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華
1964年《理解媒介》出版,馬歇爾·麥克盧漢名聲大噪,風頭一時無兩。他被稱為“電子時代的代言人”,經常在電視上進行演講,并受到一些普通美國民眾的歡迎,儼然成為一位“學術明星”。在無數(shù)美國人狂熱追捧麥克盧漢思想的同時,一些學者保持了自己的理智,詹姆斯·凱瑞就是其中一位。他認為恰恰是從《理解媒介》開始,麥克盧漢的思想開始走下坡路,他認為《理解媒介》之前,麥克盧漢的思想具有相當程度的復雜性,他看待技術對社會的影響時,也保持著一定的理性批判態(tài)度。但是《理解媒介》之后,麥克盧漢完全放棄了對復雜社會現(xiàn)實的分析,徹底陷入了“技術決定論”的泥淖和對電子技術神話的幻想。
凱瑞認為,處于麥克盧漢對立面的是劉易斯·芒福德。劉易斯·芒福德是20世紀重要的城市規(guī)劃思想家和社會研究學者。他年輕有為,1938年《城市文化》的出版,更是讓他享譽世界。但在新聞傳播學領域,尤其是中國新聞傳播學界,他的思想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實際上,芒福德有很多思想與麥克盧漢的議題有重合之處,麥克盧漢經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引用芒福德的觀點,甚至可以說,芒福德有關電子技術與電子傳播的論述遠遠早于麥克盧漢,芒福德的早期思想是麥克盧漢思想的來源之一。林文剛認為:“毫無疑問,英尼斯是媒介環(huán)境學派傳統(tǒng)形成初期的楷模;然而走在他前面的還有劉易斯·芒福德?!盵1]凱瑞更是明確地寫到“麥克盧漢和英尼斯之間的承襲關系非常出名,并受到廣泛認可……但是,他的觀點還有思想上的其他先驅……芒福德就是其中的一員?!盵2]
雖說芒福德與麥克盧漢思想有重合之處,但芒福德似乎并不認同麥克盧漢的樂觀,晚年的芒福德對麥克盧漢進行了激烈的批判,但是麥克盧漢并沒有直接回應,倒是凱瑞撰文對這場看似只有一個人在場的爭論做出了總結。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人們對印刷品帶來的社會后果已經有了普遍的共識,那就是印刷品造成了政治和文化的集權。但是,印刷品之后出現(xiàn)的電子傳播技術到底加深還是顛覆了這種集權?對于這個問題,人們各執(zhí)一詞,爭論不休。在凱瑞看來,這個問題是所有媒介學者不能回避的一個問題,而考察這個問題,需要將技術與文化結合起來思考,基于此,凱瑞構建了芒福德和麥克盧漢的對話,并總結了芒福德的思想軌跡。他指出“芒福德不僅預見了麥克盧漢的觀點,而且最終,他走向了一個與麥克盧漢完全相反的方向:芒福德從早期的電子樂觀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尖酸的厄運預言者?!盵2]可以說,芒福德對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兩位巨匠都影響甚深,他早期的樂觀主義影響了麥克盧漢,而晚期思想則成為詹姆斯·凱瑞考察媒介技術的重要淵源??疾靹P瑞、麥克盧漢與芒福德之間的關系,是對媒介環(huán)境學派思想流變的梳理,也是對新聞傳播學研究歷史的一次查漏補缺。
芒福德早年稱得上是一個技術樂觀主義者。他強調電的恢復力,認為電可以幫助人類建立一個分權的自由世界。芒福德早期觀念的形成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是美國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一是彼得·克魯泡特金與帕特里克·格迪斯等學者的思想。
內戰(zhàn)之后幾十年的時間里,美國的既有的傳播結構坍塌,電(electricity)的興起讓人們重新看到了建立傳播新秩序的希望。電被描述為無階級屬性的東西,當時很多人認為,電可以改變人類的未來,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財富和權力差異的平等世界。19世紀末,機械主義衰落,有機哲學在美國興起,電被認為與有機哲學相互契合。凱瑞認為:“盡管標準的學科歷史告訴我們,是達爾文主義、德國理想主義、黑格爾哲學把有機論引入美國思想界,但是,對更多的人來說,是電鋪設了有機論進入美國人思想的寬廣橋梁?!盵2]1858年,大西洋電纜鋪設成功,人們?yōu)榇藲g欣鼓舞,更對電大唱贊歌。
電子傳播的發(fā)展導致烏托邦社會理論在世界范圍內復興。俄國地理學家彼得·克魯泡特金,蘇格蘭生物學家帕特里克·格迪斯是此種思想的代表人物,芒福德對電的早期認識就是受了這兩位學者的影響??唆斉萏亟鹫J為,應用電所造成的環(huán)境破壞遠遠小于運用蒸汽。電意味著分散,在蒸汽時代,人們需要聚集在礦藏豐富的地區(qū)生活,而電的出現(xiàn)將人們從這種環(huán)境的限制中解放了出來。同樣的,電報將人們從面對面的信息傳遞中解放出來。電允許人們以一種更加自然而傳統(tǒng)的方式生存。
格迪斯受克魯泡特金的影響,根據(jù)不同時期所依賴能源的不同,把歷史分為舊技術階段(主要利用蒸汽)和新技術階段(主要利用電)。在格迪斯的理論中,技術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他把城市看作儀式秩序和傳播的網絡,認為新傳播方式的出現(xiàn)能重新激發(fā)城市的活力。
早期的芒福德受格迪斯的影響,也把技術看成文明發(fā)展的中心。他根據(jù)不同歷史時期所依賴的能源和物質,把機器體系和機器文明劃分成了三個前后相繼,相互重疊、相互滲透的階段:始生代技術時期、古生代技術時期和新生代技術時期。在芒福德的歷史分期里,技術形態(tài)是劃分的標準。他認為:“新生代技術時期的顯著特點首先是對新能源——電力的征服”。[3]因此,電子技術以及隨電子技術出現(xiàn)的電子傳播之社會影響成為芒福德研究的重要議題。
芒福德承認電具有重構力。這種認知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首先,他認為電有創(chuàng)造非集中化生活的潛能,人們不必再為了得到能源而擁擠在某個地區(qū),有了電,能源可以被輸送到人那里,因此,人們可以零散地居住于鄉(xiāng)村和郊區(qū)。第二,電的超越空間的能力,使它有顛覆舊社會結構的潛力,阻礙新世界產生的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陳舊軀殼。芒福德認為電最大的影響是政治性的,無線電通信可以促進領導及其追隨者之間的直接交流。他寫道:“柏拉圖曾認為,一個城市的規(guī)模由能聽到一個演講者的人群數(shù)目來確定,今天,這個限制所確定的不是一個城市的規(guī)模,而是一個文明的規(guī)模。哪里有新生代的技術并使用著同一種語言,哪里就有建立親密的政治團結的可能性,而過去只有小到阿提卡那樣的城邦才有可能。”[3]第三,電可以培育出新型的工人,他指出,在新生代技術時期,工人不再是機器的配件,而會變成擁有自己思想的個體。最后,芒福德把電和田園詩的理想聯(lián)系起來,這是因為,當時芒福德認為電是一種清潔的能源,它能為人類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
在芒福德看來,電子傳播技術為無形的城市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了前提條件?!叭绻谝粋€遠方的村莊里,能像在擁擠的市中心區(qū)一樣,看到同一個電影,或者聽到同一個廣播節(jié)目,那就不需要住在那個市中心區(qū),或者為了耳聞目睹那個活動而趕到市中心去?!盵4]在芒福德那里,無形的城市與民主權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其論證就產生了這樣的內在邏輯,即電子傳播手段是有助于實現(xiàn)民主的。芒福德具有生物學的背景,從芒福德的分析中可以看到有機論的思想貫徹在他的思考之中,電被廣泛應用之初,芒福德認為電是符合有機論哲學的,電可以幫助人們打敗冷酷無情的機器,重新恢復到平衡的生活狀態(tài)。后來,麥克盧漢延用了他的這些觀點。
盡管早期的芒福德對技術抱有樂觀,但他從沒有丟失過對技術的審慎態(tài)度。凱瑞總結了芒福德樂觀中的質疑:“芒福德意識到了電子傳播的悖論——有利于思考的媒介(讀、寫、畫的媒介)會被電視和廣播削弱;更近的聯(lián)系不一定意味著更大的和平;新發(fā)明很有可能會被過度利用;輕松的娛樂可能會毀滅人類的藝術技巧?!盵2]
到了20世紀60年代,芒福德完全放棄了對電的美好幻想,而變成一個“尖酸的厄運預言者(a soured prophet of doom)”[2]。林文剛也注意到了芒福德的這個轉變,“稍后,芒福德(1967,1970)的立場略有修正,轉而拒絕接受新技術時代的現(xiàn)實,認為新技術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機器的神話’。于是,他對當時技術的批判也包括對麥克盧漢的尖銳批評,也就不足為奇了”[1]。只是,他沒有對這個轉變做過多的論述,又轉而介紹芒福德的其他思想了。凱瑞對芒福德思想的轉變做出了詳細的論述:“在他晚期的作品中,芒福德的看法可以說正好和麥克盧漢相反。他試圖系統(tǒng)打擊把人看作‘創(chuàng)造者(homo faber)’和工具制造者(toolmaker)的人類想象;消除把技術視為人類發(fā)展的中心的普遍看法;他開始強調藝術、儀式、語言的作用,把它們視為影響人類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他認為推動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重大轉變并不依賴于技術的復雜性,而是依賴于Stephen Pepper所提出的那個假設:機械主義和有機主義的抗衡?!盵2]在這個時期,《機器的神話(上):技術與人類進化》和《機器的神話(下):權力五邊形》相繼出版,芒福德的思想已經與他早期偏樂觀的態(tài)度區(qū)別開來,他仍對技術著重論述,但不再把其當作影響社會發(fā)展的中心力量。他甚至摒棄了舊技術階段和新技術階段的歷史分期法,對電子技術與電子傳播進行了徹底的批判。他認為電子技術實際上繼承了機器的神話,并沒有改變鐘表和印刷機帶來的霸權統(tǒng)治,反而強化了機器的意識形態(tài),是“古代巨型機器”的另一種存在形式?!肮糯扌蜋C器”是芒福德考察技術與人類發(fā)展間關系后發(fā)明的概念,他認為王權制度發(fā)明了機器的原型,其部件是高度分散,彼此疏遠的人類,在王權的統(tǒng)一指揮下,“古代巨型機器”能完成小型勞動集體和松散氏族群體或地域性群體無能為力的浩大任務?!肮糯扌蜋C器”代表的是一種高度的集權控制和極端剝削,它指向的是個性消滅、軍事暴力、勞動剝削。林文剛考察芒福德思想時,將之稱為“王者機器”,極為貼切。芒福德認為,古代巨型機器雖然消失了,但是新的巨型機器又在專制主義體制中重生了。芒福德把傳播手段的發(fā)展看成維持現(xiàn)代巨型機器良好運轉至關重要一環(huán),他將古代集權統(tǒng)治制度的屢次倒塌歸因于“通訊遲慢”,并認為現(xiàn)代電子傳播手段解決了這個問題:“一旦發(fā)明了電報,繼而有了電話和廣播通訊,這些局限就都消除了,長途控制就沒什么障礙。”[5]芒福德認為,電看似創(chuàng)造了一個分權的世界,但實際上,電子傳播超越空間的能力反而使控制變得更加方便集中?!八矔r傳播的到來造成了或者說鼓勵了政治權力的進一步集中?!盵6]
芒福德通過分析虛無藝術的流行,揭示了大眾傳媒所實施的文化霸權?!叭缃衩恳粋€國家,大部分人,不管有文化還是粗通文化,都受到大眾傳媒的灌輸和各類學校學院及博物館那些較為時髦的領先人物的強化教育,因而他們把這種瘋人院式的‘藝術’不僅當作對我們無意義無目的的生活(在某種意義上說確實如此)的合理表現(xiàn),而且還視為對待現(xiàn)實唯一可接受的基于經驗的方式?!盵5]電子傳播把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看作是機器,人們打著機器的旗號,消解自身存在的目的和價值,根除與機器文明不匹配的社會形態(tài)?!跋驒嗔w制無條件投降,向裝備了‘自動化的自動化’的權力體制徹底投降,現(xiàn)代人類就這樣喪失了令自身保持活力的某些精神資源。”[5]
同時,芒福德開始批判麥克盧漢?!岸缃褫喌禁溈吮R漢教授用技術手段來實現(xiàn)專制控制了,他想制造全民的文盲狀態(tài),徹底消滅全部永久性文字記錄,僅留下官方批準的計算機有用材料,并且僅允許少數(shù)人使用?!盵5]他控告麥克盧漢對威權控制的合理化,認為麥克盧漢打著文化分權和共產主義的幌子,實際上是在為威權主義控制辯護。實際上,“這種電子通訊制度非但不會提供任何自由通信條件,還小心謹慎加強篩查控制,生怕放過任何‘危險’思想,亦即不符合他們要求的非正統(tǒng)觀念和主張?!盵5]盡管芒福德也提出過類似“地球村”的概念,但是他認為麥克盧漢誤解了他的意思,并對麥克盧漢所言“地球村”提出一針見血的指控:“視覺聽覺范圍內的部落文化,亦即麥克盧漢教授所謂‘地球村’,實際上是個騙局?!盵5]他認為麥克盧漢忽略了群體的語言和文化特殊性,忽略文化差異而談全球聯(lián)絡,實際上是電子技術本身的一廂情愿。面對芒福德的諸多指控,麥克盧漢并沒有正面回應。反而是后來人凱瑞在紙堆里發(fā)現(xiàn)了二者之齟齬,并為兩位巨匠構建了一場觀點的對質。
仔細考察芒福德的思想,人們會驚人地發(fā)現(xiàn)麥克盧漢的電子技術樂觀主義深刻受到芒福德早期思想影響。已經有部分學者對麥克盧漢與芒福德的繼承關系做過一些比較。林文剛在《媒介環(huán)境學》中提到“(芒福德的)技術逆轉這一主題后來由麥克盧漢繼承下來。芒福德把這個主題推進到政治領域,麥克盧漢卻在此止步”。[1]“芒福德早期的著作(1934)就提出了技術有機論,他比麥克盧漢先行一步。”[1]凱瑞通過對比兩個人的思想,更是認為麥克盧漢對芒福德的借鑒數(shù)不勝數(shù):“芒福德強調新的傳播方式是生物能力的延伸……顯然,芒福德比麥克盧漢技術是人體的延伸先行一步(anticipated)”;“盡管芒福德認為鐘表是舊技術階段的最重要的發(fā)明,但他也論述了印刷機帶來的社會影響,后來,麥克盧漢放大并詳述了他的觀點”;“麥克盧漢把傳播形式的概念比喻為‘后視鏡’和‘一種媒介的內容是另一種媒介’,芒福德‘文化假晶(Culture Pseudomorph)’*假晶本來是一種地質學現(xiàn)象,它指巖石原來的成分被水沖出來后形成空隙,隨后的火山巖填補了這些空洞并形成新的結晶,此時,巖石的外部形狀不發(fā)生變化,其實質卻不一樣了,新形成的巖石內部結構與外表形狀并不協(xié)調,產生了一種石頭呈現(xiàn)另一種石頭形狀的情況。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在《西方的衰落》將這一現(xiàn)象引入文化研究,提出了文化假晶的概念,芒福德借用這個概念來解釋舊的社會形態(tài)對新生代技術時代文明產生的阻礙。的概念依舊比他先行一步”。[2]
當提到麥克盧漢的“重新部落化”時,一些學者慣于與“重返伊甸園”相對應,其中的宗教意味讓麥克盧漢的思想披上了神秘的面紗,其實,“重新部落化”有其學術淵源,那就是芒福德的“分權社會”,芒福德的思想又源于克魯泡特金。芒福德用區(qū)域城市反對過大的都市,用有機社區(qū)反對階級分明的現(xiàn)代城市,用小的工業(yè)單元反對巨型工業(yè)結構。他認為電力技術的興起使人們擺脫了地理資源的束縛,電子技術的發(fā)展使人們擺脫了面對面交流的局限,人們可以散居在環(huán)境優(yōu)美風景如畫的鄉(xiāng)村,而不必壅塞于城市之中,蒸汽機出現(xiàn)之前田園般的生活方式得到恢復,人們能夠以一種更加自然而不受束縛的方式生存。
芒福德一直對機器和有機性的斗爭保持興趣。有機性是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芒福德沒有對這個概念做出直接的定義,這并非因為他沒有意識到定義的重要性,而是因為有機性涵蓋的是生物體尤其是人類的整體進化過程,是一個了橫跨生物、歷史、文化的龐雜概念。芒福德強調的有機性不僅存在于人類,也存在于其他生命體,他說過,即使是“最低級的阿米巴原蟲,都是宇宙漫長進化過程中難得而珍貴的產物”[7]。當然,芒福德強調最多的還是人類的有機性,他考察了人類的肉身和精神的產生進化過程,強調了人類精神的覺醒,雖然芒福德沒有直接對人的有機性下定義,但是下面一段話或許是理解芒福德所言有機性的最好注腳:“我們每一餐飲食,都會把‘無生命的’物質分子轉化為活物質,隨著這種轉化,才有了知覺能力、認知能力、感覺能力、情感能力、理想夢想、機體反應、提議、決策、自我引導、自我塑造等等,諸如此類更豐富多彩的生命能力和活動?!盵7]
有機性強調的是人的精神、欲望和創(chuàng)造力。早期他認為電子技術具有恢復有機性的潛力?!皺C械化的第一步是與生命活動背道而馳的……這種趨勢在新生代技術階段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對于生命的研究開辟了機器發(fā)展的新途徑:人的興趣和欲望影響了新發(fā)明的開展。飛行、電話通信、照相和電影都源于對生命有機體的更科學的研究,生理學研究補充了物理學研究?!盵3]芒福德認為生物與技術的劃分是人為的,二者之間的界線并不應該那么明顯。他認為新的傳播方式是生物能力的延伸,“從1870年左右開始在技術領域內部發(fā)生了一些特別有希望的進展:即使在無機的機器體系中也可以看到有機的因素:一些最具機器特性的機械設備,如電話、留聲機、電影等,是基于我們對人的聲音、眼睛的興趣和對發(fā)聲和視覺器官的生理和解剖的了解而制造出來的。”[3]這個思想可以說是麥克盧漢“媒介是人的延伸”的前身。有學者探究麥克盧漢延伸論的思想淵源,他認為麥克盧漢和芒福德都注重技術或媒介對人的影響,他也指出麥克盧漢是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芒福德的延伸論,又以新批評的方式予以表達,從而形成其思想。但是他認為,芒福德的研究側重機器的發(fā)明發(fā)展與人的參與的關系,這是一種宏觀的研究,而麥克盧漢不考慮媒介創(chuàng)造之初的延伸現(xiàn)象,更注重媒介對人類感官的影響,是一種微觀層面的分析。[8]其實,芒福德的分析是一個從宏觀到微觀,又從微觀到宏觀的完整過程,在《技術與文明》中論述了鐘表和印刷機對人的影響時,他清楚地看到了印刷使人感覺中樞失去平衡的微觀后果:“印刷品比現(xiàn)實事件更令人印象深刻,人們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印刷文字上,他們失去了感覺和理智、想象和聲音、具體和抽象之間的平衡,而這種平衡只有15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如米開朗琪羅、達·芬奇、阿爾博蒂才能暫時達到。平衡不久就會失去,剩下的只有印刷的文字?!盵3]麥克盧漢后來有相似的論調,他沿著芒福德的路徑尋找機械主義的元兇,他也強調鐘表和印刷機革命性的影響,不過最終他認為字母表才是“西方機械主義之源”,并對之做出了詳細的分析。[9]
芒福德曾認為電子技術能幫助有機體恢復感覺平衡,在電子技術時代,攝影有助于眼睛的再培養(yǎng),電話有助于聲音的再培養(yǎng),收音機有助于耳朵的再培養(yǎng),汽車再次重現(xiàn)了某些手動和操作的功能?!暗搅诉@個階段,機器已不再是一種手段,其操作也不再僅僅是機械化的和因果性的,而是人性化的精品:機器如同其他藝術品一樣,對生命的平衡做出了貢獻?!盵3]同樣,麥克盧漢也認為電子技術能夠讓人的感覺重新恢復平衡。芒福德還意識到了新技術所帶來的感覺的融合,他認為攝影在當時再次流行,說明人們在尋找一種存在、觀看、觸摸、感覺的新快樂。這種“感覺的融合”即為麥克盧漢強調的“通感”。通感就是感知之間的交流與互換,大腦把一種感官所獲得的感知轉化為另一種知覺。
雖然,芒福德早期與麥克盧漢一樣,對電子技術抱有很大的幻想,認為電子技術有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潛力,但是后來二者的思想駛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胞溈吮R漢最終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技術決定論者,一個后工業(yè)社會的詩人,一個完全屈服于現(xiàn)代機器的恢復力的預言者,他完全放棄了對阻礙社會進步的文化假晶的思考。當麥克盧漢逐漸開始運用夸贊電氣的修辭,逐漸把電力技術視為克服工業(yè)社會壅塞和破敗的良藥時,劉易斯·芒福德逐漸轉向了相反的方向?!盵2]
凱瑞評價道:“芒福德的判斷更加復雜,平衡,有理有據(jù)。而麥克盧漢更傾向于用語言游戲,他把技術置于歷史和文化的命運與厚重感之外,剝離了技術存在的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而芒福德卻與之完全相反,他一直試圖把技術和歷史、文化結合在一起考察。”[2]凱瑞認為,《理解媒介》之前的麥克盧漢還注重對社會歷史的分析,但之后的分析脫離現(xiàn)實,造成了他對電子技術盲目的相信。而雖然芒福德晚期作品也存在一些不足,但是其對電子技術的真知灼見值得人們深入思考。凱瑞將芒福德的晚期觀點稱為“診斷現(xiàn)代歷史大致走向的探測儀”,足見他對其思想的認可。
在傳播學領域,杜威、英尼斯甚至麥克盧漢對凱瑞思想的影響已經被看到,可是芒福德在整個學界卻被遮蔽,“他依然只是被擱置在科技哲學和城市規(guī)劃的傳播學視野之外”[10],這導致他對凱瑞的巨大影響被忽視了。芒福德對凱瑞的影響可以從他對芒福德作品的研究和評價中略窺一二,凱瑞沿著芒福德的思路,對電子技術尤其是電子傳播的社會影響做了深入的探討。
凱瑞所做的工作被認為是成長于美國本土的文化研究,他研究的重點之一是技術觀,即怎樣看待技術和文化的關系。他把技術與文化看作知識舞臺上不可分的兩個演員,認為技術的本質是文化的,“技術這一最實在的物質產品,從其產生之日起就徹底是文化的產物:它所展現(xiàn)的觀點和靈感實質上是一種創(chuàng)造與表達?!盵11]凱瑞的觀點不是橫空出世的,早在凱瑞之前,芒福德就意識到了要回歸本土,考察技術的文化屬性,可以說,是芒福德而不是凱瑞開啟了美國本土的文化研究?!懊⒏5抡J為,處在這樣一個時代,美國知識分子須把目光從歐洲轉向自身,不要繼續(xù)向歐洲尋求指南,要用新眼光審視自己國家的文化,從中發(fā)現(xiàn)尚未被充分認識的強勁生命力,發(fā)現(xiàn)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光輝前途?!盵12]芒福德說過,“在人類這種自我發(fā)現(xiàn)和轉變過程中,制造和使用工具,從其狹隘意義來看,充其量也只是個輔助手段,而不是人類進化過程中最主要的推動力量。因為,技術手段,直到我們這個時代為止,始終是人類文化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從未與文化徹底脫離。而人類卻在這個文化整體中發(fā)揮著主體作用。”[7]芒福德強調技術的文化屬性,不論是早期的歷史分期觀,還是后來的去技術中心觀,他從來是把技術、文化、社會三者結合起來考察的。
芒福德還考察了儀式在人類社會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在研究技術與文化間的關系時,與英尼斯一樣,很自然地將自己的研究推入政治領域,他認為王權神授機制創(chuàng)造了“古代巨型機器”,它完成了人力的集裝,王權指導著分散而有序的人力部件完成了金字塔等浩大的工程。這個機器看不見卻一直存在,是“第一個巨型機器”[13],是后世一切機器的原型。在論述“古代巨型機器”的產生與維持時,芒福德強調“儀式”的重要性,他認為儀式有強迫性,重復的儀式其實是一種強迫制度,對人們產生精神層面的催眠,創(chuàng)造逆來順受,百般服從的人,“而沒有這種強制性,人類勞動組成的那架大機器是絕對開動不起來的”[7]。在芒福德這里,儀式被提升到了極為顯眼的位置,成為驅動古代巨型機器運行的動力源。后來,凱瑞把傳播看成一種儀式,強調了傳播儀式對人類社會發(fā)展所起的重要作用,拓展了學界對傳播活動的認識,為美國傳播研究開辟出新的領地。
此外,芒福德還考察了知識、技術與權力的關系,他認為知識與權力聯(lián)系緊密,知識的外衣是權威,知識利用自身的權威性為權力保駕護航,甚至滋生權力。他指出:“脫離了這種高級知識的加工、組織和運用,任何君王也無法安全行走,無法有效行動;恰如當今五角大樓若不征詢科學家、技術專家或‘競爭理論家’的意見,就無法決策一樣。”[7]他從源頭上批判知識與權力的勾結,直擊創(chuàng)造知識神話的起點,質疑知識所依賴的技術的權威性:“他們(五角大樓)征詢的對象范圍甚至也包括了計算機系統(tǒng),據(jù)說這種新型等級結構智能機器的可靠程度,要大大超過古代那些肉胎凡身而王權神授的君王們的智力水平(entrail-diviners)。可是,從計算機也會不斷發(fā)生計算錯誤的實情來看似乎情況也并非如此?!盵7]在芒福德看來,計算機無非是一種工具,其功能大大遜色于大腦。而且它在不合格的操作者手中會成為極危險的東西,計算機的出現(xiàn)會使統(tǒng)治變得更加隱秘且牢固,巨型機器精英集團把計算機當作監(jiān)視人們的眼睛,他們企望全社會都順服它,以此達到統(tǒng)治大眾的目的。
凱瑞與芒福德一樣,在承認電子傳播有超越空間的能力的同時,也對電子傳播帶來的潛在危害保持著足夠的清醒。他認為電子傳播有控制空間和控制龐大人口的潛在力量,會加強政治和文化的集權:“現(xiàn)代傳播確實有利于擴大社會組織的規(guī)模,使其超越單一的民族與國家,成為國與國之間,政府與政府之間的一種全球性的聯(lián)合會??梢哉f,電子傳播加深了印刷品所具有的空間傳播偏向,同時也加強了政治和文化的集權?!盵2]“無論麥克盧漢對電視效果的評價多么富有見地,傳播媒介的影響都來自一個簡單的技術事實:每一種現(xiàn)代媒介都提高了控制空間的能力。它們通過縮減人與地點之間發(fā)送信號的時間(即訊息發(fā)送與接收之間的時間差)來實現(xiàn)這一點。”[11]凱瑞與芒福德一樣,擔心技術對有機的侵蝕,認為電子傳播,尤其是電視會造成人處境的孤立與被動:“雖說電子技術蘊含著培植新的審美情趣,恢復人們鑒賞力的傾向,但它更使人的生存變得越來越孤立,人們過分依賴遠離其真實生活的機械,把機器當作藝術,信息和娛樂的源泉。計算機儲存編程上的能力,它前所未有的處理高密度大數(shù)量的信息的能力再怎么被夸大,職業(yè)領域以及數(shù)據(jù)庫中知識壟斷的情況一點兒也沒有得到改變。電視機將我們監(jiān)禁在了一個無言的,鏡像的世界中,即使它有使人們深入參與全世界人們生活的能力,但這點好處早就因其對我們的監(jiān)禁而消弭殆盡:我們只能是沉默的觀看者?!盵2]
凱瑞致力于破除電子革命的神話,他在仔細對比了麥克盧漢和芒福德媒介技術思想后得出結論:電子傳播在很大程度上是為鞏固并擴大隨印刷機而來的文化霸權和社會形態(tài)而服務的。這不只是對芒福德觀點的呼應,更是他深入考察技術與文化關系的結果。他呼吁為技術“減負”,把技術看成一種手段,不要把抵抗霸權的希望全部壓在技術身上。他明確表明政治問題不是集權對分權的問題,而是民主化的問題。[11],因此,他強調知識分子的責任,認為知識分子應肩負起把問題傳達給受眾的重大責任,教化大眾是知識分子的職責所在。芒福德同樣重視教育,他在《城市發(fā)展史》一書中設想,理想城市中市民活動的中心不是工業(yè)活動,而應該是教育。劉易斯·芒福德一直強調文化的傳承和創(chuàng)造的社會化,“無論是傳統(tǒng)還是產品都不可能只掌握在科學家、藝術家或哲學家手里,更不可能像資本主義體系下常見的那樣掌握在少數(shù)特權階層的手中?!绻覀儾荒茏寗?chuàng)造社會化,不能使生產服務于教育,那么,一個機械化的生產體系無論其效率多高,都會淪為奴性的、拜占庭式的僵化形式,唯一的調劑只有飲食和廉價的娛樂?!盵3]由此可以看出,與芒福德一樣,凱瑞重視人的作用,這也是為什么凱瑞重視教育的原因,他不止一次地提到關于教育的問題。他認為,教育歸根結底是怎樣生存的問題,教育和學習是為了讓公民占領公共生活的領地,思考是所有人的權利,而不是一部分技術或專業(yè)精英的特權。他試圖用知識分子傳道授業(yè),普及教育,教化大眾的方式恢復公民參與公共生活的權利,從而拯救民主。
對有機力量與機械力量對抗的關注是貫穿于芒福德思想始終的一條線,它串起了芒福德對待電子技術態(tài)度完全相反的兩個時期,態(tài)度轉化背后不變的是對生命有機體的關懷?!懊⒏5虏⒉环磳ΜF(xiàn)代化,也不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他更愿意相信人類有重塑未來的能力,而不是說一味地認為技術進步帶來的后果避無可避。”[6]凱瑞曾評價“芒福德的思想缺乏連貫性”[11],這是有失偏頗的。早在《技術與文明》中芒福德就說過:“節(jié)奏的問題;平衡的問題;有機平衡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的背后是人類的滿足感的問題和文化成就的問題?!盵3]芒福德警惕機器對有機性的侵蝕,他認為,當工業(yè)從機器的角度看上去變得越來越進步的時候,從人性的角度看確實越來越后退了。三十多年后,他再次指出:“人類文化的每一種表現(xiàn)形式,從禮制到語言文字,從衣裝儀容到社會組織,無不最終服務于人類有機生命重新塑造這一任務的,無不服務于人類個性表達這一使命?!盵7]他的思想一直是以人為本的,認為機器文明的一切機制都必須服從人的目的和需求。為芒福德立傳的米勒對此做出了精準的總結:“此后一生活動中他始終認為,人類變革和進步的催化劑,不是機器,不是按經濟標準劃分的階級,也不是政治派別,而是人類自身的認知水平和精神力量?!盵12]無論是凱瑞對技術的關注還是他對教育的關注,都來源于他對“人”的關注,這與芒福德思想中隱藏的主題是一致的??梢哉f,麥克盧漢延續(xù)了芒福德的部分觀點,但是凱瑞繼承了芒福德的精神。
概而言之,劉易斯·芒福德的媒介技術認知及其堅定的人文理念,在今天技術不斷更新和社會飛速發(fā)展語境下依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關注人文精神也是我們思考今日技術之變遷需要秉承的觀念,當今技術之發(fā)展遠超了芒福德的年代,人類似乎又一次陷入了對技術的狂熱崇拜。比如新聞界歷來追求客觀性,近年隨著計算機技術的進步,盲目地把客觀性訴求寄托于大數(shù)據(jù)、算法和機器人寫作身上的情況愈發(fā)明顯,這應該引起新聞人的警覺,畢竟技術進步不是人類文明的全部,機器不能詮釋人類的全部思想,新聞的本質還是其人文和社會功能。應該看到,任何一次技術更新或者新舊媒介更替其實都是一種自然常態(tài),起起伏伏,各顯神通,然而促進新聞業(yè)或傳播業(yè)長遠發(fā)展的依然是新聞質地、價值導向和社會責任,否則只能是一個沒有色彩和溫度的技術通道,同時新興技術如果哪一天來宣示它對傳統(tǒng)媒介技術的勝利或媒介地位的獲取,它必然也是對從報紙、雜志、廣播、電視到網絡所塑造的互聯(lián)互通功能、職業(yè)理想和人文責任的堅守,必然要繼續(xù)與廣闊的現(xiàn)實世界有效聯(lián)接,呼喚舒適、幸福、良性的社會聯(lián)系,在實現(xiàn)經濟利益同時完成社會服務和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