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姑娘
廣麗推薦:親情是種特別微妙的感情,驚天動地的矛盾,悄無聲息的和解,是無所不在的柔情與故事。
我叫梁一諾,我討厭的人叫丁素真。
紀伯倫有本書叫《我的心只悲傷七次》,丁素真也帶給我過七次悲傷,連同和書中相似的,關(guān)于生命、藝術(shù)、愛情、人生的箴言。
以至于后來很多個夜晚,思念她的時候,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天邊皎皎月光、鋪滿霜的草木,以及鋼筆字已淡去的日記。
說起來有點丟臉,我從小就找不到任何事物的重點,但我不知道丁素真是如何看出來的。
13歲那一天,我爸少有地開車來學校接我,我歡天喜地和好友告別,坐上車迎接我的還有一大袋KFC。
我爸頭也不回地說:“我和你媽要辦件大事,我送你去丁素真那住一段時間?!?/p>
正常孩子應(yīng)該都會詢問大事或者時間吧?我卻揚起青澀的面容,興致勃勃地問:“丁素真那好嗎?”
“當然?!蔽野钟棉o藻堆砌起綠樹成蔭小橋流水的景象,我啃著雞翅聽得心不在焉,一路駛過山、水、城市,淺粉余暉漸逝的傍晚,終于駛進一個陌生的小區(qū)。
在一個帶著小院子的一樓,我爸敲了半天門,讓我以為我們極不受歡迎時,門“啪”的一下開了。
我和丁素真在我有記憶后僅有過一面之緣,但我還是輕易認出了她。
彼時她只有50多歲,纖瘦的身姿很減齡,修身的絲綢裙,頭發(fā)一絲不茍梳著繁復的發(fā)型,戴著一個銀絲邊圓眼鏡。
她手中拿著一本英文版大部頭,看見我們,面容閃過一絲嚴厲和一絲憂郁,其實她嘴角有朵梨渦,會讓人有種帶著笑意的錯覺。
她問我爸:“決定了?”
我爸點點頭,拍拍我肩說:“一諾,好好的?!蔽吹任曳磻?yīng)過來,便轉(zhuǎn)身離開,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薄風衣掀起一角春日,鉆進車里揚長而去。
丁素真轉(zhuǎn)過臉,和我對望了一會兒,說:“梁一諾,你的成績不太好吧?”
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顧牽起我走進屋,“梁一諾,我不管你以前有多膽大包天,既然你住在我這兒,就要遵循我的規(guī)矩?!?/p>
她三言兩句便和我拉開了距離,我瞪大眼睛,我雖沒有傲人的成績,可也不會惹是生非。心里剛涌起一股怒火,爺爺就搖著一把蒲扇慢悠悠走出來:“瞧你說的,我們一諾明明很乖,來,洗手吃飯?!?/p>
沒錯,丁素真是我的奶奶。
爺爺掀開大竹簍上的棉布,端出熱氣騰騰的肉丸和西紅柿炒蛋,我的心一下暖了暖。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隱約察覺,我的生活要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轉(zhuǎn)變。
“你把她交出來,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啊……”我來到丁素真家的第三天清晨,是被爭吵聲驚醒的。
我當即從床上彈起,又想念又害怕地趴在門縫往外看。我媽像往常一樣,扯著鑼鼓一樣的嗓子大吼。丁素真皺著眉頭,爺爺在一旁勸和,我媽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我正想將門縫開大,丁素真似乎有所察覺,她一轉(zhuǎn)身,將我的視線完整地遮擋了。
初來江南的我對一切都好奇,爺爺帶著我在外面跑了三天,我元氣大傷,迷糊間竟然又睡著了。后來,丁素真直接將我搖醒:“梁一諾,換上衣服,我?guī)闳バ聦W校報到?!?/p>
我懵懂地收拾好自己,直到新班主任將我?guī)нM班級,才察覺到有些不對,我只是暫住,為什么要轉(zhuǎn)學?
我心想等回家找丁素真問個清楚,就聽見班主任說:“今天我們班轉(zhuǎn)來了一名新同學,來,大家歡迎梁一諾同學來到我們初二(一班)?!?/p>
“初二?”我猛地抬起頭。
老師點點頭,我脫口而出:“可是我已經(jīng)讀初三了呀。”
老師嚇了一跳,掏出手機翻了翻:“沒錯,丁素真是你的監(jiān)護人吧?她給你辦的手續(xù),要求從初二讀起?!?/p>
“一定是你們弄錯了?!蔽液V定地說,“能讓我給她打個電話嗎?”
老師知道的似乎比我本人還多,她嘆了口氣,將手機遞給我,丁素真在電話那頭氣定神閑:“梁一諾,你爸媽的效率沒那么高,你要在這兒讀完初中的?!?/p>
“那我也該讀初三?!蔽冶旧砩蠈W晚,就比同屆同學大一些,更何況,我不想多讀一年,留級和抽煙紋身一樣,是壞孩子的標簽,本就身在異鄉(xiāng),我不想讓自己那么格格不入。
丁素真卻沒聽我的理由,掛斷了電話。
我站在教室門口,幾十雙好奇的眼睛望著我,老師和我一樣尷尬:“梁一諾,你先進班嗎?”
我的腦袋一熱,拒絕了。能進去,就意味著能在這里學習生活,從此我就是一名大齡留級生。
門衛(wèi)不放我出去,一整個上午,我在偌大空曠的校園里游走,是個多余的存在。
這是丁素真帶給我的第一份悲傷,這讓我在爺爺把我接回家時,差點砸碎一只茶杯,和她扭打在一起。
丁素真皺著眉頭:“我就知道你會闖禍?!?/p>
我訝異地抬起頭:“你憑什么擅自給我留級?”
“因為你沒本事讓自己擁有優(yōu)異的成績,我絕不會允許我的孫女在班里墊底。”她語氣平和,始終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卻更加讓人惱火。
丁素真的臉色染上慍怒,她冷笑了一下:“梁一諾,我跟你說實話吧,你爸媽不要你了?!?/p>
“諾諾,別聽你奶奶的?!睜敔斃^我,丁素真的嘴臉像極了白雪公主的后媽,她一字一頓地告誡我:“你大了,應(yīng)該明辨是非,不要無理取鬧,好自為之吧。當然,如果你執(zhí)意要離開,我不反對,但你先看下這個?!?/p>
丁素真打開我爸和她的聊天框,一張離婚協(xié)議證書,一張離婚證。
我的心一疼,像個局外人頓時不知所措,只得把注意力轉(zhuǎn)到后面去倫敦的機票上,我爸說:“結(jié)束了?!彼炔患按肟纯丛谒粩R淺的這些年,世界的變化。
我知道我爸骨子里有一部分藝術(shù)家的氣息,和丁素真一樣。
我緩和了一下眩暈的腦袋,我知道我很沒骨氣地哭了,但還是堅決地說:“我知道早上我媽來接我,你別想瞞著我?!?/p>
丁素真說:“你媽媽沒工作,沒有了你爸,你回去只能帶給她精神上的安慰和身體上雙份的疲憊,你想好了?”
我愣了一下,奪門而出。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漫步到觀平街,之后的路便不認識了。
只記得我一直朝前走,不再有擁擠的人群,時而有小巷,在午后蜂蜜色的日光下格外有質(zhì)感,就像丁素真放在我的屋子里,那張漂亮的書桌。
其實丁素真從頭至尾都沒有說錯一句話,只是她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將沉重的“事故”直接丟到我身上,不在意我的年齡,因為她并不在意我。
我有點想回去了,至少那里有爺爺疼愛我,可我真的迷路了。
我想找個警察問路,卻發(fā)現(xiàn)壓根不記得任何人的手機號和丁素真家的地址。我的口袋里有五十元錢,是丁素真遞給我洗凈的衣服時便平整放在里面的。
我吃了一頓便宜的飯,抱著碰運氣的想法慌張摸索著,心里怕得想哭,心想實在找不到,就隨便攔下一個警察報警。
從中午到黃昏,再到夜晚,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發(fā)呆,連巡邏的交警都沒遇見。
我落了幾滴淚,斜靠在長椅上,突然聽見廣播里自己的名字,我猛地站起身,廣播又循環(huán)了一遍:“請梁一諾速來公園大門保安室,您的家人正在這里等你?!?/p>
我一路瘋跑,下意識撲進丁素真的懷抱,反應(yīng)過來時有些尷尬地收手,好在丁素真似乎還未緩過神。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她披頭散發(fā)的模樣,鞋上沾滿灰塵,面上浮著塵埃。
丁素真像是夢囈般緊緊鉗住我的手:“我們回家?!蔽胰塘嗽S久的淚突然落了下來。
走到路燈明亮處,爺爺匆匆從另一邊趕來,摸著我的頭,牽起我另一只手,將我護在中間過馬路。
回去后丁素真給我做了一碗蛋炒飯,加了兩根火腿腸,熱氣騰騰,我的心就軟了。
我不再提離開,丁素真也做出退讓,我在新學校讀初三,有了新的朋友,發(fā)現(xiàn)了一家很棒的漫畫店,然后升學考去一所不錯的高中。
不足的生活用品一一補齊,久而久之,和原來的家比起來,我竟然更喜歡這個地方。我覺得丁素真不是不愛我,是她不擅表達,其實丁素真是個很棒的女人。
我媽打來電話,說她找到了新的工作,雖然只是一家小公司的職員,但我已經(jīng)聽出她聲音里從前被磨滅掉的自信和對未來的期許:“一諾,你有兩個家,想回哪個都可以?!?/p>
丁素真對我的學習要求比我媽嚴格,但不同的是,我媽只會在我考高分時說,排名不前還是沒用,下次試卷很難;排名靠前時,她又改口,我只看你的成績。
這樣的無理讓我特別心煩意亂,丁素真不會,她帶著我看語文的閱讀理解,我抓重點的能力日漸提升,再也不會把全文的主題思想放在“全文”兩個字上。
隔壁班一個奧數(shù)很好的男生送了我一盒小餅干,他丟下就狂奔而去。閨蜜哈哈大笑,我有點妄自菲薄:“今天不是愚人節(jié)吧?”
閨蜜捏我的臉:“諾諾,你不知道你長得很可愛嗎?”
我?guī)缀跞滩蛔∠蛱靺群?,這樣的生活讓我覺得我值得被愛,與愛自己。
可是丁素真卻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它,在我以為終于爬上山頂,能抵達美好夢幻的天空之城時。
丁素真離開了。
她的身體很好,我是說,在我高一的這一年,她離開了這個家。
丁素真和我爸真的很像,某個我舉著進步了近百名的月考成績單一路百米沖刺回家時,丁素真站在門口,拖著一只很大的繡花皮箱,她拍拍我的頭:“梁一諾,要和爺爺互相照顧,我辦完事就回來。”
59歲的丁素真依舊顯得年輕,像一只輕盈的蝴蝶飛走了。
爺爺對此只字不提,我旁敲側(cè)擊了很久,終于找到了答案,丁素真去照顧一個人了。
她和爺爺?shù)幕橐鍪羌彝グk的,當時她正和一個人情投意合??床怀鏊敲葱㈨?,還是嫁給了爺爺,而那個人,竟然一輩子都沒開始新的戀情,丁素真成了他心底永遠的白月光朱砂痣。
那個人年老體衰得了重病,病榻前托人聯(lián)系丁素真,想再見她一面,丁素真就干脆利落丟下老少去照顧他了??墒菓{什么?
丁素真平日里話不多,家里少了她卻冷清了不少,爺爺替我做飯時燙到了手,我心里的委屈噴涌而出,我替爺爺委屈,我恨丁素真讓我好不容易安穩(wěn)下來的生活重新天翻地覆。
我拉著閨蜜跑了幾家醫(yī)院,看到了正在喂那個陌生老人喝粥的丁素真,她哪里還有平日高貴的樣子,眼角都帶著笑意,像失而復得了寶貝。
我站在這史詩似的愛情面前,心里重新涌起巨大的悲傷,我趁丁素真出來打水時質(zhì)問她:“為什么你那么薄情,說走就走?”
丁素真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來這里才是真的用情?!?/p>
你瞧瞧她說的這都是什么話,她還當自己是十幾歲可以為愛拋下所有責任不管的小姑娘嗎?她把這么多年和爺爺?shù)母星閬G到了哪里?
我一把推開她,轉(zhuǎn)頭就走,她在我身后喊:“梁一諾,你等一下?!蔽颐髅髯叩煤苈龥]追過來,所以我更喜歡爺爺,如果換作他,一定已經(jīng)將我攏在懷中。
就是那天,我磨蹭到很晚才收斂情緒回家,不知道爺爺是因為著急還是操勞過度,我回去時,他倒在洗手間的地上,我當即跪在地上。
我慌亂地打120,哭哭啼啼說不出具體地址。我打給丁素真,她沒接,我更討厭她了。晚上八點半,閨蜜的爸爸開著車呼嘯而來,將爺爺送去了醫(yī)院,還為我們墊付了醫(yī)藥費。
爺爺好在全身檢查后沒發(fā)現(xiàn)大礙,只是骨折要在床上躺三個月。
我爸又像風一樣趕來,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快要組建新的家庭。他用商量的語氣問我:“你跟我回去嗎?”
我搖搖頭,何必,于是他留下許多錢,我去住校,丁素真將那個陌生人轉(zhuǎn)去爺爺?shù)尼t(yī)院,每天跑上跑下照顧他們。
一個月后我回家拿東西,碰上丁素真熬了雞湯,她的頭發(fā)剪得很短,白了一半,見到我驚訝的目光,她笑笑:“太久沒去染了,都掉色了?!痹瓉硭缫巡辉倌贻p。
她叮囑完我喝雞湯便匆匆離開,一個月后,那個人進了ICU,丁素真在門邊守候了三晚,送他離開了這個人世。
我高二那年的暑假學校清校,不得不回到丁素真家住,萬幸爺爺已經(jīng)漸好,只是出門要靠輪椅,一雙腿只剩下皮包骨頭。
丁素真常常推他出去散步,這些事似乎磨去了她生活中的質(zhì)感,她越發(fā)像一個普通的老人,吸引不了正意氣風發(fā)的我的目光。
她對我很討好,每天做我喜歡的飯菜,我的高中功課她已經(jīng)完成不了,只能小心翼翼詢問我的成績,反復叮囑我:“高三了,梁一諾你要努力。”
有時她也會望著我感嘆:“時間過得真快,梁一諾你長那么大了。”
她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更像是我的師長,以至于我始終用與師長相處的方式面對她,遺忘了作為家人會有不同的情感。
時光一晃就到了高三,我和丁素真的關(guān)系仍舊生疏,過了那么久,我不接受的她的所作所為早已化成了煙云,就像許多當初覺得驚天動地的事,后來撓撓腦袋,怎么都想不起細節(jié)和自己義憤填膺的由頭。
只是我真的很忙。
三天一大考兩天一小考,整天揣摩出題老師意圖的我終于又亂作一團,在考卷上寫出了千姿百態(tài)的答案。
氣壞了的老師把丁素真叫去學校,讓她計劃我復讀的事情,但這次丁素真一句責備也沒有,她拄著拐杖和我慢慢走到宿舍樓下,反倒收走了我書包里大量的習題。
同學都在題海戰(zhàn)術(shù)里遨游時,丁素真讓我分析標準答案,從語文到地理歷史,每天只看一張,但要保質(zhì)保量,我的成績真的突飛猛進了不少。
我學起來更有勁頭,連周末都很少回家,直到有天爸爸打來電話,說丁素真病了。
“那讓她注意一下身體,我周末回去看她?!蔽乙詾椴贿^是感冒發(fā)燒的小問題,沒放在心上,回家的計劃被各種事物擱淺,直到丁素真離開的那一天。
離開這個世界。
我怎么也沒想到健步如飛的丁素真會猝不及防地讓我再也見不到,假裝沒注意過她的白發(fā)和拐杖下蹣跚的步伐、她的年邁與風燭。
第二天有二模考試,爸爸沒讓我去參加她的葬禮,我躲在寢室偷偷地哭了。
那時我依舊不知道丁素真于我是怎樣的存在,她是優(yōu)雅的、疏離的、任性驕傲卻善良的,我能很清楚地說出她的一切,但卻不知道我的難過是為她,還是為她驟然的離開。
直到臨近的周末我被爸爸叫回家收拾舊物,他們要賣掉房子接爺爺回安徽,一個月后高考結(jié)束我也回去。
丁素真消失了,這個家也即將沒有我們來過的痕跡。
幫我爸打包行李時,我無意中翻到一本鑲金邊的漂亮本子,打開,里面寫滿清秀的小篆,丁素真平日里清冷語調(diào)下掩蓋的熱烈情緒便毫無保留展露在我眼里,比如對我深切的關(guān)心、不知如何與我相處的小心翼翼;比如對爺爺?shù)睦⒕闻c愛,其實她去照顧那個男人只是敬一份善良,卻忐忑許久怕我們誤會……
日記本里的她始終像個十幾歲暗藏心事的少女,揪下我心頭朵朵苦澀的花。
我半晌才站起身,抹了抹臉上潮乎乎的一片。爸爸叫我上車送我回學校,我望著小區(qū)漸遠的一切,夏天到了,萬物的色彩濃郁斑斕,只有丁素真變成了照片上的一方黑白。
我忍住心頭澀澀的難受,發(fā)誓再也不為她悲傷,但那年高考,我還是任性地寫走題了一個答案。
那道題真的很簡單,問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一詩想表達的內(nèi)容。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關(guān)于草的生機,但我的回答是對親人的思念。
過了那么久我才終于肯承認,我很愛丁素真,我對她的思念就像離離原上草,任憑野火焚燒也燒不盡,春風吹來又蓬勃地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