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一
元稹的《鶯鶯傳》里,張生游歷到蒲州,借住在普救寺,遇見崔鶯鶯,垂涎她的美貌,展開沒皮沒臉的追求。紅娘要他明媒正娶,張生說:“數(shù)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shù)月間,索我于枯魚之肆矣?!?/p>
他的意思是他急火攻心,等不得。崔鶯鶯倒也接受了,兩人密約偷期于西廂。崔鶯鶯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如是數(shù)月之后,似乎得有個結(jié)果。
在以這段故事為底本改編成的戲劇《西廂記》里,崔鶯鶯的母親鄭氏像眼下的丈母娘要求女婿買房一樣,要張生金榜題名,才肯把女兒嫁給他;但在《鶯鶯傳》里,鄭氏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是張生自己要去長安趕考,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給出這樣的理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p>
意思是,像崔鶯鶯這樣的美人,不是禍害別人,就是禍害自己。他還用褒姒做例子,說這樣的妖孽他接不住,寧可忍住自己的感情。
他說得頭頭是道,但接不住你別去撩啊,當(dāng)年紅娘要你娶鶯鶯時,你回答的可不是這個版本。更滑稽的是,作者還說,很多人稱贊張生是“善補過者”,敢情他這始亂終棄還成美德了。
二
相形之下,同樣是寫離別,宋朝詞人辛棄疾筆下就深情得多。他有一首《念奴嬌·書東流村壁》,寫的也是年輕時的愛與離別: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jié)。刬地東風(fēng)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yīng)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
據(jù)說這首詞寫于1178年春天,他赴江西上任,途經(jīng)池州東流,想起當(dāng)年曾在這里愛過一個女子。春天還在,人已不再,只留去了又來的燕子,能為那段愛情作證。
少年時讀這首詞,對著“此地曾輕別”五個字發(fā)了好一會兒愣,雖然也有版本寫作“此地曾經(jīng)別”,但我堅信,當(dāng)年辛棄疾寫的就是“輕別”。
年輕人總把離別看得太“輕”,以為就是一轉(zhuǎn)身,誰都可以沒有誰——等等,難道不是這樣嗎?人到中年的辛棄疾,即便這樣長吁短嘆,若人生重來一次,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她。
在當(dāng)年,相對于面前的她,更重要的,是通向遠(yuǎn)方的路。辛棄疾也好,原型為元稹本人的張生也罷,他們都不是賈寶玉,得一份愛情,就可以安身立命。他們的夢想在遠(yuǎn)方,要建功立業(yè),要為世人矚目。遇到崔鶯鶯或是那無名女子時,他們都剛剛上路,這段愛情,不過是一個驛站,是他們必然要舍下的途中經(jīng)歷。
要等到中年,征伐已了,遠(yuǎn)方的邊界已經(jīng)被測量,你知道自己不過如此。衰弱感不動聲色地侵染過來,那些曾經(jīng)被你輕易拋灑的愛,突然如珍似寶。舊日太遠(yuǎn),此為燈塔或是路標(biāo),你要借助它,重返年輕時代。
于是你忘記發(fā)過的狠,忘掉曾經(jīng)冷酷如鐵的自己。你對自己說,你年輕過,愛過,更重要的是,你被人愛過。你用當(dāng)年愛你的那個人的眼睛看著自己,想象她驚訝、疼惜你的蒼老——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yīng)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
這樣一種回望,說到底不過是一種自憐,與那個人無關(guān)。
三
當(dāng)然也有相識于微時,最后花好月圓終成眷屬的愛,比如紅拂和李靖。可是紅拂之所以成為難得的例外,就在于她從一開始憑持的就不是所謂的愛情。
那時李靖還是一個剛上路的年輕人,去拜訪當(dāng)朝權(quán)臣楊素,希望獲得他的賞識。楊素倒沒怎么樣,有個手執(zhí)紅拂的侍妾送李靖出來時,跟他要了地址。當(dāng)晚,女子登門,要跟他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愿托喬木,故來奔耳?!崩罹讣蓱剹钏?,紅拂不屑地說:“彼尸居余氣,不足畏也?!?/p>
你看,紅拂之于李靖,更多的是一個預(yù)言家,先眾人一步認(rèn)出了他。對于野心勃勃的男人,她的巨眼,比愛情重要。她是他的知己,他的推手,他的強心針,他漫漫征途上的小伙伴。
他們一起遠(yuǎn)走高飛,投宿于靈石客棧。清晨紅拂站在床前梳頭,一個留著大胡子的陌生男子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紅拂制止李靖按捺不住的怒火,梳好頭,問大胡子男人姓什么。對方回答姓張,立即被紅拂認(rèn)了哥哥。
她就這么搞定虬髯客,把他變成李靖的人脈,后來還給了李靖大筆贊助。可以想象,紅拂的主動、機智,尤其是在復(fù)雜處境里淬煉出來的那種沉著,在李靖征伐的路上,能夠幫他更多。他人生里的壯懷激烈都與她有關(guān),她已成為他人生的見證,甚至他的一部分人生,讓他怎能離開她?
對于這些想改變自身命運的男人,一起做事成就的愛情,比起被荷爾蒙催化的愛情,要更深刻一點。他們不只是以樹的形象站在一起,在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已然根須相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