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陳牧川 嚴瑋
她在上世紀80年代寫出“你不來與我同居”這樣驚人的詩句,成為女性主義詩歌的先鋒和“劍客”,也成為污言穢語的靶心。沒想到一語成讖,她終其一生住在“獨身女人的臥室”里,卻也正如她的詩所描述的那樣,終其一生,“無邊無沿”
伊蕾走了。
2018年7月13日傍晚。北京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少見的溽熱。古琴彈奏的《陽關(guān)三疊》從尚未裝修好的新房窗口傳來,略帶感傷,一遍又一遍。彈琴的是李亞蓉——她是與伊蕾交好三十余年的閨蜜,被伊蕾親昵地叫作“咪咪”。
《陽關(guān)三疊》不是李亞蓉常彈的曲子,那天下午,她在正在裝修的新家里,工人干活,她練琴,不知怎的就選了這首。
約六七點,剛回到住處,她接到一個電話:“亞蓉姐你知道嗎!伊蕾大姐走了!”她吃驚:“怎么可能!”一看手機,許多未接來電,都是伊蕾的朋友。
悲痛的消息通過微信瞬間傳遍詩歌圈。畫家孫建平和他妻子康弘是在從天津駛向北京的高速公路上看到這一消息的:“中國著名女詩人伊蕾冰島旅游期間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币灿邢⒄f,是假新聞,家屬并沒有收到中國駐冰島大使館的通知——大家松了口氣,又燃起一線希望。
同樣的時間,太原。作家張石山看到消息時,臉上神情頓時異樣。他有點胸悶。當(dāng)年,他和伊蕾在魯迅文學(xué)院轟轟烈烈的戀情盡人皆知——愛情降臨時,他已婚有子。盡管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但如今斯人已逝,他無法做到事不關(guān)己。他試圖詢問和伊蕾關(guān)系密切的友人——給李亞蓉電話,未接。
所有人都在焦灼等待。
三小時后,與伊蕾的妹妹有來往的朋友確認了消息的真實性。李亞蓉突然回過神來:《陽關(guān)三疊》,不正是送別之曲?
伊蕾去世消息傳來的幾天內(nèi),文藝界人士的朋友圈里開始了大面積的刷屏。鐵凝、翟永明、歐陽江河、楊煉、于堅、朵漁、王家新……朋友們紛紛表達對于伊蕾在異國他鄉(xiāng)猝然離世的痛惜。
1987年初,署名伊蕾的一組長詩《獨身女人的臥室》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上。組詩的每首都以同一句作結(jié):
“你不來與我同居。”
在上世紀80年代,這句話的震懾力和沖擊力,絕不亞于幾年前詩人余秀華的“穿過大半個中國來睡你”。當(dāng)年評論家將翟永明、唐亞平和伊蕾稱為中國女性詩人“三劍客”。翟永明說,“前天與唐亞平微信交流,唐亞平說,‘想當(dāng)年,她遭受的嘲諷和辱罵比我們還多?!痪洹悴粊砼c我同居,在今天不算什么,在當(dāng)年,足以讓一個女性被誹謗、被詆毀、被口水淹沒?!?/p>
寫出這首詩時,伊蕾在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xué)院、北大作家班,距她以全國第三的成績被錄取已過去三年——1984年,“中國作協(xié)文學(xué)講習(xí)所”剛剛改名為魯迅文學(xué)院(簡稱“魯院”)。在報考的兩百多人中錄取了44位,其中有5名女性
圖/黑明
伊蕾邀請李亞蓉去過她在魯院的宿舍。李亞蓉記得推開宿舍門的剎那,嚇了一大跳:伊蕾化妝了,頭發(fā)燙了卷,穿著吊帶裙,抽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可時尚了。”再低頭看看自己,“整一個土老帽似的?!彼齻z相識是在70年代中后期的河北軍工廠:那會兒伊蕾還只是孫桂珍,二十來歲的姑娘,1969年從天津插隊到河北農(nóng)村。兩年后調(diào)到衡水滏陽河畔的2676軍工廠宣傳科,當(dāng)了第一代廣播員。后來,頂替父親上班的“工廠子弟”李亞蓉也到了宣傳科。她是第三代廣播員。
第一眼,李亞蓉就被伊蕾吸引住了:她伊蕾留著當(dāng)時流行的“柯湘頭”(京劇樣板戲《杜鵑山》中女主角的發(fā)型),一身絳黃色西裝,身材修長、打扮洋氣,在一群穿軍裝的“大兵”中,格外鶴立雞群。意外的是。伊蕾一點架子也沒有,性格親和像鄰家姐姐,得知李亞蓉愛畫畫,邊走邊問了一路:那你愛畫什么?你會不會彈吉他?……
兩人從此形影不離,按李亞蓉的說法,是她心甘l青愿成了伊蕾的“跟屁蟲”。李亞蓉后來才知道,伊蕾的衣服都是自己設(shè)計自己做的,旗袍、西裝、連衣裙,看得她目瞪口呆,覺得伊蕾簡直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每到節(jié)假日,交好的幾個姑娘全穿上伊蕾做的衣服外出。一塊拍照——不止一個朋友說,“伊蕾可愛拍照了。”
愛美,講究,寫詩.小資,這是伊蕾在軍工廠就有的“標(biāo)簽”,古板的人看不慣。喜歡她的人卻喜歡得不行。而推開魯院宿舍門的一剎那,李亞蓉還是忍不住驚呼:“伊蕾你怎么又變了!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李亞蓉的驚訝里多是欣羨和肯定。她羨慕伊蕾“不斷變化、不守舊、活得特鮮活”。敢于表露個性,又全然沒有張牙舞爪的傲慢和攻擊性:把閨蜜拉進宿舍后,伊蕾迅速開始了對李亞蓉的改造:捯飭發(fā)型。換裙子,化妝——“今晚我們要去參加舞會!”伊蕾興沖沖地宣布。
舞會就在魯院的食堂里舉行,把餐桌挪開騰出中間就成了舞廳。交誼舞是她倆的拿手好戲,說起來要追溯到軍工廠時期。軍工廠里下放了不少“文革”期間打成右派的文藝工作者,其中一名是宣傳科的黎科長一鐵道兵文工團樂隊指揮,跳交誼舞是一等一的專業(yè)水準,直到現(xiàn)在,李亞蓉也沒見過比黎科長跳舞更有范兒的人。伊蕾拉著李亞蓉去找黎科長拜師,偷偷在房間里學(xué)跳舞,姿勢、節(jié)奏、步伐,不久就上了道。之后,每到周末,她們會邀上兩位朋友到她們“獨身女人的臥室”跳舞聚會。伊蕾像是生來就會做西餐,幾個黃瓜、西紅柿。在她手里不出幾下就成了有格調(diào)的拼盤,再擺上桌布與紅酒?!拔医?jīng)常跟她說,你前世肯定是個西方人,有骨子里的浪漫和情調(diào)?!?/p>
直到有一天,她們分別被領(lǐng)導(dǎo)叫去談話——那是1981年左右,有人背地里把她們學(xué)跳舞的事告到了機關(guān)。李亞蓉還記得領(lǐng)導(dǎo)語重心長地告誡她:“你是革命干部子弟,跟著那個孫桂珍學(xué)資產(chǎn)階級那套。你對得起你爸嗎?一點政治頭腦沒有!”
70年代末、80年代初,女友們穿著伊蕾設(shè)計制作的服裝共同出游
批歸批,舞照跳。第二年,交誼舞開始在全國流行起來。一年前批評他們的領(lǐng)導(dǎo)也走下了舞池——伊蕾示意李亞蓉:“你看,比我們跳得還歡呢。”
伊蕾膽子大,不在乎權(quán)貴等級。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開始寫詩,發(fā)在河北的文學(xué)刊物上。李亞蓉愛讀,便想著把伊蕾新寫的一首詩當(dāng)作廣播稿朗誦,拿去給科長批示??崎L看到這么不倫不類的現(xiàn)代詩大為不悅,批示“不準播”。拿到批示條,伊蕾和李亞蓉笑到肚子疼一時任科長姓胡,字條落款“胡批”。
眼看所有人都跳起了交誼舞。伊蕾卻不滿足于只在室內(nèi)跳了。選了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她拉上李亞蓉和一位《邯鄲日報》的攝影記者朋友,提上錄音機,坐了五六十公里公交來到邯鄲叢臺公園,在花叢間找了片平地放音樂跳起了交誼舞,攝影師在一旁抓拍,漸漸吸引了一群人圍觀。李亞蓉陘不好意思,但伊蕾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地帶著她走步、轉(zhuǎn)圈……那時候,總是伊蕾跳男步、李亞蓉跳女步。“伊蕾特能轉(zhuǎn),”李亞蓉說。后來伊蕾寫過一首詩,就叫《我和女友咪咪跳的圓舞曲》:“用甩直的長發(fā)劃圓/用相對的紅唇劃圓/用你咪咪的眼睛劃圓/用我黑黑的眉毛劃圓/……快三??烊?我們涂掉了大地上所有的線條——/沖撞的,交錯的,遲疑的,松垮的/劃滿我們的一個又一個圓/胸脯飄成朦朧的彩云/裙子開成并蒂蓮……”
在華爾茲中旋轉(zhuǎn)的女孩們不知道的是,命運早已在暗中穿針引線。
魯院的舞會如期開始。李亞蓉意識到,“她(伊蕾)在那就是個明星?!边M魯院不久,伊蕾就因為跳舞出了名。那是剛?cè)雽W(xué)時一次非正式的聯(lián)誼,有人提議要看會跳舞的同學(xué)表演。作家班進修的學(xué)員多半已有社會經(jīng)驗與資歷,先前互相認識的學(xué)員也不少,便有人起哄:“張石山會跳!”
高大的山西漢子張石山從人群里走了出來。當(dāng)時他已是《山西文學(xué)》主編,年近不惑,沒有怯場這一說,中氣十足地回應(yīng):“有舞伴嗎?”
那一廂有人應(yīng)道:“孫桂珍會!”
這一天我中了巫術(shù)
你伸出手,我就跟了你去
跨過驚慌的燈光
我是這樣光明正大地貼近了你
藍外套一下子變成敦煌彩袖
1996年,伊蕾與寒松等人合影
你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百依百順
我已經(jīng)孤獨地站立了很久
可是我曾經(jīng)說過
我不會絕望
這一次相遇照亮了歷史的缺陷
不安定因素從此誕生
——組詩《情舞》之一《這一天我中了巫術(shù)》
1984年,伊蕾33歲,張石山37歲。初見伊蕾,張石山覺得她“文靜知性,在人群中醒目”.最后濃縮成兩個字,“楚楚”。跳完舞,兩人聊起天來。張石山在山西已有家室,一兒一女,聽說伊蕾單身,他覺得奇隆。伊蕾告訴他,當(dāng)年在軍工廠有過一段感情,已到談婚論嫁地步,最后對方查出白血病,去世了。
這段經(jīng)歷,李亞蓉曾聽伊蕾提起。她和伊蕾相識時,伊蕾衣服上還戴著黑袖章,正是剛剛失去愛人、精神接近崩潰的至暗時光,但表面看去,還是平常的樣子——在許多朋友的記憶里,伊蕾總是陽光燦爛、溫和親善,從不向人透露悲傷與痛苦。哪怕是李亞蓉也從沒見過她發(fā)脾氣。后來伊蕾告訴李亞蓉,那段時間她在軍工廠“不敢哭、也哭不出來”,只在某次出籌去蘇杭時,獨自隱匿在一片蘆葦蕩里,大哭了一場。
男友下葬時.伊蕾把自己的照片和書信放進骨灰盒里陪伴他?!拔乙呀?jīng)孤獨地站立了很久”,卻從未將就。很多年后,“兩束目光相撞成為閃電”,她終于在探戈中等到了張石山。
魯院宿舍里.李亞蓉見到了伊蕾時常提起的張石山?!按┲蟊承?、像土匪一樣”的張石山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李亞蓉嫌他不好看.伊蕾卻說:“你不了解他,他特別有才,滿腦子故事、出口成章,長篇不過周、短篇不過夜?!崩顏喨芈牭贸鰜恚晾傧矚g這個“很男子漢、高高大大”的北方爺們,盡管他滿是“山藥蛋氣質(zhì)”。
那時候,伊蕾與張石山已經(jīng)選擇在一起,在魯院這事幾乎盡人皆知。并非有意為之的公開與高調(diào),只是兩人一來二去的接觸無意問被同學(xué)撞見,一度流言蜚語、議論紛紛。流言傳到當(dāng)事人耳朵里,張石山問伊蕾:“你對大家八卦我們倆這事什么想法?”
“我沒想法?!币晾偻煤芾洹_@態(tài)度反而把張石山驚住了:“怎么會沒想法呢?我可想了?!?/p>
伊蕾接下來的一番話,讓張石山真正開始對這個女人另眼相看。伊蕾說:“如果我們沒什么,他們說了也白說;如果我們有什么,他們也不廠]說。”
張石山心想。這女人不簡單,大氣、灑脫、智慧,全在這兩句話里了。
伊蕾寫了許多許多詩。
《情舞》、《獨身女人的臥室》、《被圍困者》、《叛逆的手》、《女性年齡》、《流浪的恒星》……后來伊蕾影響力最大的作品,幾乎都是在魯院、北大作家班的1984到1988年完成的。
那些詩里,有壓抑已久噴涌而出的生命力,有自我毀滅式的張力.有掙脫圍困、投身自由的叛逆,暗流洶涌,乖張狂野。許多朋友說,伊蕾是個矛盾的人——現(xiàn)實中的伊蕾,溫和、親切,用南開大學(xué)學(xué)者羅振亞的話說,是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但其他人又說,伊蕾是少見的“詩格與人格合一”、“人如其詩”的人——用行動而不是用口號宣誓。誠實地而對人性本來的欲望與陰暗。
在親密的朋友看來,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和這段戀情不無關(guān)系。盡管在魯院、北大作家班這個相對開明的氛圍里,這對愛人不合規(guī)但順乎人性,并未受到過多非難;何況80年代的高校里,幾乎所有人都在讀尼采、薩特、弗洛伊德,討論虛無與存在的哲學(xué),討論人性和欲望……張石山回憶,當(dāng)時的北大頻頻舉辦各種討論會和沙龍,性解放、身體解放是經(jīng)常性的話題,大家自由發(fā)言,熱烈討論,說得好會贏得喝彩,說得不在理會引得場下一片噓聲。張石山愛說,每每上臺便滔滔不絕,伊蕾正相反——不愛張揚,不怎么說話,每次都是在臺下安靜地聽。
但在知識青年圈子外,在世俗世界,他們不可避免被扣上“婚外戀”的帽子。來自現(xiàn)實的責(zé)難和謾罵大多指向張石山,但從伊蕾當(dāng)時創(chuàng)作的詩作中分明能看到,這份精神的壓迫也在伊蕾心上留下烙印。
1992年伊蕾在莫斯科寓所
“我的渴望被層層包起/崇拜就是禁忌/我禁忌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無視一切/卻無力推開壓頂而來的天空”
“在客人的掌聲中我們不能接吻/瞬間叛逆將付出重大犧牲/進行曲是白天鵝最后的歌聲/等待而死或者叛逆而死/為什么我不能獲得生存”(《情舞》)……
1986年9月末,伊蕾把剛寫好的組詩《獨身女人的臥室》給張石山和班上學(xué)員們看。這組詩由14首短詩構(gòu)成,《鏡子的魔術(shù)》,《土耳其浴室》,《窗簾的秘密》,《自畫像》,《小小聚會》,《哲學(xué)討論》……每首短詩末尾,都是同一句“你不來與我同居”。
看過的人一致說好。帶著伊蕾和她的手稿,班上與《人民文學(xué)》熟絡(luò)的黃瑤同學(xué)直接去了編輯部,向當(dāng)時的副主編推薦。次年年初,《獨身女人的臥室》刊發(fā)在《人民文學(xué)》1、2月合刊號上。伊蕾的名字與莫言、王蒙、馬原、孫甘露、劉索拉一起出現(xiàn)在那一期的目錄里。新增的理論批評板塊“作家對話錄”中,葉君健和高行健在討論“現(xiàn)代派”,葉廷芳在分析“泛表現(xiàn)主義”……該期編輯部開篇語題為《更自由地扇動文學(xué)的翅膀》。
在許多詩友的回憶中,當(dāng)年《獨身女人的臥室》橫空出世,無異于在詩壇扔下一顆炸彈。
爭議之聲不僅因為那一句大膽的同居之請,也源于詩中直白赤裸的對女性身體的自我凝視,比如,“顧影自憐——/四肢很長,身材窈窕/臀部緊湊,肩膀斜削/碗狀的乳房輕輕顫動/每一塊肌肉都充滿激情……”(《獨身女人的臥室》之《土耳其浴室》)
“有人說她寫的是性體驗,是‘性而上的一種挑逗,是情欲、性欲變成的魔鬼,是愛的感覺的錯誤,也有人說這樣一種書寫又落回到男權(quán)主義窺視的一個圈套,有一種非道德主義的享樂傾向,說她是趣味低下,沒有什么美感。你想想,那個年代看到她寫女性照鏡子,把身體哪個部位都寫得清清楚楚.比起以往的觀念,走得太遠了。”羅振亞教授說。
社會上對伊蕾的種種道德抹黑,讓身為閨蜜的李亞蓉格外氣憤:“80年代好多人污蔑她,說她性壓抑、對性特渴望,都什么呀!她根本不是那樣的人。那時候她也跟我說過,挺痛苦的,但她說她不怕?!?/p>
在李亞蓉看來,伊蕾寫的不是生理沖動,而是精神上的呼喊??吹竭@首詩的第一眼李亞蓉就明白過來:“這不就是我們當(dāng)時在軍工廠的‘獨身女人的臥室嗎?”
李亞蓉所說的“獨身女人的臥室”,是2676軍工廠時期她和伊蕾的房間。那間宿舍是辦公樓里一間閑置的空房,伊蕾特意向單位領(lǐng)導(dǎo)請示拿來作兩人的宿舍。屋子是伊蕾一手布置的:中間拉了一道簾子,里邊是兩張床,外邊擺了書桌、畫架,也當(dāng)作小客廳接待朋友?!按采隙褲M了畫冊/襪子和短褲在桌子上/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地上亂開著暗淡的金黃/軟墊和靠背四面都是”。床頭的木框鏡子、鋪彩色臺布的小小餐桌、喝紅酒的聚會、李亞蓉給伊蕾畫的第一張畫像、伊蕾總愛拉上的窗簾……詩里的擺設(shè)、物件,和那間宿舍一?!獦?。
“‘你不來與我同居只是喊出了精神上的孤獨、壓抑和渴求,是在吶喊人性呀。人性的東西,不管怎樣都不是丑陋的。”李亞蓉說。
羅振亞也屬于“支持派”。他記得自己當(dāng)年看到那組詩后“受了很大的沖擊”,“感覺到她那樣的詩歌和此前的那些詩歌,完全不一樣,尤其是放在女性濤歌的維度來看?!绷_振亞梳理了一遍中國女性詩歌的歷史:從傳統(tǒng)的溫柔敦厚的女性觀支配下的書寫,到二三十年代以冰心、林徽因等為代表的女性意識的朦朧覺醒,再到70年代后期,以舒婷為代表的女性詩歌的獨立力量——
伊蕾2007年創(chuàng)作的油畫,在索羅明畫室
1995年,獨身女人的臥室——詩人伊蕾 孫建平
“但朦朧詩時期她們的進步還是有限的,她們的‘我的背后是一個群體的現(xiàn)象,是一類人的情感。但是到了80年代中期,尤其85、86年的時候,翟永明的《黑夜》組詩,特別是寫‘黑夜意識的那篇文章,標(biāo)志著中國的女性主義時刻真正地出現(xiàn)了。把這樣—種東西寫到極致的,我覺得是伊蕾,尤其是她的《獨身女人的臥室》,我感覺到她是在做一種純粹自我意識的表達。詩歌從‘詩言志發(fā)展到了‘詩言我的轉(zhuǎn)換,這是對整個傳統(tǒng)詩歌的—種裂變,是非常了不起的。
“另外,女性原來一直都是一個被書寫者,甚至一種象喻、符號,被男性書寫。而到了翟永明、唐亞平和伊蕾的時期,她們就突然從被書寫者反過來變成了書寫者,成為了書寫主體,這是藝術(shù)觀念上的革命?!?h3>7
1988年魯院、北大作家班結(jié)業(yè),伊蕾選擇回到家鄉(xiāng)天津,去《天津文學(xué)》當(dāng)詩歌編輯。
她家在海河北岸糧店后街的一個普通民居區(qū)。幾十年前,那里有七彎八繞的小巷胡同,灰色磚瓦砌成的平房,綠樹從院墻里伸出來,不遠就是李叔同故居。這是伊蕾長大的地方一如今,除了仿造的李叔同故居,舊景象無跡可尋,成片的高層住宅拔地而起。
從18歲赴河北農(nóng)村插隊算起,她已經(jīng)離開天津19年。父親從單位分得一間單身公寓,伊蕾暫住沒多久就為弟弟騰出,給他作了婚房,自己只得回去與父母同住。家里平房一共三間,一間住父母一間住大弟,只剩既是廚房又是雜物間的中廳。中廳拉個簾,前一半是廚房,后一半拾掇拾掇,成了伊蕾又一個臨時的“獨身女人的臥室”。
自那以后,伊蕾又換過許多住處,普提河橋邊、西站西大道、順義潮白河灘上太陽城……伊蕾好客,每次租了新房、收拾打理一番后,都會向朋友們發(fā)出來家做客的邀請。幾乎所有人,只要去過伊蕾的住處,都會異口同調(diào)地從描述伊蕾居所的“布爾喬亞情調(diào)”談起:墻上掛著俄羅斯風(fēng)格的掛毯,餐桌上鋪著碎花或格紋的復(fù)古桌布,擺上銅制的精致燭臺,屋內(nèi)四處點綴著鮮花,永遠拉著的窗簾,盛滿的水果,煮好的紅茶,伊蕾親手做的一桌中西式餐點……
畫家孫建平就是那時被詩人王向峰帶進了伊蕾的“沙龍”,他甚至在那兒的聚會中遇見了自己的愛人康弘——康弘是當(dāng)時伊蕾在《天津文學(xué)》的同事。孫建平熟悉民國那段文人名流交往的歷史,而伊蕾的圈子,在他看來就像是80年代版本的“太太的客廳”——他稱之為“伊蕾家的客廳”。他在悼念伊蕾的文章里懷念80年代的沙龍氛圍:
“一般是清茶,間或有清香的蔬菜和瓜果,奢侈時有咖啡、葡萄酒,酒后我常常一曲悲涼長調(diào),把大家?guī)蚰沁b遠的草原;詩人向峰書呆子似的朗誦;藝術(shù)家常工‘歇斯底里嚎叫的搖滾;還有‘羊二的吉他彈出自己的大俗大雅的歌謠;胡子莫毅只會憨笑,愛喝酒的李津和守虹不知侃啥,面紅耳赤……”
孫建平畫過一幅《如歌的行板——第二樂章》,畫里,最左的白色長裙女子輕托下顎,神情寧靜喜悅。孫建平想留下這“不會再來的記憶”。
但美好的另一邊,《獨身女人的臥室》余波再起。口誅筆伐在1990年發(fā)展到頂峰:3月31日,刊于《文藝報》、署名肖卒的一篇評論《文學(xué)的歧路——試評<更自由地扇動文學(xué)的翅膀>及其影響》,對《獨身女人的臥室》大加討伐。據(jù)伊蕾當(dāng)時的同事《詩人報》主編傅國棟回憶,文章里出現(xiàn)了諸如“街頭妓女式地向男人呼喊”、“豬狗式地滾倒在一起”、“流氓黑窩里的‘黑燈舞會”、“同時和許多男人淫亂”之類的侮辱性用詞,遠遠超出文學(xué)批評的范疇。
兩周后,伊蕾找到天津第三律師事務(wù)所,交了50塊錢,簽訂合同委托一位叫王殊的律師幫忙。王殊問:“你怕不怕?”伊蕾說:“不怕?!?/p>
很快,他們?nèi)ケ本┱颐襟w,尋求刊登消息的途徑,但全部落空。又回到天津繼續(xù)找——最后,《天津日報》刊發(fā)了一篇《女詩人伊蕾狀告文藝報》——不求事件得到解決,但她堅持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伊蕾和俄羅斯畫家聚會
事情并未到此結(jié)束。8月18日《文藝報》發(fā)表署名余懸的文章《萬萬不能做壓正扶邪之事》,之后被《文學(xué)報》等轉(zhuǎn)載,號稱旨在凈化文壇。次年5月,《文藝報》再次刊登批判文章《為何贊美策劃私奔及其他》,署名劉志洪。直接的影響體現(xiàn)在伊蕾作品的出版上: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伊蕾愛情詩集》不得不把《獨身女人的臥室》撤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詩集《女}生年齡》中也拿掉了這組詩。
后來開庭,朝陽區(qū)人民法院傳訊《文藝報》時任主編鄭伯農(nóng)。
伊蕾身邊的朋友、同事,都替她捏了把汗?!艾F(xiàn)在大家說起80年代,都肯定那一段詩歌年代。殊不知,80年代詩歌的興盛時期,是先鋒詩歌沖破各種阻力獲得的;與詩人們的抗?fàn)?、努力分不開的?!钡杂烂髟趹涯钜晾俚奈淖掷镞@樣寫道。
與伊蕾回到天津同時,張石山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太原。他與原配的離婚鬧得天翻地覆,辭去《山西文學(xué)》主編之職,但舍不下父母、兩個尚在學(xué)齡的孩子。在他的觀念里,人生最終要回到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
伊蕾不愿去太原,兩人就此各在一方,但還保持頻繁的相互看望與共同出游。好幾位天津友人回憶,1989年“野三坡”詩會,伊蕾把張石山帶到現(xiàn)場,大方地向所有人介紹;再后來,兩人在天津舉行了婚禮。
兩三年后,李亞蓉陪伊蕾到太原,見證了這段婚姻的和平結(jié)束。
愛情不顧一切,生活卻只能扎實到土地里——在哪個城市生活,向往怎樣的生活方式,是否要孩子,在這些重大卻具體的人生選擇上,兩人不能達成完全的一致。被朋友們認為“極愛小孩”的伊蕾,最終沒有自己的孩子。
那時伊蕾已經(jīng)把生活重心放在去俄羅斯經(jīng)商——1992年前后,受朋友攛掇,她辭去天津的公職,與三個朋友結(jié)伴去莫斯科“創(chuàng)業(yè)”。90年代初,正是下海潮轟轟烈烈時。但伊蕾的破釜沉舟,主要與她在天津的生活狀態(tài)相關(guān):生活空間狹小、頻頻更換住所難以安定,又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買得起—套房子;最初愛情的激烈逐漸歸于平淡,客觀上的異地、主觀上的差異,都把兩人越拉越遠;事業(yè)上也不再處于高峰期……從公共生活到私人生活,無不陷入低谷。
離開天津,來到莫斯科;離開文藝生活,選擇經(jīng)商——詩人伊蕾逐漸淡出文學(xué)界。逐漸淡出的不僅是詩人的圈子,她甚至遠離了詩歌。進入80年代,詩歌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席卷下迅速被邊緣化,失去了八十年代的光環(huán)。
1996年,伊蕾母親逝世;約兩年后,伊蕾終結(jié)俄羅斯的種種事務(wù),回到天津。俄羅斯的幾年讓她得償所愿:盡管最開始辦中俄交流報紙的想法付諸東流,但他們先是賣服裝接著賣景泰藍,以伊蕾為首,幾個合伙人帶著翻譯,分頭一家家談下了莫斯科四十多家大商場小店面,打開了莫斯科的中國景泰藍市場。
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社會治安極差,一同赴俄的朋友李寧修不停地重復(fù)“太亂了”:“俄羅斯那會兒,打劫、殺人都經(jīng)常的事。我們最開始四個人,有個來了一個月就不干了。我也只待了兩三年。身邊兩個有過合作的人都被殺了之后,實在害怕,待不下去了?!?/p>
后來,伊蕾也不再常駐莫斯科,只頻繁往返于中俄之間。景泰藍在俄羅斯意外地好賣,“定多少價就是多少”,幾個合伙人不久就實現(xiàn)了資本原始積累。她轉(zhuǎn)而把興趣投向了俄羅斯油畫,干起了藝術(shù)品收藏投資、文化交流的行當(dāng),把特卡喬夫兄弟的油畫推到國內(nèi)。詩寫得少了(伊蕾曾對李亞蓉說,沒有強烈的情感沖動,干脆不寫了),卻拿起了畫筆——不僅如此,她還“教唆”許多朋友從零開始畫畫。
伊蕾總在換新的陣地,李亞蓉說她愛折騰,鐵凝說她“想起一出是一出”——跟她頻繁更換住處一樣。在俄羅斯經(jīng)商賺錢后,她先在天津買下了自己的一棟小房子。后來又幾度搬家;2002年,她親自設(shè)計監(jiān)工建成了喀秋莎美術(shù)館,也當(dāng)作住處招待留宿朋友;2003年非典,美術(shù)館門可羅雀,她賣掉天津的房子,在北京798附近買房當(dāng)工作室;2010年左右把北京的房以三百多萬的價格賣了,在宋莊租了一個大廠房當(dāng)畫廊,托付給李寧修看管,自己拿著賣房換來的經(jīng)費開始了“十年百國”的游歷計劃,有合適的朋友便結(jié)伴遠行。
王向峰記得伊蕾在電話那頭說:“反正都快‘世界末日了,還不抓緊想做啥就去做?”伊蕾的語氣半開玩笑半嚴肅。那是在2012年之前。伊蕾已把瀑布般的長發(fā)剪短,干脆利落,比年輕時更顯英氣犀利。
伊蕾年輕時寫過一首《流浪的恒星》?!拔以诒磺糁械教幜骼?我在流浪中到處被囚”,有點一語成讖的味道。許多朋友確實覺得伊蕾居無定所、命里漂泊,而頻繁更換的住處就是她一個叉一個“獨身女人的臥室”。賣掉房子開始四處游歷,每次回天津,她住妹妹家;回北京,住宋莊的畫廊里。不管回哪里,必定邀約當(dāng)?shù)嘏笥岩娒?,參加聚會或上門拜訪永遠手持鮮花。畫廊不賺錢,三百來平米的大廠房,成了朋友們聚會的空間。“伊蕾是中心,我們這群朋友的中心?!崩顚幮拗貜?fù)了兩遍,隨即語氣變得落寞,“大家都說以后還要聚啊,但伊蕾走了,誰知道還能不能聚起來呢?!?/p>
有朋友說她骨子里孤獨,才喜歡熱鬧,卻又不停地漂泊;但李亞蓉羨慕她的自由——相比之下,李亞蓉纏身于家庭瑣事和社會事務(wù),被各種“穩(wěn)定”困住,最遺憾的就是沒能與伊蕾共同旅行一次。畢長泰是伊蕾發(fā)小畢金祥的侄子,也是《伊蕾詩選》的英文譯者之一,他記得伊蕾阿姨說過好幾次,“人生的重要意義在于體驗。”
8月2日,天津。伊蕾的追悼會很安靜。來的人拭淚,靜默。等待入場時,一身白衣的李亞蓉輕輕說:“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眼淚了,心里很平靜,好像該流的眼淚前幾周已經(jīng)流完了。伊蕾這樣走,應(yīng)該為她高興似的?!?/p>
來這里悼念的,既有文學(xué)藝術(shù)界人士,也有司機、理發(fā)師、醫(yī)生、律師……李亞蓉感嘆,伊蕾待人不論身份,不設(shè)界限,有緣相遇便傾力相助。她總覺得奇怪的是?!熬退隳切┪铱粗苡憛挼娜耍热缣?、明顯在利用她的人,她也能和人家相處得很好。她好像總能體會別人的處境和難處。”
當(dāng)年從河北來到北京,為推薦李亞蓉的作品,伊蕾在人不生地不熟的情況下獨闖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找雕塑系老師游說,也在信里鼓勵閨蜜一定要考出來。李亞蓉覺得。自己一生的命運是被伊蕾改變的?!暗液孟袷裁匆矝]為你做過,什么忙也沒為你幫上。”李亞蓉曾經(jīng)這樣對伊蕾說。
伊蕾說:“你在我精神要崩潰的時候、特孤獨悲傷的日子里陪伴了我?!?/p>
只是從此,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參考資料:《伊蕾詩選》、《中國當(dāng)代新詩史》(洪子誠、劉登翰著)等。除文中提及的受訪者外,一并感謝畢金祥、孫桂珠、王向峰、蕭沉、徐柏堅、畢長泰等人接受采訪和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