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老王

寶強姓王，跟那位草根出生，憑著其貌不揚演技不賴而家喻戶曉的明星同姓同名。寶強是我的老鄰居，小時候一起玩過。不過，寶強比我大好多，真正玩耍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但在一個單元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所以我們也是非常熟悉的。寶強年輕那會兒，長得精壯結實、粗眉大眼的，看上去很有點男人樣?？上匠Ｔ挷欢啵砬轱@得有些木訥，和人相處也十分謹慎，有點“戇頭戇腦”。

鄰居或者同學之間，他都顯得悄無聲息的，不太為人注意。我思忖過，也許是他讀書不好，缺乏那種聰明勁兒，也許還因為他有一個曾經做過地主的父親。據說他父親的名字還和曾經叛黨、分裂黨的王明同名同姓。這一切可能就給他也帶來了陰影。

有一例可以說明，王寶強的木訥老實，或者說是怯懦。有一次，我在玩造房子的游戲，地上畫著一個個框框，放著一塊磚頭，抬起一條腿來，邊跳邊行進，既要能夠一格格的蹦跶下去，同時要帶著這個磚頭，跨過一格或者兩格，但不可以踩在線上。正玩得帶勁的時候，王寶強來了，看了也來了興趣，不由分說，抬起腿來，也蹦跶起來。他把我的游戲搞亂了，我很氣惱，就推了他一把，他差點跌倒，怒視著我，卻一言不發(fā)。他的身材比我要高大許多，卻又很快收回了目光，悻悻地走了。

時光荏苒，再見到王寶強時，已是四十多年過去了。王寶強明顯有些衰老了，頭發(fā)花白，背微駝，臉上皺紋縱橫交錯，但從他的目光里，我依稀還能找到當年年輕時的一點神情。那是一次老鄰居的聚會上，王寶強看我的目光，熱情而溫和。他主動和我打招呼、握手，挺有禮貌的。我也給了他真誠的問候，老鄰居們在一起相聚的氛圍很歡快。

后來就聽說，王寶強的同齡同學，那個叫趙發(fā)的，組織他們過些時間再聚。趙發(fā)還邀請我參加，我雖然小他們幾歲，但在他們心目中算是個人物，有我參加，自然他們也會感到驕傲。我工作甚忙，他只是笑笑未置可否。后來他們聚了，也電話問過我，我未能抽出空來。聽說他們聚得也很高興，趙發(fā)本來就是他們同學中混得算不錯的一個，曾在機關里當過科長，還是有點號召力的。之后他們又聚過幾次，都是趙發(fā)召集的。有一次，趙發(fā)在中秋將到之前，又發(fā)出了“集結令”，我也在受邀之列。好多次都沒參加，我過意不去，在他們活動尾聲的時候，匆匆露了下面。大家非常高興，王寶強就坐在我的斜對面，還是那副傻傻的，又帶著溫和表情的模樣?；顒拥攸c是趙發(fā)選定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飯店，點的都是家常菜，酒的品種倒比較豐富，紅酒、黃酒、啤酒，還有洋河大曲。我想這個趙發(fā)每次召集，錢都是誰出的呢？他們這一撥人，大環(huán)境處于“文革”時期，又畢竟是普通的職工家庭出身，所以讀書都不太好，混得也都不太好，好多人都不到年齡就下崗，現(xiàn)在都年過六旬了。我看著他們心生感慨，趙發(fā)很活躍，一會兒提議一起干杯，一會兒又說上幾句段子，儼然是中心人物。吃喝間聽到有人叫趙發(fā)排長，我想起來了，當年趙發(fā)還是他們班的紅衛(wèi)兵排長，難怪活動能力這么強。沒聽見王寶強說過什么，他只是舉著杯到我身邊，敬過一次酒，笑得還是那種表情，有點傻，但挺溫和的。我說應該叫他老王了，都這把年紀的人了，我也知道，老王至今尚未婚娶，但看這模樣，他絕不屬于鉆石王老五。

聚會結束時，趙發(fā)又用他的高亢的聲音先提議到：下個月第一個周末我們再聚，我買單！這時有人插言到，前兩次也都說是你買單，也沒見你買單呀。趙發(fā)立刻說，今天我買，今天我買。又有人說，人家王寶強早就把單買了，前兩次也都是他買的。王寶強倒有點不好意思了，說，沒關系的，你們都退休了，我還在干，還有些收入。有人悄悄與我耳語，他還在菜市場里做臨時協(xié)管，每次都是他最后悄無聲息地把單給買了，也不知道他圖的啥。我凝視著王寶強，眼眶有些濕潤。趙發(fā)還有其他人，都紛紛想要加我的微信，我沒有加，走時只和王寶強悄悄地加了。

誰是黃馨

老同學春節(jié)聚會，明人把當年的班主任梁老師也請了過來。梁老師已年過七旬，滿頭的白發(fā)，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他還拄著一根拐杖，走路已有些艱難。

前幾年他生過一場大病，臥床了一年多，此刻能出席聚會也實在珍貴。要知道當年的他可是瀟灑挺拔呀。

梁老師一進門，好多同學都擁了上去，梁老師長梁老師短的，有的問他還認識自己嗎？有的招呼梁老師趕快入座，有的攙扶著梁老師。氣氛甚是熱烈。明人注意到角落里坐著的羅斌，也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但他只上前了兩步，卻沒有迎上去。為了打破尷尬，明人對梁老師說，你看羅斌，羅斌也過來看你了。羅斌有了這個鋪墊，他走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梁老師好，好久不見您了。梁老師慢慢地坐下，抬起他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慢慢掃視了一下在座的同學，面帶微笑，當年的那種歡笑依稀可辨，仿佛就在嘴角流淌，只不過如今又多了幾分和藹。梁老師握著羅斌的手說，羅斌啊，我記得你，當年喜歡戴綠軍帽，很精神，比潘冬子還精神。大家都笑了起來，這個年歲對《閃閃的紅星》中的潘冬子都很熟悉，那是他們小學時候的偶像。后來步入了中學，潘冬子還在他們的腦海里，梁老師用潘冬子比喻顯然喚起了他們美好的回憶。

快四十年不見了，師生們歡聲笑語，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掌聲。羅斌略有點拘謹，他現(xiàn)在一家報社擔任副總編，也算是一個知名人物了，他謙恭、少語，又文質彬彬。明人知道他有心事，羅斌挨著梁老師坐，話卻不多，這很容易冷場。明人朝羅斌使了一個眼色，同時對梁老師說：梁老師，羅斌幾次想來看你，上次你住院我就代他問候來的。梁老師仰起臉，瞇縫著眼看著明人和羅斌說：我記得，記得，羅斌是個好學生好孩子，他現(xiàn)在干得很不錯，是我們學校的驕傲?。×_斌趕忙擺擺手說：梁老師千萬別這么說，千萬別這么說。

現(xiàn)在的羅斌和當年的羅斌一樣，一直是謙虛好學、內斂進取的那種人。但明人還是開了一句玩笑話：羅斌你謙虛什么？梁老師說你成功就是成功啊！同學們說是不是？同學們山呼海嘯一般，又共同舉起杯，向羅斌敬酒。

梁老師的興致也很高，和同學們說這說那的，仿佛毫無師生之間的那種距離和隔閡，甚至有女生嬉皮笑臉地問道：梁老師你當年怎么一直單身??？是不是看不上誰??？

女同學們起哄說：梁老師你說說看，怎么回事??？

梁老師又瞇縫著眼睛，那略顯渾濁的眼睛，顯得光亮四射。他笑道：你們這些孩子，那時正青春年少，嘻嘻哈哈快快樂樂，還會關心我的事情？

有同學笑道：哪里啊梁老師，你也是我們的偶像，我們好多女同學可迷你啦！大家又笑了。

梁老師也笑了，皺紋顯得更加密集了，他說道：那怎么也不見你們誰跟我寫過什么信，有過什么表白?。克淖旖锹冻鲆唤z頑皮。大家又笑。

有同學說：誰敢?。磕氵@么英俊瀟灑，誰給你表白還不被那些妒忌的人給吃了！大家又哄笑成團了。梁老師也笑出了淚花，用已布滿老人斑的手，緩慢地擦拭著。這時一位同學竟然發(fā)問：梁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當年您挺欣賞羅斌的，怎么只讓他做了半學期的團支部書記，就馬上換人了呢？這個問得突兀，也頗尖銳，大家都有點驚訝，明人也感到這問得似乎不是時候，而羅斌瞥了一眼那個同學，略有一絲不悅，顯然他不想提這個問題。

沒想到梁老師卻一點也不顯得尷尬，他看看那個同學再看看羅斌，然后緩緩地說道：這個還真的要怪我，想想當年我也就三十來歲，我還都沒有戀愛呢，我比你們懂得并不多啊，我想這里面是一個誤會。上次明人來看望我，就問過這個問題，我沒說，因為羅斌不在，今天都在，我就先向羅斌道個歉，這是一個遲到的青春的道歉。羅斌納悶地看著梁老師，也一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當年在班里他的成績也是頂呱呱的，同學緣也就不用說了，他知道梁老師對他非常欣賞，還推薦他當了團支部書記。但過了不久，他莫名其妙地被人替下了，后來聽說也是梁老師建議的。他想不起來什么地方犯了錯，或者得罪了梁老師，但他是一個內斂的人，什么都不說，還是埋頭讀書，因為他心中只有理想。但這么些年他心里也始終存在著這樣一個難解的謎。今天這么好的機會，能夠知道這個謎底是什么，無論如何都能夠釋然和一笑而過的。所以他在心底里自然也非常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原因。梁老師說：當時有同學告訴我說，我們的團支部書記可能戀愛了，在寫情書。我不信，一個初中學生就戀愛了？后來還果真找到了證據。大家瞅著梁老師，又瞅著羅斌。羅斌是一臉的疑惑。

梁老師說：我在羅斌的課桌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筆記本，打開最新寫的文字，我屏住了呼吸。寫的什么，我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他寫道：我喜歡黃馨，她太美了。還寫道：她婀娜多姿，令人充滿依戀和遐想?。×_斌，你是不是寫過這些？

羅斌的思緒飛閃，很快找到了當年的那些具體的細節(jié)，他脫口而出，那是我每天記的日記??！是啊，日記就是心聲啊！梁老師接口說，我當時想，這么小的年紀他就戀愛了，這還了得，這支部書記做了不會惹出什么大麻煩來嗎？我立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團委老師提出了建議。不過現(xiàn)在看來，我是錯的。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思春呢！

羅斌啊，你和同學都要原諒我，那個年代我們都把早戀看成是教育的最大威脅?。『螞r我這年輕的老學究呢？不過我還是有個疑問，誰是黃馨呢？當年我從學校的名冊上查過，沒有查到有叫黃馨的同學，也許是校外的。羅斌不會在外軋上壞道吧？我當時真是揪心。我現(xiàn)在也想好奇地問一下，羅斌啊，誰是黃馨？

羅斌笑了起來，笑得很燦爛，他的聲音還是低調沉穩(wěn)的，他說，這個黃馨引發(fā)了這么一個誤會，真對不起大家。有女生尖聲喊道，別扯這么多，老實交代誰是黃馨？你竟然這么早戀上了，我們都以為你是好學生呢。跟著也有人起哄。羅斌笑道：我是有記日記的習慣，那個黃馨真不是什么女孩，我父親當年在院子里種了一種花，枝條柔軟，樹枝也搖曳多姿，那灌木高不過兩到三米，但每到清明節(jié)前那花朵綻放，淡黃色的，很美麗，散出淡淡的清香，我很喜歡。

你說的黃馨，原來是一種花卉？梁老師盯視著羅斌問。羅斌說：是呀，這個黃馨就是花卉黃馨。場面一下子靜寂起來，足足有十秒鐘。隨即梁老師先爆發(fā)出他的笑聲來，同學們也跟著大笑起來，羅斌也笑了。明人注意到，好幾個同學，還有梁老師、羅斌，眼睛里也都充滿了淚花。

時間是個神奇的裁縫，它把許多不快，都裁剪掉了，留下的是無盡的美好。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