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
聽不懂一門語言的感覺形同踏進了地獄。這是我在2002年世界杯期間的感受。
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yè)1年,能夠比較流利的使用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則完全依賴抱著書本自學,從未上過學習班,閱讀沒有問題,基本對話能湊合,但把我放在一群巴西人中間……
巴西葡語是一種節(jié)奏感極強、說起來像音樂的語言。字面上很容易理解的內容,嘴里說出來,甚至可能讓你一個字也抓不住。
2002年是我首次作為體育記者采訪世界大賽,我在一家名叫《南方體育》的報紙工作。到達韓國沒幾天就“出了名”,日本朝日新聞社的記者看到我在法國隊新聞發(fā)布會上用法語對法國隊主教練勒梅爾提問,把答案翻譯成英文告訴韓國同行,之后又在中國對哥斯達黎加比賽前用西班牙語和哥國同行交流。日本同行看我年紀輕輕一臉稚氣,覺得我挺有意思。這家新聞社采訪了我,發(fā)了一篇電訊稿,大概是想夸獎中國,不僅國家隊首次參加世界杯,而且隨隊出來采訪的是新一代很國際化的年輕記者。
我在韓國目睹了韓國隊依靠裁判連勝葡萄牙、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比賽,然后去日本,緊跟巴西隊。我并不是采訪巴西隊的主力記者,當時《南方體育》還雇傭了一位在中國做研究的巴西學者伊利克,他是我大學時代特別要好的朋友。
圍繞一支球隊有很多人和很多事,總是有伊利克不在的場合,而當時可能又在發(fā)生重要的新聞,應該怎么辦?我不可能總是要求對方:麻煩您說慢一點。舉例說,我遇到了在《圣保羅頁報》供職的巴西足球名宿托斯唐,希望請他發(fā)表一些看法,但我用葡萄牙語提問以后,他的回答我并不太能聽得懂。因此我和伊利克必須時刻保持聯(lián)系,開始采訪以后,直接把手機放在托斯唐嘴邊,伊利克在電話另一頭進行記錄。
這種情況重復過很多次。有一回,巴西老牌報紙《體育報》的同行對我招手,他和另外一個記者截住了80年代巴西國家隊前鋒卡薩格蘭德,一個曾以豐富夸張的場外生活著名的球員。我照例把手機掏出來。這一次,我的兩個同行很快開始爆笑,然后我聽到伊利克也在電話另一頭爆笑,但我還是搞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后來伊利克給我解釋,兩個巴西同行問,“你在韓國吃狗肉沒有?”卡薩格蘭德回答,“沒有,但我想嘗嘗這里的母狗?!边@么簡單的內容我也沒有聽懂?事實就是這樣的。
還有一次,“今日”電臺的記者毛羅·萊昂對我說,他覺得韓國泡菜的味道就像……我還是沒聽懂,到底像什么。周圍的人一片爆笑。后來我才知道,他說的是老妓女的私密部位。
2004年歐洲杯在葡萄牙舉行,我終于有機會鍛煉葡萄牙語口語,也找到了突破。但沒有很系統(tǒng)地學過一門語言,問題總是多多,更何況巴西葡語和葡萄牙葡語很不一樣。
在米蘭,我認識了一個娶了巴西太太的超市工人。他告訴我說,米蘭的巴西文化中心有價格還算便宜的課程,教的是原汁原味的巴西葡語。其實并不便宜,學費600多歐元,我和女友在意大利省吃儉用,一個月也就只能攢下那么多錢。但我一直很舍得為學習花錢,所以在2005年聯(lián)合會杯(又是巴西奪冠,又是很多讓我感到聽力窘迫的場合)采訪工作結束以后,我趕緊報名參加了這個葡語學習班。入學之前有一個水平測試,我被分人中2班,這說明我之前自學的葡語水平還不錯,這個班上完就能上高級班了。但外語真的就是一個奇特的事情,被斷定為“中級水平”的我,實際聽力很糟糕。測試成績不錯,純粹因為那是筆試……老師安娜年輕漂亮,同學都是老人。有一意大利女士在馬德里旅居多年,希望多學會一門語言。有一位老爺爺則是因為兒子娶了巴西太太,他希望學會葡萄牙語,可以和孫子雙語交流。
學外語,是否系統(tǒng)地學習,差異很大。自學和上培訓班,差異同樣很大。之前對我來說難度很大的聽力,在每周兩節(jié)課的培訓班上,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3個月的課程結束后,帶著終于能拿得出手的巴西葡語,我期待在2006年世界杯上重新遇到巴西隊,哪怕決賽遇上也好。然而,他們在1/4決賽被法國淘汰,我全程跟隨意大利隊一直到奪冠。
此后,我再也沒有機會采訪巴西隊。2009年聯(lián)合會杯,我隨一個來自全世界的記者團參觀南非,坐在球門背后現場觀看了巴西3比2勝美國的決賽,近距離目睹了上半時美國隊2比0領先和下半時巴西隊逆轉的總共5個進球。但那不是隨隊采訪。
距離巴西隊上一次奪得世界杯冠軍已經過去了16年,此次遠赴俄羅斯,期待桑巴軍團的精彩表現。
2010世界杯,我留在歐洲開辟“第二戰(zhàn)場”,去不同國家游歷,采寫當地人如何看世界杯。這一次大賽,更未使用葡萄牙語。
理論上,中2班之后還可以上高級班。但我學語言總是這樣,一旦開了竅,就會覺得老師教得太慢。巴西已經像一個開了門的寶庫出現在我面前,哪還有心思去按照教材學語言?
之后好幾年,我從未間斷過對巴西語言和文化的學習,尤其對巴西現代音樂史感興趣。這些研究,后來匯集成了2014年《體壇周報》的人文專題“巴西水彩畫”。據我所知,這是國內媒體唯一一次全面系統(tǒng)地從音樂、文學和足球三個方面介紹巴西文化,沒有先例,也沒有后來者。
也是在2014年,我第一次去了巴西。由于沒有跟隊采訪任務,我更多時間是在圣保羅、南部三州和米納斯三個地區(qū)游歷。
這可能是我所有出外旅行中感到最為寬慰的一次。經過很多年的準備,當我終于到達巴西時,不僅在語言上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自如,而且在文化氛圍上也絲毫不感到陌生,就像是回到了老家。
熟悉自如的感覺,也讓我沒有國內媒體同行談起巴西時的各種恐懼。我始終一個人行動,自駕車去了很多地方。我想起自己10年前被一門語言拒之門外時的感受,認為太多的恐懼還是和語言的隔閡有關。
唯一的遺憾是那場半決賽。我在巴西各地轉悠之后,去了貝洛奧里藏特,觀看巴西隊和德國隊的半決賽。我計劃好等巴西進了決賽就去里約。
里約的旅館爆滿,但對我來說不是問題。盡管第一次來,我卻已經把巴西視作自己的主場,各種偏門暗道都了如指掌。我看好了距離馬拉卡納體育場66公里的佩特羅波利斯鄉(xiāng)下的一個小旅館,那個城市曾是王室的夏宮,也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夫婦自殺的地方。我可以駕車往返球場,避開里約的喧囂。
然而,比賽上半時尚未結束,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已經感到強烈的胃痛,最后選擇提前離場。
后來我想起中文愛說的“事不過三”。我已經在現場目睹過巴西贏得2002世界杯、2005和2009聯(lián)合會杯,2014剛好不走運。
也是在那一屆世界杯上,我感到了為傳統(tǒng)媒體工作的眾多壓力和迷惘。但我決定還是要繼續(xù)做下去,因為這個行業(yè)一直在讓我得到收獲。
我說的不是錢。十多年的足球記者生涯里,不會掙外快,也不收公關費,我一直過得比較清貧,身上很多衣服也穿了十年以上,現在有了女兒,更感到手頭緊張。但這份工作和我從未放棄過的語言學習很搭調,這讓我感到另一種富足和充實。
2018世界杯即將到來,意大利國家隊無緣俄羅斯?!扼w壇周報》編輯部讓我準備好跟隨巴西隊,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也是一個驚喜。
2014世界杯以后,我曾懷疑未來我和巴西的關系將是徹頭徹尾的異地戀,很難有機會再去巴西,或者是再遇上巴西。然而,巴西隊就在我的眼前,為了這一次重逢,我從2002年一直準備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