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搶在葵花成熟之前,沙棗搶先一步豐收了。
我媽在地里干完活,經(jīng)過果實(shí)累累的沙棗林,隨手折了一大枝沙棗回家。
她薅下大把大把的果實(shí),拋撒在門前空地上。下一秒鐘,所有的雞全部到齊,吵吵鬧鬧埋頭爭搶。
我媽像雷鋒一樣欣慰地看著這幕場景,扭頭對我說:“這就是麻雀們整個(gè)冬天的口糧?!?/p>
此地的麻雀何其富足!
冬日里的每一天,它們起床后,像掀開棉被一般抖落翅膀上的雪,往最近的沙棗枝上一跳,就開始用餐了。
它扭頭向左邊啄幾口,再扭頭向右啄幾口。
吃完了腦袋附近的,挪一下小爪,繼續(xù)左右開弓吃啊吃啊。
吃半天也遇不到另一只麻雀。
因?yàn)樗械穆槿复藭r(shí)統(tǒng)統(tǒng)都頭也不抬地埋頭大吃呢。
吃飽了,該消食了,大雪中的樹林才熱鬧起來。串門的串門,打招呼的打招呼,吵架的吵架。然后大家一起沒頭沒腦地歡歌,再亂蓬蓬地驚起,呼啦啦,從一棵樹涌往另一棵樹。
我行走在沙棗林中,猜測著麻雀的樂趣。想象它小而黑的眼睛,圓滾滾的身子,平凡的外套。
我憐惜它短暫的生命,差點(diǎn)兒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短暫的。
穿行在沙棗林中,身邊果實(shí)累累,像葡萄一樣一大串一大串沉甸甸地低垂,把樹枝深深壓向地面。
何止是麻雀們的富足,也是我的富足啊。是我視覺上的富足,也是我記憶的富足。
我邊走,邊摘,邊吃。賽虎和丑丑也不知從何得知這是可以吃的好東西。它倆時(shí)不時(shí)用狗嘴咬住低低垂向地面的一大串沙棗,頭一歪,便捋下來滿滿一嘴。三嚼兩嚼,連籽吞下。
過去,我所知的沙棗只有兩種。
一種是灰白色,僅黃豆大小,但甜滋滋的。尤其頂端微微透明的黑色區(qū)域,就那一丁點(diǎn)兒部位,更是糖分的“重災(zāi)區(qū)”。輕輕劃開,便眼淚一般滲出蜜汁。這也是大家最喜歡的沙棗,最為香甜。遺憾的是太小了,除去籽核,基本上只剩一層薄皮。唇齒間剛剛觸碰到一抹濃甜,倏地就只剩一枚光核。
還有一種沙棗大了許多,顏色發(fā)紅,飽滿美麗。因個(gè)頭大,吃著稍過癮些。但口感差了許多,不太甜,味道淡。吃起來面面的,沙沙的。難怪叫沙棗。
由此可見,造物主多么公平。我從小就熟知這種公平。
然而,在此處,在水庫旁邊,我被狠狠刷新了認(rèn)知。
眼下這些沙棗完全無視天地間的公平原則——它又大又甜!真的又大又甜!
若不是吃起來仍然又面又沙,仍然是極度熟悉的沙棗特有的口感,我真懷疑它們是不是沙棗和大棗的串種……怎么會這么大,又這么香甜呢?
在北方的大陸腹地,我相信沙棗是所有孩子童年里最重要的記憶之一。我猜沒有一個(gè)小學(xué)生的作文里不曾提到過它。包括我,也包括我媽。
我媽小時(shí)候,唯一被老師表揚(yáng)過的一篇作文就是關(guān)于沙棗花的。
她寫道:“沙棗花開了,香氣傳遍了整個(gè)校園?!?/p>
半個(gè)世紀(jì)后她仍深深記得這一句。那大約是她生命之初最浪漫、最富激情的一場表達(dá)。
我也熱烈歌頌過沙棗,出于成長中無處依托的激情。
但是到了今天,少年的熱情已完全消退,我仍愿意贊美沙棗。無條件地,無止境地。
當(dāng)我獨(dú)自穿行在沙棗林中,四面八方果實(shí)累累,擁擠著,推搡著,歡呼著,如盛裝的人民群眾夾道歡迎國家元首的到來。
我一邊安撫民眾的熱情,說:“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币贿叧园〕园。缘猛6纪2幌聛?。吃得扁桃體都澀澀的。似乎不如此,便無以回報(bào)沙棗們的盛情。
吃著吃著,又有些羞愧。這可是麻雀們一整個(gè)冬天的口糧??!
但是四面一望,這壯觀的盛宴!麻雀們絕對吃不完的。就算把烏鴉們加上也吃不完啊。
我暗暗記住這里,幻想有一天能重返此處。帶著最心愛的朋友,炫耀一般地請他們見識這荒野深處的奇跡,誘導(dǎo)他們觸碰我多年之前的孤獨(dú)。
對了,還有沙棗花。
沙棗花是眼下這場奇跡的另一元素。我極度渴望,向只在春天聞過沙棗花香的人描述沙棗果實(shí),向只在秋天嘗過沙棗果實(shí)的人拼命形容沙棗花香——唯有兩者共同經(jīng)歷過,才能明白何為沙棗。
才能完整體會這塊貧瘠之地上的最大傳奇——這亞洲腹心的金枝玉葉,荒野中的荷爾蒙之樹,這片干涸大地上的催情之花。
所有開花結(jié)果的樹木都誕生于物種的進(jìn)化,唯有沙棗,誕生于天方夜譚。
誕生于金幣和銀幣之間,誕生于奇遇記和地中海的古老街道之間,誕生于一千零一夜所有的男歡女愛之間。
它慣于防備,長滿尖刺,仿佛隨時(shí)準(zhǔn)備迎接傷害。然而世上與忠貞情感相關(guān)的事物都富于攻擊性。要么玫瑰,要么沙棗。
它扎根于大地最最干涸之處,以掙扎的姿勢,異常緩慢地生長。然而哪怕用盡全力,它的每一片葉子仍狹小細(xì)碎。
小小的葉子,小小的;小小的黃花,小小的果實(shí)。沙棗樹以最小的手指,開啟最磅礴的能量。沙棗花開了!
我所經(jīng)歷的最濃烈的芳香,要么是法國香水,要么是沙棗花香。
沙棗花開了,這片荒野中所有年輕的、無依無靠的愛情,終于在大地上停止了流浪。
直到沙棗終于成熟,沙棗花香才心甘情愿地退守到果實(shí)深處。所有愛情瓜熟蒂落。
我一邊吃沙棗,一邊猜測麻雀有沒有愛情。
平凡的麻雀,卑微的鳥兒。嘰嘰喳喳一陣,一輩子就過去了。
而沙棗供養(yǎng)的另一類鳥兒——烏鴉——體態(tài)稍大,想必胃口也稍好吧。烏鴉穿著黑衣服,所以看上去有強(qiáng)烈的莊嚴(yán)感。可大家對它的印象只有聒噪與不吉利。
可是當(dāng)烏鴉起飛的時(shí)候,和世上所有鳥兒一樣,身姿有著飛翔特有的豪情。
烏鴉的愛情呢?
烏鴉成群翱翔。不遠(yuǎn)處雁陣成行。大地上的秋天隆重得如國王登基的慶典。
在隆重的秋天里,我一邊吃沙棗一邊反復(fù)思量,到底沙棗夠不夠大家過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