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如果電影也有星座之說，那黃渤導演的《一出好戲》大概隨他，也是處女座。

在7月的最后一天采訪黃渤時，盡管化了妝，他臉上仍有掩飾不住的疲憊。這是他當天的第11個采訪，也是最后一個。

這樣的車輪式宣傳其實從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開始。他上了很多綜藝，跑了很多路演。走遍全國，目的地只有一個：一座太平洋上的荒島。島上有他的處女作長片《一出好戲》。

這部電影講了個“荒島求生”的故事。一個即將上市的公司出海團建，途中因隕石撞擊地球引發(fā)了海嘯，所有人流落荒島100多天。原本公司中的老總、副總、保安、清潔工、財務都發(fā)生了角色調(diào)換和權(quán)力更迭。在這個小島上，唯一的分級標準是生存能力。最悲催的大概要數(shù)黃渤扮演的普通員工馬進。他欠了一身債，卻心懷一夜暴富的美夢。就在團建途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買的彩票中了6000萬大獎。最終因被困小島，彩票過期作廢，暴富夢碎。

了無人煙的小島早就是各位導演最愛的拍攝背景之一，這里可能會發(fā)生《大逃殺》，也可能有《蠅王》，就連黃渤自己都說，“這是一個有各種可能性的地方，出口有很多?！?/p>

8月10日，《一出好戲》在全國上映。截至記者發(fā)稿前，上映四天，累計票房將近5億，豆瓣評分7.4分。

這位“新導演”的首秀看起來還算順利。但在上映前，黃渤談起當導演的那3年時光：“根本沒想過‘保險這事兒，用三年時間去做一件保險的事情，不如去演戲，可以出很多作品?！彼踔炼疾辉概淖约鹤钅檬值南矂?，而是琢磨出了一部“帶有寓言底子的電影”。

像“超市”一樣的電影

浩渺宇宙，隕石飛行，撞擊地球，海嘯頻起。

這是《一出好戲》的開場。

如果此前對這部片子一無所知，會讓人產(chǎn)生錯覺：黃渤這次是拍了個災難片？

當然不是。

“如何定義這部電影？”

拿這個問題去問導演黃渤本人，他也沉思了一會兒。他形容這部電影是個“超市”，所有人在其中都能各取所需。

2014年，曾有媒體問黃渤，在拍完《尋龍訣》后打算休息多久，當時他的回答是“這次要大休”。除了裝修房子、做點音樂，還有一樣也被列為“大休行程”之一：寫劇本。

2010年，他幫朋友出一個關(guān)于“水陸兩棲巴士宣傳片”的點子，由此生發(fā)出了“沖浪鴨”的創(chuàng)意，后來一艘水陸兩棲船成了故事的起點。在看完電影《2012》的結(jié)尾，人們登上諾亞方舟時，一連串問號又在他腦中打轉(zhuǎn)：那艘船之后會怎樣？資源夠嗎？他們會去往哪里？由此，《一出好戲》雛形初現(xiàn)。

“荒島”某種意義上象征了極端環(huán)境，黃渤試圖在這里尋找出路。在一次采訪中，他說：“在流落荒島的基本處境背后，它還涉及很多關(guān)乎生死、權(quán)力、愛情等等的東西，有80多扇門?！?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16/qkimageskatxkatx201822katx20182222-2-l.jpg"/>

作為一個“年輕導演”，他很難抉擇。

準備了幾年，正式動筆開始磨劇本已是2015年。在和他合作拍攝《尋龍訣》的舒淇印象中，黃渤“停了三年”，“寫劇本時各種鬼打墻，去哪里都把自己關(guān)起來?！痹跇?gòu)思劇本時，黃渤很容易被角色“附身”。他總能做出恰如其分的表演，以至于編劇之一豆包說，黃渤講的故事遠比落在筆頭的情節(jié)要精彩。

黃渤對劇本相當謹慎。2010年前后，好友王迅就知道了黃渤想拍電影的想法，此后，他們時有溝通，光劇本，王迅就看了幾十稿。最終黃渤在眾多可能發(fā)生的荒島故事中選擇用“欲望”驅(qū)動故事：“極端條件下，當大家把社會曾經(jīng)給你的外衣脫下，那些之前生活在規(guī)矩下的我們會變成什么樣？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

把“欲望”擱到鏡頭里，可沒那么簡單。在豆瓣上，有不少人將黃渤這出好戲定義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濃縮其中的是一段“人類簡史”。

一則溫柔的寓言

一群人被海浪卷到孤島上，曾經(jīng)的社會身份不再，關(guān)系重組，生存能力成了唯一準則。王寶強飾演的司機小王憑借過人的野外生存能力，組建起一個原始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他是說了算的“王”。為了獲得足夠的食物，所有人必須要聽從他的指揮，甚至不惜為巴結(jié)他而送上美 女。

這是電影中的第一次權(quán)力更迭，被趕下王座的是于和偉扮演的公司最高領導張總。

身家6億的張總不甘人后。他在島上發(fā)現(xiàn)了半艘傾覆的輪船，里面應有盡有，足以維持燈紅酒綠的生活。他是個天生的資本家。用撲克牌充當貨幣，構(gòu)建起了島上的“資本主義社會”。

無論到哪里都是loser的馬進這時也發(fā)生了內(nèi)心轉(zhuǎn)變?；翌^土臉的黃渤帶著張藝興扮演的遠房表弟小興自立門戶。最開始支持他的是一張中了6000萬的彩票。他期待能逃離小島，但最終夢碎。兩頭不討好的境遇下，只能構(gòu)建一個自己的理想社會。在這個社會里，大家不為食物、撲克牌而爭斗，重歸文明，而他和表弟也能獲得另一種體面的社會身份。

人類歷史發(fā)展脈絡在電影中顯而易見，甚至還有資本家超發(fā)貨幣、通貨膨脹等現(xiàn)實問題的反射。也正因如此，黃渤在創(chuàng)作階段就意識到“片中涉及的經(jīng)濟、哲學、社會學的東西，并不是單純劇作技巧就足夠了”。在某次點映對話環(huán)節(jié)，黃渤坦言：“人必須要有三米高，才能表達得出兩米甚至一米的東西?！?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16/qkimageskatxkatx201822katx20182222-4-l.jpg"/>

也許是唯恐自己沒把想說的說明白，為了讓大家一眼就看清其中的更迭演變，黃渤在電影中安排了大段對白，儼然把電影當成一場演說。即便脫離畫面情節(jié)，觀眾也能靠“聽”咀嚼這則寓言。這也成為電影上映后常被詬病的一點。有觀眾認為，“道理是要用電影潤物細無聲地表現(xiàn)出來的，而非扯著大旗說教。”

黃渤曾說，這部電影基于現(xiàn)實，卻又超乎現(xiàn)實。

跟其他荒島求生題材相比，黃渤并未強化人身上的獸性。在權(quán)力爭斗更迭中，沒有死傷，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有人曾問他，如果一定要死人，電影里誰會最先領便當，黃渤當時的選擇是王迅扮演的辦公室主任老潘。

他其實不愿讓人“領盒飯”，因為“也許死人能將劇作更往現(xiàn)實的方面推，后續(xù)也要用現(xiàn)實主義的情感和發(fā)展來鋪墊鋪排。但可能不太符合這部電影的調(diào)性。另外，我還真不喜歡拿著刀、抹著脖子，在觀眾面前比劃比劃，完了以后還帶著血大家撕一遍。我覺得似夢非夢、看完以后還能琢磨琢磨的，才是我想要的”。

這個說法跟于和偉的想法有點類似。

“當你流落荒島，你更像劇中哪個人物？”

當被問到這一問題時，于和偉幾乎沒有猶豫就回答：“我覺得我還是會最像張總，因為我就是個不甘心平庸的人”。他覺得，如果每個人都在觀影后能問自己這個問題，那這部電影就是有意義的。

處女座的處女作

如果電影也有星座之說，那黃渤導演的《一出好戲》大概隨他，也是處女座。

劇本琢磨了3年，就連找取景地都“選了半個地球”。在走遍澳大利亞、東南亞、海南、千島湖和泰國等地后，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北太平洋上的屋久島，這里是宮崎駿電影《幽靈公主》的取景地。

到達屋久島時，黃渤一行人開著船沿著海岸線轉(zhuǎn)了一圈，透過望遠鏡打量這座島的每一處面貌，他覺得：“這是老天爺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想象中的一切這里都有，而且美得超乎想象?！?/p>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老天爺在這個擁抱里掖了把刀子?！?/p>

屋久島是日本最早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的自然景觀。為了保護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每次上山的人數(shù)不能超過10個，三腳架、軌道都不能用。一開始黃渤還設想可以通過手持鏡頭從搖晃變平穩(wěn)來表現(xiàn)情節(jié)的推進發(fā)展，嘗試過才發(fā)現(xiàn)，那樣的試驗顯得相當突兀。

對黃渤來說，拍攝全程都在“看天臉色”。這個小島一年會下400多場雨，就在他們登島的65天里，有58天都是雨天。王迅說：“島上東南西北的天氣預報都不一樣”。遇上要拍雨戲，他不得不穿很厚的防水服，把褲管袖管扎得緊緊的。沒一會兒，出太陽，感覺像在蒸桑拿。黃渤的遭遇更悲慘。登島第一天，他為了再次確認取景地，在雨里待了10個小時，泡壞了一臺手機。

在拍第12場戲時，雨遲遲不來。黃渤被迫只能靠拋硬幣來決定是否改拍其他戲份。有時他甚至不得不因為天氣原因臨時修改劇本。

黃渤很少表現(xiàn)出焦慮。別人著急時，他總寬慰：“肯定一會兒就過去了，放心，聽我的。”他瞞不住多年好友王迅，“每次他在現(xiàn)場發(fā)愣，那就一定是在著急。”

演員拍戲堪稱健身。王迅告訴本刊記者，演員休息的地方與拍攝地落差有80到100米。每天光是沿著人工搭建的梯子爬上爬下就相當費勁。舒淇說，女演員們干脆都不喝水了，“因為上廁所就得先爬半小時山”。演員中最年長的李又麟索性連飯都不吃了，每次放飯就請隨行的翻譯吃完給他帶一點兒。他還記得剛到現(xiàn)場第一天，“一看那景，頭都暈了”。在島上的兩個月時間里，黃渤瘦了10斤，褲子松了兩個腰帶扣。

島上的日子乏善可陳。每一寸時光都被拍戲、曬太陽、看表、爬山占得滿滿當當。于和偉說，演員在島上的感受跟電影中的體驗很相似。大家出不去，也沒什么可干的，最尋常的消遣就是逛超市，“一天去七八趟超市，卻不知道買什 么?！?/p>

海水退潮時，岸邊會露出天然溫泉。于和偉、王迅和王寶強三個人曾在那兒一絲不掛地泡溫泉。后來他們?nèi)撕忘S渤還湊了個“好戲4U”組合。有人問他，這個組合比其他組合強在哪兒？于和偉覺得，曾一起裸體泡過溫泉，那就已經(jīng)不一般了。正如舒淇所說，封閉拍戲的短短數(shù)月，大家就像“相處了四五年的老友”。

舒淇印象中，黃渤的日常是“一天要拍十六七個小時，真正的睡眠時間可能只有兩小時”。

第一次跟黃渤合作的于和偉尤其能感覺到處女座的較真勁兒。

在劇組，大家有個習慣，只要黃渤認為某條戲過了，副導演就會在對講機中通告全場，所有演員隨后集體鼓掌。有一回黃渤拍到第30條，嘴里嘀咕著“好好好，過”。副導演緊接著播報?！暗鹊?，先別鼓掌”，黃渤馬上打斷。于和偉記得當時他的眼睛還粘在監(jiān)視器上。于和偉問：“行嗎，導演？”黃渤馬上招呼人親自過來看，緊張的反倒是他自己。聽到演員說“挺好的”，他才能放下心來?！皩а菔翘幣?，又是頭一回當導演，標準就已經(jīng)非常高。他會非常謹慎地審視每一場戲、每個鏡頭?！庇诤蛡フf道。

王迅認為，“黃渤這方面是學管虎，在現(xiàn)場所有的鏡頭都要拍到?！秉S渤并不否認：“年輕導演該犯的錯誤，我也是一個沒落地全都犯了一遍。素材量確實拍得比較多，還是希望給自己在剪輯臺上留的創(chuàng)作余地能大一些?！?h3>“你對得起誰啊”

在首映之前，王迅都“不敢看”成片，因為“聽說導演把我戲份剪了很多，很怕很多東西沒在電影里呈現(xiàn)”。于和偉也頗帶些憤憤不平。在曝光花絮中，有一場他和王寶強落水的戲，十足驚險，演員拍得喊救命，結(jié)果黃渤還是剪得一點不剩。

于和偉曾打趣黃渤：“你對得起誰?。∥疫@么賣力氣，結(jié)果全剪了?！彼€時不時開玩笑提醒這位“年輕導演”：“保持一個人物的完整性很重要?！毕騺砟X子靈光、金句頻出的黃渤回道：“我覺得保持一個人物的存在感更重要。”

盡管黃渤下手狠，但想說的東西實在太多，初剪版本還是長達4小時?？催^初剪版的管虎耿直地說：“本來對片子沒抱太大希望，因為我當時覺得故事有點散。”

從去年7月到今年7、8月份，黃渤花了整整一年時間做后期剪輯，“王寶強拍完了這部片才去拍的《唐人街探案2》?，F(xiàn)在那部電影已成過去時了，而我的電影剛完成后期?！秉S渤在接受采訪時這樣說，臉上帶著憨笑。

后來片子被縮減成了134分鐘。即便如此，市場對黃渤的處女作看起來反響并不熱烈。在上映之前，風頭幾乎全被同天上映的電影版《愛情公寓》占盡。

如同演員們在島上時常倒戈，線下觀眾也忙著站隊。一邊是打情懷牌的《愛情公寓》，一邊是題材并不新鮮的《一出好戲》。單從預售數(shù)據(jù)上來看，就讓不少人為黃渤捏了把汗?！稅矍楣ⅰ奉A售票房超7000萬，而《一出好戲》則只有數(shù)百萬，更有媒體預測“恐怕要涼涼”。

8月10日，兩部電影上映。蹊蹺的是，《愛情公寓》將首映時間定為下午2點。這被認為是行業(yè)內(nèi)的一波“騷操作”，這樣能盡可能幫影片在第一天打贏首映票房之戰(zhàn)。這個方法的確奏效了。

上映首日，無論是排片率還是上座率，《愛情公寓》都略勝一籌，更是以3億首日票房超過《一出好戲》一倍。但買票進場的觀眾很快發(fā)現(xiàn)打開《愛情公寓》的大門，里頭居然是個盜墓故事，網(wǎng)友甚至因為它而創(chuàng)造了中國電影的另一全新類型：詐騙片?！稅矍楣ⅰ返亩拱暝u分當天就落到了2.4分，而《一出好戲》則高達7.4，大多數(shù)觀眾為這部電影打了4星。

因為口碑反噬，風向變得很快。第二天，《一出好戲》的單日票房就反超了《愛情公寓》。

在豆瓣評論中，很多人其實并非沒看到黃渤處女作中存在的問題。觀眾“迷寶”在影片開場30分鐘后斷定：“這絕對是黃渤親自導演的片子，因為它并不是那種很圓潤的東西，是很個人化的，有許多讓人相信是他才會有的糾結(jié)在里面?！彼堰@種糾結(jié)形容為“事先想得很好，但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沒想好”的糙勁兒。更多人則覺得，黃渤想說的在短短兩小時里壓根說不夠，倒不如做些減法，剔去枝椏，撿一樣說明白就足夠了。

黃渤自己非常清楚遺憾所在。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他表示：“拍這個電影更多是一個試驗的過程，不是實施的過程。能嘗試不同變化，能走彎路，這其實是拍電影最High的部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