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
蟬鳴如水響。
夏日正午的陽光透不過河岸邊那排古樹濃密的枝葉,但蟬聲輕易就從那些密實的葉片間穿過,聲聲都落到樹蔭下。叫聲一波一波,水浪一樣地灌進耳朵,叫得人比曬在太陽底下還心躁。抬頭,卻尋不到蟬影,便感覺那片片翠葉都是偽裝了的蟬。
索性懶得再去理那蟬,任它們聲嘶力竭地叫。啜一口茶,再啜一口,閉了眼,靠在竹椅上養(yǎng)神。一陣涼風順著河道漫上來,竟然感覺到渾身清爽。原本與蟬噪一樣讓人煩心的、喧嘩的市井之聲也感覺淡去了許多。心靜,自然就身涼。閉著眼睛,在似睡未睡間,感受夏日的上里古鎮(zhèn)??粘龅亩?,聽伴坐在身畔的好友沒有主題地閑話。
水是這鎮(zhèn)子的精魂。
水從山上來,湍緩由著山勢,一路奔波,一溪水響,孩童般活潑,到了古鎮(zhèn)所在的平壩,順著平緩的河床,變得輕手輕腳,無聲靜流成潭,屏息靜止,如初長成的少女,突然間羞澀不語。這靜里,蘊著無限的生命力。
泛舟水上,便有走進少女心懷的感覺。水清且淺,能見河底砂石,顆顆潔凈,河岸也是干凈的,但沒有水的浸潤,那種干凈顯得硬。
將竹篙往水里輕輕一點,那水就如被撓到了癢處,忍住了聲音,卻沒能忍住一波一波的笑,漾向河邊的巖石,又從河岸蕩回來,將整個河面鋪滿。竹筏漂在水上,別在少女衣服上的裝飾般,襯出河流無盡的嫵媚。
有愛水的女人,挽起褲腿,或是提著裙裾,踩到河里去戲水,感覺是一朵朵的荷開在了河中,將單調(diào)的水面點綴得美麗非常。本是定如止水的心也活泛起來,深深地羨慕起河里的魚,能自由地、無所忌憚地,將那一莖莖潔白的美腿當作蓮稈,穿梭嬉戲其間。
水聲要在深夜人散之時才顯現(xiàn)出來。白天被各聲浪淹沒的流水聲,此刻,漫上堤岸,流進未關(guān)嚴的窗戶,流進睡眠,將夢浸得濕漉漉的。如果在夢中不小心說出了情人的名字,那必是白天踏在水里最艷麗的一朵荷的形象。
即將流入古鎮(zhèn)的那一段河岸是屬于女人的。
從清晨開始,便有早起的婦女蹲在河邊,洗菜、淘米。一個、兩個,三五成群,全村當家的女人都慢慢匯攏來。操持生活的女人們得把生計在這河水里淘洗一遍,古鎮(zhèn)才有力氣開始一天的生活。這是幾百年形成的習慣。更早些的時候,還會多一樣活計,挑水。現(xiàn)在自來水管安到了家里,水龍頭扭開,水嘩嘩嘩地流出來,但還是改變不了居家的老習慣。
淘著米,洗著菜,閑不住的嘴里便會說起昨天的見聞來。某某家男人回來了,發(fā)了財,開著新車;某某家娃娃在學校被老師罰站了;某某家的女子與某某家的娃兒耍朋友了……家長里短,話題比那些淘掉的碎米還瑣碎。說的人講得精彩,聽的人聽得起勁。也有正說著某家時,突然就見那家人也端著菜盆過來了,講的人還說得興起,聽的人又是擠眼,又是努嘴地提醒。說的那人就是反應(yīng)不過來,等到話題的主角都站在了身邊,才突然驚覺。場面會出現(xiàn)短暫的冷場,除了洗菜聲,只是河水嘩嘩的流動聲。尷尬不會持續(xù)多久,女人的嘴是用鐵鎖也閉不住的。一會兒會有另一個女人說起另一個話題,大家的注意力也就會轉(zhuǎn)過去。如果遇到當天的新聞特別精彩,那些先洗完了菜的也不急著回去做飯,站在一旁,等聽完了才會端起菜米回去。也許,用這些閑話淘洗過的飯菜會更可口,更入味。
河里的小魚也養(yǎng)成了一早就聚到這段河里的習慣,只是不是為了聽這些閑話,那丟下的菜葉,淘出的碎米,先成為它們的早餐。
洗過了菜米,河岸也不會閑下來。晴天的早上,這段河岸會成為洗衣場。家里有了洗衣機,古鎮(zhèn)婦女還是要往這里跑。洗衣機是慣懶人的,洗不干凈,還是用手洗得好。河邊天寬地敞,淘洗被子床單等大件的衣物時蕩得開,漂得凈,清得透。洗衣不用趕時間,吹起牛來就更從容。擺得高興了,浸在水里的衣物被河水沖出好遠才突然發(fā)現(xiàn),然后幾個人踏著水去追,踩得水花四濺。但更多的時候是特別親近的閨友,湊在一起壓低了嗓子說話,說自己的委屈、婆婆的心偏,訴自己的苦惱、妯娌的不和。一個訴著,一個就勸。也有更年輕的小女子,會悄悄交流戀愛的心得感受,男朋友對自己如何疼愛,自己又如何考驗?zāi)切∽?。講述人滿臉甜蜜,傾聽者是一口的祝福。長年累月,河岸邊粗糲的石塊,被衣物磨得光滑如女人的皮膚。
洗菜洗衣,這日常生活的勞作,現(xiàn)在已成為難得見到的風景。在上里,是司空見慣的景象。這至少說明:河水是清潔的!女人是勤勞的!
古鎮(zhèn)上游那段的河流也是屬于生活的。
船是繡在河面的裝飾。橋是河束在腰間的佩帶。
古鎮(zhèn)三面環(huán)水。河流保護著上里,同時,也禁錮了自己拒絕了外界。要進入古鎮(zhèn),必須依靠橋的牽引。沿河架起的橋是風景中的風景。
上里那段長滿古樹的河堤下邊平緩的河灘上,一列長條石,琴鍵般從河這邊排到河那邊。不漲水的日子,河水只淹到三分之二處,從兩塊條石間流瀉而下。過河,就踩著條石,舞蹈一般跳著到對岸。腳踏在條石上如彈著琴鍵,嘩嘩的水聲從腳下奏出。從條石上過河,腳步要輕盈,步幅要均勻,節(jié)奏要協(xié)調(diào),否則就會走調(diào),一腳踏空,栽到水里去。濺起的水花以及因此而引起兩岸的笑聲,是這琴鍵奏出的額外的一串音符。
鎮(zhèn)頭的那座拱成了半個圓的石橋叫二仙橋。傳說是一個婦人修建的,歷時三年而成。橋成剪彩,踩橋儀式時,有兩個要飯的叫花子沖過眾人的阻攔,率先上了橋。等眾人要將他們拉下來時,二人往橋下一跳,化為兩塊石頭,不見蹤影。眾人才知道那是仙人幻化成凡人參與人間的好事,于是將這橋叫做二仙橋。高高拱在河面上的,只是橋一半的建筑。在水里,還有一模一樣的半個圓,架在飄著白云的藍天上。兩座橋,在水與岸相接處聯(lián)成一個滿圓。高架于河面上的二仙橋,古典、婉約,適合有月的夜晚,佳人相會,牽手望月;適合帶露的清晨,麗人對水梳妝;適合夕陽晚照時分,有旅人從橋的那端一步一步登上來,站在橋上,扭身看一看來路,抹一把汗,又一步一步下到橋的這邊,進到鎮(zhèn)子里。有了這座拱橋,能避過夏天的洪水。更重要的是,將上里與古代緊緊地連在一起,將淳樸牢牢地連接起來,讓人感覺,不在這橋上走一走,就沒到過上里,不從這橋上下來,就不能真正走進古鎮(zhèn)。
我實在是不愿將其稱為橋。在鎮(zhèn)外兩河即將相匯處,有兩塊長長的寬且厚的紅砂石條,并排搭在河的兩岸,緊貼著河邊,仿佛是用兩塊石頭臨時搭建的浮橋。兩邊沒有扶手,也沒有欄桿。進出古鎮(zhèn)的人們在上面來來去去,石條的表面已被踩出凹痕,磨得十分平滑。在邊上,還有磨刀或磨鋤蝕出的月牙缺。鎮(zhèn)里的人,經(jīng)過它時,把它當成了磨刀石,蘸了河里的水,順手鏜幾下。從公路上進古鎮(zhèn),這是最捷路徑。我從這條石上進入上里,也是從這條石上走出來。但我,還是不想把它叫做橋。
即使想叫,它也沒名字。真的,鎮(zhèn)上的居民都說它沒名字。
古鎮(zhèn)兩岸多古樹,枝杈都向著對岸生長。那是有著長成橋的理想的樹杈在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但即使真長到了對岸,除了螞蟻與爬蟲,還有誰能從上面通過呢?當然,如果是剛好伸到對岸臨水人家的窗口,這窗口里住的又是恰恰初長成人的閨女,會有許多的心與目光想從上面溜過去。
上里的橋,據(jù)說有十多座,我沒有走完,也就不能一一介紹。這不能怪我,我只是一個外地的游客。就是那幾條流經(jīng)上里的水,也只記得它自己上面的那幾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