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瑛 趙潔瑤
我們?nèi)Z頭鄉(xiāng)小剛(化名)家,剛一看到小剛這個大男孩時,很難將他與“殺人犯”這三個字掛上鉤。但10個多月前,在移送黃巖區(qū)檢察院審查批捕的案卷中,他是一起故意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他要殺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老湯。
他向父親刺出兩刀
去年暑假開學(xué)后的一天,正好是周六,平時不愛出門的小剛,難得地揣著手機出了門:他向父親(老湯)索要5000元生活費,約定在客運廣場見面。老湯一口答應(yīng),揣著錢欣然前往。
對老湯來說,兒子長到17歲,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問他要錢,約他見面。此前,他多次跑到學(xué)校找小剛,讓他跟自己回家,但小剛總是一口拒絕。每次被拒絕,老湯都怒氣沖天,對兒子破口大罵,順帶還咒罵小剛的姐姐和媽媽。
在小剛看來,父親去看他壓根兒不是出于關(guān)心,而是騷擾:“如果真要我們回家,為什么不去嶼頭鄉(xiāng)的家里接我們一起回去?”所以,每次父子倆都不歡而散。
那天如約見面后,老湯高興地掏出一個布袋,里面是鼓鼓的一包錢,說:“跟我回家吧?!钡麤]想到,“回家”這句話又一次激怒了兒子,小剛向他伸過手來,但不是接錢,而是拿著一把水果刀向他揮去:第一刀,沒傷到;第二刀,刀尖斜著劃破了老湯的胸膛。老湯大吃一驚,捂著胸口倉皇逃走。
但老湯沒有報警,他到醫(yī)院簡單包扎后就回了家。
小剛的心里撲通亂跳。他憤怒地揮著水果刀靠近父親的那一剎那,突然看見老湯頭上的白發(fā),還有那個蒙著灰的、鼓囊囊的布袋,他的手一下子使不上勁了……
“你連報案都不敢?!”他賭氣地給父親打去電話。
“你是我兒子,我報什么案!”父親回答。
但小剛心里過不了這個坎。他覺得,應(yīng)該把這個事情跟警察說清楚,這樣才能安心學(xué)習(xí)、準備高考。思來想去半個月,他終于去了派出所,決定“把事情說清楚”。
然而,事情不像他想得那么簡單。因為涉嫌故意殺人,小剛被關(guān)在了冰冷的鐵窗之內(nèi),公安機關(guān)的一紙?zhí)嵴埮鷾蚀兑庖姇偷搅藱z察院。
17年在苦和愛中長大
鐵窗內(nèi)的每一天都很漫長,小剛的思緒很亂,反復(fù)回憶那天去客運廣場見父親時的情景,“我怎么會想到殺他呢”?
小剛17歲了,但他的記憶里一直沒有父親。從記事起,他和媽媽、姐姐就住在嶼頭鄉(xiāng)的外公外婆家:低矮的簡易磚瓦房里,白天也要開燈才會亮堂。屋里沒有什么家具,很多東西都用蛇皮袋或筐子吊在木梁上。
三代同堂,雖然房子簡陋破舊,但這才是讓小剛和姐姐安心的家。他們是一對龍鳳胎,17年前,在一次因瑣事而起的爭吵后,媽媽帶著剛滿月的兩個孩子賭氣回了娘家,從此再沒有回去。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為了孩子,小剛媽媽沒有和老湯辦理離婚手續(xù)。
生活困頓,一家五口,三個人吃低保。為了養(yǎng)大兩個孩子,小剛媽媽拼命做工。在小剛兒時的記憶里,每回半夜睡眼惺忪中睜開眼,總看見瘦弱的母親在床前一個一個不厭其煩地串著燈泡:串一整箱的節(jié)日燈有100多元錢的加工費,以貼補家用。
等兩個孩子上了初中,花銷更大了,串燈泡的錢不夠用,小剛媽媽開始去工廠做工,一天工作12個小時。
看媽媽沒日沒夜地掙錢,姐弟倆很心疼。別的同學(xué)課間出去玩,他們在教室里趕作業(yè);放學(xué)了,別的同學(xué)回家吃熱乎的飯菜,他們趕去媽媽做工的廠里幫忙。
在學(xué)校吃午飯,小剛從來不吃超過5元錢的飯菜,只打一個素菜。學(xué)校里的頑皮孩子嘲笑他、欺負他,他不認慫,一周的生活費他經(jīng)常省下一半去買書,他的成績在學(xué)校里始終數(shù)一數(shù)二。
初中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但省吃儉用的小剛,體質(zhì)明顯比同齡人弱。中考時,他的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成績優(yōu)異,但體育成績卻遠遠落后其他同學(xué),以兩分之差落選黃巖中學(xué)。
從故意殺人到無罪不捕
生活艱苦不算什么,而讓小剛最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對他們的不管不問、惡語相向。老湯家離嶼頭鄉(xiāng)最多30公里,但17年了,他沒有來嶼頭看過他們一次,沒給過他們一分錢的生活費,更沒有來接過他們娘仨回家。
去年8月,小剛奶奶去世,老湯打電話讓小剛送老人一程。想到老湯這么多年的冷漠無情,小剛不愿意去,不過畢竟血脈相連,最后他還是去了。
見小剛回來,老湯很得意,逢人便介紹“這是我兒子”。父親的“炫耀”讓小剛更加反感:“現(xiàn)在他夸耀自己有兒子,可這么多年,他關(guān)心過我這個兒子嗎?”
從奶奶的葬禮回來,小剛越想越氣,越想越恨,這才有了借要錢約老湯見面,用水果刀刺傷父親的那一幕。
隨著小剛案的提請批捕,黃巖區(qū)檢察院檢察官柯麗貞把案卷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如果罪名成立,這個孩子將面臨牢獄之災(zāi),不僅最珍貴的年華消失殆盡,出獄之后人生還將被打上標簽?!?/p>
柯麗貞對小剛案的審查慎之又慎,最終她認為,雖然小剛供述自己想過殺父親,但從他的行為表現(xiàn)來看,僅具有傷害的故意?!熬捅热缥覀兒图胰顺匙?,有時也會脫口而出‘打死你算了,也會伴有輕微的暴力,但這并不能簡單地認定為故意殺人?!?/p>
柯麗貞說,小剛父子感情復(fù)雜:老湯雖未盡撫養(yǎng)義務(wù),但其實對兒女仍有一份掛念,多次去學(xué)??赐?小剛嘴上說恨父親,但后來刺老湯時看到父親的白發(fā)、蒙灰的錢袋,他還是心軟了,所以傷口才那么淺,“小剛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想要獲得父愛”。
本著客觀審慎的態(tài)度,黃巖區(qū)檢察院多次召開檢察官聯(lián)席會議討論此案,最終認為小剛不具有殺人的主觀故意,只具有傷害的故意,輕微傷的后果未達到故意傷害罪輕傷以上的構(gòu)罪標準,不構(gòu)成犯罪。于是,在三天內(nèi)對小剛作出了無罪不捕的決定,小剛終于得以釋放。
他第一次喊出了“爸爸”
其實,小剛被困高墻,最著急的莫過于老湯。他三番五次去派出所說明情況,表達自己諒解的意愿,還寫了諒解書;案件移送檢察院后,他又到檢察院請求不要追究孩子的刑事責任,還一天一個電話問進展。小剛釋放的那天,柯麗貞剛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電話一放就趕到了檢察院……
在黃巖區(qū)檢察院的“小橘燈工作室”,老湯一家四口17年后第一次聚在了一起,小剛也第一次喊出了“爸爸”。
“小剛是個特別的男孩子。17年沒有父愛的特殊家庭環(huán)境,加上經(jīng)濟困難,讓他特別敏感、內(nèi)向,也特別容易自卑?!眳⑴c小剛案幫扶的心理咨詢師梁思恩說,小剛和父親,以及這一家四口長達17年的情感冰封,不是短時間就能化解的,需要長期持續(xù)不斷地進行愛的互動。
相比于小剛父親的執(zhí)拗、壞脾氣,柯麗貞認為更應(yīng)該傾注心力去改變小剛。
大半年后,柯麗貞明顯感覺到,在司法機關(guān)、嶼頭鄉(xiāng)政府以及社會愛心組織的關(guān)心幫助下,小剛有了很大變化:在面對他人時,他不再始終低垂著頭、不敢四目相對,談話時也不再思索再三才開口,談到向往的大學(xué)生活時甚至?xí)唤?jīng)意地露出微笑……
(《方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