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蕭
圍子推薦:小時候特別喜歡聽爺爺說他從前的故事,那時候雪很大,厚得推不開門;那時他的兄弟還年輕,他們一起在野地里抓狍子;那時他穿著白襯衫,坐著綠皮火車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看……那些從前,就像藏在時光里的琥珀,看得見摸得著,晶瑩得像我陪他走過那些時光。
接到通知后,周小晝是第一個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
她奶奶丟了件頂重要的東西,據(jù)說是她和爺爺?shù)亩ㄇ樾盼?,也是以后作為周家傳家寶的物件兒?/p>
周家那么多小孩,就屬周小晝和奶奶關(guān)系最要好,她們班哪個男孩最俊俏,哪個學習最好,奶奶一清二楚。相對的,奶奶最近聽聞了什么有趣的八卦新聞,喜歡聽哪首曲兒,她也最了解。
所以,她一下課就飛奔過來,就為了在全家人面前搶這份兒頭功。
小叔叔一家,大伯父一家,她爸媽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都來到奶奶家。小小的房間聚了這么多人,顯得有些局促。周小晝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間舊舊的屋子有這么多人。
人都來齊后,大人們圍坐在一起說大事,小孩們扎著堆,忍不住好奇地相互交換信息。
大概就是最近街道里相繼有人家被盜,奶奶聽聞消息后,將重要的物品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移基地,等風聲消失后,奶奶想用時,翻遍全家上下,卻都沒有看到包裹的蹤影。
神秘的包裹里不僅有奶奶的證件、往來信件,還有周家傳家寶和存折。一句話概括,就是奶奶這輩子最看重的東西,都隨著包裹消失不見了。
爺爺去世得早,全家都靠奶奶一力拉扯。家人們一大早在電話里聽到老人求助的哭聲,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趕過來。
老人家藏東西,容易藏到自己都找不著,所以也拿不準到底是丟了還是就藏在老屋一角。幾人商量后,由大伯父將家中各處進行“領(lǐng)地”劃分,全家總動員去尋找消失的傳家寶。
周小晝跟著爸媽到她們家的領(lǐng)地一寸一寸地找,哪塊地板松了敲一敲,哪塊布料有嫌疑就拎起來抖一抖,就差掘地三尺。可即便再仔細,包裹還是半點蹤影都沒有看到。
一個小時后,各部領(lǐng)導人集合,緊皺的眉頭昭示著沒有情況發(fā)生,于是她們商量,各家交換領(lǐng)地,再找一遍。
周小晝被爸媽派到奶奶身邊,再三詢問,有沒有什么被忽略的地方?
奶奶笑瞇瞇地看著屋里的狼煙四起,慢半拍地想了想,指著床底下的鐵盒子,讓周小晝給拖出來看看。
周小晝麻溜兒地鉆到床底下,將盒子拖出來,疑惑地看著沒落一絲灰塵的盒子。她眼巴巴地看奶奶打開,再失望地呼一口氣,里邊除了幾張老照片什么都沒有。奶奶拿起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指著年輕時候的她腿上的小人兒,說:“這是你兩歲的時候?!?/p>
周小晝看著那個傻兮兮的丑孩子,拒絕承認這個事實。她心急地問:“奶奶,你再想想,還有哪里你覺得很保密?”
奶奶靠在椅背上,眼睛瞇成一條線,呵呵地笑著:“在這屋里住了七八十年,看哪都覺得藏不住?!?/p>
“那您會不會藏到院里哪兒塊磚底下啦?”
周小晝的奇思妙想讓忙碌的全家人紛紛交換眼神,然后一陣靜謐,大家又紛紛走到院里,大有每一塊磚都不放過的決心。
那時候月季花開了滿園,爬在籬笆墻上,看起來分外好看。
周小晝扶著奶奶坐到太陽底下,聽她緩緩地說,那棵臘梅比她年紀都大,是她媽媽嫁過來的第二年栽的,冬天開的時候哇,羨煞人香;還有那棵青梅,再過不了多久,就能收滿滿兩大簸箕,吃是吃不完,多用來釀酒,每家抱走五斤,她小叔叔啊,是最好這一口。
“這些事您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呀?我小學干嗎我都忘啦?!敝苄冇X得,她奶奶的記性明明好到不像話,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老咯,就愛想年輕的時候?!?/p>
“那您再想想,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最喜歡這家里的哪一處???”
奶奶沒答,慢慢地扭頭看了她一眼,周小晝接收到訊號秒懂,麻溜兒地跑去端杯熱茶,還順手捎出來一件毯子。一件給奶奶抱手里,一個搭腿上。
全家總動員尋寶的時候,順手一收拾,院里的雜草被清掉了,壞掉的籬笆修好了,綠蔭下腐掉的秋千也被重新裝上??墒?,院里松動的磚,翹起來的石子,長滿青苔的花盆,雖然看起來雜亂無章,但它們都用實力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不得已,大家再次中場休息。媽媽煮茶,大伯母切水果,全家人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圍著奶奶,一臉嚴肅地探討還有哪里被遺忘。
包裹吧,雖不是特別值錢的東西,但承載著歲月和記憶,沒有人敢說一句,丟了就丟了。
大伯父端著茶杯,一邊思考,一邊細細打量這個院子,他不記得上次這么得空,這么清心寡欲地坐在這院子里喝茶是哪一年?這梅樹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又是什么時候,院里還時髦地添了兩盆多肉?
大人們坐在一起滿腹心事。不常踏足的小孩,揪著這株花問是什么,那株又是什么?這個鶴形燈是不是要點蠟燭?
周小晝拍著小胸脯自豪地給他們介紹,這是薔薇,那棵是名貴的蘭花,開花的時候巨香,而這個燈是通電的,晚上燈光暖暖的,那時這只仙鶴就像是真的一樣。
小孩們哇一聲發(fā)出驚嘆,繞著仙鶴轉(zhuǎn)圈圈,恨不得立刻拿塊兒黑色幕布把天空罩上。大人們也隨之側(cè)目,彼此眼中都有疑惑,這玩意是什么時候搬到院里的?居然還是個燈?
休息過后,所有人又都動起來,他們心里有個共同認知:就算上天入地也得把包裹給找著,否則今天是別想踏出這個家門了。
最嬌生慣養(yǎng)的小叔叔在公司無所不能,多難的設(shè)計他都能給拿下,眼下瞅著這小破院子束手無策。他揪著頭發(fā)問奶奶:“您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那么重要怎么不好好放著?。俊?/p>
“要不,你去柜子里的暗格再找找?”奶奶時而皺眉,時而瞇著眼看著他們的動作。
“奶奶,如果包裹丟了,您會不會傷心呀?”周小晝坐著小板凳,把頭趴在奶奶腿上。
她知道,這院里所有人都想問這句話,也都在支著耳朵偷聽。
奶奶揉了揉她的頭,動作輕柔,掌心還帶著舒適的溫度,她緩緩地說:“那將來我見到你爺爺,就又要挨罵了。”
周小晝癟癟嘴,又吐吐舌,心想您可拉倒吧,我爸說從他記事起,就沒見爺爺說過您一句,就連您失手打碎他老人家最愛的那個建盞,他也只是訓了全家人一頓,出了口氣,轉(zhuǎn)身就問您有沒有劃到手。而且,好好的找東西歸找東西,為什么要投喂八二年的狗糧。
奶奶話音一落,靜謐的老屋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
“您還有哪些秘密基地是我不知道的?”周小晝詢問。
原以為自己是除了奶奶最熟這間院子的人,沒想到都是皮毛,什么暗格,什么鐵盒,她之前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奶奶想了下:“你經(jīng)常寫作業(yè)的那個小茶幾,看似是個平板,其實藏有夾層。”
周小晝一聽,頓時好奇地湊過去,還真是,像武俠小說里藏暗器的地方,但她仔仔細細看過了,里面什么都沒有。之前坐在奶奶身邊不覺得,這下隔著十來米再回頭,周小晝發(fā)現(xiàn)奶奶淡定得不像話,眼中還閃著神秘的光。
她托著下巴觀察,之前她以為,這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定力,剛剛靈光乍現(xiàn),忽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周小晝又把閑置在床上無人問津的鐵盒子抱出來,不算重,所以就放到了奶奶腿上。
她拿出那厚厚一沓的老照片,翻了幾張,指著有天安門故宮當背景的圖片問:“這是哪一年,這個小孩是大伯父嗎?”
奶奶從兜里掏出老花鏡戴上,瞅一眼說:“是啊,那年你大伯父還沒上學,我和你大伯父都是第一次去北京,看什么都新奇,買一根糖葫蘆舍不得一下子吃完,隔天起床一看,糖衣都化了?!?/p>
語氣惆悵,似為當年感到可惜。
“那這張咧?穿軍裝的是我爸爸還是小叔叔?”
周小晝手中是張黑白色照片,要不是帽子正中和肩上的幾顆星星圖標,她都認不出那是軍裝。
“當然是你爸爸,你小叔叔那時候還在念小學,皮得不得了?!?/p>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一問一答,屋里時靜時動,各懷心思。
而周小晝想,相片是神奇的,縱然那些記憶沉睡,可落在紙上,就擁有喚醒它們的魔法。
事情已成定局。
太陽落山后,所有人的表情從下午的焦急,又都變得淡定。
晚飯是全家動手一起張羅的,飯桌上其樂融融,好像是逢年過節(jié)才有的氣氛??娠堊酪皇帐?,氣氛又靜了下來。大伯父和小叔叔不停交換眼色,在商量由誰去坦白。在周家,逢大事,不是老大公平解決,就是最小的那個撒個嬌蒙混過關(guān),而周爸爸在中間,經(jīng)常當個中界線。眼下就是這種情況。
周小晝給奶奶看視頻,大伯父輕咳一聲,她就知道,他又輸了,而且要說正事了。
果然,大伯父領(lǐng)頭,三兄弟先后搬著椅子坐到奶奶跟前。只是,他剛要開口,奶奶就主動從蓋腿的毯子底下抽出一張存折。
她認得,奶奶就這一張。其他人也知道,于是都愣了。
“我以為都藏起來了,結(jié)果吃飯的時候,一抬手,發(fā)現(xiàn)就在衣服夾層里,老了老了?!蹦棠涕L吁短嘆,一臉無奈。
小叔叔適時插話:“存折好歹是給找著了,那包裹呢?”
奶奶眨眨眼,語氣十分無辜:“包裹啊,目標太大,好像被我拆分藏起來了?!?/p>
“那周家的傳家寶呢?”爸爸追問。
“那套玉配飾???”奶奶想了想,說,“我忘了?!?/p>
這個單純的忘了,似乎和早晨的忘了不太一樣。雖然奶奶沒明說,但她表情松動,大家都看出來了。于是大伯父長呼一口氣,正想安慰奶奶,眼風一掃,忽然瞅見疊好的被子中間,露出可疑的一角。他一把年紀的人了,一激動,嘿嘿笑著去把香囊拿出來。抽繩一松,這不,如意手鐲簪子耳環(huán)統(tǒng)統(tǒng)都在。
他雙手捧給奶奶:“這不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奶奶接過,不住地點頭。其他人紛紛面色一喜,只有周爸爸眼皮直跳,這個地方他可搜了不下十遍,別說香囊,連根毛兒都沒看見。
周小晝癟著嘴,略嫌棄地看著她爸。
可是能找回,讓老人心安到底是件喜事,于是吃過飯,又陪著聊了會兒天,一直到九點才各回各家。路上,以創(chuàng)造力著稱的設(shè)計師小叔叔咂摸出味兒來,跟大伯父說:“今天這事是不是有些蹊蹺?”
以驍勇善戰(zhàn)聞名的大伯父耿直地說:“蹊蹺什么啊,就你想得多,媽她老了,去年我給她辦的那張銀行卡,藏起來到今天都沒找著,還好沒來得及往里頭存錢?!?/p>
“二哥,你說呢?”小叔叔又問。
周小晝仰頭看她爸一眼,他摸著鼻子,醞釀?wù)f謊時的招牌動作。
他說:“大哥說的對?!?/p>
周小晝看到小叔叔皺眉的表情想笑。
回到家,她剛想進屋躺著,就被她爸爸扯住后衣領(lǐng)拎到了沙發(fā)上,他問:“就你去的早,是不是和奶奶串通好的?”
周小晝站起來,理直氣壯地叉著腰:“您可別這樣冤枉我?!?/p>
“香囊不是你放到被子里的?”
她歪著頭,表情一臉驕傲:“是我?!?/p>
周小晝是在找東西時發(fā)現(xiàn)的,奶奶把她支開,是為了轉(zhuǎn)移目標。不知道原來香囊藏在哪里,反正她眼尖地瞅見,她剛離開,奶奶就鬼鬼祟祟地往毯子底下塞東西。她得空借機一看,就明白了她的意圖。后來還主動幫她完成轉(zhuǎn)移,洗清嫌疑。
老人家藏東西會藏到自己忘記不假,但這次是假的。這幾年周家三兄弟都處于事業(yè)上升期,都是得空在奶奶家坐一坐就走,連過年人都沒齊過,奶奶的失落她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她沒想到,老人家這么皮,知道臨放假,大多業(yè)務(wù)會擱置幾天,居然自導自演,借著丟東西召集大家。
“奶奶只是太想你們了?!?/p>
原以為爸爸會說她知情不報,結(jié)果他面無表情地從兜里掏兩百塊錢給她:“表現(xiàn)得不錯?!?/p>
周小晝哼一聲接過。
從明天開始放假,周小晝用智慧獎勵給奶奶買了一堆好吃的。一路上,她蹦蹦跳跳,心花怒放,等哼著曲推開大門,第一眼看到她爸爸和奶奶在院兒里吃火龍果,第二眼看到小叔叔端著保溫杯從屋里走出來,還邊在電話里數(shù)落,老大今天來得最晚,得洗碗。
周小晝癟癟嘴,忽然瞅見奶奶在對她眨眼,她瞬間心領(lǐng)神會,周家這么多小孩,果然就屬她跟奶奶關(guān)系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