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陸康住院做手術,出院后蟄伏不出,朋友們得知消息當然要去探視,他一概謝絕。他怕煩,更怕勞累別人。大伏天驕陽似火,暑氣蒸騰,倘若三五知己躲進空調房里喝喝茶,賞賞古董,談談名流軼事、前朝掌故、藝壇趣聞,或許能激活他的談興,若要他一五一十復述病情,就頭大了。
不過我還是抓住一個機會,跟著朋友去看望他了。進入客廳,又發(fā)現(xiàn)了不少新東西,那副老楠木對聯(lián)還在墻上。清晚期書法家王文治手跡,內(nèi)容又是從《蘭亭序》里提煉出來的:林蔭清和蘭言曲觴,流水今日修竹古詩。楠木材質本來密致溫存,加上光陰的撫摸,更顯沉郁。
十年前,陸康陪朋友到吳中路一家老家具商店淘寶,朋友看中一件中式的朱金木雕大柜,正在討價還價時,他卻發(fā)現(xiàn)倉庫的一角斜擱著一對老對聯(lián),隨手翻過來一看,一行典雅的王(王羲之)字依稀見辨,馬上用掌心抹去浮塵,“王文治”三字落款赫然入目,心底頓起狂瀾。
陸康詢價,老板居然不知王文治何許人也,開出的價鈿出乎意料的低。陸康一口應承,要求他再整修一下,整舊如舊,油漆斑駁的效果不能破壞,完了再配了一對舊的銅掛鉤。他向我顯寶時的表情相當生動:“放在我這里才算是寶貝回家?!?/p>
聊了一會風花雪月,又有幾個朋友趕過來,看夕陽的余暉將窗臺涂抹成金黃,陸康便邀請大家去小區(qū)里的會所用便餐。這家會所的主人雅好字畫,大堂里掛了一副伊秉綬的隸書對聯(lián),還有一軸翁同觫的行書中堂,陸康的一件書法橫披也掛在堂前,論氣概風度,倒也不讓前賢。有人說,但凡上海灘有點格調的飯店里,必定會有陸康的書法。也有人說,但凡陸康題寫店招的飯店,必定生意大好。這兩個“必定”有點開玩笑的用意,但你要駁倒他倒也不那么容易。
我問陸康:養(yǎng)病期間外出應酬少了,是否可以定心安神地寫字刻印呢?他微微一笑:不能多弄,怕作品中帶進病氣。陸康的作品猶如玉樹臨風,典雅秀美,不染俗塵,這其實也是他平和心態(tài)的寫照。
這家會所的菜水不錯,雖然食材不驚不咋,烹制上卻步步到位,予人有家常一路的親切感。也因此席中胃口大好,來一只吃一只,最后陸康吩咐服務員“再上一個老節(jié)目”,很快,一盆混搭風格的新菜上桌,無非是肉絲、青椒絲、香干絲、榨菜絲、芹菜梗、綠豆芽、雞蛋等一勺燴,但色彩悅目,吃口爽脆,大家紛紛投箸嘗鮮。“吃到此時大家已經(jīng)九分飽,再上大魚大肉難免暴殄天物,那么再加一道下酒小菜最為相宜?!标懣嫡f。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陸康照例在外應酬,也是酒酣耳熱之際,他如此這般吩咐廚師選擇七種廚余食材炒了一盆,一開始不行,盆底見水,菜梗不夠爽利,再炒一盆,仍有欠缺,最后他干脆屈尊深入廚房指導,著爐口噴火,呼呼作響,猶如獅吼,食材分批投入,中間不加一滴水,雞蛋結塊,邊緣微焦,翻炒N次,顛鍋N次,眼看最后一次騰空,陸康抄起一只九寸盆插進去,一砣菜穩(wěn)穩(wěn)落在盆中央,于是這款帶著濃濃鑊氣的小炒就橫空出世了,美其名曰“七彩人生”。如今上海好幾家飯店都有這道“七彩人生”餉客,但菜單上沒有。
陸康會吃,懂得烹飪之道,早年在澳門開過飯店,生意好到飛起來,自己要吃飯也只能另找地方解決。有一天他正在自己飯店對面的小鋪子里吃牛肉面,突聽店里槍聲大作,再一看,硝煙彌漫處沖出三四個持槍男子,一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趕緊過街回店察看,杯盞狼藉處只見一個食客躺在血泊中。等警察趕來處置,才知道是黑社會火拼。次日一早陸康在店里處理雜務,只見來了一幫人,在店門口站成一排,一色黑西裝黑領帶,從他們后面走出一妙齡女子,黑衫黑面罩,冷艷凄絕,緩緩蹲下焚了一堆紙錢。
第二天,陸康就將飯店關張了。這是澳門回歸前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