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作品:《金陵十三釵》
推薦作家:嚴歌苓
關于作家:1998年8月出版英文中篇小說集《白蛇》。長篇小說《人環(huán)》獲“中國時報百萬小說獎(臺灣)”,其長篇小說《扶?!愤M入2002年《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的前10名。
一句話推薦:這人間,無能為力與抽絲剝繭的疼痛,讓人坐立不安。
書娟一下坐起來。
她不是被啞了的炮聲驚醒的,萬炮齊喑其實也像萬炮齊鳴一樣恐怖。
她是被自己轟然而至的少女初潮驚醒。
十三歲的書娟站在馬桶前,好奇而厭惡地感到腹內(nèi)那個器官如何活過來,蠕動抽搐,泌出深紅色液體。
她赤著腳站在地板上,遠近的樓宇被燒著,火光從閣樓小窗黑色的窗簾透進來,在閣樓里起伏動蕩。
書娟過了很久才知道,她突然醒來的1937年的清晨,是一個怎樣瘋狂的末日清晨。
成百上千個膏藥旗坦克正在進入南京,入侵者直搗城池深處,一具具尸體被履帶碾入地面,血肉之軀轉眼間被印刷在水泥上,一層又一層。血是最基本單位。炮火里的血光帶著泥土,席卷了整個南京。
而威爾遜高高的教堂院墻里,女學生們安靜地呼吸著,夢里仍舊是和平光景。
火光從一個臉上晃到另一個臉上,像沙漠里最后的綠洲。
清晨的時候,女學生們被院子里嘰嘰喳喳的叫喊聲驚醒,圍墻上是各色水紅水綠緞袍,高高坐著,撲騰騰往下跳。從墻外面扔進來的箱子落到地上就崩開,各種旗袍、絹帕、女人五顏六色的小物件,撒了一地。
這些泣涕橫流的先頭部隊,和后來旗袍叉開到腰間的白花花的女人身體,滾落到威爾遜教堂的地面上,這一刻,南京城的樣貌開始緩緩在女學生們的眼前揭開。這些窯姐和女學生們一樣,都是南京城里某一個角落最耀眼的存在,她們用潔白和香艷,在炮火來之前撐起了南京城的復雜兩端。
南京城此刻被分成四個套疊的世界。
最里層是女學生們小嫉妒、小怨恨、父母不來接自己的焦慮,不得不和這些下賤的人共處一室的厭惡組成的密閉的純潔小世界;往外一層是窯姐們從炮火連天的城外跳進教堂,既有不能和孩子們起沖突的大人心理,又有窯姐一貫的潑辣、放蕩、魅惑的驕縱組成的成人世界;再往外是英格曼神甫和法比、阿顧、陳喬治,他們用高墻圍住的虛幻世界。他們從戰(zhàn)爭的縫隙里,竭盡全力給所有的女人找吃的,妄圖在一片血海橫流里給這些生命留最后一條逃生通道。再往外呢?是被史學家稱為最骯臟、最殘酷的南京大屠殺的一個細部。這個細部的周邊,處處鋪著南京市民的身體,排水溝成了排血溝。
這些圍墻里偷泳池的水洗衣服、嚷著飯菜不夠吃的窯姐們要過很久才知道,神甫和教堂的高墻,為她們略去了多少血淋淋的圖景和聲響。
那些清純的女學生們也要過很久才知道,當生命以千萬計,女人都變成強暴者眼里的器官時,那些窯姐身份上的下賤,是多么不值一提。
嚴歌苓的厲害之處就在于,能把一個復雜的社會的縮影,定格在幾個人和一扇門上。
門第二次被敲開,這四個層疊的世界變得真實了。
在被屠殺的死人堆里逃出來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把教堂臆想的安全拽回人間。
他們是前線的軍人,親眼目睹了守軍怎么渙散、內(nèi)外失聯(lián)、自家人不認自家人;又目睹了日軍怎么離間齷齪、手段下賤地把所有人變成戰(zhàn)俘又全部屠殺。
他們拖著將死的身體,在刺刀下硬挺挺地活下來,他們是能給教堂臆想安全的守衛(wèi)者,卻用一種最狼狽的方式,成了和女人們分食物的人。他們不僅需要女人照顧,而且成了教堂“中立”原則的打破者。
因為他們,在這里的女人和神甫們都沒有合理的理由被異國的光環(huán)庇護。
隨著他們的到來,像被高墻封鎖了的虛假夢境,被一點點敲醒。
戴濤的軍人血統(tǒng)和睿智,李全有的剛烈和不藏心機,王浦生的青澀和孩子氣,是城外所有軍人的縮影。
理想主義和硬漢氣息,都沒能阻止南京淪陷的步伐,就連一槍沒開的小男孩兒王浦生也成了這場戰(zhàn)爭無辜犧牲品。
他們曾支撐起了整個南京城,也失掉了整個南京城。
女人的嫉妒和攻擊隨時隨地,天經(jīng)地義。
不管是女學生還是窯姐。
豆蔻厚著臉皮來女學生們的桌上舀湯,小愚罵她“九月的爛白菜,都爛到芯了”,豆蔻不依不饒地和學生們動起手來。
這個同樣十四五歲的少女,被另一群粉嫩的拳頭抓爛了臉還嘴硬著說:“老娘天不怕地不怕,雞毛撣子打斷了不知道多少根,還怕你們幾個嫩拳頭!”
豆蔻是小時候被拐出來賣到妓院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就在女學生們唱著圣歌捧著圣經(jīng),天使般被教堂的光環(huán)繞時,豆蔻穿著姐妹們賞的帶補丁的衣服,稚嫩的身子伺候著廚子、轎夫、下等兵。
人生來有貴賤嗎?
要說有,大家都不甘心。
要說沒有呢?又不現(xiàn)實。
但有一個女人,你說不清她的貴賤。
在書娟的描述里,這個叫趙玉墨的女人,身上處處都會笑、會怨、會一套微妙的啞語。只要人盯她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她每分鐘都更好看一點兒。漆黑的又圓又大的眼睛,總像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一樣深,微微外翹的下巴即便不說話,也一副“你瞧不上我,我還瞧不上你”的傲氣。她不艷麗,但極其耐看。
她四書五經(jīng)都讀過,琴棋書畫都知曉,父母的血統(tǒng)也不低賤,只不過都是敗家子。
家敗完了,就把她抵了出去。
她也不是沒努力逃出風塵過。
一個叫張世祧的男人,曾經(jīng)要為她對抗全世界。他說玉墨是最美麗也最不幸的女子,他說你們這樣仇視她歧視她,虧你們還是知識分子。
可是這世界,絕不是風塵里美不美就能一言蔽之的復雜。人們自有萬千標準,不把那些已入泥潭的人撈出來。
世人為保證一部分人的永遠高貴,就一定要確保另一部分人的永遠低賤。
日本人還是敲開了威爾遜教堂的大門,用一抹圣誕紅,禽獸般斯文地邀請女孩兒們唱詩助興,不容置疑地虎視著這群潔凈精微的純潔身體。
趙玉墨帶著那群窯姐天經(jīng)地義般替學生們走上了卡車。
這群女學生還需要時間,還需要一截成長,來看清這些世人眼里下九流的女人。
原來強暴的恐怖不止于強暴本身,更在于強暴面前,女人無貴無賤。對于強暴者,知羞和不知羞是一樣的。
那輛??吭跓赖臉溥叺目ㄜ嚸爸鴿鉄熼_走,日本兵在車尾端著槍刺,英格曼神甫劃著十字,腦袋空空地后悔為什么沒有問過這些女人的名字,不是妓院里的名字,是真名。
那個1937年的清晨,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來,微微垂頭,這是個能在人心里生根的背影,她說:“我們的命是不貴重,不值得您搭救,不過我們只求好死。再賤的命,譬如豬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p>
這是趙玉墨張嘴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一群人來威爾遜教堂的唯一愿望。
門被關上,教堂安靜了。南京城安靜了。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