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壬
杭州織女鄭芬蘭窮14年之力,收集了8000把世界各地的梭。8000把從不同時間線、空間線穿梭而來的梭,織起的是一匹匹布,更是一張帶上了時間坐標的世界文化四維地圖。
鄭芬蘭的土布館有一個很江南的名字——小巷三尋。臨街醒目的標志牌和落地的玻璃門再配上“小巷三尋”這樣古樸的名字,竟生出后現(xiàn)代的感覺,讓我遲遲不敢入內(nèi)。
直到有年輕的父母們帶著時尚的女兒推門而入,倩麗的母女依次在臨街的織機前落座。腳踩踏板,手牽絲線,梭子在左右手中來回跳躍,一條細細的絲織物慢慢開始長長——“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戶織。”我似乎隨著她們手上跳動的梭子穿越到古代;站在一旁的青年男子則拿著手機給這對母女拍照片,發(fā)社交圈——又立馬把我拉回到現(xiàn)代。
看到眼前的場景,我的時間線開始有些混亂。
“梭子,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是陌生的,但在我們江南人家,卻是生活必須!”鄭芬蘭坐在一架老式織機前,指著眼前那正在織布秀朋友圈的一家三口笑著說。
這臺老織布機是鄭芬蘭的曾外婆留下來的,傳到現(xiàn)在已有100多年的歷史。
鄭芬蘭身著一襲復(fù)古的青布長衫?!斑@是一把來自我老家的梭子。母親把它給了我,而我母親則是從她母親那里得來。舊時大戶人家母親給女兒的嫁妝是金銀細軟,傳的是財寶;但在我們鄉(xiāng)下,母親傳給女兒的陪嫁卻是梭子,傳的是技能?!边@時眼前的場景開始切換,鄭芬蘭坐在一堆擺得密密麻麻的梭子中間,她拿起一只磨得油光锃亮的梭子開始在空中示范著穿梭引線的動作。
時光回溯到30年前,鄭芬蘭還住在老家金華盤安窈川鄉(xiāng)一個名叫川二的小山村,老家的木屋沿溪而建,母親的織布機擺在臨溪的窗戶邊。
在鄭芬蘭的印象中,母親總是在她睡覺時織布,腳踩踏板和手引飛梭發(fā)出的“吱嘎吱嘎”聲響就是她最好的催眠曲。醒來時,鄭芬蘭總會看到母親從織機上取下一匹新織的土布。這時,睡眼矇眬的她就會跳下床把土布披在身上尋思著做什么款式的新衣服。
母親潛移默化影響了她??上?,在鄭芬蘭到杭州讀大學時,家鄉(xiāng)的手工土布在機械布的進攻中淪陷了,母女之間用織梭傳家的傳統(tǒng)也喪失了。如今,老家溪水依舊奔騰,但沒有了織布聲。
“所以,最終,我在做了多年的時尚童裝后,開創(chuàng)了杭州首個以土布為主要設(shè)計元素的體驗館小巷三尋,試圖用失傳的傳統(tǒng)技藝,尋找失落的兒時記憶!”鄭芬蘭指著眼前那一對外型時尚的母女說。
母親鄭小花是土布紡織技藝的傳承人,她也女承母業(yè),成了土布傳承人。在鄭芬蘭看來,織布不僅是一種勞動技能,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文明的傳承方式。跟著母親學織布的時光,母親不僅教會了她織布技能,更是教會了她做人的道理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這也是鄭芬蘭的土布體驗館想要帶給大家的感覺。
“我希望給大眾傳遞一種信息,傳統(tǒng)技藝、傳統(tǒng)文化不是老年人的專利,而是年輕人可以參與的事情。但這些傳統(tǒng)的東西畢竟是上一個時期的遺產(chǎn),和我們的生活有距離。曾外婆傳下來的織機,母親傳給我的梭,是好東西,但想要讓它們重新融入我們的生活,就必須對它加以改進。于是我改進了新的織機和新的織法?!编嵎姨m指著眼前新式的織機開始演示。
新式的織機簡潔輕便還可以折疊。鄭芬蘭坐下來后,把小織機如馬扎一般打開,擺在膝蓋上就開織,織機上有一段纖細的織物,那是一條織了一半的鞋帶。
一家人一起來織布,把織布變成了親子活動;自己織鞋帶、給親近的人親手織圍巾賦予了手工布新的情感、文化內(nèi)涵……
用這種方式,把瀕危的傳統(tǒng)手工布變成了一種時尚生活,正是鄭芬蘭最樂于看到的。
12年前,鄭芬蘭還是一個以“笨笨”為名的驢友。這一年,她與一幫驢友徒步至貴州深山中一個小村莊。
這一晚,他們在一位老奶奶家院子里扎營?!氨勘俊笔且粋€乖巧的姑娘,很快就討得老奶奶歡心。當晚老奶奶不但殺了家里的母雞給她做菜,還邀請她進屋住。晚上“笨笨”被“吱嘎吱嘎”的聲音吵醒,她睜開眼睛,看見老奶奶坐在窗戶前的織機前,腳踩踏板,手上飛梭,一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發(fā)出的光線讓眼前的一切宛如夢鏡。鄭芬蘭仿佛回到了童年老家的小木屋中,看見媽媽用織機聲和溪流水伴奏給自己唱催眠曲。
“那時,老家織土布的傳統(tǒng)斷了。但是眼前的場景一下子把我?guī)Щ匦r候。所以我向老奶奶懇求,希望能得到這把梭子?!笨墒抢夏棠滩辉敢赓u掉。她對鄭芬蘭說,梭子是祖?zhèn)鞯?,是母親給她的嫁妝。
老奶奶的話讓鄭芬蘭想起了母親曾說過的話,家里的梭子也是祖?zhèn)鞯?,是外婆給她的嫁妝。鄭芬蘭軟磨硬泡但老奶奶卻油鹽不進。鄭芬蘭開始曲線救國,給老奶奶洗衣做飯、嘮家常,整整三天后才離開。當老奶奶從懷里掏出梭子給她時,鄭芬蘭一下子哭了出來。
從此,她便到處尋找梭子與織機,試圖找回失去的記憶。后來,鄭芬蘭收藏梭子慢慢收出了名氣,不斷有人主動送梭、送織機上門。
鄭芬蘭拿起一把精致的梭子,說起這梭子背后的故事。這是一把皆織梭,是專門織絲綢的梭子。這把梭子來自一位日本友人久保順子。2009年,久保順子在杭州做了幾年絲綢生意后打算回日本,她在杭州本地報紙上打出廣告:要把她絲綢作坊里的兩臺織布機送出。但前提是此人要有織布基礎(chǔ),因為在她看來只有會織布的人才會愛惜織布機。
鄭芬蘭的朋友看到這廣告后告訴了她。鄭芬蘭立刻聯(lián)系這位日本商人,但對方不置可否,要求到鄭芬蘭的土布體驗館來看看。當這位日本商人到鄭芬蘭的土布體驗館后,不但把兩臺織布機免費送給了鄭芬蘭,還把自己母親用了多年的織絲綢的皆織梭也送給了她。
一把梭子,不僅是織布時牽引緯線的工具,更是連接不同國家、民族文化的網(wǎng)絡(luò)。鄭芬蘭持續(xù)不斷尋找失落在各地的梭子,就是一個尋找失落世界的過程。
鄭芬蘭用手指點著造型各異的梭子,就如運籌帷幄的穆桂英,沙場秋點兵。她每拿起一把梭子,總是先辨其形,再呼其名。然后說出這是什么地方的梭,用來織哪種織物,甚至能說出梭子的大概年代。從一把梭子的形狀就能看出它的出處:船形梭,中間空兩頭尖,就像水鄉(xiāng)停泊的小船,它來自江南;餃子梭,狀若包好的餃子,它來自中原……
每制作一把梭的過程,就是一次造物的經(jīng)歷。那些制梭的手藝人會有意無意地把身邊的風物融入梭子中。而制作梭子的水平,又顯示了那個時代的工藝水平。因而每一把梭子都是一塊化石,它是區(qū)域、民族的歷史見證。因此,鄭芬蘭在收集每一把梭子時,都會做好梭子的“大數(shù)據(jù)”:每一把梭子收自什么地方,采用什么材質(zhì),收自何人,用在哪種織機上,是織什么織物的……
材質(zhì)、形狀、用途、產(chǎn)地、結(jié)構(gòu)等屬性,是一把梭子的DNA密碼。而給每一把梭子記錄的過程,其實就是破譯梭子DNA密碼的過程。梭子是織布的重要工具,正是靠著梭子來回穿梭,絲線最終才被牽起,最終凝結(jié)成布。因此,破譯梭子DNA密碼其實是繪制整個織布基因圖譜的最關(guān)鍵一步。
“我身上穿的這身青布衫,其實本來是貴州苗族的便裝。小巷三尋在苗族便裝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現(xiàn)代設(shè)計,讓傳統(tǒng)手工和現(xiàn)代設(shè)計無縫對接。當其他地方的手工紡織紛紛凋零時,小巷三尋的土布體驗坊內(nèi),織布卻能成為都市家庭開展親子活動的不二之選,是因為我們在14年收集8000把梭子的基礎(chǔ)上,把傳統(tǒng)的梭子和織機改成了符合現(xiàn)代人生活的新手工?!?/p>
當被問到如何讓收集到的8000把梭子走進現(xiàn)代人生活時,鄭芬蘭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