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丁云
蘇州什么樣兒?除了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聽到的又是什么?除了方言、評彈、昆曲,聲音世界里的蘇州哪般模樣?
城市的魅力,不僅在摩天大樓、產(chǎn)業(yè)園區(qū)和現(xiàn)代化設施,還有它讓人從心底感受到的溫暖。
盲聾學校搬到了城西的木瀆鎮(zhèn),附近有天平山和壽桃湖,依山傍水。
清晨五點,從宿舍里就可以聽到各種鳥叫,但只有麻雀等少數(shù)幾種孩子們可以辨別得來。起床就從自然中醒來。
從老城區(qū)的柴園搬到新校區(qū),學校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好很多,為作紀念,新校區(qū)建了小柴園,為了安全,在有竹林或水池的地方,盲童們不能進入。
對于醋庫巷里老校區(qū),孩子們有自己的記憶。附近有菜場,有面館,還有香味兒撲鼻的面包店。
老校區(qū)與新校區(qū)的聲音完全不一樣。柴園里,樹木、竹子多,“招來的鳥兒的種類也多很多,雖然我分不出來?!崩闲=ㄖ绢^居多,新校多是鋼筋水泥,輔以鋼管塑料等材料作把手。
在學校,孩子們有時以腳步聲、氣味等給老師貼上記號。比如班主任倪老師大部分時候穿平底鞋,腳步不明顯,孩子們以她身上特別的精油味道作辨別。大多數(shù)時候,孩子們通過老師的聲音辨別。
孩子們辨別的聲音很有趣,比如這車子的動力是電動的,還是燃油的,這是一輛什么種類的車,或這輛車到底有多破。
蘇州的每個場景,都有它獨特的聲音和感受
到底是少年,他們平時也是酷酷的,用手機APP聽小說、評書、脫口秀、音樂,視覺方面的原因令他們反倒更關(guān)注內(nèi)容本身,音樂是不是好聽、動聽。當然,歌聲帶點沙啞的周杰倫是知道的,連汪蘇瀧這種也了解,“聲音有點特點,一聽就知道是小鮮肉”。
孩子們根據(jù)聲音來判斷一些特征,比如年紀、體型、相貌。“胖子的發(fā)聲都很悶,有些喘,說話語速也慢?!薄靶」返哪_步聲很急促,喜歡亂跑,聲音尖銳、響亮,很容易認為它們很兇狠?!痹谠u價班主任倪老師的聲音時,這些孩子又顯出乖巧聰慧,“倪老師聲音聽不出年紀的,永遠保持著一種童真。”
自然界的聲音里,盲童們喜歡聽流水聲。水的聲音富有變化,有時候很吵,有時候很安靜。大部分流水聲緩緩地,聽起來很舒心?;蜃咴诼飞?,坐在車里時,常常聽到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風小的時候,自然的沙沙聲聽起來也很安心。
盲人最靈敏的其實是觸覺,繼而靠聲音和嗅覺辨別。孩子們并不適合去動物園,因為他們的嗅覺靈敏,反而更喜歡去游樂場,尤其玩瘋狂的過山車,或體驗4D電影,那種上下顛倒,耳邊風聲呼嘯的真實感受,他們更喜歡。
城東貴都花園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內(nèi), 50多歲的殷瑞利和25歲的王春春在那兒工作。
殷瑞利是蘭州人, 2012年到蘇州,現(xiàn)在的日常生活基本兩點一線,按摩店—宿舍?;厮奚岬穆凡贿h,按摩師們結(jié)伴走十幾分鐘。從小看不見的盲人,往往耳朵靈敏度高,如果沒有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車輛,拿著盲棍是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的。殷瑞利30多歲時因病致盲,無法做到這一點。她需要靠從前的經(jīng)驗,在腦中形成具體的模型后行走。
對她而言,逛蘇州園林很難聽出風景。如果有人講解,可以在腦中幻化一下場景,觸摸反而更形象,空氣、溫度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寺廟里有撲面而來的寧靜、安寧。
按摩店從師惠坊搬到貴都花園后,再回到以前在師惠坊常走的路,她能感覺到吃日本料理的地方?jīng)]有以前熱鬧了?!澳菚r吃飯時要避讓的車輛很多,現(xiàn)在感覺人少很多。”
閑暇時,殷瑞利也用手機語音軟件快速地播放小說,同步鍛煉大腦。她完美適應了蘇州的生活,空氣好,氧氣足,濕度大,走一小時不覺得累,再回蘭州,她會缺氧頭痛。幾個蘇州人聊天聊一個小時以上,她聽了就直犯暈,尤其聊高興了,聲音也高了,這時就沒有蘇州人講話柔柔和和的印象了,“看來每個地方的人聊高興了都不定原先那樣兒了。”
而王春春就是殷瑞利口里,能靠著盲棍完全自如自己走回宿舍的人。他是河南安陽人,2014年來蘇州做按摩師。他出生時就看不見。
他們宿舍在東港二村。一大早,被大叔大媽接送孩子時熱鬧的聊天聲喚醒,一天就開始了。原本住貴都花園時,周圍較清靜,能聽到附近學校做廣播體操的喇叭聲,每到周一學校早會、頒獎,聲音雖然聽著有點遠,但很清楚。
盲人辨別物體多數(shù)靠回聲,有反饋才有印象。封閉空間,反饋及時,他們很少撞墻,但空間太空曠,沒有了反饋,一不注意就易撞到障礙物。晚上也很少撞到,因為特別安靜時,聲音的反饋聽得很清晰。
反饋聲是每個人根據(jù)自己的感受給予的標簽,一個人就是一種感覺。同伴之間對彼此的聲音很熟悉,通過腳步聲辨人,就是他們根據(jù)感覺貼的標簽?,F(xiàn)在小區(qū)的樓房建造得都很標準化,單元樓的門很相像,用盲杖敲,記住自己所住單元門的反饋聲,以此找到回家的路。如果所住位置顯著、個別,對他們來說更輕而易舉。
人們說話時,春春很擅長于把每個人的聲音記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搞錯。有特點的他聽一回,普通、大眾的聲音也只需兩三遍。盲人記憶力普遍很好,一個手機號碼聽一兩遍就能記下來。打電話時,音筒放到耳邊也一聽就知道是誰,完全不需要來電顯示。
即便春春的聽力非常不錯,但據(jù)他說,比起厲害的還是差了點兒。耳力最厲害,能聽完曲子就把譜記下來。他們班7個人里有2個有這樣的天賦。
即便是寂靜無聲,每個人依舊可以通過濕度、溫度,感覺不一樣的蘇州
春春能自己坐火車,他說,這其實只是經(jīng)驗問題。克服了恐懼心理,坐車其實是件挺簡單的事。通過無障礙電梯或綠色通道,在地鐵站找到客服中心,打個招呼,工作人員就會陪著他一起走,把他安置在一節(jié)車廂的某個座位上,聯(lián)系好下一棒。到站后,接棒的工作人員把他接下車?,F(xiàn)在,地鐵直通火車站內(nèi)部,地鐵工作人員再把他交到火車站工作人員手里。就這樣,一個一個接力,直到到達目的地。對盲人而言,這樣的出行反倒安全、方便,心理上也輕松,不用擔心坐過站。
聲音世界里的蘇州,竟也是這樣時緩時急,抑揚頓挫
“這都是建立在別人幫助的前提下?!贝捍赫f,其實一個盲人出去有很多困難,哪怕聽力再好。除非擔子大,對各種聲音的敏感度達到一定程度,特別厲害的,還能自己拿著盲杖到處走。對盲人而言,城市出行的最大障礙是外面車多,一個人常常需要很大的勇氣去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
大多數(shù)盲人喜歡安靜的環(huán)境,害怕嘈雜,確切地說,是喜歡在對聲音有掌控的地方?!拔覍@個世界失去了控制,什么都聽不到了,就沒辦法確定自己在什么情況下?!辈痪们埃捍喝ノ魈镣?,進了酒吧。音樂聲一響,他什么都聽不清,失去了控制也就隨時可能撞到東西,一下子手足無措,慌亂地跑出了酒吧。
在蘇州,春春去過平江路、拙政園、西園寺、觀前街等等。觀前街去過好幾回,但他記不住,倒是平江路記住了?!澳莾河兴鶎W校,是從那里進去的。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像以前的路,有回到從前的感覺。旁邊有好多店鋪,跟商場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是很錯亂的感覺。有河、有垂柳、有橋。記憶最深的是賣的雞腳、豬蹄,還都挺好吃,”他順帶買了一把扇子,“蘇州不是扇子出名嗎?”
對春春他們來說,平江路是行人的說笑聲和拍照聲,路上偶爾聽到外國人的聲音。他其實沒有聽出水聲,是一同去的人告訴他的。路上還有唱戲的聲音,“曲調(diào)比較怪,聽不懂,我問過好多人,很多蘇州的年輕人也聽不懂?!?/p>
拙政園是在初春去的,稍微有點冷,沒有鳥聲,如果有,也被游客聲、導游的喇叭聲蓋過了。春春對拙政園的大石頭的印象特別深,好大一塊,很光滑,上面有很多孔,造型特別奇怪,手感非金非玉。但小路拐來拐去,高低不平,旁邊有很大很粗的竹子。
春春計劃下一步去周莊、同里等古鎮(zhèn),“不管好不好玩,先游一遍,在蘇州待了這么幾年,沒去,說出去還是不太好?!苯又偃ヒ恍┥鷳B(tài)公園,有花有草有樹的地方,然后還想去靈巖山,“又能爬山,又能去寺廟?!?/p>
他喜歡出去跑。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他覺得不能受困于一個地方終老,要去感受。
他喜歡蘇州。最直觀的適應來自于氣候,那種滋潤感。其次是人,年輕人大多溫文爾雅,老年人大多比較熱心?!霸谶@邊生活這么多年,沒有讓我不高興的地方?!?/p>
相比于一般盲人,春春算出門多的,倚靠志愿者的幫助和便利的交通設施。
自發(fā)的公益組織有帶頭人,一邊聯(lián)系盲人,一邊聯(lián)絡好志愿者,商定好時間、地點,一對一幫扶,就帶著他們出門旅游了。沿途也很大程度上依靠志愿者的講解,再觸摸實物感受。這群志愿者中,年齡最小的讀高中,最大的已過六十退休年齡。
即便看不到,聲音、觸感世界里的蘇州,依舊吸引人
城市交通發(fā)達,也給殘障人士帶來了最直接的生活便利,地鐵遠比公交方便得多。
春春很開朗,愿意表達?!坝绕湮覀冞@個群體,有什么需要你要開口說,你什么都不說,人家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幫助,讓別人揣測你的心理,這是不對的?!睂τ诙斈棵鞯娜藖碚f,又何嘗不是呢?
家住金閶新城寶祥苑的蘇劍坤真是老蘇州了。
他出生的地方在“山東浜”,這個地方真沒聽過,位置在現(xiàn)在的小日暉橋附近,要跨過淮陽河。望文生義,山東浜里住的都是山東人,當年逃難到蘇州,聚起了一個貧民窟。1943年蘇劍坤出生在那里,他的祖上就是山東人。因為貧窮,他出生后眼疾沒有得到及時醫(yī)治,視力非常弱。
小時候,山東浜里能聽到各種叫賣聲,爆炒米、小餛飩、糖粥、腌金花菜馬蘭頭,還有剃頭匠的吆喝聲。他們到河邊聽著聲音捉蟋蟀,他眼睛不靈,手腳也不利落,但能聽到河里咯吱咯吱的搖船聲,為了避免碰撞,船上的人常會相互間提前吆喝,甚至家門口小河安安靜靜的流水聲都能聽清。而今,城市的聲音蓋過了自然的聲音,比如發(fā)動機聲。
在收音機和電視機普及之前,蘇州市有一種公共設備,叫有線廣播。大躍進時代,家家會被免費安裝上這樣一個大喇叭,聽新聞,聽戲曲,聽天氣預報。因此,蘇劍坤的聲音世界里,被戲曲音樂占據(jù)了大部分,越劇、滬劇、京劇,各種地方戲曲他統(tǒng)統(tǒng)喜歡。恰好有個鄰居做蘇州民族樂器廠外發(fā)的笛子加工,又會拉京胡,七八歲時,蘇劍坤就學會了拉二胡。
1964年高中畢業(yè),因為近視非常嚴重,蘇劍坤沒能報考大學,到街道民辦企業(yè)延安制藥廠做了會計。運動時,原來的金閶區(qū)叫延安區(qū)。制藥廠的聲音就是轟鳴的機器聲。1967-1978年蘇劍坤到射陽下鄉(xiāng),加入當?shù)氐墓缥墓F、縣文工團。農(nóng)村很寧靜,射陽河水碧青碧青。可回到蘇州后,叫賣聲逐漸消失了。延安、東風、紅旗三個區(qū)的藥廠合并為第三制藥廠。他回到廠里上班。
1989年,他在三元二村分配到了房子,門口連路都還是沙子路,一旁是農(nóng)田,兩室半一廳的住房,條件改善了很多。到2013年搬走前,因為樓與樓的間距很小,即使家住五樓,也能聽見樓下各種嘈雜聲、汽車聲、人們的聊天聲、買菜時的寒暄聲。
2013年他和老伴住進入金閶新城的寶祥苑,高樓之上聽不到了寒暄聲。但聲音依舊在變。至2018年,他戲稱現(xiàn)在是“萬國聲音”,年輕人住進小區(qū),老家的父母過來幫忙家務帶孩子,聚集起各地的方言。
蘇劍坤的聽力很敏銳,他把這部分能力大部分給了戲曲、音樂。每周,76歲的他參加兩場活動,一個越劇團伴奏,一個民樂團合奏。
在他眼里,最能代表蘇州的聲音是評彈,是蘇州人的說學逗唱,有蘇州人的幽默和噱頭,“能讓一個人開懷大笑,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