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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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歷史的顛覆性誤會嗎？

那是文化的世俗化誤讀嗎？

世云曹操反“正統(tǒng)”，反“儒學(xué)”，其實他趨步并自詡周文王，可見在他的骨子里，雜取百家的同時，不也依稀有一脈流淌著文化的“正統(tǒng)”思想嗎？

其實，所謂的“正統(tǒng)”，也不是一個固化的文化概念，當(dāng)隨時代的變遷，文明的進步，社會的發(fā)展以及歷史的判斷，必將在時空流轉(zhuǎn)的“大浪淘沙”中經(jīng)受考驗，接受去蕪存菁的淘洗和篩選，并不斷變化和更新?！罢y(tǒng)”與否，是歷史的定位，時代的認(rèn)同，豈可定位于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一“朝”一“代”，固守于一成不變的一“正”一“統(tǒng)”，持抱于已然為多元文化畛域的一“家”一“說”？因而，所謂“正統(tǒng)”，理應(yīng)是與時俱進、與史諧振、與人相宜、與文明休戚相關(guān)的大文化概念啊。

說遠了，還來說曹操。

是的，他性格狂放不羈直率無忌，曾經(jīng)放言：“設(shè)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dāng)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ā蹲尶h自明本志令》）盡管他已一統(tǒng)中原文武大權(quán)孤家獨掌，無人可與之匹敵，“稱帝”云云，或許也只是心里有，話中有，到頭來還不是稱王不稱帝嗎？故而擅權(quán)而不逾位，始終定位于“事漢”的政治身份。身為漢臣，既已為“相”為“王”，自覺已至人生巔峰，那又“何敢更有他望？”

歷史上的曹操與文學(xué)之曹操，何其相似乃爾？

當(dāng)孫權(quán)“稱臣歸附”時，還是藉漢帝名義敕封賜爵，并令之“拒劉備”而已。

病危之際，耿耿于懷的仍然是“一統(tǒng)天下”壯志未酬，他與曹洪等大臣曰：“孤縱橫天下三十余年，群雄皆滅，止有江東孫權(quán)，西蜀劉備，未曾剿除……”這始終是一個未解的心結(jié)啊。

不是嗎？這或許就是他最為可悲之處。其豐功偉績不僅在周文王之下，而且他沒有戰(zhàn)勝自己的疑心病，錯殺華佗，也錯過了本該更長的壽數(shù)，豈能如周文王那樣，在位50年，享壽97歲？既是人為，又在天意，臨終徒發(fā)悲聲，惜也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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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不盡的“三國”，賞不完的人物畫廊。

愚今論及曹操，絮絮叨叨說過一通，本想就此打住了，忽而覺得斯人還有幾分“可愛”幾分“溫情”，想再說點愚見，以與讀者諸君相與探討和共享。

不是嗎？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存在，其性格往往是立體的、園型的，是類似于多面棱鏡的存在。一個側(cè)面，一個形象；一束光照，一種色彩。

政治家一個，軍事家一個，詩人一個，同時也是常人一個，也即無異于普通常人的思想感情和表達方式。當(dāng)然，隱隱地依然帶有“這一個”典型人物的形象特征和鮮明的個性。

在羅氏筆下，劉備愛“哭”。曹操則愛“笑”。事成時笑，事敗時也笑，甚至戰(zhàn)事慘敗落荒而逃時，危途茫茫，生死難料，竟還笑得出來，你說斯人怪也不怪？可愛不可愛？

不妨拈出幾個場景，以窺其一斑。

且說這個命途“三笑”，就頗值得玩味。

時魏吳交兵，曹軍慘敗。“三江水戰(zhàn)赤壁鏖戰(zhàn)”，庶幾全軍覆沒，曹操擇荒奔命之時——

縱馬加鞭，走至五更，回望火光漸遠，操心方定，問曰：“此是何處？”左右曰：“此是烏林之西，宜都之北。”操見樹木叢雜，山川險峻，乃于馬上仰面大笑不止。諸將問曰：“丞相何故大笑？”操曰：“吾不笑別人，單笑周瑜無謀，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時，預(yù)先在這里伏下一軍，如之奈何？”

真格是自作聰明，這一“仰面大笑”，笑出了趙云伏兵，“驚”得幾乎墜馬，僥幸“冒煙突火”得以解脫。是為“一笑”。

當(dāng)曹操在傾盆大雨中敗走北彝陵，行至葫蘆口，人馬皆困乏饑餓——

操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眾官問曰：“適來丞相笑周瑜、諸葛亮，引惹出趙子龍來，又折了許多人馬。如今為何又笑？”操曰：“吾笑諸葛亮、周瑜畢竟智謀不足。若是我用兵時，就這個去處，也埋伏一彪軍馬，以逸待勞；我等縱然脫得性命，也不免重傷矣。彼見不到此，我是以笑之?！?/p>

如此狼狽不堪，竟又一個“仰面大笑”。那又料得這一“笑”，又笑出個張飛伏兵來，又“大驚”，慌亂中“棄甲上馬”，“先撥馬走脫”，“迤邐奔逃”，當(dāng)“追兵漸遠，回顧眾將多已帶傷”。是為“二笑”。

“正值隆冬嚴(yán)寒之時”，饑寒交迫馬盡困乏，將士多有焦頭爛額者，中箭著槍者，個個衣甲濕透，匹匹禿馬鞍轡全無……一路“扶策而行”，“勉強而走”。且前路山道泥濘，坑塹積水，泥陷馬蹄，軍已餓乏，“人馬踐踏而行，死者不可勝數(shù)”，“號哭之聲，于路不絕” ……如此艱難困苦，還自以為熟讀兵書，奔命之途性命未虞，這個曹操啊，竟然還笑得出來——

過了險峻，路稍平坦。操回顧只有三百余騎隨后，并無衣甲袍鎧整齊者。操催速行。眾將曰：“馬盡乏矣，只好少歇?！辈僭唬骸摆s到荊州將息未遲?！庇中胁坏綌?shù)里，操在馬上揚鞭大笑。眾將問：“丞相何又大笑？”操曰：“人皆言周瑜、諸葛亮足智多謀，以吾觀之，到底是無能之輩。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吾等皆束手受縛矣?！?/p>

那知這一“笑”，不料又與一聲炮響中笑出個關(guān)云長率校刀手“截住去路”，這可把曹軍嚇得“亡魂喪膽，面面相覷”。要不是諸葛軍師算定斯人斯時當(dāng)不該滅，即故意安排關(guān)將軍埋伏華容道讓其還一個人情一段舊恩，要不“三笑”過后，老命休矣。

赤壁兵敗時，“三笑”奔命路。

是的，這就是曹操，一個迥異常人的曹操。不知歷來有誰，一個亡命之徒，在生命攸關(guān)的當(dāng)口，還會笑得出來？還會嘲笑挫敗自己的對手？還會在笑聲中顯示自己的智慧和能耐？

曹操，只有曹操啊。

也許，在羅氏所鋪染的這個場景里，曹操“三笑”，本身就是被嘲笑的理由；笑聲甫歇即遭伏兵痛擊，因而一“驚”再“驚”，一險再險，直到最后，甚至意欲孤注一擲“決一死戰(zhàn)”，豈不也反襯其狂妄且可笑之至嗎？

不錯，笑人者，必為人所笑。

然而，愚卻從曹操的“笑聲”中，讀出別一番意味和情致來。

作為近百萬勁旅的統(tǒng)帥，這一仗庶幾全軍覆沒，惟領(lǐng)無幾殘兵敗將慌不擇路舍命逃逸，慘敗狼狽若此，卻依然沒有沮喪惶恐，沒有怠倦和失望，沒有把灑脫的情感消弭在艱難險阻的逃亡之途，更沒有把信心和意志迷失在慘不忍睹的場景里……

可以失敗，但不能隨之倒下。

可以亡命，但不能失去骨氣。

疏狂任誕，嘯傲從容，狼狽命途依然豪氣凌云。

仍然還是一個軍事家的思緒，一個浪漫詩人的性情。

于是，笑聲在深夜的險峻山水間響起，在微明的風(fēng)雨交加中響起，在華容道的烽煙起處響起，一而再，再而三，他一時忘記了自己身處的危境，他更看輕了他人的智慧和謀略，自視聰明，一廂情愿，單笑周瑜、諸葛亮少智無謀，無端貶之為“無能之輩”。其實，你想到可在此設(shè)伏，他們能不想到嗎？你一味自信和自傲，他們能不知人布陣嗎？你熟稔兵書，懂得“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常理，他們偏偏逆向動之，以“實則實之，虛則虛之”布下迷局，如此虛虛實實撲朔迷離怎能不中計呢？

說到底，曹操與對手的用兵思路和策略并無二致，進退伏擊之道皆得兵書精髓，雙方交戰(zhàn)一勝一敗的關(guān)鍵，一知己亦知彼，一知己不知彼。彼也者，除諸般客觀因素外，更在彼之用兵之人。兵家用法，重在因天制宜，因地制宜，因時制宜，更貴在因人制宜。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以法馭人，則死；以人度法，則活。知己知彼，所知者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人之外的其他因素。曹操吃虧即在目中有法而無人，或唯有己而無他人。你眼中有法，他就無法嗎？只可惜你眼中只有法，而他眼中既有法，更有人。

過分自信，朦朧了睿智的雙眼。

盲目自傲，阻斷了涌流的心泉。

不過，奔逃險途，生命攸關(guān)，竟還笑得如此坦蕩率性，如此痛快淋漓，你難道不覺得這一敗軍之帥，一個性情中人，狂傲之外還有幾許真率幾許“可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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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曹操也有常人的情感，一如常人的表達方式。笑過，也哭過。雖有錚錚鐵骨，向來不愛哭，然一旦為情所動，哭起來則情不自禁不由得人不動容，不慨嘆。

半為人性，半為事功。

半為真情，半為謀略。

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熾烈火焰；一種流過滄桑歲月的“?！迸c“非?！苯换サ娜饲?；一種明里暗里別出城府的“是”與“非是”相與碰撞的心理悖論。

到底是曹操，不愛哭，不?？?，一旦哭起來，也哭得異乎常規(guī)。哭得個性凸顯?？薜梅峭岔憽Ｕf起來也怪，戰(zhàn)事慘敗，乃至亡命途中不哭，身處危境甚至生命有虞時不哭，艱難竭蹶或是劫數(shù)在前也不哭。倒是度過劫難了，他哭了；戰(zhàn)事勝利了，他哭了；平白無故也許匪夷所思時，他也哭了……

冰冷的石頭瞬時滾燙起來，堅硬的品性霎時溫和起來。

深夜的黑暗沒有包圍了他，而是深入黑暗仰望遙遠夜空的一抹幽光；寂寥的孤獨也沒有吞沒了他，而恰有一種無形的羅盤冥冥中把他引向暖色的風(fēng)景；風(fēng)云變幻滄海橫流的離亂世道也沒有難倒他，而于哭笑間坦坦蕩蕩地走出了斑雜交混的迷途。

哭，作為一種感情的極度表達，在曹操那里，時或表現(xiàn)為一種大將風(fēng)度和浪漫情懷。要么不哭，一旦有所觸動，也會按捺不住地放聲慟哭起來。

且說建安三年夏月，操統(tǒng)大軍征伐張繡，一時攻城失利，大敗退兵途中——

且說操軍緩緩而行，至襄城，到淯水，操忽于馬上放聲大哭。眾驚問其故，操曰：“吾思去年于此地折了吾大將典韋，不由不哭耳！”因即下令屯住軍馬，大設(shè)祭筵，吊奠典韋亡魂。操親自拈香哭拜，三軍無不感嘆。祭典韋畢，方祭侄曹安民及長子曹昂，并祭陣亡軍士；連那匹射死的大宛馬，也都致祭。

行至當(dāng)年損兵折將處，不由得哀思陡起，“忽于馬上放聲大哭”，隨即設(shè)筵祭奠亡靈。“拈香哭拜”之際，先祭大將，后祭親人，并同祭陣亡軍士和戰(zhàn)馬，對將士之哀痛竟然過于侄子和兒子，可見其心胸氣度。

人間的真情，在蒼天之下，在大地之上，可以揮淚相對，也可以一望無際。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