去投到水潭里,忽然啊啊大叫著奔跑,縱身一跳扎進河里。我和母親都驚呆了。

快去幫忙。瞎眼姑娘抓著我的手臂說。她竟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看得比我們還要清楚。我連忙脫掉上衣,瘸著腳往河岸趕去,顧不上害怕,從兩丈高的河岸上縱身跳下。我沉入水底,一片昏暗,看不到李麗在哪兒。在水底叫不出聲,用手胡亂地抓著,抓住了李麗的頭發(fā)。我用力地把她往水面拉。她很沉,費了好大的力才把她拖出水面,借著燈光看到她手里拖著雙眼緊閉的父親。原來父親沉在水里,父親脖子上還掛著兩塊石頭。我們把父親抬到橋上,他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臉上不是痛苦,而是解脫后的神情。

你阿爸是跳河的。李麗喘著粗氣說。

我和母親相互看了看,終于明白李麗在講什么,既而明白父親為什么跳河。父親在脖子上拴著兩塊石頭,求死!父親想以死求得寬恕,他渴望在這種寬恕中回到故鄉(xiāng)。李麗沒理會我們,用手在父親的胸口上壓了壓,然后捏著父親的腮幫使他的嘴張開,她就對著父親的嘴吹氣。母親和圍觀的村里人都像撞見鬼似的,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他們不知道李麗是做人工呼吸,是在救我父親的命。李麗不停地壓著父親的胸口,嘴對嘴往父親的嘴里吹氣。

哇。父親嘴里吐出一口水,接著嘔吐起來,甚至吐出幾片樹葉和一只小河蝦。那只小河蝦在地面上跳得挺歡。李麗終于松口氣,累得癱在一旁。母親走過去把她扶起來,拍掉粘在她身上的樹葉和雜草。父親慢慢地睜開眼,看到我們圍在身旁,臉上爬滿驚愕。他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眼里透著不知身在何處的神情。

是李麗救你的。母親憂傷地說。

父親躺在地上,疲憊不堪,抬眼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李麗身上。父親見到李麗渾身濕透,頭上滴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父親終于明白自己尚在人間,周圍都是他的親人,是李麗跳進河里救起他。他得救了!還活著!他忍不住哇哇大哭,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嬰兒。

討厭,在這親我,也不怕人看見。

瞎眼姑娘壓低聲音說。我轉(zhuǎn)臉過去,看到我們家的狗站在風(fēng)雨橋的靠椅上,從姑娘的身后伸過頭來,在姑娘的臉上舔了一下。狗看到我惡狠狠地瞪它,自知做了錯事,連忙把腦袋縮回去,滿面無辜地瞅著我。我無意訓(xùn)斥它,目光重新落在瞎眼姑娘的臉上。她的臉被燈火映得亮堂堂,現(xiàn)出一片純粹如雪的笑容。母親也看到了那片笑容,李麗也看到了,最后連父親都看到了。我心里有什么在滋滋生長,壓抑已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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