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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星辰

2018-08-09 03:20阿滿
民族文學 2018年7期
關鍵詞:蘇梅

阿滿(滿族)

黃花開道

人說漂亮女人的故事往往多俗套。那不漂亮女人的故事呢?

蘇梅是市紀委六分局的一個干部,那天單位領導跟她說,親愛的蘇姐,機關要抽人去學習,幫幫忙啰,去混兩個月好不好。

好。不漂亮的女人往往性格隨和,她一口就答應了。

蘇梅到機關去拿通知。拿到了,一看,學習時間不是兩個月而是半年。另外還有年齡要求,必須在四十歲以下,而她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這就有點不好了。蘇梅跟政治處的同志說,我不合適吶,有年齡要求。政治處的同志哈哈一笑說,合適合適,你一點都不像四十六。再說沒那么嚴的,萬一他們不要你,回來能不給你報銷路費嗎?

嗯,那好吧。蘇梅點點頭,把通知書揣了剛要走,一個領導過來了。他說,蘇梅同志,學習是件好事,隨著形勢的發(fā)展,我們越來越需要獨立辦案的女干部了,希望你盡快成為這方面的能手。

好。蘇梅又點點頭,心里忽然舒服起來了。她對自己說,就當是去接受培養(yǎng)好了,否則半年時間怎么坐得住。

幾天以后,蘇梅啟程了。她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高鐵,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進入了一個樹和花很多的校園。開學了,培訓班的紀律特別嚴,除了條條框框,還有太多的教材和考題堆碼在面前。

蘇梅坐在最后一排,她年齡最大(果然沒那么嚴),基礎最差,思維跟不上,體力也吃不消。好在蘇梅骨子里有一股犟勁,既來之則學之,好久都沒有這么正兒八經(jīng)地讀書學習了,彌補彌補也好。

半年后,蘇梅畢業(yè)了,一百二十斤的人只剩下一百零幾斤了,整個人變成了一根竹篙子。她的頭發(fā)也拉稀了,頂端能看見頭皮了,視力也下降到了零點八。不過,她的學習成績還不錯,十幾門課程都在優(yōu)良以上。另外,她還專修了人在各種情境下的化學反應——一門洞察人心的新興課程。還模擬了一個名叫“昨日黃花”的偵察行動。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檢驗和測試,她交差了,光榮而體面地回到了原來的單位和崗位。

預感是第二天出現(xiàn)的。她準備把辦公室?guī)讉€月的文件報紙整理一下,卻沒心思,眼睛老是要看窗外。正發(fā)懵,手機響了,是市紀委領導的電話,他們說,你馬上去柳園賓館見兩個人,他們要找你談事情。

蘇梅過去了,哦,是省紀委的專案人員下來了。

省紀委的專案人員宣布說:“昨日黃花”行動現(xiàn)在正式啟動,名字更改為“黑色星辰”,偵察對象是本市常務副市長李明濤。

任務交辦完了,蘇梅懵懵懂懂地從賓館里走了出來,她沒有直接回辦公室,而是一個人來到河邊,想想又走走。

風,把每一根頭發(fā)當橋過。耳朵有點麻木的樣子了。她漸漸回過神來了。是啊,以前只聽說有前期偵查這么一項工作,從沒有看見哪個真正參與,現(xiàn)在居然給自己撞上了。呵呵,原來半年前自己就被組織上精心安排了,還送去培訓了。這么多年,自己好事輪不到,提拔也沒份,這下好了……蘇梅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組織信任的美妙。

不過,一想到偵察對象是李明濤,蘇梅的心情又不怎么好了。是啊,一個人在腦子里形成固定印象后,轉變起來就有那么點兒困難。蘇梅定定神,嘆一口氣說,唉,怎么連李明濤都腐敗了唦。

忽然,蘇梅想起了什么,她發(fā)現(xiàn)如果不是李明濤,恐怕還輪不到自己參與。真的是恍然大悟啊。

如今,干什么都有圈子。圈子有大有小,一個圈子一個世界。到了官場,一些官員精心打造人脈系統(tǒng),倍增防御而固守底線,一旦綁緊了便水潑不進刀砍不進。遇到要查問題了,他們表面各掃門前雪,而實際上通過互不牽扯來形成一股強大的對抗力量。這就是人的高科技,像霧霾導致的惡疾。而解構這種關系往往得用人情來攻克人情,蘇梅李明濤還有李明濤的老婆楊蘭都來自渭水縣大樹坡村,他們從小就認識,蘇梅跟楊蘭還是同班同學。親不親故鄉(xiāng)人,這應該是組織上啟用蘇梅的主要原因。

行內有一種說法,前期偵查奧秘最深,審訊突破壓力最大,材料整理與補充偵查最累。而現(xiàn)在,蘇梅恰恰成了那個奧秘最深的人。

在刑偵學里,偵察與偵查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是預審前的行為,后者是在預審后采取的措施。前者因為沒有形成具體證據(jù)秘密性強,涉及的范圍廣。后者因為已經(jīng)形成了證據(jù),只需要進一步探究和核實了。察與查,一字之差,意義迥異。然而,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又密不可分,很多時候則要通過偵查規(guī)律來實現(xiàn)偵察活動的全部意義。

至于前期偵查,在某種程度上說,就如同一顆黑色的星辰,被光掩蓋,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存在。

有一種技能就是把自己變成空氣和風?,F(xiàn)代化科技手段能夠把很多真相都變形,或者掩蓋,這就要求偵察工作也要上升到更高的層面上去。也就是那句話:人心不古,更高更強。

幾年前,蘇梅接觸過一個案子,追蹤的時候,市委副書記的秘書忽然失蹤了。幾天以后,他的尸體在C城一百公里以外的蘆葦叢里漂浮起來了。檢查他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抽屜里有一封遺書,是一首朦朧詩。正要乘勝追擊,那位副書記不吃降壓藥中風了。由于意識不清,偵破便無法繼續(xù),這秘書也就沒能準確定性。反過來,秘書沒法定性就無法對副書記進行追責,這就讓進了籠子的麻雀沒辦法逮。無疑,那個案子算是辦失敗了。后來,大家坐下來總結經(jīng)驗教訓,一直認為是掌控力出了問題。然而,掌控力究竟長在哪個牛鼻子上,這又是偵察工作的難點所在了。

蘇梅作為一個女人是有缺陷的。長相不說丑,也不能講漂亮。她的眼睛不夠大,臉盤又太大,還戴著一副過時的眼鏡。她不愛打扮,三百六十天穿著藍灰黑的衣服,一頭清湯掛面似的發(fā)型,幾十年都不曾變過。她還不會網(wǎng)購,不喜歡多講話,還嚴重缺乏女人味等。然而,有人卻說蘇梅表面上呆板,內心其實非常靈泛縝密。木訥也是因為有太多的定力和不動聲色。另外,她的本事一般人也學不來。比如下棋,她的耐性讓很多人受不了。技術走一步看六步,善于在不經(jīng)意中抓住對方的弱點,結果男女通殺成了全機關的冠軍。另外,她打牌不用盯著手里的牌看,一把捏緊了,該打哪一張抽出來正是那一張。哦,她記憶力超群。有意思的是她玩帶勁了嘴巴里還叼一根煙,吞云吐霧像個男的。

專案組的同志說,這都是蘇梅同志的優(yōu)點。在機關,越古板的人越讓人放心。不顯山不露水的人,人們就不會太注意。還有,她的年齡和木訥也讓人不設防。另外,下棋打牌是結人緣的手段,是一種工作上的技能。最后他們說,蘇梅同志就是那種放在領導面前不讓領導察覺,但用起來很順手也很放心的那種人。

就這樣,蘇梅進入了組織部的調配系統(tǒng)。接下來是公示和談話,一個不陰不晴的上午,一輛桑塔納把她送到了政府這邊,職務是值班室副主任,屬于副處級實職,她被提拔了。

這時有人講風涼話了,說蘇梅肯定是送錢了,否則怎么也輪不到她。但也有人說老實人終歸不會吃虧。蘇梅聽到了,木木地看她們一眼,走進辦公室,一頭扎進了工作,不急也不躁。

市政府值班室一共有七個人,主任是個男的,比蘇梅小。蘇梅是二把手,二把手是做具體事的。蘇梅除了不值夜班,其余的忙也忙不贏。

C市有一個市長四個副市長(連同黨外的和下基層鍛煉的)。輔助市長副市長的還有六七個秘書長和副秘書長,他們的日常工作都由值班室調配。頭一個月,外面跑的事蘇梅都交給年輕人了,后來混得臉有點熟了,她也跟著領導到外面跑一跑看一看。行為舉止還是那個樣子,表情木訥不急不躁。

有一次,李明濤帶著一群人風風火火地朝蘇梅這個方向走過來了。蘇梅以為他會認出自己來,下意識地把身子立直了。誰知,他瞟都沒瞟這邊一眼。蘇梅事后跑到衛(wèi)生間照鏡子,一邊照一邊喃喃自語說,我變化這么大嗎,難道他真的認不出梅兒來了嗎?

是我先看見他的——蘇梅很蠻橫地說。

第一次看見李明濤是早稻楊花的季節(jié)。那時他是個初中生,跑通學。蘇梅是個小學生,在那條土黃色的村道上,他們遇到過若干次。她心里說,誰先看到的歸誰喜歡。

李明濤騎一輛自行車,呼呼地從她身邊過去了,他的白襯衣飄起來,像一匹馬兒撒著歡。馬兒呀你慢些走。蘇梅剛剛學會了這一句歌詞,因為李明濤闖入,便沒學會后面的歌兒。有一次,李明濤推著自行車從后面追上來了,哦,她是故意讓他追上的。他說,車子沒氣了,回去晚了地里的包谷收不成了。

搭訕了,她看見這位哥哥的臉了,皮膚有點白,不像鄉(xiāng)里的伢兒。他的牙齒也很白,一定很愛干凈。李明濤的爹爹大家喊李老倌,李老倌跟村里人不融洽,但是李明濤跟誰都融洽,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她這樣的孩子,他都會主動走過去說一說聊一聊。

李明濤問她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父母叫什么。

她告訴他自己是樟樹底下蘇木匠的女兒,叫蘇梅,因為孩子多,媽媽總是不喊她的大名而只喊小名,梅兒——梅兒。忽然,梅兒想驕傲一下了,說,四年級的算術很難學,面積體積重量包括圓周率乃至所有的數(shù)學公式,她一周就背下來了。哎呀,句子太長了,她差一點把自己噎住了。而他,看透了小孩子的心機,哈哈笑著說,那算什么啰,我像你這么大,只用半天就背完了。

我的作文在班上念了,很多人鼓掌說我寫得好。梅兒很不服氣地說,眼睛眨巴眨巴,固執(zhí)地想獲得他的夸獎。

好嘛,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考上縣一中,以后考上大學,為村子里的女孩兒爭光。他說著,手一揮,揚長而去了。

后來,他喊她梅兒了,她則小心翼翼地喊他明哥。喊著喊著,關系融洽了,但有一點很遺憾,雖然是她先看到他的,卻沒有歸她一個人喜歡。喜歡這個詞兒對于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來說太奢侈了,而對那個被喜歡的人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梅兒很自覺地把自己收斂起來,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

但是,大隊支書的女兒楊蘭毫不掩飾,她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像唱歌似的唱著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梅兒看不慣說,你爹是大隊支書了不起嗎,哼,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所以一直到小學畢業(yè),梅兒和楊蘭都沒有說上幾句話,兩個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恨。

而李明濤的自行車只肯為楊蘭停下來,因為她除了是支書的女兒,還很漂亮。李明濤考上縣一中走了,后來又聽說他考上了北京大學。村里人把他當成榜樣,他是照耀那一批孩子的一盞燈。

時光像溪水一樣汩汩流淌,梅兒和楊蘭也到了考高中的時候。兩個人同時去考縣一中,楊蘭沒考上,梅兒考上了。蘇木匠拿到通知書后,悄悄走到豬籠坑旁邊,蹲下去,把那個信封插進了糞池里。楊支書沒有接到女兒的通知書,進城走了一趟,把女兒弄到縣賓館當服務員去了。

梅兒嫉妒死了,她不能接受楊蘭的高級。躺在被窩里嗚嗚哭,蘇木匠心一橫說,縣里的學校俺讀不起,俺就讀鄉(xiāng)里學校好了。接著,他還鼓勵女兒說,兒呀,馬桶里也能養(yǎng)大鰱魚,好生搞。梅兒聽了,一骨碌爬起來,抱住父親哈哈笑,也就是那一瞬間,梅兒心里的燈又亮了。她發(fā)誓要好生學習,用考上大學來報答父母。果然,她考上了,走的那天,她豪邁地說,拜拜了,我的鄉(xiāng)村我的記憶。

但是,如今鄉(xiāng)村記憶又回來了,還必須回來,她心里的稻菽卷起了千層浪,薩摩耶呀,薩摩耶……

薩摩耶是蘇梅養(yǎng)的一條狗,純白純白,當女兒養(yǎng)的。因為想不出比愛更愛的詞兒,她就經(jīng)常這樣莫名其妙地大聲呼喊。算是發(fā)泄,算是感嘆,算是壓抑太久后的猛烈暢快。

有人說,每個女人心里都住著一個荒唐的佛祖。蘇梅也住了。二十幾歲的時候,她的荒唐是一個設想——如果李明濤不喜歡楊書記的女兒,喜歡蘇木匠的女兒怎么辦。三十幾歲的時候,她的荒唐還是一個設想——如果李明濤跟楊蘭關系不好了,想跟楊蘭離婚怎么辦。而現(xiàn)在,她仍舊是一個設想——如果自己是李明濤的妻子,李明濤或許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萬一他硬要變壞,紀委要雙規(guī)他的話,那她就死給紀委的人看(她知道紀委怕什么)。不過,最后她覺得還有另一種可能,即自己變成比楊蘭更不如的女人。是啊,生活就是一把刀,誰知道自己會被削成什么樣子。

好奇怪哦,一個小時前,蘇梅還站在中性地帶,以事實為準繩把自己當成一張白紙。但通過鄉(xiāng)村回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凌亂了,有點偏離正中軌道了。但她很快又矯正自己說,明哥,莫怪我,一切都是組織的決定,你懂的。

一個多月過去了,蘇梅跟領導打了不少工作上的電話,但就是沒近距離接觸到李明濤。這很正常,領導離人又近又遠。這幢大樓布滿了層次和等級,橫穿的是程序和復雜的人際關系,所以即便是以工作的名義,即便是值班室副主任,蘇梅也是不能去破壞那種格局與定式的。

值班室調配領導一般有三種方式,一是用電話通知本人,二是通知秘書去落實,三是通知分管的辦公室去督促。而以送通知的名義去敲領導的門,去套近乎和搞巴結,以前的值班室副主任喜歡搞,蘇梅不喜歡搞。這些日子,她以本性行事,別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只在本職范圍內兢兢業(yè)業(yè)。

最近,正是因為值班室的調配,領導們太忙了,李明濤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沒在辦公室呆。有幾個晚上,他回辦公室了,燈光亮到十二點過。日理萬機是李明濤的工作常態(tài),周圍的人都習慣對他充滿敬意。他的辦公室白天留有一道縫,射出來的光像他雪白的牙。晚上,他把門關得死死的,像他發(fā)脾氣的黑臉。

見領導說容易也容易,不防汛了,會多了,他們亮相的專場來了。那天,蘇梅列席一個專題會議,進去了,一眼看見了李明濤。坐下來,想一想,這種不足十米的近距離觀看,她離開大樹坡后再沒有過。

李明濤保養(yǎng)得很好,雖然年近五十了,猛一看還像個小青年。他沒有肚腩,皮膚依舊白白凈凈,背影也十分挺拔。蘇梅想,如果倒退二十年讓他去參加選秀,那絕對可以贏過很多小鮮肉。

李明濤有固定的位置,主席臺上的第二個。官員們的座次與坐法歷來有講究,這就如同值班室文件柜,從市長到副秘書長,二十幾個人排下來,一人一個抽屜,誰在前面誰在后面都具有導向意義。

開會了,排排坐,官樣臉譜一二三。彌勒佛型黑臉包公型,大日如來是市長。李明濤的表情像笑不像笑,平和中有謙恭,凜然中有大氣,親切中不失威嚴,柔軟中透著堅硬。哦,這是歷練出來的一種標配。此刻,他的身子朝市長方向微微傾斜,表現(xiàn)出時刻聽從調遣的樣子。這個會議是研究文明創(chuàng)建工作的,他手拿鋼筆,在報告上圈圈點點。有那么幾秒鐘,他朝她這邊看了一眼,定了一下。蘇梅以為他看見她了,又把身子立了一下,然而,他還是沒有認出梅兒來,或者是裝作沒有認出梅兒來。

某日,又是一個會,中心組學習。他還坐在他該坐的位置上。那個椅子是皮革的,跟其他的座位沒什么兩樣,但不知為什么,他往上面一坐,那張椅子乃至那個方向立馬發(fā)起光來,好像有一輪紅日即將噴薄而出了。

蘇梅發(fā)現(xiàn)他把握得非常好,報告念完以后,市長作為主持人對這次學習提了要求。市長話音落定,李明濤把麥克風摁亮了,咳嗽了一聲,把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用一種標準的緊跟姿態(tài)開始發(fā)言。

李明濤的聲音很有磁性,講的時候揮灑自如,時而慷慨,時而委婉,時而謙虛,時而當仁不讓。整個發(fā)言不長不短,十五分鐘,且內容生動,理論聯(lián)系實際,分析鞭辟入里。

蘇梅發(fā)現(xiàn)李明濤很善于講新詞兒。新詞兒即新理念,新理念很有市場,有時候是風向標,有時候是普濟世界的思想。而對于個人來說,那就是高水平。果然,李明濤的發(fā)言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不,應該是拋玉引磚,因為后面的人都沒有他講得好。市長的眉頭是晴雨表,做講評的時候重復了李明濤的觀點。哦,市長水平也蠻高。這次會議,她學到了一個新詞兒:政治自信。

無疑,臺上的李明濤很高大上,被一層光環(huán)籠罩,讓無可企及的距離變成臺下的仰望。蘇梅看著看著,思想忽然開小差了……是不是搞錯了,他真的是那樣的人嗎……唉,他怎么偽裝得這么好呢。不,他沒有裝,他就是把自己分裂開來了,虛偽兩個字不能囊括他的全部,應該說這就是李明濤的復雜性。

接下來,有兩種東西在蘇梅腦子里打架了,一方面是李明濤的政績。這幾年他抓城市建設,把整個城市都提質了??梢哉f高樓是他的豐碑,馬路是他的銘文,他讓樹木花草翩翩起舞,讓這個城市跨入文明城市行列而充滿詩情畫意。但是另一方面,他生活腐化貪贓枉法涉嫌洗黑錢——這個人怎么能這樣,要知道一個干部的成長多不容易,但是他不珍惜……蘇梅覺得一個聰明人當苕腦殼了,簡直比蠢人還蠢,還沒藥診。

想著想著,蘇梅依稀看見大樹坡的那條土公路上,一個李明濤朝東邊去,另一個李明濤朝西邊去,啊呀,這個人離最初的自己是越來越遠了。

蘇梅又想起小時候玩游戲的情景了。小伙伴們用西瓜皮做臉譜,上面寫上好人和壞人。好人輪著當,壞人也輪著當。當好人的時候很舒服,有崇高感,當壞人的時候很新奇,因為是假的,便有莫名其妙的興奮。李明濤肯定也玩過這種游戲,他是不是跟自己有同樣的感受呢。而現(xiàn)在,他又是怎么想的呢,做了那么多犯法的事,他得意還是僥幸,應該有擔憂和害怕吧。

蘇梅嗅一嗅,一股霉味襲來了,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是腌過頭了的霉豆乳。大忌啊,上好的糧食浪費了,變質了的日子不好過。

老家大樹坡有一種說法:打谷場上一群麻雀子來偷谷吃,看場人一掃把打過去,斃命的背時鬼僅幾個,大多數(shù)則跑掉了。這個說法是農民狹隘意識的癟谷子,僥幸心理。所以,按李明濤的性格,他會撐下去,會跟組織上打賭,不信就是自信心。

蘇梅忽然想看他的眼淚了,缺德鬼,整死你才好吶。她用大樹坡的口吻說。

蘇梅開始替李明濤算賬,他當常務副市長只有四年,怎么就弄了那么多的錢呢。哦,全市有X個處級以上的領導干部,又有X個一把手,還有X個企業(yè)。如果他們都給李明濤上供,哇,算下來蘇梅吃驚了,光收禮金,李明濤一年至少有一兩百萬的灰色收入,而這些,還不包括工程項目的賄賂款。

灰色收入就像人身上的一個器官,人人都知道的東西,卻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下去曬。蘇梅想到了一件事。有一次,她的一個老同學送來了兩條煙,她拿去賣,那個小販告訴蘇梅說,有個領導的老婆光一個春節(jié),就在他這里賣了三十幾萬塊錢的煙。

哇,怪不得如今官位緊俏,灰色收入太迷人了。它們打著人情的幌子,鉆紀律的空隙。有的干部甚至給灰色收入改了名字,叫人情往來,意思是合理合法。

蘇梅當然可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她是一個窮公務員,妒忌一下又怎么啦。

李明濤跟其他貪官一樣,除了經(jīng)濟問題還有作風問題。李明濤有三個固定情人,一個是美女服務員,另外兩個是某部辦的女干部。

李明濤的經(jīng)濟問題云遮霧繞,要不是群眾舉報,要不是網(wǎng)偵報警,誰會相信李明濤也做這種事。他真的厲害,平時一點痕跡都沒有。舉報的大部分是匿名,而且事實比較含糊。就連對情人,給她們調動工作,提拔她們,卻從不涉及金錢。這難道是李明濤在追求純潔的感情嗎,肯定不是。那是他小氣嗎,也不全是。真正的原因就是防范,李明濤不相信任何人,對自己也有約束。他不允許有任何透氣孔產(chǎn)生。那么,按他這個思路想下去,李明濤很可能在某些事情的處理上都會反著來,也就是通常說的反偵察能力,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案件的破解難度也就加大了。

是啊,現(xiàn)在很多官員明明曉得有問題,卻抓不住他們的把柄,更別說要打李明濤的七寸了。

尋找線索就是果子在枝頭靜靜觀看,隨即捕捉于蒂落的成熟瞬間。有一種可能,就是李明濤就此收手,再不越雷池一步。那這個案子接下來或許就因為找不到突破口而擱下了,然后又不了了之了。但是,俗話說吃慣了的嘴,跑慣了的腿,想要收手談何容易。另外,開弓沒有回頭箭,有的事情會慢慢發(fā)酵,并有一個自然規(guī)律要顯現(xiàn)。

C市事多,發(fā)展也很快。這不,本市春川河治污工程要競標了。這個項目市委市政府喊口號喊了十年,運籌帷幄了五年,前前后后鋪墊了三年,分一二三期工程,總共投資三十多個億。

這么大的工程,按道理應該市長來親自掌管,但C城的市長和別地方的市長不一樣,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辦事風格。加上他又是一個外地人,年紀又輕,所以對一些特殊而敏感的事情,他只管方向而不插手具體過程。

大家都說市長跟常務副市長的關系太好了,然而有官場研究專家卻說這純粹是一種假象。他們擺事實講道理,說李明濤其實很看不起市長,認為他圓滑像政客是憑關系上來的。而市長也看不慣李明濤,認為他心機重城府深,暗鋒太利,說不定就是搞陰謀詭計的人。當然,他們兩個人表面上你敬我尊,配合默契。之所以這樣,官場研究專家說,那是因為李明濤有靠山。他的大學導師在北京要害部門當領導,李明濤曾通過他給市里搞來不少好項目。如此類推,那個領導既然能夠特事特辦,也肯定能給人制造麻煩。市長這邊背景更是不得了,他的岳父是前省委主要領導,李明濤得罪他除非是腦子進水了。

某日,市長主持召開辦公會,把項目的總指揮權交給了李明濤。他說,李市長經(jīng)驗豐富,立場堅定,非你莫屬。李明濤則當場表態(tài)說,能夠為市長分憂是我最大的心愿。

接下來李明濤更忙了,找他的人多,他要找的人也多。找他的人多半找不到,而他要找的人,則排著隊來見他。那段時間,李明濤頻繁地變換著臉譜,一會兒是黑臉包公,一會兒是笑臉彌勒,一會兒又是大日如來。他在辦公室待的時間也更多了,甚至夜以繼日。當黑臉包公的時候,他一邊踱步一邊抽煙,像行走在云里霧里。

首先,應該是遇到了分羹不勻的問題。李明濤很惱火,來搶蛋糕的人太多了,各位尊神都要照顧到。所以他左右權衡,盡量調配好,一來二去,競標時間也就好久定不下來。當然,這種拖延也造成了更多的蜂擁而至。市長躲得遠遠的,美其名曰是放權放徹底。

李明濤不滿市長的撂挑子行為,鼻子哼哼,倒是工作的勁頭更足了。事實上,他喜歡做這種獨攬大權的工作。

有一天晚上,李明濤又在辦公室踱步了,煙抽得多了,煙霧都從門縫里鉆出來了。后來,他打電話讓服務員送開水。到了十一點多的時候,他突然給值班室打電話,說,明天上午八點在金葉酒店召開競標會,十二點在網(wǎng)上發(fā)通知。做完這些,他又看材料,直到早晨六點才匆匆忙忙回家去,然后趕去開會了。

當晚,蘇梅接到值班室主任的電話,他說,明天我們兩個人分個工,我跟市長下鄉(xiāng)搞調研,你去參加這個會好不好。

好。她應著。

第二天,蘇梅趕到了金葉酒店??纯幢?,才七點半,但到會場一看,比她早的人多了去了。哦,李明濤搞突然襲擊,很多集團公司都是徹夜未眠。

今天來的評審很多,各路大仙十幾個,其中紀委和監(jiān)察局的就有五六個。他們是來保駕護航的。

八點了,李明濤還沒有來,參會的人猜測說是路上堵車了。正說著,他來了,嘩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個方向去了??ǘ涠湎蛱?。

李明濤精神抖擻走進來,他還是那個表情,只是他的身子不再朝哪個方向傾斜,他就是自己?,F(xiàn)在,所有的人都需要與他保持一致。

李明濤往主席臺中間一坐,會開始了。蘇梅發(fā)現(xiàn)他好像胖了,身子比前些日子大了一圈,有點抱不攏的樣子。他的脖子也粗了長了,有點僵硬,只能往上看而不能朝下看。他的架勢跟平時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人多熱力大,春末夏初的天氣反常了,縈繞的熱也在迅速膨脹。

其實,那是多巴胺營造出的氛圍。有點香,像薄荷和罌粟的混合味。還有點腥,是水和魚的混合體。還有一百種其他類別的東西,只不過人類暫且沒有研究分辨出來。

多巴胺是大腦分泌的神經(jīng)傳導物質,它幫助細胞傳送情和欲,感覺著人的生命,將興奮及開心蕩漾開來,讓人陶醉在一種精神幸福和肉體舒服的享受當中。所以應該說它是人類的獎賞中心是自己建造的天堂。

主席臺的人既是表演者也是觀賞者,李明濤深知這點,他津津有味地看自己。他的表情是親切平民式的,身子卻是王者風范。他精神頭兒足,亢奮是因為干勁大。偶爾有點警惕和猶疑,或許是擔心意圖實現(xiàn)不了,或者是正在尋找某事的契合點以及底線。議程一個個進行著,主持人宣布會議紀律了,一二三四條。主持人介紹參會領導和各方評審了,念到他的頭銜和名字,下面掌聲嘩嘩如暴雨,他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一副傲然氣度也。

中午過了,他不說休息人類就要改變進食的時間。不一會兒,他說吃飯大家就吃飯了。吃完飯,他說開會就繼續(xù)開會。競標開始了,一切都按程序操作。規(guī)矩是有的,偏偏有激流在暗處涌動。邀標的捧標的,漩渦一個接一個,有太多的小集團在操控。生旦凈末丑,金木水火土。有的人可能還是雙重間諜,哪里來風他們往哪里跑。這會兒是斗智斗勇的緊要關頭,有些人明顯沒有耐心了,如坐針氈。會堂里的熱也已飆到了一定程度,激烈與緊張也達到了一定高度。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喋喋不休,有人則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把手放在肚子上,捂住那胸有成竹的勝利姿態(tài)。

李明濤滿面紅光,眼睛格外亮,鼻子尖上有汗珠,像掛著若干盞小燈泡。他噴發(fā)著熱氣,喉結在不停地上下嚅動,手的食指和中指不住地在桌面上敲。他的皮膚接近透明,能看見脖子上血管的起起伏伏。如果不是那一身西裝,他整個人就是一只大燈泡,通體發(fā)亮光芒萬丈。

李明濤扮演大廚的角色了,他打算親手做一桌美味大餐,滿漢全席未嘗不可。然而他的心又在遠處,嘴角掛出了一絲譏諷的微笑。接下來,他又扮演煉鋼手的角色了,站在金色的爐臺上,研究著火候配料和化學反應,以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

忽然,李明濤打了個呵欠站起來往后臺去了。不一會兒,有人說他在休息室里休息。哦,他被自己折騰累了,趁討論的時候睡覺去了。有人跑去巴結和照顧,被李明濤轟了出來。后來那人說,李明濤有一個奇怪的睡姿,他坐得筆直,雙手擱在雙腿上,嚴肅認真,畢恭畢敬。仔細看,他居然睡著了,很香很甜,如同蓮花池里的金身菩薩。

會堂里更熱鬧了,有人在吵鬧,其中有一個長著大方頭的人,正口吐泡沫慷慨激昂。他聲音很大,遞了幾張小紙條給主持人。說請李市長做主,還說某些工作人員做手腳,導致了競標的不公平。

蘇梅認出他是本市昌源公司的董事長張志強,這情景,應該是本地企業(yè)家沒有斗過外面來的和尚。

沒有吃到葡萄的人都有說葡萄有問題,蘇梅見慣了。張志強身上有很多復雜關系的接頭,她決定好好了解一下這個人。

張志強有一系列的頭銜,優(yōu)秀企業(yè)家政協(xié)委員慈善家等等。他今年五十二歲,小學文化,農民出身。十歲以前沒穿過沒洞的衣服,十六歲前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十七歲外出打工,二十歲以前是泥瓦匠,后來當了包工頭,成立了公司,漸成氣候后開始搞房地產(chǎn)。到如今據(jù)說他身家好幾個億了,在美國和澳大利亞都建立了分公司。

張志強的政協(xié)委員頭銜是花錢買的。他請人讀MBA班,把自己搞成了高級人才。他還用一套高級別墅,請一個扮演領袖的演員當形象大使。還給一個二流女明星一百萬,請她當自己的干女兒。他熱心替當官的買單,吃飯洗腳打牌開房等等,電話一來,立馬屁顛顛地跑去了。另外,當官的家里有什么事,他必定第一個去送人情錢。不僅送錢,還盡心盡力。有一次一個官員的母親死了,他披麻戴孝陪著晚輩給客人磕頭,整整磕了兩天兩晚,連膝蓋都磕破了。

張志強不僅出手大方,還守口如瓶。紀委和檢察院有幾次喊他去對證。他裝傻,一問三不知。紀委和檢察院的人都被他搞煩了,說算了算了你走你走。出來了,別人夸他骨頭硬,他卻調侃自己名字取得好,跟張志新只有一字之差。慢慢地,愿意跟他交往的人也越來越多。

張志強得勢以后愛顯擺了,請客的時候,他胸脯一拍說,你們信不信XX是我的大哥。人家說不信,他便打電話。不一會兒,那官員來了,他就洋洋得意了。

張志強找小姐,三個四個陪浴陪寢。他賭博,一輸幾十萬。贏了,別人賴賬,他就揚言要剁腳筋。喝酒醉了,他罵當官的,說,你以為老子愿意巴結當官的嗎,那是沒辦法,龜孫子才愿意當狗。老子恨不得弄一顆原子彈來,把這些貪官一個個都消滅掉才好。

這些話傳到官員們那里去了,有的人就避嫌了,像李明濤。不過李明濤曾幫過張志強一回,給過他一個房地產(chǎn)項目。另外,張志強在國外建分公司的審批手續(xù),是李明濤批的。為什么單單要批給昌源公司這個私營企業(yè)呢,為什么張志強的飯桌從來也看不到李明濤的身影呢。

正常有正常的俗理表現(xiàn),否則就變成了不正常。酒肉關系其實也是真關系。蘇梅聞到了一股怪味。

那個競標會是在李明濤洪亮的聲音中結束的。他說,今天,我們開了一個團結的會,勝利的會。

那條街叫梓園路

蘇梅上班的時候繞道去梓園路,她想遇一遇李明濤的妻子楊蘭。

楊蘭在市國土局上班,單位離家有十五分鐘的步行路程。她為了保持身材,總是走路上下班。

楊蘭被李明濤安排得很好。她跟李明濤談戀愛的時候,李明濤把她從賓館里調出來,安排到市民政局當會計去了。李明濤當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時候,她又被他運作成了副科級。之后,不用李明濤運作了,楊蘭想到哪個單位就能到哪個單位,而且官職從副科長當?shù)搅烁本珠L。

行人熙熙攘攘,蘇梅過馬路的時候果然被楊蘭看到了。

蘇梅,是你嗎,你也走這條路?楊蘭的聲音超出了一輛桑塔納的分貝,有點喜出望外的樣子。

蘇梅轉過臉來,細細打量。

哦,姓楊的還是那么漂亮。她一米六二三的身材,苗條白凈,短發(fā)泛著紅光,襯著一張瓜子臉。手腕上一只亮晶晶的表,肩上挎著一只高級包包。她的手指甲涂了指甲油,還鑲了鉆。

顏值就是高度。大樹坡的梅兒又矮下去了。不過,蘇梅很快釋然了,這個年齡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再說李明濤很快就要威風掃地,這份美麗也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哼。

蘇梅不笑,嘴巴一咧,說,那條路在搞基建,害得我要繞這么大一圈。咦,你怎么就是不見老呢。

真的嗎?楊蘭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說。

你看,我們一般大的,我比你老好多。蘇梅說。

你的皮膚太干燥了,這里都有真性皺紋了。楊蘭指了指蘇梅的嘴角。

哎呀,索性不管啦,反正要老。蘇梅說。

那也是。楊蘭不說了,她懂得適可而止。

喂,蘇梅,可能是天老爺在關照我們,專門安排機會讓我們見面,哈哈。楊蘭說。

嗯啰。蘇梅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這個說法。

據(jù)說小時候有摩擦的人,長大了往往能成為好朋友。這不,此刻兩個人都有了那種意思。

不容易呀,聽說你調到市政府了,也沒時間去看你,周末又要玩牌。楊蘭笑嘻嘻地說。

應該是我去看你,只是為領導服務太忙了。蘇梅說,她還沒有笑。

忙就是有作為。既然蘇梅說忙,楊蘭也要說自己忙,單位忙家里也忙。

蘇梅說,大樹坡出了你和李市長這樣的人才,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哈哈,這話好,說得楊蘭春風滿面了。

李明濤就不用介紹了,楊蘭主要說自己和女兒的事。女兒名字叫李小蘭,現(xiàn)在美國讀研究生,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因為心臟動過手術,就業(yè)便要選輕松的事。但是她的想法和李明濤的想法不一致,李明濤希望女兒留在美國,她卻希望女兒回來。

國內很多好單位,別人可以混我們也可以混。再說了,外國一年四季吃什么鬼面包,給我找個洋女婿回來就拐了。楊蘭說。

你呢,老公還好吧,兒子現(xiàn)在哪里工作,找女朋友了沒有?楊蘭又問。

蘇梅說老公在市一中當物理老師,兒子公派去美國做訪問學者了,還沒找女朋友。

你兒子也在美國?哇,看來兒子跟媽媽一樣會讀書。你兒子長得怎么樣,有照片沒有,讓我看看。楊蘭說。

蘇梅只好翻手機,找到了兒子的照片,拿給楊蘭看。

楊蘭看了,連連嘖嘴說,蘇梅你養(yǎng)了個好兒子,真帥吶。

打親家打親家,我女兒二十五歲,你兒子大點小點都沒關系。

蘇梅嘟嚕說,我家馬蕭蕭年底才滿二十四歲吶。

大一歲沒關系啦。楊蘭將蘇梅的肩膀一拍,說著,把女兒的照片也拿出來給蘇梅看。

怎么樣,看得起吧。我女兒雖然心臟有點問題,但已經(jīng)治愈了,生孩子絕對沒問題。楊蘭頭一甩說。

嗯,吸收了你們兩個人的優(yōu)點了。唉,我們可不敢高攀。蘇梅實話實說。

莫這么講,金童就要配玉女,我們都是一個村子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好了,就這么說定了,我們都做孩子的工作。蘇梅,我對你印象蠻好,只是你那時候每次都考一百分,我妒忌死了。楊蘭說得很坦誠。

話,越說越悅耳。很快,兩個女人就把自家孩子的電話和微信號交給對方了。

蘇梅想,現(xiàn)在的孩子哪會聽父母的。馬蕭蕭脾氣犟,不扯這事興許還交往,扯上了,說不定沒開頭就結尾了。不過,既然楊蘭高興,那就讓她高興一會兒好了。

這時,楊蘭掏出一個金晃晃的卡塞給蘇梅說,這是克麗緹娜美容院的半年卡,你拿著。

蘇梅推辭說,你自己用,我不喜歡搞這些。

拿著,不拿我生氣了。對了,你打牌不,我沒事就玩一玩,也沒有什么癮。楊蘭說。

你打好大的?蘇梅有點感興趣了,問。

不大,五元一底,你平時打好大的?楊蘭眼睛發(fā)亮,問。

講不好。蘇梅說。

楊蘭更高興了,她猜蘇梅大的小的都打。

嗯,太好了,我曉得你是個大氣魄的人。楊蘭說著將蘇梅肩膀又一拍。不知怎的,她對昔日的同學格外親。

分手的時候楊蘭說,這個星期你等我的信息,告訴你唦,我一般不要別人到家里來的,李明濤不喜歡。你嘛,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哈哈。

嗯。蘇梅說。

說好了,兩個女人就散了。

星期五的下午,楊蘭把具體地址發(fā)來了,外加一個不見不散的動漫表情。蘇梅則回了個OK手指。

星期六到了,蘇梅去了楊蘭的家。楊蘭家好找,C市最好的小區(qū),十層樓,五室兩廳。進去了,看見有一個主臥,一個書房,一個女兒的房,還有一個小臥室。小臥室是李明濤住的,他們夫妻已經(jīng)分房睡了。另外還有一個專門的棋牌室??蛷d比較大,布藝沙發(fā)很舒服,其他陳設一般,墻上的大照片是李小蘭的。蘇梅看了又看,忽然有點喜歡這個女孩子了。

楊蘭說,李明濤最牽掛的就是這個女兒,李小蘭小時候一哭嘴巴就發(fā)紫,還暈厥,把李明濤會嚇死。他們本來可以再生一個,但因為過于疼愛,就不生了。李小蘭很會讀書,一口氣考到北大,考到耶魯去了。

楊蘭還說,李明濤不打算讓女兒回國了,一是身體,經(jīng)過治療雖然痊愈了,但他總覺得待在美國放心些。另外,不回來不是因為資本主義國家好,而是自己的國家腐敗太多了。李明濤痛恨腐敗,還說,中國就是被這些腐敗分子搞壞了,要不,他的后代也不會背井離鄉(xiāng)到國外去發(fā)展。

蘇梅點點頭。正要說什么,忽然感到了脊背上的灼熱?;剡^頭一看,一張苦瓜臉正舉在后面。哦,這個家還有一個保姆叫陳姐,她五十多歲,有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打量蘇梅時,像掃機槍似的上下好幾個來回。

陳姐全名陳雪梅,初中文化,是李明濤姑姑的女兒。她丈夫因煤窯事故去世了,李明濤搭了個口信,她就帶著九歲的兒子來當保姆了。陳雪梅的兒子叫劉明明,大學學的金融,還考了精算師,現(xiàn)在昌源美國分公司任總經(jīng)理。也就是說,在張志強的公司里,有這家人的插入。

劉明明的信息很少,只知道他很受李明濤的關愛,李明濤供他吃飯穿衣上學,還教育他,鄰居都說這個孩子非常懂事。

陳姐從早晨到晚上八點都在這里干活,八點之后回自己的家,她在C城有房子,不比楊蘭的房子差。所以,陳姐在這里做事并不是因為薪資好,而是為了報答。

陳姐做飯菜很好吃,掌握了這家主人的胃,李明濤總是吃她做的早餐,這一頓吃了,中午晚上吃不吃無所謂。

楊蘭沒有家務事,人閑得慌了,培養(yǎng)了兩個愛好,一個是美容,一個是打牌。美容去克麗緹娜,那是C城最高級的美容院。打牌只去兩個地方,玩伴家和自己家。這是李明濤對她的要求。他說,你給我注意點影響,要是在茶館里打牌被抓了,我是不管你的,讓你出丑算了。

打牌的人融入最快,手一摸牌,就成了熟客。蘇梅洗牌利索牌路老到,一看就是老打牌的人。楊蘭笑蘇梅說,我還以為只有我的癮大,沒想到你跟我一樣的,莫非俺大樹坡的女人都是賭博佬么。哈哈。

蘇梅嘟嚕著說,管它的,人生幾何,該玩就玩。她還是沒有笑。

這話好,姊妹姊妹,你快出牌,你什么都好就是出牌太慢了。楊蘭說。

急么子,又不趕飛機。蘇梅說。

一口氣玩了好幾場牌,蘇梅進出這個家自然了,陳姐也不用黑洞洞的眼睛掃她了。偶爾,還跟蘇梅聊幾句家鄉(xiāng)話。

李明濤周末也經(jīng)常不在家,問楊蘭,楊蘭說他喜歡待在辦公室,這個人不上班就會死。她話里有話。

蘇梅到底遇到了李明濤。有一次,她進門,他出門,遇到了,愣了一下,然后禮貌性地打招呼。

哦哦哦,李明濤一連說了三個哦,算是接受了楊蘭的這個新牌友。是的,李明濤可以決定很多企業(yè)的命運,卻不能決定楊蘭跟誰打牌。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她就是梅兒,之后,用力看了她幾眼。過了一會兒,他把目光收起來了,說,你還是那個樣子,經(jīng)常來玩吧,楊蘭不打牌就會發(fā)病。

蘇梅認真地問什么病。李明濤眉毛一提算是回答了。楊蘭鼻子哼哼說,他取笑我,說我牌癮大。

蘇梅的木訥把所有人逗笑了。

蘇梅琢磨李明濤的話,他說自己還是那個樣子,那就是說遇到的幾次他已經(jīng)認出了她,但為什么要裝作不認得呢。這個人好奇怪。

女人的圈子跟男人的圈子有不同,男人結幫能搞大事。女人結伴為好玩。另外兩個牌友一個熱鬧一個安靜。熱鬧的女人四十多歲,叫喬麗華,滿月臉,柏油桶身材,滿手的酒窩窩。她高門大嗓,講的都是痞話和廢話。她的小眼睛滴溜溜轉,會察言觀色,還善于干擾牌路。打了四場牌之后,她才告訴蘇梅自己是張志強的老婆。

另一個安靜的女人三十出頭,叫馮芳芳,是李明濤司機的老婆。這個女人在市直機關幼兒園當老師,長得斯文秀氣。她牌技一般,出牌優(yōu)柔寡斷,喬麗華吼她說,喂,你是王媽媽的裹腳布嗎。

楊蘭對馮芳芳也吆五喝六,陳姐也經(jīng)常喊馮芳芳做這做那。在這個家里,馮芳芳是卑微的。除了主動去拿拖把和一次性杯子,其他方面都小心翼翼。

蘇梅講幽默段子。講完了,楊蘭說,哎喲,蘇梅你這個人是真有味,不講就不講,一講出來笑死人。哎喲喂,我肚子都笑疼了。

蘇梅不笑。那些女人看她木木的樣子,越發(fā)好笑了,哈哈都沖到天花板上去了。

女人們喜歡談論老公。楊蘭說李明濤有兩個習慣,一是喜歡在陽臺上看天,一看看老半天。還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像個神經(jīng)病。楊蘭問搞什么,他說那是跟另一個自己對話。還說,人要經(jīng)常反思才行,免得犯錯誤。再還有,李明濤喜歡在沙發(fā)上坐著打瞌睡,喊他上床不干,喊他躺下來也不干。說要養(yǎng)成習慣,要學會睜著眼睛睡覺。

唉。楊蘭嘆一口氣說,沒辦法,當官的也是人,坐主席臺很累的,當官的基本功就是要學會睜著眼睛睡覺——這跟睜著眼睛說瞎話是一樣的。嘿嘿。楊蘭把自己都說笑了。

有一個禮拜天,李明濤終于在家里沒出去,先在書房里打電話,一個接一個。有的口氣很沖,有的則柔軟親切。打完了,端個杯子去陽臺看風景。后來,陳姐買菜回來了,他跟陳姐聊菜價,又親自下廚炒了個紅辣椒炒肉絲。末了,還跑到棋牌室跟大家打招呼,笑嘻嘻地說,今天大家都贏錢,讓桌子輸。

李明濤嚴肅的時候大家不敢靠近,他放下身段裝親切的時候,大家還是不敢靠近。官威任何時候都在高處,下不來,不勝寒。

楊蘭豎起耳朵聽李明濤打電話。李明濤打完電話出來,她陰陽怪氣故意不睬他。李明濤說讓桌子輸錢的時候,她斜他一眼,嘴巴一撇。

李明濤容忍楊蘭對他的不客氣,但是楊蘭越是這樣,她在這個家里越是沒地位。李明濤有事多半只跟陳姐商量,那天楊蘭說想換一個智能馬桶蓋,跟李明濤嘟嚕,李明濤問陳姐行不行。陳姐不作聲,結果這個馬桶蓋沒換成。楊蘭事后氣死了,當著幾個牌友說,這個老堂客討嫌死了。

有一次,楊蘭當著客人的面懟陳姐說,你狠你狠,你是我們家的皇太后,怕你好不好。

陳姐斜著眼,頭一低走了,但楊蘭后來交代什么,她就當聾子了。喬麗華看不慣,咬耳朵說,陳姐啊不知道倒順。馮芳芳也看不慣,淡淡地說,陳姐是居功自傲。

哦,原來陳姐曾經(jīng)救過李小蘭的命。那是李小蘭四歲的時候,陳姐帶著她去買菜,一個喝醉酒的人騎著摩托沖過來了,陳姐用身體保護了李小蘭,自己斷了四根肋骨,脾臟也破了。

陳姐康復以后,李明濤說了一句話,我們養(yǎng)她的老。

現(xiàn)在,陳姐是家里的成員,李明濤在養(yǎng)她的老。陳姐負責李小蘭所有的事,包括寄錢寄東西。

李小蘭有兩個名字。身份證上叫李芷蘭,家里才叫李小蘭。李小蘭是陳姐取的,她一叫,一家人都必須跟著叫。有時候楊蘭偏要叫李芷蘭,女兒則沒感覺,還更正說,媽媽么吔,你叫我李小蘭算了。

陳姐很懂套路,一天,有個人打電話說要送東西上來,她盤問了半天,要對方把東西放在衛(wèi)門上。對方走了,陳姐才下去取。不一會兒,陳姐回來了,手里沒看見東西,哦,她放到樓下儲藏室去了。

楊蘭這邊,一門心思玩牌,懶得問,她的心像海洋一樣寬廣。

有一次,喬麗華討論了一個女性主義的問題,即家里誰管錢好。喬麗華說,印把子槍桿子,女人必須牢牢掌握。反正我家里是我管錢,他必須全部交,男人有錢是個禍害。

楊蘭說,我才懶得管吶,我不會理財,管錢會輸完,再說家里也沒錢了,培養(yǎng)女兒讀書用完了。李明濤死摳,不抽煙不喝酒,一件襯衣穿若干年,也不打牌唱歌,家里的水果爛了他也舍不得扔掉,皮蛋過期了也要堅持吃完。在外面,他幾乎不用一分錢,連擦皮鞋都有人替他買單。所以,共產(chǎn)黨的官是不用自己出錢消費的。只有我是個糟錢包,哈哈。

楊蘭又說,李明濤不僅不花錢,還撿一些東西回來,比如賓館的紙拖鞋,他說別浪費了,每次出差都拿幾雙回來,一個人穿得一股帶勁。

喬麗華接話說,節(jié)約是一種美德,說明李市長沒有忘記勞動人民本色。

哎呀,什么本色不本色,他就是一個土包子,莫看他是北大畢業(yè)的,過去的痕跡太深了,他變不過來了。楊蘭說。

那還省心些,就讓他管錢操心好了。喬麗華又說。這個女人不讓牌桌上冷場,一直在分散著大家的注意力。

楊蘭最近手氣不好,已經(jīng)輸了六七千了。這么下去,她一年至少要輸?shù)羝甙巳f。楊蘭自己的工資用不到,只好去賣煙。而平時送煙的只去辦公室,不送煙楊蘭就不關心,現(xiàn)在桌子上一吃三,蘇梅略贏,馮芳芳不贏不輸,喬麗華贏得最多,看來楊蘭又輸定了。

楊蘭問,這個小五是摸出來的還是打出來的?

馮芳芳說,好像是喬麗華打的吧。

喬麗華說,莫問我,我不記得了。

不知為什么,蘇梅對楊蘭有同情了,以前只顧著妒忌跟她較勁,從沒有發(fā)現(xiàn)她還有可愛之處?,F(xiàn)在想想,覺得楊蘭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她簡單透明,用陳姐的話說就是大腦殼,不懂事。這樣一來,那些兒時的摩擦就成了珍貴而有趣的回憶。當然,楊蘭得到了那個男人,卻遭遇了愛情的背叛,還有接下來的連累——戴一頂腐敗分子老婆的帽子。所以,她的宿命就是不幸。不過,她又是幸運的,因為李明濤嫌她腦殼大不想事,便沒有在楊蘭身上安排多少戲份。這多么好啊。蘇梅希望楊蘭永遠都這么漂亮,也相信大樹坡的那棵老樟樹有靈性,永遠為它的女兒遮一下風,擋一下雨。

當然,李明濤不是那么簡單的,他要保楊蘭實際上是為了心肝寶貝李小蘭。李明濤父愛如山,于是為這個家庭留了一條后路。

馮芳芳的婚姻有來歷。

那會兒,李明濤剛當常務副市長,武警部隊的王政委為了表示魚水情深,送來了一份特殊的禮物,司機小劉。而當時C市的領導都喜歡用武警部隊的司機,評語是,部隊的司機好,他們聽話,忠誠,技術過硬,還一專多能。

李明濤不想要,他想得多。但王政委說,小劉思想品質好,素質高,是那種可以為領導去死的人。

哦呵,這是為什么?李明濤很好奇了,當即就問。

王政委接著說,小劉來自蘭考,蘭考人民熱愛焦裕祿,相信共產(chǎn)黨,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哦,那就好,好人一生平安,我也能夠平安。行行,我用了。李明濤朝王政委眨眨眼,然后就收下了。

司機小劉全名劉五坊,河南蘭考縣走馬村人,十八歲參軍,十九歲送軍校學習,二十一歲提干,畢業(yè)后回部隊給首長開車?,F(xiàn)在他又被王政委送過來給李明濤開車了。

小劉的確是好司機,他除了開車,還當勤務兵警衛(wèi)員和通訊員。他工作認真,開車的時候全神貫注,下車了,立即耐心耐煩搞保養(yǎng)。等事情做完了,又在周邊觀察動靜,以確保領導的人身安全。

小劉與機關的那些司機簡直是天壤之別,李明濤很快就喜歡起小劉來了。但有分寸,任何時候都不掉以輕心。然而,沒想到小劉真的救了李明濤的命。那天,李明濤去舊城區(qū)視察拆遷場地,剛進去,一輛小車突然迎面撞過來了。說時遲那時快,小劉猛地掉轉方向盤朝墻駛去,還差幾寸的時候,他一個轉身,忽——車子擦墻而過了。后面的那輛車來不及掉頭,轟一聲把墻撞倒了,隨即被碎磚亂瓦蓋住了。

李明濤嚇出了一身冷汗,之后,他無限感慨地跟小劉說,小劉啊,以后有什么困難只管講。我這個人出身很苦,修養(yǎng)不夠,身上有很多臭毛病,脾氣也不好,有時候做過火了,你要多多體諒。

小劉點點頭,不說話,也就是那一天起,他的眼神更加堅定不移了。

楊蘭沒見過有這么好的人,覺得不正常,她問李明濤,也算是提醒。

喂,如今還有這么好的人嗎,我覺得他好得可怕。

怕什么,人家是素質高,訓練有素。李明濤說。

你考驗他一下唦。楊蘭說。

考驗什么,怎么考驗?李明濤問。

你放點錢和貴重物品什么的。楊蘭嘻嘻笑著說。

愚貨,你這是狗眼看人低。李明濤怒斥道。

楊蘭撇嘴翻白眼,李明濤說她是狗,還說她是蠢貨,她扯起喉嚨朝李明濤喊,喂,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信任外人而不信任我。

李明濤看看楊蘭,嘆一口氣說,我是為了你好嘛,你玩你的不就行了嗎。

楊蘭不懂,張著嘴巴等李明濤繼續(xù)說。

李明濤有點煩了,說,像我們這樣的干部哪有什么保險索。有的問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像送煙這種事,看起來不起眼,但你想想,一條煙大幾百甚至上千。其實,我可以不收的,還不是為了你,萬一我出事了,保底工作還是要做好的嘛。

哦……楊蘭軟下去了,她有一點愧疚,因為那些煙不僅被她收了,還被她賣掉了。

不過,楊蘭很快就相信小劉有那么好了。那次,她心血來潮學開車,瞞著李明濤要小劉當老師。開著開著,她把小劉趕下車了。她一個人握著方向盤,得意忘形時,油門一踩,嘩,沖到馬路旁邊去了。還好,沒有掉進池塘里,只撞到了一棵歪脖子樹。但是車子成了癟嘴巴,楊蘭嚇傻了,站在一邊嗷嗷叫。這時,小劉氣喘吁吁跑上來了,說,嫂子沒你的事,是我開的。第二天一早,小劉來接李明濤,楊蘭跑下去看,車好了,回頭再看小劉,怎么看都覺得他是最可愛的人。

為了表達自己的謝意,楊蘭決定幫小劉找一個女朋友??磥砜慈ィ粗辛耸兄睓C關幼兒園的馮芳芳。馮芳芳長得乖,性格也好,楊蘭相信這兩個人在一起是金童配玉女。果然,他們一見面立馬戀上了。三個月后,馮芳芳提出要結婚。還跟楊蘭說,小劉這個人太正派了,說不結婚就堅決不犯紀律。

馮芳芳愛小劉愛得有點急不可耐了,楊蘭咕咕笑著說,要得,閃婚就閃婚,小劉這個人好,他喜歡你是你的福氣。

小劉跟馮芳芳結婚了,第二年有了一個女兒。但是馮芳芳漸漸憂郁起來了,原來小劉沒有自己的生活,幾乎整個人都是李明濤的。平時一般都是深更半夜回來,天不亮就走了。遇到抗洪搶險等特殊事件,十天半個月看不到人。不過這都是小事,關鍵是小劉的情緒起了變化,他開始莫名其妙發(fā)脾氣,還失眠。馮芳芳問原因,他嘆氣卻不說。有一次,他突然抱著馮芳芳抽泣,那悲哀的樣子讓馮芳芳心疼死了。

有一天,小劉的一個舉動差點把馮芳芳嚇死了,他用刀子把自己的血管挑破了,血流了一地。當時,他一邊看電視一邊逗女兒玩,水果刀就放在茶幾上。逗著逗著,他忽然把刀尖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按下去,輕輕一撥,血涌了出來。馮芳芳看見了,大叫著撲上去,一邊哭一邊罵說,你會死啊,這么嚇人干什么。

小劉哈哈笑說,沒事,這算個逑。老婆放心,女兒沒長大,我不會死的。

從這以后,小劉的性格似乎變好些了,偶爾還會跟馮芳芳開開玩笑。打電話的時候也多了,還發(fā)視頻,發(fā)自己好看的臉和嘟嘟的嘴巴。但是馮芳芳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小劉做過頭了,馮芳芳就變得憂心忡忡了。

最近,馮芳芳打牌老是心不在焉,有一次,喬麗華當場發(fā)火說,對面坐個豬,打牌肯定輸。

喬麗華罵人,旁邊的人悄悄看,發(fā)現(xiàn)馮芳芳一雙眼睛紅紅的。楊蘭趕緊打岔,開玩笑說,芳芳,你這么沒精神,只怕是那個事太狠了,要勞逸結合才行哦。哈哈。

這時,蘇梅也插話說,我們干脆重新摸方,三盤為定,摸到哪個是哪個,莫怪也莫吼。

蘇梅其實在幫馮芳芳,她覺得馮芳芳怪可憐的,工資不高,還不得不陪著打牌,而且輸多贏少。

重新摸方了,蘇梅和馮芳芳打對家。蘇梅說,你不要有顧慮,看清楚后再出牌,莫急哦。

馮芳芳很溫暖,事后,把蘇梅當成知心大姐姐了。

有一次,馮芳芳跟蘇梅咬耳朵說,喬麗華這個臭婆娘算什么東西啰,以為她老公有錢就了不起了,說不定哪天抓到監(jiān)獄里吃牢飯,到時候看她怎么神。

馮芳芳又說,她老公給一些當官的行賄,送了不少錢,我家小劉親眼看見的,哼,說不定哪一天……

蘇梅噓了一聲,提醒馮芳芳隔墻有耳。馮芳芳說,聽見了也不怕,她敢殺了我就算她狠。臭婆娘,吃牢飯的。

馮芳芳生怕消息不驚人,還透漏一些隱秘給蘇梅,說喬麗華贏錢后常常去巴結陳姐。陳姐也不是個好東西,經(jīng)常打著李市長的牌子辦事情。另外,楊蘭也有相好的男人,李明濤有外遇,她就報復李明濤。這一家人早已經(jīng)貌合神離了。另外,喬麗華的小兒子可能吸毒。還有自己家小劉包皮過長,她都得宮頸糜爛了。

馮芳芳說起來便打不住,看來是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了。

蘇姐,這個病要不要緊呀,我都擔心死了。馮芳芳說。

莫擔心,女人自凈功能很強的。蘇梅安慰說。

唉,馮芳芳嘆了口氣又說,蘇姐,我們家小劉失眠兩年了,我怕他出事吶。

蘇梅說,不會的,小劉人年輕身體好,對了,當頸椎病治療看看。蘇梅說。

治過的,不行。馮芳芳搖搖頭。

失眠是挺討嫌的,我曾經(jīng)也搞過,現(xiàn)在好了。蘇梅說。

你怎么好的呢?馮芳芳問。

你可能不相信,我是信迷信好的。蘇梅說。

真的嗎,要不,我也去試試。馮芳芳眨眨眼睛說。

應該算是心理暗示治療吧,不曉得對你家小劉有沒有用。蘇梅又說,

小時候我媽媽說,被不干凈的東西纏上了,信個迷信就會好。反正又不傷皮肉,試試看,但哪里去找會使法的人呢。馮芳芳說。

我認識一個道士,在家山寺做住持,聽說他很會算。蘇梅說。

那麻煩您幫我聯(lián)系一下好嗎。馮芳芳說。

沒問題,我?guī)銈內ゾ褪?。蘇梅說。

某日,楊蘭打電話對蘇梅說,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大樹坡玩吧,給李明濤的爹爹過生日,我們去那里打牌,一就二便。

好。蘇梅答應了。

蘇梅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兩個哥哥參軍出來了,轉業(yè)后有了鐵飯碗。姐姐的對象是哥哥介紹的,一結婚就隨軍了,現(xiàn)在日子過得挺滋潤。妹妹跟自己一樣是考大學出來的,現(xiàn)在銀行上班。蘇木匠把老幺盤出來后去世了,骨灰埋在C城的陵園里。母親健在,一直跟著大哥生活。

人不在了,風景就是老熟人。老樟樹還老著,風還吹著,尤其是那條村道,雖然改成了水泥路,但一如既往能通往記憶的深處。

此時,正逢農村的“雙搶”季節(jié),寂靜的田野變得十分喧鬧了,勞作的人影在田埂上穿梭,一切充滿了生機。

李明濤的父親李老倌是個殘廢軍人,他的耳朵在部隊被炮彈震麻了,跟他講話要用打雷的聲音喊。李老倌的老婆死得早,他一個人把李明濤拉扯大。后來,李明濤參加工作了,把父親接到了城里。但是李老倌住了一段時間不干了,吵著要回去,說住在樓里腳板接不到地氣會干死。

李明濤似乎理解父親,說,地氣就是根,根深樹大更離不開地氣,我們只能依你了。就這樣,李老倌七老八十了還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

楊蘭開車,車上坐著蘇梅喬麗華馮芳芳。她們一路嘰嘰喳喳,三個小時后,一行人到了大樹坡。

楊蘭說,李明濤交代了,來的人一律不許送錢送禮,他爹爹過的是平常的生日,大家光玩就好。

哦,領導廉潔我們得福。喬麗華馮芳芳說。

李明濤已經(jīng)提前一天到了,為的是幫爹爹把晚稻插下去。

楊蘭說李明濤喜歡做農活,跟他老倌子一樣喜歡接地氣。李明濤還交代,說以后他死了,就把他埋在屋后的包谷地里當肥料。

到了李明濤家的屋場上,楊蘭喊了幾聲,沒人應。哦,他們都到田里做事去了。

這是一個四合院,不新不舊,紅磚青瓦,竹木蔥蘢。水塘里的荷葉像一只只綠盤子,青蛙鳴叫魚兒游水,雞婆們在悠然散步,陽光正好。

幾個女人看風景,她們魚貫而行來到了田間。呵呵,兩個男人正插秧,李老倌在給他們拋秧。田如一塊鏡子,碎了又碎了。

李明濤的白襯衣鼓起來了,風正吹,背上有幾塊泥巴,很醒目。他的雙腿插在泥里,腿肚子很粗壯結實,只是太白了,跟泥巴的顏色反差很大。李明濤的雙手很靈巧,兩個手指像雞啄米似的飛快插點,身后綠蔭漸漸成行。

小劉在泥巴里掙扎,他不大會這活兒,在認真學。馮芳芳皺眉頭說,他應該休息才對。

喬麗華一直在看表,心里裝著其他的事。

楊蘭關心做飯的人請好了沒有。她一歪一歪地走到李老倌身邊,扯起喉嚨喊,老倌子,菜準備好了沒有,哪個來弄飯?

李老倌回答說,菜在園子里,二嬸媽等會兒過來弄飯,你只管跟客人去玩。吃的東西都在桌子上,茶葉蛋我昨晚就煮好了,放了艾葉的。

在大樹坡,嬌慣了的女兒才不喊爹爹喊老倌子,哦,李老倌寵兒媳。

男人勞動,女人打牌。今天有風,葡萄葉鼓著小巴掌嘩嘩響成一片。中午,干活的男人們回來了,打牌的女人也洗了手,耐心地等著最后一道菜擺上來。

李明濤坐在院子里望天。他腿上的泥巴干涸了,裂成了若干的小塊兒,細細看,有的已經(jīng)脫落。李明濤拍了拍腿,那些還懸掛在腿毛上的泥塊兒便脫落了,露出了原來的肉色。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來,朝一棵棗樹走去。

大家說現(xiàn)在棗兒還差點火候,不甜。

他說,你們只曉得吃,沒有考慮到上面有小時候的風景嗎。說著,他就去爬樹了。樣子有點笨,但還是爬上去了。

李明濤在樹梢間的縫隙里左看右看,很有興致。過了一會兒,他下來了,有點沮喪地說,棗兒已經(jīng)甜了,美景找不到了。

李明濤又去菜園里摘黃瓜。摘來了,輕輕掰掉上面的小黃花,用水沖了一下,嘎嘣吃起來。

李明濤的吃相像一個孩子而不像副市長。他舍不得浪費一丁點,連黃瓜尾巴都吃下去了,然后很滿足地吧嗒嘴巴,好像吃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吃完黃瓜,他又去水塘里撒網(wǎng)捕魚,一邊撒網(wǎng)一邊說,你們一人帶兩條回去,無污染,原生態(tài)。

忽然,喇叭聲聲叫,有一輛路虎車朝這里駛來了。李明濤一看那車,情緒立馬掉下來,大聲吼起來說,張志強怎么來了,哪個要他來的嘛。

喬麗華搓手掌,很不好意思地說,李市長,他硬是火燒眉毛了,沒辦法。

討嫌。李明濤惡聲惡氣說,把手里的漁網(wǎng)狠狠扔給小劉,然后徑直進屋去了。

車子停了,昌源公司的董事長張志強笑嘻嘻地下來了,也就是那個大方頭。

喬麗華一見他,臉上立馬笑成了一朵花,聲音里面加了蜜糖,老公老公的喊了好幾聲。

張志強問喬麗華李市長呢,喬麗華說李市長在里面休息。張志強哦了一聲,急急忙忙進去了。大概有半個小時,李明濤和張志強在里屋說話,有時高時低,外面的人噤若寒蟬。

吃飯的時候,李明濤和張志強忽然親密了,兩人干掉了一大壺包谷燒。李明濤借著酒暈睡覺去了,張志強心里有事睡不著,把老婆喬麗華叫到外面嘀咕了好一陣。楊蘭瞟了一眼那對夫妻,對蘇梅說,不管他們我們睡覺去。

這一覺睡得真香,蘇梅醒來已經(jīng)到了三點多。喬麗華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睡得四仰八叉。蘇梅問男人們呢,馮芳芳回答說,他們都插秧去了。喬麗華說,張董事長也去幫忙了,李市長要求大家在天黑以前把田弄完。

那好,咱們女人繼續(xù)玩牌吧。

天麻麻黑了,男人還沒有回來,女人們肚子餓了,收了牌局,手東抓西抓,還走到外面去看天。

一陣狗叫,男人們收工回來了。接著,晚飯開餐了。

李明濤講究晚上吃得少,他不停地給父親夾菜,笑瞇瞇地看著父親吃。今天是老人家七十八歲的生日,這人嘛,肯定是過一天少一天。

李明濤是個孝子,蘇梅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爹爹蘇木匠,然后有羞愧。梅兒沒有明哥做得好,蘇木匠沒有享到梅兒的福。唉,人一旦進入另一個人的油鹽柴米生活,便會有人之常情的情緒波動。近距離是把雙刃劍,看清一些東西,又背上一些重負??纯蠢罾腺?,那縱橫交錯的皺紋里溢滿了幸福,蘇梅心里很疼。天下父親都是一樣的,人情關實在不容易過。這么想的時候,她越發(fā)恨李明濤了,應該這么講:他對自己不負責是最大的不孝。

吃完晚飯,大家在桌子上講白話。不經(jīng)意間,一輪又大又白的月亮升上來了。哇,真美。有人提議出去賞月,蘇梅回頭看,李明濤背著手已經(jīng)走出去了。

李明濤一九六五年四月出生,北京大學畢業(yè),一九八八年八月參加工作,一九八九年一月入黨。先后擔任過渭水縣車溪鄉(xiāng)黨委副書記、鄉(xiāng)長、書記;共青團渭水縣委書記;渭水縣副縣長、縣長;C市委副秘書長、副市長、常務副市長。

李明濤的資歷太好了。他一步一個腳印,跟很多大領導一樣一步一個臺階。如果他不犯錯誤,那前途肯定是一片金光燦爛。蘇梅記得很多年前,C城日報曾登過他抗洪搶險的事跡。文章說,風雨交加,伸手不見五指,李明濤在大堤上堅守了七天七夜,最后洪峰下來了,大堤決口了,李明濤一聲吆喝跟我來,幾百個干部群眾筑起一道人墻,終于保住了人民生命財產(chǎn)和數(shù)千畝良田的安全。

而正是這樣一個人,此刻,正頂著月光,沿著田埂上朝前走,留下一個又大又黑的背影。

蘇梅猜測,他應該是朝白天的稻田去了,嗯,他一定是擔心白天插的秧活了沒有。

大樹坡把那種摁下去的秧叫“崴腿兒秧”,為圖快,很多老把式也會有手誤,何況李明濤還不是老把式。

“崴腿兒秧”有欺騙性,第一天看不出征兆,第二天開始發(fā)蔫,第三天就死翹翹了。李明濤怕辜負爹爹。

果然,李明濤找到了自家的稻田,在跟前站住了。他蹲下身子,俯身看著自己的杰作,還伸出手去撫摸。

李明濤的身心肯定又在倒海翻江,那些血與肉的分子和原子,跟那些土堆石坡待在一起,像一個個凝固的氣團,或者是一只只貓頭鷹。突然,月亮憋足了勁,猛地跳上了懸崖,虎視眈眈,更圓更亮,給秧苗涂上了一層白瑩瑩的光。他被眩了一下,繼而相信那些秧苗都已經(jīng)成活了。

這樣的月夜,讓蘇梅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即有一次李明濤作報告,他回憶自己在縣委工作的那段經(jīng)歷時說,那天他和縣委老書記一起走夜路。老書記得了癌癥還堅守在工作崗位上,他十分敬佩感動。老書記說,人這一輩子,任何時候都要堅持讓信仰不倒,順境不能忘,逆境不能屈。當即,李明濤向月亮發(fā)誓,今后一定要做老書記這樣的人。

但是,李明濤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終歸成了這個樣子。唉,如果時光能夠倒退,李明濤會不會有重新選擇呢。應該會吧,蘇梅覺得人應該一心向善,所以她愿意相信。

這邊有鬧騰,張志強酒喝多了,大喊大叫。他對著池塘撒尿,也不怕丑。他還跟幾個女人說,我是不是去陪一下李市長呢,他一個人散步,莫掉到糞坑里去了吶,哈哈。

去去去,你陪市長好了,莫在這里嘴巴多。喬麗華催促說。

好嘞。說著,張志強打著酒嗝去了。

張志強追到了李明濤,點頭哈腰地說,李市長我來陪你來了。

李明濤很厭煩地說,我要你陪么子啰,我三歲兩歲嗎?

張志強被嗆了一下,摳摳頭皮,畏畏縮縮跟在身后。

有一會兒,他們繞著池塘散步,幾個女人聽見張志強正借著酒勁說話。

李市長,你不行吶,喝那么點酒就醉了。不行,不行喔。

李明濤聽不得不行兩個字,提高聲音說,我不行,你行,你去喝死好了。

李市長,我不得死,我還等你給我項目做吶。嘿嘿。

原來,張志強趕到這里來,是找李明濤要項目的。

張志強像一條乞討的狗,跟在李明濤后面,嘴巴里喋喋不休??赡苁钦f到敏感處了,李明濤朝女人們這邊看看,然后放大聲音說,張志強,你發(fā)酒瘋莫到我這里發(fā),競標會你也看見了,高度透明的事情,不是我想給誰就能給誰的。

李市長,你講話不作數(shù),有人講你們內定了。張志強說。

哪個講的?亂講,純粹是造謠。李明濤說。

李市長,我會慪死吶,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你什么意思?李明濤問。

狗急眼了會跳墻。張志強說。

張志強還說了什么,李明濤發(fā)怒了,給了張志強一記耳光。這耳光太響亮了,乃至把整個世界都打啞了。

哈哈。忽然,李明濤笑了。他提高嗓音說,張總,你講這個話就不合適了,我李明濤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做事一向光明磊落。

世界恢復正常了,張志強終于被李明濤安撫下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走過來跟喬麗華說,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有一個客戶要過來。

喬麗華說,門衛(wèi)上有一個包裹,你順便拿回去。

張志強說好的,便發(fā)動引擎走了。

李明濤繼續(xù)散步。剛才,張志強講了不該講的話,他的情緒好久都平復不下來。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抽煙,一邊抽一邊看月亮,還朝張志強走的那個方向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呸。

蘇梅也不喜歡張志強,但這些老板做生意的確不容易。也就是那句老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蘇梅去上衛(wèi)生間,走到屋后,看見李明濤正看那棵銀杏樹,煙頭明明暗暗。

李明濤用手指摳著樹干上的青苔,月光,把他的臉照得慘白,再一次仰頭,蘇梅看到了他面頰上的光點。莫非他在哭么?

他真的在哭。

然而,李明濤的臉相是恐懼的,他好像要吃人了。蘇梅的心冰冷了,因為這是從不認識的李明濤。

有一個人在暗處站著,蘇梅發(fā)現(xiàn)了,咳嗽了一聲,那人從樹影里走了出來,原來是司機小劉。蘇梅和小劉對視了,有很多潛臺詞。蘇梅知道自己觀察李明濤的時候,小劉也在觀察她。

小劉低下頭來了,喊了聲蘇姐好。

蘇梅忽然笑了,不喜歡笑的人這時候笑,小劉驚愕了。

你也好。蘇梅說。

小劉快快離開了,逃跑似的,說有事情要去向李市長報告。

李市長,你的手機沒電了,剛才常委值班室通知您明天上午開會,到市委多功能會議室。蘇梅聽見小劉跟李明濤這么說著。

嗯,知道了,你早點休息。李明濤說。

從大樹坡回來的第四天,四個女人便邀約一起去家山寺算命了。家山寺離市區(qū)有四十多公里,在一個山凹的僻靜處。楊蘭開車快,一個多小時就到那里了。到了以后,女人們沒心情看景色,立馬去拜見住持。至于來意,馮芳芳當然是老公的失眠問題,她想求得一副靈丹妙藥。喬麗華是小兒子不聽話的問題,她想請大師指點迷途。蘇梅則想問一下兒子將來的工作安排,是留在北京好還是到其他地方好。至于楊蘭,她說不知道,到時候再看。

住持待在一個小房間里不出來,他要大家一個個進去談。馮芳芳第一個去了,半小時后出來了,臉上的愁云依舊在。她告訴大家說,小劉被鬼纏住了,大師送了個木珠手鏈,六百塊錢,回去就給小劉戴上。

馮芳芳把住持改口成了大師,接下來的人便繼續(xù)跟著保持崇敬。

喬麗華進去了,不一會兒出來了,她喜氣洋洋地說,大師說我兒子很快就會回來接管企業(yè),只是需要契機。她也給了大師六百塊錢。

蘇梅也進去了,出來后告訴大家說,我的兒子是兒行千里母擔憂。

大家問蘇梅給了多少錢。蘇梅說兩百。

你怎么只有兩百?喬麗華鼓起眼睛問。

我老公又沒有做生意,當然要講價唦,誰像你們有錢亂撒。蘇梅說。

這種事不能講價的。喬麗華說。

大師得罪不起。馮芳芳也輕輕說。

我不管他。蘇梅嘟嚕說。

輪到楊蘭了,她想進去又不想進去。在喬麗華的鼓勵下她進去了。一個小時后她出來了,不做聲,一臉的烏云密布。

喬麗華最關心楊蘭給了多少錢。問,你給大師兩百還是六百?楊蘭說六百。哦,喬麗華釋然了。接著她又想聽八卦了。喂,講得準不準唦,講對了沒有唦?

楊蘭白了喬麗華一眼。

楊蘭很煩喬麗華,不過,她更煩自己。過了一會兒,她腮幫子一咬,用一種悻悻的口吻說,大師說李明濤外頭有女人,人家硬要送上門。

喬麗華一聽,立馬嚷嚷說,他們嚼舌頭,我還批評過他們。

馮芳芳也表示氣憤,說,怎么還有這么不要臉的人。

接著,幾個女人嘰嘰喳喳議論開了。她們說,這種事見怪不怪,不全是領導的問題,是女人變壞了。

她們又說,送上門不搞就不是男人了,畢竟比自己的老婆年輕,又有那方面的技術,理解理解。不過,這種事嘛,吃虧的總是女人,男人一般都是提起褲子不認人的?,F(xiàn)在艾滋病這么厲害,讓他們得艾滋病好了。

楊蘭感覺不對頭了。這些女人居然不吃驚,喬麗華還說曾批評過他們,看來她們早就知道了。死堂客,要不是今天來算命,她們肯定還在裝。

喬麗華詛咒李明濤會得艾滋病,楊蘭脖子一擰吼著說,什么艾滋病不艾滋病,李明濤到底是有品位的人,不會胡搞的,他這個人最重感情了,陷進去以后沒辦法,不能不管人家。

對對對,是李市長心太好了。喬麗華趕緊打圓場說。

唉,當領導其實蠻痛苦吶。馮芳芳哀嘆著。

晚上十點多鐘,楊蘭給蘇梅打來電話。她說自己會煩死,該不去算命的,太沒面子了。

蘇梅趕緊安慰她,說,發(fā)泄出來省得得病。但楊蘭繞去繞來又繞到了那個問題上,哦,她的發(fā)泄還沒有完。

楊蘭說,如果人生能夠重來,她再不找李明濤這樣的人當丈夫了。他太強大了,她永遠斗不過他,一輩子只能跟著趕,累死了。

楊蘭還說,自己跟李明濤很多年都沒有夫妻之事了。他說她不會床上功夫,枯燥無味。李明濤甚至說,過去拴住男人就要拴住他的胃,現(xiàn)在要拴住男人就要拴住他的生殖器。

蘇梅,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想離婚,又怕傷了女兒。另外,我還怕失去利益。是的,過年過節(jié)有不少送禮的,煙哪酒啊,臘魚臘肉啊。李明濤不要,我要。告訴你唦,我經(jīng)常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巴不得李明濤出點事才好,搞個記過或者留黨察看什么的,打擊一下他的猖狂氣焰。反正我也不祈求他當好大的官。喂,你說我是不是要不得,哪有妻子希望老公出事的呢,但我真的就是這么想。嘿嘿。我也打聽到那個女服務員的情況了,姓黃,她老公在商務局工作。我在街上買了個卡,給她老公發(fā)信息,告訴他老婆偷人,但那個男的沒屁用,居然忍了。對了,蘇梅,聽說李明濤又有了新女人,你幫我打聽看看,叫什么名字。

蘇梅說,你聽哪個講的唦,我怎么沒聽說呢。

你剛來不久,他們當然不會跟你說。我有眼線。楊蘭說。

你還有眼線?蘇梅說。

對,你幫我出只耳朵聽著就行了。楊蘭說。

果熟了要蒂落,能不能接住果子,一半是掌控能力,一半是天算,也叫自然規(guī)律。偵察員不是神,這就像蘇梅玩飛盤一樣,她總是因為慢半拍接不住,兒子馬蕭蕭曾取笑她說,老媽,你硬是個撿東西的命。

再看看新詞兒引力波。引力波實為物體加速運動時給宇宙時空帶來的一種擾動,如果套用到這只果子身上,那墜落時的混響一定會打翻基本力反身做了果子的節(jié)奏。

現(xiàn)在,那個月夜成了案件的轉折點。

李明濤朝張志強吐了口唾沫,接下來,張志強在回城的路上出了車禍,他連人帶車掉到水庫里去了。第二天,車子撈上來了,人卻沒找到。有一件襯衣,被魚兒咬得七零八落了,大家便說張志強有可能死了。但公安局卻說他是跑了,理由是張志強駕駛證過期了,還酒駕,他嫌麻煩,就干脆玩起了失蹤。

更大的擾動是三個月后,小劉突然也失蹤了。找了兩天,在市政府的車庫內發(fā)現(xiàn)了,他躺在一輛廢車的后備箱里,已經(jīng)沒了呼吸。經(jīng)法醫(yī)鑒定是自殺,是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之后,官方做了一個結論:劉五坊因失眠患了精神抑郁癥,自殺身亡了。

法醫(yī)是李明濤從公安局找來的,整個過程他一直陪著。做完了,李明濤把法醫(yī)鑒定扔進了文件粉碎機,嘩啦啦,一個人就畫上句號了。之后,李明濤把小劉的遺體送回給武警,同時送去的還有五萬元的撫恤金。王政委把小劉認定為烈士,派人把他的骨灰送回了河南老家,劉五坊就一個人安息在遙遠的鹽堿地里了。

這件事影響了李明濤,他有點消沉了。那些日子,他少有跟情人約會了,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有一次開門,煙霧涌出來,把走廊里的報警器都弄響了。

這時的掌控力就是在李明濤之前有所行動。有一個情況,即在李明濤做鑒定之前,紀委已經(jīng)對小劉做過鑒定了。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線索,即小劉臨死的時候,將一把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這是一個提醒,又像是一個證明。檢驗之后,發(fā)現(xiàn)是一個證據(jù)。原來小劉用這把扳手,動了張志強路虎車的剎車,他是以死來投案自首了。

接下來,事情就應該這么闡述了:如果不是小劉自殺,如果不是那把扳手的出現(xiàn),張志強掉到水庫里最多算一個事故,但現(xiàn)在卻是一個謀殺未遂案。

蘇梅想起那個月夜,小劉從樹林里走出來的時候,她看見了他的疑惑和惶恐。她猜測他這一輩子都可能沒有開懷大笑過,跟自己一樣,但性質不同,自己是懶得笑,他是心事重笑不出來。人的身體里有一個奇妙的感應器,蘇梅對小劉并不反感,相反還有點喜歡他,長得乖嘛。遺憾的是小劉把忠誠給了李明濤,結果弄臟了自己。幸好他又幡然醒悟回到了正道上,還將功贖罪,把證據(jù)呈現(xiàn)出來了。

是啊,人有時候就是這么的,把肉體送往地獄,把靈魂放飛天堂。蘇梅悄悄在心里說,人死為大,讓他快快去天堂算了。

紀委開始立案布警,他們第一步是把扳手繼續(xù)放在小劉的胸口上,以此來驚動李明濤。同步進行的是尋找張志強。

現(xiàn)代社會,要找一個人容易也不容易。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找張志強還算容易,找劉明明就太不容易了。

李明濤忽然開朗起來了,見人笑容可掬,而且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各種場合,特別是電視上。哦,他是在給自己樹立導向意義。

李明濤去了一趟張家,順便送去了一個項目,春川河的工程,讓他們與另一家企業(yè)合作進行。行話叫分蛋糕。這多少安慰了一下這家人。這家人到處找張志強。這個鬼東西,喬麗華罵道,她以為張志強帶著小秘同居去了。

只是張志強找不到,他既不使用身份證,也不使用手機。當然,他更不知道李明濤已經(jīng)兌現(xiàn)承諾了。否則,他也沒有必要躲這么久。

找劉明明更是遙遙無期,據(jù)說他已經(jīng)逃到某個小國家去了,而那里正在打仗,根本不能進入。另外,還聽說劉明明利用高科技整容技術,換了指紋,換了血液,還改變DNA譜系。真實不真實不知道,反正這個人已經(jīng)是石沉大海無消息了。

至于大樹坡的那個月夜,張志強對李明濤說了什么,怎么就激怒了李明濤,這個謎底,日后從張志強嘴巴里得以揭曉。

當時,張志強跟李明濤對飲了幾杯包谷酒后,頭暈了,心撒開了,麻起膽子去要挾李明濤了。

狗急眼了會跳墻。張志強說。

你什么意思?李明濤驚了一下,吼起來了。

李明濤一吼,張志強又軟調子了,說,李市長,你利用我的公司洗白了那么多錢,大大小小好像一十三筆,八百多萬吧。

這下,輪到李明濤吃驚了,張志強居然知道,狗東西,他有一秒鐘的突兀,兩秒鐘的空白,接著,他如同旋風在飛轉。

啪!李明濤終于抑制不住了,猛地轉過身來,狠狠給了張志強一記耳光。

李明濤這時候恨不得一把掐死張志強,還恨不得一把掐死自己。他快要瘋掉了,恨不得撕碎整個世界。

其實,一個老板套一個官員的籠子是不容易的。那么,張志強又是怎么套住李明濤的呢。這也是后來知曉的。

那會兒,張志強想找?guī)讉€官員來作為自己的代言人和保護傘。他看中了李明濤,覺得這個人有可能在三年五年內成為這個城市的引領,便拋下了誘餌。但是,李明濤渾身滑溜溜硬是擒不住,說他廉潔吧,過年過節(jié)的禮金卻照收,說他不廉潔吧,他又硬不跟張志強靠近,更回避跟他合伙做事情。

不確定就是有希望。張志強只好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他從李明濤當副秘書長起就開始打賞,還讓老婆喬麗華打入李明濤的家庭內部,慢慢的,情況有了轉機。

陳姐在這個家里有位置,喬麗華開始釣她。后來,陳姐的兒子劉明明大學畢業(yè)了,喬麗華建議陳姐讓劉明明去昌源公司上班,還說可以拿年薪。陳姐有點動心了,問李明濤行不行。李明濤想了幾天后說,可以,起點高以后進步就大。劉明明去了,果然得到了公司的重用,當了總經(jīng)理助理。再后來,陳姐報消息給喬麗華,說李明濤的女兒在美國做心臟修補手術缺錢。之后,張志強就跑到美國替李明濤交了手術費。這樣,李明濤對張志強總算有點不同了。

李明濤給張志強的回報是一塊舊廠房的地,有還人情的意思。張志強把所有的開支一除,發(fā)現(xiàn)是一個原歸原,沒賺到錢便有不甘心。后來,陳姐又說李明濤有把女兒留在美國的想法,張志強便在美國建立了分公司,還把劉明明調過去負責。但是不知哪一根筋沒有通,李明濤就是不上鉤,來項目了,張志強開口求他,李明濤說好好好,行行行,但就是不兌現(xiàn)。

張志強有一個信念,即當官的只有膽大膽小的,沒有不愛錢的。接下來他繼續(xù)埋伏和等待,并在劉明明身上布局。

劉明明開始是不錯的,業(yè)務好,技術精,還努力勤奮。唯一的不足就是單純。張志強請人在他的電腦系統(tǒng)里安裝了監(jiān)視器,還安插了一個底線在他的身邊,然后像等待大地回暖動物蘇醒一樣,等待李明濤上鉤。

有一天,李明濤被一件官場的事情觸動了,生氣了,一念之間就咬了張志強的鉤子。當然,他是謹慎的,只依靠劉明明一個人。他讓劉明明去探路,并借用陳雪枝的名字。第一筆錢,劉明明以香港為起點,去新加坡,經(jīng)瑞士,荷蘭……再到美國,幾個國家一轉,錢就合法了。轉存到某個虛擬人的名下,錢就歸李明濤了。一筆又一筆,一年下來,劉明明竟然成功地替李明濤洗白了八百多萬。

很快,劉明明發(fā)現(xiàn)張志強監(jiān)控自己了,但是他不揭穿他,也沒有告訴李明濤。他覺得應該為自己留條后路才行。

而當那金屬般的水面,迎面朝張志強撲來的時候,張志強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的。明白了,他嚇壞了。這是張志強頭一次與權勢對抗,他信心受挫了。

李明濤打了張志強的耳光,回去的路上,張志強罵了李老倌千百遍,還包括死去了的李明濤媽媽的媽媽。不過,張志強是個很會排遣的人,月亮這么好,難得碰上一回,張志強罵過了,心情就漸漸好起來了。

張志強一邊吹口哨一邊自我安慰。是的,說了就說了,沒什么可后悔的,把這些年的壓抑一吐為快,真解氣。做生意的也是人,老子憑什么要慪這個氣。

張志強說著說著,腦子里浮現(xiàn)出小兒子的臉來了,嗯,還是家人重要。車里播放著婚禮進行曲,這個曲兒,大兒子已經(jīng)使用過了,只有小兒子還沒有使用。他準備讓兒子明年使用,或者是后年使用。只是小兒子不聽話,成天琢磨一些沒用的東西,比如發(fā)明一架大機器來拯救人類污濁的空氣。

忽然,張志強看到一朵巨大的灰色之花在擋風玻璃上炸開了。哇,好美,像科幻片里的場景。咦,好像是真的喲,這是哪兒,怎么會有這么奇特的場景。這時候,他已經(jīng)感到鼻子發(fā)酸喉嚨發(fā)嗆了。哇,快透不過氣來了,眼淚也流出來了。

張志強打了個激靈,明白了,又覺得不可能,自己開車開了大半輩子,怎么突然不會開了——徑直朝水庫里去了呢。夢,肯定是夢。

很快,張志強沒法呼吸了,肺部生疼了。這時,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了。是李明濤害我嗎……一定是他指使小劉干的。哎呀,跟當官的斗沒搞頭,他們是更大的無賴,我們永遠搞不贏。

張志強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掙扎著打開了車門。不好,他的上衣被什么東西掛住了,掙扎了幾下,掙脫掉了。他水性很好,得益于小時候的無人管教。他憋住氣息,讓自己不呼吸,冥冥中,他看到了一點亮光,亮光指引著他,雙腳一蹬,嘩,人猛地浮出了水面。

浮出水面,張志強聯(lián)想到引擎的怪異??蓡帖惾A偏偏這時候走過來說,要他去門衛(wèi)取包裹。他記住了包裹,結果忘記了引擎。

張志強回頭看了看水庫,路虎車在隱隱約約的地方,婚禮進行曲死了,一朵浪花都沒有濺起,只有漣漪。李明濤你等著瞧,老子也要弄死你。張志強罵道。

張志強決定連夜去北方。他有一種報仇的沖動,也告誡自己好好想一想。北方離北京近,告狀也方便。但一旦告狀就撕破臉了,沒有回頭的余地了。張志強權衡著,有猶豫,因為自己也是一身的騷臭,告李明濤就等于告自己。不告吧,咽不下這口氣,也便宜了李明濤。如果以后他當大官了,自己會更慘。不行,一定要告他,但具體怎么告,李明濤在北京會不會有這方面的關系,哎呀,難死了。

張志強坐火車來到了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憑著記憶,他找到了二十年前的一個小旅館。房費每天八十元,算了算,如果節(jié)約一點,大概可以住到月底。身份證不是問題,他有三個不同名字的身份證,有一個從來沒用過,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

一個月的時間太長了,張志強待在旅館里煩躁不已。他到網(wǎng)吧里打游戲,順便打探點消息。當他看到李明濤到處搞視察開會剪彩,便想李明濤是大忙人,可能顧不上自己了。接著,他去了沈陽,把自己的表賣了,接著又混了兩個月。

后來,他看到小劉死亡的消息了,喜悅的同時又想,或許李明濤沒有害自己的想法,是小劉表忠誠私自行事,自己多慮了嗎。

張志強有僥幸心理了,開始刷卡用錢。這時候,他也確定要舉報李明濤了。他找了個會弄易經(jīng)的人,掐算了一個好日子,只等待啟程了。北京就算了,還是去省紀委告他。

然而,這一天有兩個便衣警察找到了張志強,他們說,你是張志強嗎?我們是C市公安局的,有情況需要找你了解。

兩個警察把張志強控制在一個賓館里,絮絮叨叨做了兩天的思想工作,意思就是要朝大處看,千萬不要跟領導作對。他們這么說,張志強便明白是李明濤找他來了。

到了第三天,又有兩個人找來了,說是市紀委的,不僅把張志強帶走了,還把兩個警察也帶走了。

時間卡在樓宇之間了

當蘇梅在牌桌上酣戰(zhàn)的時候,在地球的背面,李小蘭和馬蕭蕭認識并且相愛了。

紐黑文市,李小蘭行走在一條海邊的大道上,她想著自己的去與留的問題。

李小蘭是個標準的中國美人兒,瘦高個小圓臉,白凈的皮膚,細長的眼睛,端正的小鼻子。此刻,她在想馬蕭蕭和父親,自己該偏向誰。

馬蕭蕭下個月學習期滿就要回國,他回國,她也回國嗎。不行,父親的想法是要她留在美國,而且把工作都給她也聯(lián)系好了,她不能違背父親的旨意而一意孤行。

父親給她找的單位是一個中資企業(yè),那個老總是父親的朋友。父親說,崽呀,遺憾的你是個女孩子,否則爸爸懶得管你,讓你去闖。但你是女孩,身體又不好,爸爸不管不行啊。以后能找個中國小伙子結婚最好。

后來,父親知道有個馬蕭蕭了,還知道是媽媽先看上的,父親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他只是說,多交往看看,找到最合適的人才行。李小蘭的媽媽倒是催問過好幾次,問談得怎么樣了,還在談沒有。李小蘭被她問煩了,回敬一句說,媽媽呀,你硬是閑操心。

其實,李小蘭不是故意要隱瞞,而是吃不準馬蕭蕭,也吃不準自己。想想父親,李小蘭心里很痛。因為從小到大,父親為她付出太多了,乃至讓她感到了重負。她想起朱自清的一篇散文《父親》,里面那個父親是笨拙的,自己的父親也是笨拙的。他來過美國一次,在國內那么厲害的父親,在美國卻變成了低能兒,這也不懂,那也做不來。所以,她內心是不喜歡美國的??墒歉赣H喜歡,他說,孩子,融進去,多學本事,總有一天,我們中國人會揚眉吐氣地站在世界的舞臺上。

李小蘭笑,笑父親對自己的期望值太高了。自己是個普通女孩兒,肩負不了那么重的責任,她也不想給誰做榜樣。當然,如果能夠讓父親高興,她會盡量滿足。父母為她而活,她至少要回報一點點。

李小蘭決定跟馬蕭蕭見第三面,順其自然就是到時候看情況。馬蕭蕭到她這邊來過兩次了,這回該輪到她主動去紐約了,這是個禮貌的問題。李小蘭跟自己打賭,心想,如果見了面,覺得自己愛馬蕭蕭勝過愛父親,那她就跟父母攤牌。如果贏不了,就算了,好好的跟馬蕭蕭告?zhèn)€別,以后還當是好朋友。這么想的時候,李小蘭其實是相信父親能贏過馬蕭蕭的。但有一點很奇怪,李小蘭希望奇跡出現(xiàn),所以這次去紐約,李小蘭沒有一丁點的難過,反而像是去參加聯(lián)歡會。

事情就是這么神奇,從四月到十月,只有半年時間,馬蕭蕭和李小蘭兩個年輕人就認定對方了。馬蕭蕭一直叫她李芷蘭而不叫她李小蘭。李小蘭問為什么,馬蕭蕭回答很簡單,說,你本來就是李芷蘭嘛。

這天到了,李芷蘭來了,馬蕭蕭一開門,把李芷蘭摟住,然后單腿跪下,遞上去一個小盒子。小盒子開著,里面一枚戒指晶瑩閃亮。李芷蘭兩眼放光,下意識地伸出手來,讓馬蕭蕭替自己戴上。啊,原來李芷蘭內心正是向往著這一切。

接下來,李芷蘭——李小蘭,開始思考著如何跟父親談自己回國的事。馬蕭蕭很善解人意,說,不要著急,耐心做父親的工作,我可以等,兩年三年無所謂。

馬蕭蕭越是理解,李芷蘭越是急不可耐,親吻不夠了,就上床做愛,愛也愛不夠時,就想一輩子不離不棄。睡一覺醒來后,李芷蘭說,我跟你回去,去跟父母攤牌,也見見你的媽媽。

馬蕭蕭說,好的,時間不是問題,距離也不是問題,萬一他們不答應,我就努力賺錢,經(jīng)常來美國看你。

商量好了,李芷蘭和馬蕭蕭準備國慶節(jié)的時候同時回到C市,他們要向父母宣布他們的決定。

當兒子打電話說要跟李芷蘭結婚的時候,蘇梅頭頂上的一塊天垮下來了。她被砸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里,蘇梅輾轉反側睡不著,心想,這事兒怎么就成這樣了呢。不合適,不可以,有太多的擔憂襲來了。

其實,蘇梅把李小蘭介紹給兒子時,只不過就是那么順口一說——兒呀,媽媽同學的女兒在美國讀書,如果方便,你可以照顧一下她。但事情就是這么奇怪,希望它真的時候它不真,希望它假的時候它偏偏真了?,F(xiàn)在,兒子宣布要跟李小蘭結婚,這簡直是開國際玩笑。

蘇梅又想,莫非真的有命運一說?前一世沒修成的,這一世顯靈了?或者說,蘇梅這輩子做了太多的好事,感動天老爺了,要幫她實現(xiàn)一個愿望?

蘇梅捂著胸口說,老天爺,我有那么多的愿望想實現(xiàn),你為什么選了這個呢。

唉,還是怪兒子馬蕭蕭。這么大的事,他自個兒做決定,說是征求意見,其實是搞最后通牒。現(xiàn)在,她一腳踏進了泥坑,拔出來時,帶出了一腿泥,還永遠洗不掉了。

當然,誰也看不見那顆黑色星辰,但對蘇梅來說,即使被云層覆蓋,被夜幕籠罩,被歲月湮埋,那星辰將永遠存在。

接下來,很多東西都不能觸碰,其他的不講,就說馬蕭蕭和李小蘭的孩子,他們長大以后填寫履歷表的時候,會將她和李明濤填到一張表格上。這很不好,奇怪的并列關系,怎么看怎么別扭。還會讓她一輩子記住李明濤的慘象,并提醒是誰做成了這一切。

脆弱就是這么的,怕看慘象。蘇梅見過一些貪官,他們神氣活現(xiàn)的時候很令人厭惡,但一夜之間變成白發(fā)鬼了,要把牢底坐穿了,蘇梅的心就忽然泛起憐憫了。柔軟有時候覺悟不高,所以她盡量避免回頭看。

蘇梅想起一位老前輩來了。那個老前輩在退休的時候喝醉了酒,流著眼淚跟蘇梅說,紀檢干部最難的不是工作中的挫折,而是案件帶來的不可預期的后果以及不被理解的付出。這話,她現(xiàn)在才真正理解了。

蘇梅試圖挽回局面,跟兒子打電話,反反復復像炸豬油渣似的說,兒呀,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人家,沒有玩的心態(tài)吧,她有心臟病,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馬蕭蕭煩了,說,媽媽呀,你這是怎么了,難道你不了解兒子嗎,難道你想說你的教育失敗嗎?我是真的愛她,真的要跟她結婚。

蘇梅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蘇梅只好去跟組織上匯報。組織上說得很簡單,他們說,現(xiàn)在案情基本明晰了,李芷蘭跟她父親沒什么關系。這孩子學習努力,品行端正,我們希望她受到的影響越小越好。只要你自己心里沒有陰影,這事可以順其自然,相信你有能力處理好。

哦,是的,一碼歸一碼。世界有一只手,它混淆著一些東西,但又分離出了一些東西,而紀檢干部則需要擦亮眼睛,弄清世界之手的真正用意。

蘇梅慢慢釋然了。是的,就像自己決定不了馬蕭蕭一樣,李明濤也決定不了他的女兒。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他們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道路可以選擇。

好,擔心減輕了,蘇梅反過來又告誡兒子說,兒呀,你以后一定要對人家好哦,要心疼人家,做個有擔當?shù)暮谜煞蚺丁?/p>

啊喲,我的老媽,你怎么這么啰嗦。那邊,馬蕭蕭干脆掛了電話。

國慶節(jié)期間,李芷蘭和馬蕭蕭回來了,兩家人正式以親家的身份見面。李明濤見了馬蕭蕭,點點頭,什么也沒說。楊蘭倒是說了很多,她喜歡這門親事,關心什么時候能舉辦婚禮。

談到孩子們的去留問題,李明濤說了自己的觀點,他不隱瞞女兒曾經(jīng)動過心臟手術的事實,說在美國可能會安全一點,因為負責給女兒動手術的醫(yī)生他很熟。

既然是這樣,蘇梅也說,愛國不分在哪里,如果李芷蘭需要馬蕭蕭去美國,我沒有意見,你們盡管走自己的路好了。

收網(wǎng)時候到了。

省委巡視組來了,好像沒什么鋪墊就把李明濤兩規(guī)了。C城嘩然了,新聞媒體一一曝光,從機關到市井小巷,人們都在議論反腐大事,好不熱鬧。

蘇梅的同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用異樣的眼神看她。這很正常,親家嘛。不過,難聽的話也有。她們說,哼,原本是想巴結領導,沒想到巴了一屁股屎。

蘇梅聽了,心里有點煩。

審訊室里,李明濤做沉默狀,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這時候,張志強現(xiàn)身了,李明濤一見到他,臉色立刻開了,他被激活了。

李明濤開始交代問題,他不承認自己是被張志強套籠子了,只承認被這個人害了。他看不起張志強,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一樣視他為狗屎,更不愿意輸給他。接下來,李明濤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并且不予上訴。他說,我信仰動搖,罪有應得,死也應該,只求組織上不要影響我的女兒了。

李明濤被移送到了司法機關,之后,判刑十五年。

張志強也因行賄等罪判刑四年,鑒于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只服刑一年。機關干部認為對張志強判輕了,說,這些老板不是好東西,政治生態(tài)就是被他們破壞掉了。我們一定要牢記初心,有始有終。

第一場雪悄無聲息的來了,C城又出了新的情況,這回是一件好事。雪,掩埋了舊物,人們等待春天。

蘇梅從辦公大樓里走出來了,太陽晃了一下她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仔細看看,路邊的小花開得正艷?,F(xiàn)在,她只有一種身份了,值班室副主任。那件事過去了,她成了一份封存的舊檔案。這是一種很奇怪又很順溜的轉型,黑色星辰回歸成了一朵白云。

最近,市政府調整了一批干部,蘇梅以為自己會輪崗,結果沒輪,她便安慰自己,說不定哪天還會發(fā)生天上掉餡餅的事,人要有希望才對,等著吧。

一帶一路在發(fā)展,馬蕭蕭被單位派往美國工作。他在教堂里跟李芷蘭舉行婚禮,蘇梅因為出國有嚴格規(guī)定,沒去成。聽說教堂里到處是白花,她心里硌著,心想,外國佬怎么不用紅花而硬要用白花呢,他們的審美很成問題。

兒子馬蕭蕭不明白為什么媽媽關心李芷蘭勝過關心自己。但是蘇梅又說了,你們的生活我絕不插足,以后有孩子我也不會幫你們帶。我們各過各的日子,你們休想打我的主意。退休以后,我要和你爸爸出去旅游,把那些畫片上的景色看個飽。

其他幾個女人的日子平平過。馮芳芳慢慢調整過來了,她業(yè)余時間開微店,賣襪子,生意不錯。蘇梅點贊,還介紹同事去買。

喬麗華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楊蘭連想一想這個人都不愿意。楊蘭說李明濤搞的那些錢,她一分錢都沒有用到。報紙上說李明濤有三個情人,她說還不止。李明濤坐牢以后她不打牌了,去了老年大學,一會兒學跳舞一會兒學畫畫。

女兒出嫁的時候,楊蘭沒有擺宴席請客,只在家里弄了一桌酒席,簡單地慶祝了一下。李老倌還在鄉(xiāng)下,楊蘭每三個月去看一次他。她對他還是那個樣子,不喊爹爹喊老倌子。而李老倌每次都準備一罐放了艾葉的茶鹵蛋。

陳姐已經(jīng)離開了,李小蘭結婚她也沒來,她怕楊蘭罵。

楊蘭經(jīng)常跟蘇梅微信聊天,無所不談。沒有男人了,或者叫不指望男人了,她的日子反而過得順暢了。鄭重地告知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假的。

蘇梅一直猶豫要不要去探望李明濤。她想起了外國作家王爾德講的一句話:每個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過去,每個罪人都有潔白無瑕的未來。便去了。到了監(jiān)獄,她一猶豫,又折回來了。離開的時候,她在獄警那里放了八百塊錢,請他們給李明濤買點菜票。

蘇梅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弄明白,即李明濤是什么時候變的,怎么變的。她去看了李明濤的反省材料,發(fā)現(xiàn)李明濤是當了副市長以后,在培養(yǎng)政治自信的時候變的。

當時,李明濤分管工業(yè),辦公室就在X市長的斜對面。李明濤把門留一條縫,悄悄觀察和學習X市長的工作方法以及處事態(tài)度。那天,進去了一個人,江山煤礦的老板,拎著一只沉甸甸的密碼箱。這個老板的煤礦出了事故,死了人。X市長吩咐李明濤要一查到底。不一會兒,江山煤礦的老板出來了,密碼箱不見了,李明濤頭皮冷颼颼的。果然,第二天他再去見市長時,市長的口氣變了,他說,老李呀,今年我們還評不到先進就太不像話了,有的事情是不是可以酌情考慮一下呢……要不,把江山煤礦的事情控制在盡可能小的范圍之內?

市長問他,他當然明白。便爽快地說,市長,這個你就別操心了,我會處理好的。然而,事情過去之后他也蠻煩,在心里罵道:他媽的,憑什么嘛,你得好處,我擔風險。但是,X市長不久榮調到省里高就去了,李明濤便通過這件事悟出道道來了。

李明濤明白官場上其實有三種道理。第一種是說給老百姓聽的,第二種是當官人說給當官人聽的,第三種則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說給自己聽肯定入耳入心,對,反正都是一回事,要撈就大家一起撈,事業(yè)與實惠兩不誤才是人生贏家。

當然,李明濤想歸想,真正邁出那一步,還需要一個契機。不久,有一件事情讓他為難了,女兒李小蘭在美國動心臟手術他拿不出錢來。想去借,但怕人家笑話,說裝清廉。找別人要,折面子,也不像話。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當王的感覺是假的,因為走下主席臺后,立馬就變回孫子了。這相當不和諧。后來,他心一橫說,那就做權錢交易吧,我要當完整的王者。

李明濤有一個思想,即行賄者與受賄者不是兄弟是死敵。那些人一開始手里就拿著毒藥,是我們忘了初心。然而,李明濤又覺得行賄者是社會的必然產(chǎn)物,因為權力也是滋生罪惡的土壤。他承認對張志強只有利用和防范,不承認他們之間有合作與共贏。鑒于這個理論,他現(xiàn)在即使犯了罪,成了敗類,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蘇梅好多天都沉浸在李明濤腐敗案的思考當中,好像要寫一篇大論文似的。后來,她的薩摩耶下了一窩崽崽,干擾了她的思路,她就做不成那樣的事了。

是啊,薩摩耶實在太可愛了,雪白白的生命。她打算把這五只純正的小薩摩耶送去三個人家。路上,她聽到有歌在唱: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見……那仰望的人,心底有孤獨和嘆息……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請照耀我前行。

責編手記:

反貪反腐并非罕見題材,但要將其寫出特點也并不容易。本篇小說雖涉及追查、尋證、緝拿歸案等聽來十分緊張刺激的元素,卻并沒有寫得如影視大片一般如火如荼,更多著重于對人物生活與情感的描寫。無論是作為主人公的蘇梅,還是作為調查對象的李明仲,以及身邊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在各種利益與情感中糾葛在一起,同時又能看到每人的喜怒哀樂、感情掙扎,共同展現(xiàn)出這一類人群的生活百態(tài)。無論是“黑臉”還是“白臉”,讀來都并不刻板,感覺真實可信,會讓讀者對反貪反腐這一類故事懷有嶄新認識。

責任編輯 郭金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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