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治
發(fā)明紙片的蔡老頭是個“坐缸佬”。我老家將斷子斷孫的絕戶稱作“坐缸佬”。蔡老頭和我,本來八竿子加十竿子也搭不上關系,可我攤上了事,蔡老頭就給我來了一個“鬼上身”,而我還得向他磕頭作揖。
托蔡老頭的福,我在很多紙片上存在著。我看過自己的出生證,我媽將它夾在給我辦滿月宴的禮簿內(nèi),一張比我巴掌還細的對折紙,紅色褪成了我姐現(xiàn)在的臉色,也有些斑點;寫我名字、性別、生日的字跡潦草糊浸,好像我后面還有一群光屁股娃娃在哇啦哇啦地催接生婆快些,小的們等不及了,要出來施展拳腳。要是他們看到我混成現(xiàn)在這樣,他們才不會火急火燎要出頭露臉,還是媽的肚子里舒坦。我媽和很多媽一樣,從我生下來就在操錢心,要不,她也不會將我的出生證夾在禮簿里。那禮簿是我姐寫了一半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卷了毛邊,一翻,我的外公姨舅四鄰鄉(xiāng)親都窸窸窣窣跟著一串大寫數(shù)字紛飛出來,好像他們不是壹佰就是貳佰,不是貳佰就是貳佰伍……自打幼兒園習字開始,我就習慣在各種紙片的格子里填寫自己,我老是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很大,滿格還不行,得出格。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出現(xiàn)在下面這張紙片上:
求助報告
尊敬的各級領導、社會賢達、愛心人士:
我在這里有禮了!
我叫湛瀏亮,家里人說我十八歲,我認為我至少十九歲半,我還在長。2014年正月初六中午12點47分,我騎摩托在浯家鎮(zhèn)木金街發(fā)生了車禍,和仇佑祥的摩托相撞,造成仇佑祥一家三口傷殘,我更慘。還是先說仇佑祥一家,仇佑祥沒戴頭盔,顱內(nèi)出血,雙手粉碎性骨折,他老婆摔在花帶上,斷了幾根肋骨,脾臟破碎,他女兒雙腳被電線桿攔截住,斷了,臉擦在垃圾桶上,破了相。他們很慘,我有罪。
我當場死了。我沒騙你們,我會說清這事。我也沒戴頭盔,我們騎摩托都不戴頭盔。我頭撞在花帶水泥棱角上,銅頭鐵腦也經(jīng)不起這一撞。我和仇佑祥一家都被送進了縣人民醫(yī)院。我們四個血人,把人民醫(yī)院急診科弄得血污血海。經(jīng)醫(yī)生全力搶救,他們?nèi)齻€活過來了,我死了,其實,我當場就死了,只是他們看不出血人死活。
我死后,一家人萬分悲痛,我娭毑瘋癲殘體,我死后半個月,她也老了。我媽哭笑無常,終日以淚洗面,我爸說她也會走我娭毑的老路,瘋癲殘體。我姐剛生小孩不久,哭斷了奶,小外甥受驚嚇,得了疑難病癥,現(xiàn)還在人民醫(yī)院住院,一住半年,生下來八斤,現(xiàn)如今還只十斤半。我爸慪氣慪得吐血,邊吐邊罵我年少輕狂,害了家人,害了他人,害了社會。我認賬。
我死后數(shù)小時,我爸替我做主,與醫(yī)院簽訂協(xié)議,將我的器官捐獻出來,以抵償仇佑祥一家的醫(yī)藥費,彌補我犯下的罪責。我的血肉之軀能為受害者為社會做最后一點貢獻,我沒意見。要是我有一百具尸體可捐獻,我也樂意,可我只有一具爛身子捐獻了。
我已死去一年零六個月,我家還欠仇佑祥家三十八萬元后續(xù)治療費和賠償費。仇家因病致貧,我家四壁空空,可我爸媽從來就講道德,守信譽,寧可捐我的器官,寧可賣我家房子,也要籌錢給仇家。在此山窮水盡、無能為力之時,特祈盼各級領導、社會賢達、愛心人士伸出關愛之手,援助我家,也是仇家!
有一事要作說明,我說過我會講清這事,我爸媽特別想念我,就請章公廟游楚老爹“扶乩筆”,他扶了六十年“乩筆”,遠近有名,達官貴人都信。我在幽冥界也甚是不安,就跟隨游楚老爹的香燭和符咒,在沙盤上寫下了以上求助報告,由我梅仙橋村會計何有庚筆錄,在場證人有我村德高望重的正午爹、開山爹、高唐爹。我保證句句是真,無一虛言,你們要是不信,我可以再“扶乩筆”現(xiàn)身。最后,我還有一點要說明,并不是誰“扶乩筆”都顯靈,得看是誰攤上了什么事,他死后的魂魄是不是良知未滅。
我在天之靈無以為報,在此為各級領導、社會賢達、愛心人士時時祈福,永頌平安!
幽冥界求助人:湛瀏亮
公元2015年8月28日夜9時
這張打印紙片附有何有庚、湛正午、羅開山、何高唐的簽名,他們的字寫得像彎鐵絲、廢線圈。另有清都縣浯家鎮(zhèn)梅仙橋村委會的公章,公章紅戳印處留有八個鋼筆字,連猜帶蒙才認得出:情況屬實,請予援助。是村主任湛懷之的筆跡,他常說自己練的懷素體,梅仙橋村誰也莫想模仿。他的字能批錢,所以值錢。
我曉得,這是何有庚的主意。何有庚侄子在縣政府辦當秘書科長。何科長回老家梅仙橋何家塘祭清明,在三伯何有庚家吃午飯的當口,收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遞來的十幾份報告,有解決低保的,有打官司的,有危房改造的,有請斷山林土地糾紛的,有申請大病補助的,有減免社會撫養(yǎng)費征收的,有督促村上歸還私人陳欠的,有魚塘死了魚要求賠償?shù)?,有小孩血鉛超標要求查明元兇的,有要求治理湄水被污染的……隨同紙片而來的有圓的、叫的,是米糠護住的土雞蛋、咸鴨蛋,是紅白纖維繩捆住雙腳與翅膀的雞婆、水鴨。何科長瞅著桌上的一沓報告、一地雞鴨和蛋蛋,倒?jié)M一杯酒,自個干了,說:“三伯,我有臉回來,沒臉回去!我一個小科長拿這些報告怎么給鄉(xiāng)親們一一交代?一年到頭,我們辦公室這些報告要用麻布袋裝!”
“你就當冥錢給你姆媽燒了。”
“我姆媽還不來我夢里鬧翻天?!?/p>
何有庚望了一眼對門山和空酒杯,悶聲說:“你自己看著辦?!?/p>
“三伯,我說句酒后真言,鄉(xiāng)親們再遞報告,您就替我說一句,縣政府活人報告收多了,見多了,不收了,只收死人報告。”
“當真?”
“只要……只要死人能寫報告?!?/p>
我曉得,以我名義打的求助報告就是這樣出籠的:借一只花叫雞、三根燃香、一個茶木叉、一籃盤沙對我招魂,讓我“開沙”,對何會計、湛村長、游楚大爹和我爸來說,這一招,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絕招。何會計說:“縣長要是看到這樣的報告不批錢,他就是一筒死卵。我明天一早送給我侄兒子?!彼耦^在紙片上寫字。沙盤上的天書,只他認得。
家里人念我尸骨全無,在對門山上給我弄了一座衣冠冢,與何科長的姆媽做鄰居。我那堆土如果可以稱作墳的話,比一個胖女人的屁股大不了多少,里面埋了我一條圍巾、一件T恤、一條牛仔褲,還有一雙安踏球鞋。我媽放了一壇我喜歡吃的浸水刀豆,封在一個白瓷壇里。如今,它們都稀爛的,爛在黃土里、白瓷壇內(nèi)。我墳上發(fā)了絲茅草,剛長出的絲茅草根白白凈凈,像豆芽菜,比豆芽菜甜,放嘴里嚼爛,沁甜的,甜一嘴。
我已經(jīng)沒有嘴了。這么說吧,他們把我在醫(yī)院里處理后,將我循環(huán)再利用,將我可以利用的部分最大限度利用了。除去頭腦受致命傷之外,我其他部分生機勃勃,溫熱猶存,我的皮膚、眼角膜、骨骼、肌腱、血管,我的心臟、腎臟、肝臟、胰臟、兩葉肺、一盤小腸,我的骨髓等等,——它們已分布在十幾個活人身上,部分成功融合了,部分排異壞死。好在主要器官還在,還能發(fā)揮作用,在某些時候彼此感應,無形之中,有時候產(chǎn)生的感應特別強,強得有些別扭,能讓移植我的人感覺到我還在,他們老是操心我在他們身體里的狀況,把我當作貴客,不敢怠慢半分;他們最擔心的是,我不安生,和他們鬧意見,賭氣不干活。他們不可能曉得,我寄居在他們這十幾具身體上,是以我的分散方式存活著。若有可能做一實驗,將我的器官再聚攏,可以拼出一個大致的我來。像我這樣分散活著——活在無數(shù)個陌生人身上,自古至今,又有幾人?劫后余生的我,該不該慶幸自己還四分五裂地活著呢?
沒有人讓我活在仇佑祥一家三口身上。如此安頓我,倒是給我一個奇妙安神的活法。不是我不愿意,其實我樂意,只是,他們沒給我機會。
而我,到底在哪呢?我生龍活虎的身子還想干很多事,可我脫離了那些各散四方的器官,虛化成了一團光暈,我和一切隔了一層玻璃罩,我像一只白色鳥,怎么也飛不進那層玻璃罩。我得面對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做一個坐缸佬,斷子絕孫。有史料記載,蔡老頭也有后人,很多人都爭做他的后人,他們擺開族譜,用那些紙片作證,他們是那老太監(jiān)的后人。據(jù)說,漢中洋縣就有他六七百號后人。歷史原來是兩眼一抹黑呀,要不,就是在紙片上瞎編;而我的一切,在飛速進入一個黑洞洞的膠片庫,就像高鐵飆進一個隧道。我那隧道只有進口,看不到出口。這一切,我在玻璃罩外看得分明。我只看不說。
他們替我做主,在其他肉身上給我安排了各式居所。他們有他們的理由,每一個理由都很充足,經(jīng)過了醫(yī)學論證,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就該去某人身上補缺,換崗。有位我在電視里見過的大爺對我的一盤小腸說:“想你、念你、盼你三年了,終于盼來了?!彼烧鏁_玩笑,一盤臭腸子,用得上這種電視腔嗎?事后,大爺時常撫摸我,念叨決不虧待我……大爺還讓好幾個漂亮女孩不分白天黑夜撫摸我的動靜。姑娘們都笑著對大爺說同樣的話,你怎么不連下面也一齊換了?
好像他們早有謀劃,就等著我一頭撞在花帶的水泥棱角上。
我再次看到花帶里的木筆花已是來年陽春三月。出事前,我從沒在意過那些花花草草,它們沒法安撫我橫豎出頭的青春?;ɡ锖诘墓媚镒屛蚁窆饭粯印白卟荨薄@是飛叔送給我的比方,半是笑罵,半是鼓勵。誰沒有過“走草”的年紀,就連飛叔也沒虧待過自己,他老牛喜歡吃嫩草,是不是老牛都喜歡吃嫩草呀?他在吃,我在看;他們在做,我在看。我的眼角膜移植到了飛叔的眼眶。
飛叔,人稱“飛天蜈蚣”,會喝酒,喝開了聊天,吹他酒喝得高車才開得好,在車流里黃鱔一樣溜索……飛叔開過解放牌、東風風神、開瑞綠卡、北奔重卡,除臺灣外,跑遍了南北東西。
飛叔從全國各地運回一車車廢品。他酒后說,長征運載火箭脫皮摔落的幾層殼他回收過,喜峰口二十九軍敢死隊留下的一捆捆大刀他也回收過,這些大刀銹過了頭,作廢品也不值錢,他留了一把作紀念,放在家里辟邪。飛叔看不慣日貨,看見了只想當廢品收;他看到日系車,有時只想加油門用重卡去撞……他酒后張口就來,我們聽得過癮。我聽說,飛叔的娭毑是在日本鬼子來清都浯家鎮(zhèn)一帶打擄時被他們順便奸殺的,先奸后殺,用刺刀挑孕婦玩,鬼子們玩這一套里手。破開的肚子里還有飛叔一個未成人形的小叔,或是小姑。
飛叔運回的廢品大都進了電纜家的回收公司。
從電纜的爺爺茂實爹開始,飛叔就給他們家的廢品回收公司跑貨運,一跑二十幾年,將電纜家跑成了一個廢品暴發(fā)戶。飛叔見識過祖國的大好河山,見識過無數(shù)好東西成了廢品,也見識了茂實爹這個浯家鎮(zhèn)資歷最老的荒貨郎傳奇的發(fā)家史,別人家的廢舊物成了電纜家的聚寶盆。電纜比我大四歲,按我媽的說法,他命好,落在富窩里。電纜弄出一腦殼蓬蓬頭,一身穿孔露肉的牛仔服,一副拾破爛的貨郎相,就連他的小名也有收破爛的味道??晌覀兌既滩蛔「谒ü珊竺媾?,不知哪個舐屁眼的編了幾句順口溜:“想喝酒,電纜有;想妹陀,電纜多;想發(fā)財,電纜來?!边@個被大伙捧成小財神的家伙一結婚就要了我的命,讓我的眼角膜進了飛叔的眼眶。
自從酒駕要拘留之后,飛叔強迫自己戒酒,一強迫眼睛出了問題,鬧出了病毒性角膜炎,飛叔就罵禁酒駕的法令,罵得七彎八拐,然后直奔主題:“人有七情六欲,捂住嘴巴就要放屁,不準嫖娼就會偷人,不要老子喝酒,好啦,病毒壓不住,從老子眼里冒出來,只看見一群牛頭馬面在放空心焰火,要是老子瞎了眼,斷了生路,就到縣衙門口設個崗亭,進出車輛一律收費,不多收,一車十塊,十塊票子到手一摸,摸多了,自然曉得真假……”
可病毒罵不走,越罵越發(fā)躁,與我們一幫化生子(小躁子)一個德行。飛叔住進了人民醫(yī)院。他發(fā)出狠話,寧愿廢只眼,也不裝人工仿真眼角膜。飛叔在醫(yī)院坐黑,枯等,終于等來了我新鮮活潑的眼角膜。
在我停尸的當晚,第一件離開我身體的靈物就是眼角膜,我好像剛從一連串鉆山隧洞里飄出來,有了重返光明世界的一線希望。我看見了許多奇妙的光,它們激光燈一樣分散,聚攏,把我照成一個發(fā)光體,飄來飄去,又飄回了清都。依我看,魂魄就是一團奇妙的光暈,它有一個遙控,想看哪里就摁到哪里,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就像磁懸浮一般……
飛叔拆線后得知是我的眼角膜時,掉了眼淚,重重嘆了幾口氣:“嗨……亮片呀,多少次提醒你,騎摩托莫發(fā)飆,活生生一條小命,一飆就冇得了,好比放一個空心焰火,難怪一群牛頭馬面老跑出來放空心焰火給我看,原來是收了你這化生子!”
我還不習慣這老男人的眼淚,太咸,火辣辣,有股燒刀子味。
飛叔又可以開車了。飛叔開車經(jīng)過我出事的花帶時,左眼皮不停起跳。斜照過來的夕陽將花帶映成了一床疊起來的棉被,木筆花開得正旺,絢麗得不像真的。一簇一簇相抱的花朵一定很暖和、嬌嫩,會不會像我強吻過的云文的嘴唇一樣跳個不停?花帶里有那么多起跳的紅嘴唇!飛叔在罵罵咧咧減速。我在一團光暈里來神:要是能在春天晚上躺在這樣的棉被里和云文發(fā)飆發(fā)軟,以我這些日子出入陰陽兩界的見識,應該沒有比這更來神韻味的,更快活溜秋的……
飛叔拉著一車破銅爛鐵逆光行駛,在花帶旁一閃而過。飛叔在罵我:“亮片呀,一年多啊,你怎么還和我合不來?隔三岔五讓我脹痛,搞得我眼壓升高,要是讓人家看見我飛天蜈蚣像堂客們一樣動不動流貓尿,我這張老臉往哪放?未必還要做個罩子,掛張簾子?亮片,你個化生子鉆進了我眼里,好像是日本鬼子專門派來和我作難的,日本鬼子弄死了我娭毑,冤魂不散呀!好久冇喝酒,煩躁,心里來了一群鬼子打擄……”
飛叔罵罵咧咧,直到開瑞綠卡停住。有人開叉車過來卸破銅爛鐵。
越過倉庫鋼藍的頂棚,我看到夕陽使出無數(shù)把刷子,給電纜家的仿歐別墅涂上了金粉,流動的金粉,沒完沒了晃蕩,落在電纜家鍍金的電動院門上,好像虛飄的陽光獲得了金子的重量,和鍍金門渾然一體。電纜家的回收公司占地二十多畝,他家別墅占地四五畝。門口,電纜側身站著,不是去年的蓬蓬頭,也不是那天的新郎頭,打理了一個飛機頭,穿一身薄款春秋休閑套裝,懷里抱著一團花布裹著的小鮮肉,不,小嫩肉,他滿月的兒子。隔遠看,小嫩肉像我在哪本畫冊上看到的一個圣嬰,仿佛全世界的光亮都濃縮到了他的花布包裹里。
夕陽下,別墅坪里,電纜懷中的小嫩肉在踢騰,電纜解開他胯里的花團錦簇,露出他粉嫩嫩的小雞雞,射出一線尿來,亮晶晶的尿線,金燦燦的尿線,好一個金線吊葫蘆!只是倒置的。
我光暈里的念想縹縹緲緲,也在快速倒流,比電影倒帶要快百倍:我看見了剛滿月的我,也在花團錦簇里,我娭毑解開印染著報春花的尿片,托住我肉嫩嫩的腿根,嘴里像使喚毛絨雞仔一般,“嗤——嗤——亮寶寶,快屙尿,亮寶寶,娶媳婦,要想娶媳婦,雞雞快飛起……”頓時,我在我的光暈里泯滅了時光。時光成了一個空心焰火。
飛叔在閉目養(yǎng)神,他在想什么呢?
我得倒帶過去,看看自己的默片。
一長溜黑奧迪向我駛來。車身披紅掛彩……
在某些無法言說的瞬間,借助光暈里的遙控,我獲得在時光中逆行的能力,來到2014年正月初六的上午,大晴天,起了西北風。一早,娭毑說,她聞到了我細時候尿床的味。娭毑腿腳不便,住在里屋間,沒人和她說話,她就滿嘴胡謅,讓不同的人跑到她床前來扯淡,上自已故領袖,下至我還不會說話的小外甥明明。說的事,大到聯(lián)合國也理不清的事,小到湄水里的魚蝦,大部分聽不懂,我也沒心思聽。初六早上,我這樣回我娭毑的話:“你鼻子老了,不靈了,是他們在河邊燒電纜線,未必我的童子尿和燒電纜線一樣難聞?”娭毑還在身后念咒,聲音比往日大,著急要交代我什么。我騎摩托飆出了門。
我和毛桃等一幫電纜的馬仔穿著趕潮衣裳,聳著各自的時髦頭,從遠處看,我們好像在搞一個化生子發(fā)型展示會,這么說吧,活像電視里播出的一片珊瑚礁,從礁里長出了海底叢林。我們手里抄著家伙,有木棍、PVC管、聚乙烯管、窗簾軌道,我手里是一根軟鞭,塑皮套著電纜線,六芯,大約雙節(jié)棍那么長。
奧迪車隊在我們跟前乖乖停住。從第二輛奧迪里走下新郎官,手牽新娘,那派頭好像剛從寬銀幕上下來。
同伴拿出早準備好的紅兜兜、顏料筆盒,我們手忙腳亂給電纜脫下白西裝,穿上紅兜兜,給他畫了一張三花臉。
新娘提著婚紗,身后有兩個伴娘給她提拖紗,她們活像一堆棉花糖,也興高采烈看熱鬧。新娘黃旖旎被棉花糖弄得有些失真,失真也漂亮。她個子要比電纜高,身上有那種叫氣質(zhì)的東西,我也不曉得氣質(zhì)是什么東西,反正比好看還要耐看。她從廣東金融學院畢業(yè)不久,電纜職高卻沒讀完,就做廢品回收生意。團轉(zhuǎn)四周的人都說,黃旖旎命好,嫁到了富窩里。富窩是個什么東西?肯定不是我們一家人住的“洋火樓”,我家雖說住的也是樓房,卻是土樓房,樣子明明像火柴盒,娭毑偏偏說是“洋火樓”,把土樓房說成“洋火樓”,也只我的癱子娭毑才有這樣的好想象。實話實說吧,我家的“洋火樓”比我年紀還大,比我姐懷孕時還難看。
云文定會羨慕黃旖旎命好,嫁到了富窩里。富窩這東西是不是長著一張鱷魚嘴?只怕是比鱷魚嘴還厲害,它能咬住我的心思不松口。云文是南邊那個伴娘,黃旖旎表妹。云文看婚鬧的表情不同于新娘和另一位伴娘,她在看,可沒看我,刻意不看我。我在笑,笑得有些做派,像她化妝過的臉——一張伴娘臉。她眼神里有一種不在現(xiàn)場的閃忽,其他人看不到,我看得到,看得我心里來了一大群鱷魚,成了一個鱷魚池。
早給電纜備好了一輛手推架子車。到了本地屋場,他休想用奧迪將黃旖旎迎進去,他得按本地習俗手推架子車,將新娘推進婚禮現(xiàn)場。架子車一個木輪子,全靠雙手掌控,電纜左搖右擺,走喜鵲路,架子車可不比那些女孩子聽他使喚。我們在身后抽他,趕他。我下手最重,有說不出的痛快。電纜一次次回頭,用眼光抽我,笑罵道:“亮片,好,你個豬嬲的,抽得好,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蔽一刈斓溃骸班嵗习?,電纜哥,豬嬲的只管及時行樂。”
電纜對我們不賴,吃喝玩樂,他買單;惹是生非,他了難;貨物入庫,他付現(xiàn);誰手頭緊,他預支??吹贸鰜恚前凑针娪袄飵蜁洗蟮氖綐釉诮o自己量身定做。電纜說他每周可以睡好幾個妹子,想跟他睡的妹子在排隊,他像皇帝一樣翻牌子??晌沂肆恕辉谀昵皬娦杏H過一回云文。要說下文,我難以啟齒,云文推開我后,我差點去清都城里的雞婆店倒貼兩百塊錢獻出自己的童男之身。在摩托上冷風一吹,酒醒了多半,想吐,半路上打回轉(zhuǎn),躲進被窩,一個人鬼畫桃符。我把這鬼賬記在電纜頭上。
電纜鬼主意多,勝過“鬼子六”,他做歪門子生意,打發(fā)我們分頭開車去外地,專挑偏遠農(nóng)村,深更半夜,將一排排電線剪斷,打捆,順手將配電間變壓器往車上搬,稱之為“打擄”,說是跟日本鬼子學的“干活”。
我和毛桃結伙去蔡老頭老家打過擄。踩好了點,掐好了時,可人算不如天算,突然殺出幾位“黑旋風”,吆喝喧天來追趕,我和毛桃落荒而逃,幸好有皮卡接應。在狼狽收隊的路上,我和毛桃嘴巴拉稀,比賽罵人,先罵日本兵當年四處打擄,搞壞了打擄的名聲,沾上了鬼子晦氣。毛桃信口開河,說打擄是梁山好漢搞出來的,日本鬼子跟著學樣,我們是鬼子的弟子。我反駁說,梁山好漢那叫打家劫舍,替天行道,和日本鬼子打擄是兩回事,你莫牛胯里扯到馬胯里。毛桃反問我,那我們這叫什么的干活?我頓時語塞,轉(zhuǎn)臉,看見收費站邊宣傳牌上的蔡老頭,總算找到了今晚背時的禍根,碰見坐缸佬,不倒霉才怪!
在電纜遙控指揮下,我們外去打擄,打出了經(jīng)驗,像在蔡老頭老家那樣失手,少有。我們鬼子進村一樣滿載而歸,電纜坐在磅秤前記數(shù),給我們發(fā)紅票子。裸線剪斷后直接入庫,漆包線讓我們拖到湄水邊去燒,燒出蘑菇云,燒出難聞的惡臭味。他電纜的外號就是燒出來的。他只要電纜里的鋁芯、銅芯。電排、電閘、變壓器,他自有辦法處理。本地好些回收公司也這么干,都沒電纜膽子大,他們坐地收贓銷贓,不外去打擄。
正月初六上午十點后,我們也像一支打擄隊伍,看上去浩浩蕩蕩、快活溜秋。我們簇擁著新郎用架子車推著新娘,穿過沿途數(shù)十拱上書“鄭吉光先生黃旖旎小姐百年幸?!钡鹊戎慄S顏色字體的彩虹門,受到一支穿制服樂隊的夾道歡迎,他們演奏了《讓我們蕩起雙槳》《雙截棍》《貴妃醉酒》,是電纜指定的曲目。他家別墅前的大坪里搭了十八個紅頂棚,擺了上百桌酒席,吵吵嚷嚷如同趕集,大家爭相觀看新郎新婚合演“猴子推棉花糖”,興奮得像一大群爭食的狒狒。
木金村村主任在主事,是毛桃他爸,他在大廠里干過大買賣,說穿了,就是里應外合盜取銅材,事發(fā)后判過刑,在家里服的刑。為這事我和毛桃還打過一架,毛桃取笑我想云文是老鼠想貓,把我逼急了,我罵他是不是想子承父業(yè)去坐牢,好被人家關在里面當貓貓耍!毛桃一時變得比鬼子還惡:“我爸可沒坐牢,哪有坐牢還坐在家里自由自在?哪有坐牢的還能當村主任?”他撲過來扭打我,我倆打成了一盤鋼筋麻花。電纜出手,費了他不少干妹子的勁,才將我倆扯開。
我們這里好多事像一盤盤麻花糖,扯皮襻筋,卻可口好笑。比如,這個時候,毛桃他爸,一個黑大漢,一身格子西裝,一條紅領帶,活像馬戲團一頭裝逼的狗熊,你根本看不出他在家里坐過牢,也根本看不出他是村主任。他派我去放禮炮。
我只想變成一束“沖天火箭”,在電纜的婚禮上空爆炸,這樣沖天亂響,我心里會好受些。我放的禮炮最多,我把自己放進去了,在密集的爆炸聲中,我襠部直挺,撐得我活像鵝走路。
毛桃給我留了座位。上第四道菜“紅燒小沙鱉”時我才去座席。對面坐著孔老三。我暗罵毛桃豬嬲的,把我往老鬼子鳩山的鴻門宴上送??桌先χ臀艺泻簦骸傲疗?,大年初六放‘黃金萬兩’,一年手氣會紅得發(fā)紫。酒給你倒好了,來,喝?!?/p>
孔老三敬我,我得喝。一大口酒下空腹,將那變成了一個火藥包。我看孔老三滿腦殼頭發(fā)活像一大把引線……
年前,電纜給我發(fā)了七千二百塊打擄款。我想給云文買一臺iPhone5,又一想,自己只剩下三千塊錢,還要給電纜送喜禮,至少得兩千,還要給明明壓歲錢,自己總不能過一個“白板”年呀?得想法子讓錢生錢。
臘月二十八,我到木金街孔老三家“扳砣子”,場子擺開十幾桌,人川流不息,票子刨木花一樣飛卷,誰看了不想試一把手氣,好抱一把“刨木花”回家過一個好年。一支煙還沒抽完,我的七十二張紅票子都變成了“刨木花”,不曉得花落誰家。那一刻,自己活像一根被打擄過的電線桿——光桿司令一個。閉上眼,云文從電線桿高處飛來,她翻飛亮爪,使出梅超風的招數(shù),憑空抓出的——不是一個個頭蓋骨,是一部部iPhone5……
我收攏神,得找孔老三借錢。借了三回,第一回五千塊,第二回八千塊,第三回一萬塊,這兩百三十張“刨木花”從我手心走了一趟,應了一句老話:票子走水,不曉得走到了何處。
贏錢讓人興奮,輸錢讓人更興奮。我蜜獾一樣飆跑,第四回找到孔老三??桌先龑⑽依叫l(wèi)生間門口給我上了一課:“亮片,我和你爸老交情,當年同住工棚,同挑灰桶,你爸要找我借十萬,我不會給九萬九。你過年就滿十八吧,也算大人了,要曉得事理,不是孔叔不放錢給你,聽孔叔一句話,手氣背時,要學會躲黑,躲到茅廁里去醒醒腦,臭氣就是福氣,少輸當贏,等明年時來運轉(zhuǎn)。你輸?shù)腻X,明年要打幾回擄才擄得回?孔叔不能把你往犯罪道上逼,老賊也有失手時,何況你個小毛賊!放你的二萬三,寬容你正月十五以后還?!闭f完,他轉(zhuǎn)背收放“刨木花”去了。
我在廁所里抽了三支煙,聽任外面捶門。廁所滿墻貼的有花紋的瓷片,紅花朵朵,像一張張紅票子。我用手去摳,光溜光溜;用拳頭捶打,拳骨和手背青紅紫綠,我不曉得痛。后來,我曉得了,瓷片上的花是木筆花,又叫報春花。
2014年是年后春,初五立春。從大年三十到初五,我學熊,窩在家里。娭毑說過,“年”其實是一頭害人獸,牛頭馬面,獠牙鐵蹄,比野豬還會毀莊稼,喜歡吃小孩,過年其實是趕年,年怕光,怕響,怕紅,過年點燈,放鞭炮,披紅掛彩,是將害人獸趕走……細時候,我以為是娭毑瞎編,嚇唬我過年時莫亂說亂動,壞了她的禁忌。可這年過得——讓我明白了年的原形。
半夜,我夢到了一大群“年”,像《阿凡達》中兇悍無比的魔獸,跳過湄水,獠牙見風長,將我拱出了夢。半夢半醒間,手機上跳出了時間:3:21。我睡不著,給云文發(fā)了條微信:“趕在所有祝福到達之前,我祝福來自星星的你,圓圓的,美美的,晶晶的,也是亮亮的?。?!”下午三點后,她回了兩個字和一個句號:“美夢。”當時,我媽在案板上剁豬腳,年夜飯少不了燒一道湖藕燉豬腳。我一走神,仿佛剁的是我的手。除夕夜,我又躲在被窩里鬼畫桃符,一邊想著將云文當畫皮鬼一層層活剝……初二,我姐帶明明回來拜年,我“鼓起所有勇氣”找姐借了兩千塊錢。我暗中發(fā)誓,十五一過,我就去打擄,先不管孔老三的“閻王債”,我要給明明補壓歲錢,給云文買一部iPhone5……
此時,酒席對面,孔老三的瞇笑里仿佛長有討債鬼的精鋼鉤子。我回過神,不想看他,喝光了杯中酒,又喝了一滿杯。紅頂棚下,人臉開始放皮影,電纜爸媽在演猴把戲,他爸涂了張三花臉,扎著沖天角,肩扛一把三十斤重的火叉,左手拿銅鑼,右手持鑼槌,胸口掛了塊包裝紙牌,兩行墨筆大字:“我是燒火佬,燒!燒!燒!”他媽臉涂胭脂,胡亂梳著姑娘辮,手拿一把濟公扇,他們被四五個男人押解著繞場穿席,忸忸怩怩,快快樂樂。至此,本地鬧婚習俗到達高潮。
電纜他娭毑一身紫金唐裝,云紋嵌邊,花白頭發(fā)由發(fā)網(wǎng)罩住,她笑得像“小兵張嘎”他奶奶。沒看見茂實爹。他心臟不好,受不得這一鬧。毛桃私下對我說過,茂實老爹那張老臉像歷史課本上蔡老頭的頭像。我回想一下,是有幾分像,只是茂實老爹如今黃皮寡瘦,一下巴白胡子更加打眼。他和深宮太監(jiān)一樣難得露臉。
毛桃說我兩眼像偷雞賊,四周到處脧。我沒理他。借酒興,我給云文發(fā)了條微信:“我向春天發(fā)誓,我將給你一個這樣的婚禮!”我本意是想寫“像樣的婚禮”,手指一激動,就寫成了“這樣”。我沒撤回。這樣——就這樣吧,新年圖吉利,也給自己長長志氣。
云文沒回信。我腦殼好像飄到了一大堆棉花糖里。我得去找云文。
我騎上光陽摩托,摸了摸衣兜里的錢包,皮夾縫里有一張二十元、四張拾元、三張五元。從初一到初五,我偷偷數(shù)了它們無數(shù)遍,讓它們一張張疊好,夾在我姐借給我的兩千塊紅票子里,錢包看上去也算鼓鼓的?,F(xiàn)在,我的錢包活像產(chǎn)崽過度的母豬奶子,軟皮耷拉。我原打算給電纜上禮一千,留十張紅票子暖暖皮夾,別讓它像我娭毑的被窩一樣冷火秋煙。毛桃這群化生子都送兩千,我不能示弱現(xiàn)家底。電纜新婚的禮簿設有六個,大紅禮簿嶄新挺括,寫禮的人翻動時,嘩啦嘩啦響,好比湄水河漲大水。毛桃噴出酒氣說:“電纜結一個婚,禮錢要收大幾十萬,可以買一部路虎神行者。錢真是梭子魚呀,一群群跑?!?/p>
我只想離開這些聲響,離開毛桃嘴里嘖嘖的“梭子魚”,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我才不管皮夾里只七十五元能帶云文到哪里干什么。在“棉花糖”里,我還來得及安慰自己:老子是出山虎,剛滿十八,朱元璋十八還在討飯,窮得只有兩個蛋蛋。
換句話說,正月初六,我懷揣皮夾子,騎著“光陽”,飆向花帶,猛然看到那片冬芽吐苞的報春花時,我還不是一文不名,至少比朱元璋當年還多幾個銅殼子。
現(xiàn)如今,我在光暈里,沒有眼睛,也能夠看,這很奇妙,看到的也與平時所見大不同,比如,我看錢,錢就不僅是一張張花紙和一卷卷“刨木花”,錢是立體的,讓人踩著看上去要高些,所見不同些;又是球體的,踩在上面要找準平衡挺難;還是錐體的,到頭來最大的用處就是讓自己難受。
以我身后遺產(chǎn)七十五塊、欠“點子錢”二萬三作參照,飛叔是個有錢的主。除一把銀行卡外,他有存折九個,七個歸他老婆管,兩個他私藏在車庫的廢皮椅內(nèi)膽和一壇老酒的盒底,共計474926.55元。飛叔大約每個季度讓我看到這兩張暗花紙片,順便,看他用摸相好奶子的手法摸花紙片。飛叔有兩臺貨車,三個相好,一個有老公,一個離了婚,一個有男朋友,每個月,飛叔都讓我看到她們不同松緊度的裸體,她們不同的扭曲姿勢。每逢這時候,我會脹痛難受,為什么我換給飛叔的是一片眼角膜而不是一個伸縮自如、敢打敢拼的猛“老二”?
飛叔和所有有錢人一樣,一門心思錢滾錢、肉滾肉。手術休養(yǎng)大半年后,他又跑長途,給電纜家的回收公司運送廢品。
飛叔跑車不敢喝酒了,可眼睛不時脹痛。跑長途枯燥,飛叔不時自言自語,拿我當他的聽眾:“亮片呀,你莫老痛我,我取你一片,在你身上最薄,最細,最不值錢,賣你器官的錢都給醫(yī)院和販子賺去了,我可付了手術費一萬七……
“亮片,莫怨你爸媽,你闖了大禍,他們冇錢給你了難,捐出你身上器官,也只換來醫(yī)院給仇佑祥一家三口免手術費,他們的后續(xù)治療費、誤工費、養(yǎng)殘費,你爸媽根本拿不出,賣家什、當土地也拿不出。嗨,可憐你媽,當年有人做介紹給我,你媽嫌我收荒貨,五大三粗,冇你爸樣子中看,中看有卵用!要是你媽嫁給我,她多好過日子,也就不會有你這個化生子,不會闖出咯樣大的禍,毀了兩家人……
“亮片呀,大家都是命,你是五馬分尸的命,要認,怪不得我。莫讓我迎風就流淚,到底是你在流還是我在流呀?你要知足,你臠心在過好日子呀,只要臠心在,你就在,臠心好,你就好……
“亮片,我老子從不信夢,前天晚上,我喝了幾杯,迷迷糊糊,你是不是趁機跑到我夢里來了?未必你真有靈,托夢給我,要我?guī)闳フ夷憔璩龅钠鞴伲悴虐残臉芬庾鲆粋€分尸鬼?你其他部位呢,鬼打燈籠到什么地方找呀……”
飛叔眼淚像浸水泉一樣常流,紙巾隨身帶,不時得擦一擦,擦多了,眼部像雨水漚爛了的木筆花苞。
我摁著光暈里的遙控,能跟著飛叔同游。國道、省道、縣道、鄉(xiāng)道如同我曾經(jīng)的十二指腸、回腸、直腸、盲腸,盤曲相連,讓我迷失其間。我總算明白了,人們常說的命運其實就在他們的腹腔內(nèi),像一盤大腸小腸,誰又能夠給自己理腸清腸呢?
他們把我盛裝排泄物的大腸給刮出來,扔到一個綠色桶子里,連同我的胃液、尿泡、切碎的脂肪一塊處理掉。我的其他部分,十八歲的處男之身,他們利用得很充分,生怕浪費了。
直接要我命的頭顱,他們切下來,由中部一個醫(yī)科大學的實驗室買走了,作價3600元,不知他們要拿我實驗什么,反正不是研究人腦和電腦相連。我的骨骼、肌腱、小腸、皮膚打包賣給了北方一家人體器官再生公司,作價11770元。我的腎臟、肝臟、胰臟、兩葉肺、血管、部分神經(jīng)元分裝在多個精密容器中,由南方一家人體器官再利用公司花53600元買走。我的骨髓很搶手,通過競價,最后以98900元被東方一家骨髓移植中心購得。我不得不提到男人最金貴的東西,我的“老二”,由“香腸”和蛋蛋構成,裝蛋蛋的皮囊可形象稱為“雞食袋”——細時候,我娭毑給我催尿時就這么叫,她還指望我的小雞雞快飛起來好娶媳婦呢!——盡管它們還沒來得及上場射門,但在擁有專業(yè)知識和交易經(jīng)驗的內(nèi)行眼里,我的“香腸”和“雞食袋”基本無用,那兩顆蛋蛋才值錢。西方一家背景和做派都神秘兮兮的公司對此很感興趣,他們?yōu)榱吮Wo內(nèi)藏的蛋蛋,三部分一同買下,裝在一個低溫鈦金小盒子里,看上去像一塊冰磚,白冷白冷,好像是專為這些不占地方的小玩意定制的。別看他們關上盒子時若無其事,其實,他們對我蛋蛋的實價和升值空間胸有成竹。我得提一下它們的買價:9000元。連一萬元都沒賣上,出乎我意料,至今,我不曉得是怎么一回事。我所說的都是我的器官捐獻后流進地下交易市場的市價。他們總有辦法讓低溫保存的各種捐獻器官從各式各樣的盒子柜子里流出來,受到炒作和追逐,賣個好價錢。
就這樣,飛鳥各投林,我得以散布在大地的東西南北中。我的器官們相距遙遠,充分感受到了大地的開闊與包容,它們彼此怎么可能相見呢?至于要拼回一個大致完整的我,純粹是我的臆想。我只祈求它們各自好好活著,與新主人相處而安,不要弄出什么排異反應。
在光暈里,我已經(jīng)不需要時間來度量,時間可以說是低溫鈦金小盒子的蛋蛋,它們需要時間嗎?誰又會給它們機會和時間?
為了便于梳理和陰陽溝通,我摁一下光暈里的奇妙遙控,停在這個日期上,8月29日。
飛叔拉了一重卡廢銅去廣東清遠。那里是全國有名的再生資源交易地,各種廢舊物資堆積在一排排標準廠房內(nèi)分揀、破碎、集散、加工,變廢為寶,整個流程令人遐想,正如高速路旁的立柱大幅宣傳標牌所示:“共建再生平臺,同創(chuàng)美好明天?!?/p>
我琢磨,總有一天,人們會給身上的各種器官也弄個交易市場,正式命名“人體器官回收再利用聚散服務中心”,或者,干脆輕松簡便一些,就叫人體4S店。從頭到腳,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應有盡有,可舊物利用,可以舊換新,可男女交換,可人種組裝,可預購訂購,還提供售后服務,根本用不著遮遮掩掩,完全可以明碼標價,公開交易。有朝一日,人會借器官以舊換新謀求長生不老。嗨,湛瀏亮呀,可惜你死早了,不然,在將來那個大市場里,不是你能賣個好價錢,而是有可能換掉你的壞腦殼,換回一個嶄新的不一樣的活蹦亂跳的湛瀏亮來……
清遠到處堆放的再生物資、繁榮發(fā)展的循環(huán)產(chǎn)業(yè)讓我觸景生情,忍不住胡思亂想,流的卻是飛叔的眼淚。
看到這塊花花綠綠的大宣傳牌時,飛叔左眼脹痛異常,他又開始念叨,聲音里好像放進來一噸重金屬:“亮片呀,一路你可把我害苦了,面巾紙用了一整包,還在流……馬上要見方老板,你讓我這堂客們的哭相怎么見人?我悔不該換上你的眼角膜,你怎么老是給我排異?老子恨不得撕掉你重換!你和你媽一個德行,都看不上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方老板在德福樓招待飛叔。方老板的臉型和肚型一致,是個越看越有味的矮胖子,他們見面就來老熟人的一套,方老板取笑飛叔的眼睛流口水,是不是看多了美女的私處。他說的廣東話咬舌頭,還嗖出咝咝蛇叉音,“私處”一詞是從他口型和發(fā)音來推測的,說不定是說妙處。廣東人說話肯定比我們清都人文雅。飛叔說粗話從來不打草稿。
客人陸續(xù)來了,有方老板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氣色好像一個產(chǎn)婦。兩位客戶經(jīng)理,一個長得像毛桃,腮幫鼓鼓發(fā)亮,恐怕現(xiàn)榨得出果汁;另一位柿餅臉,不是抹石灰壓扁的干柿餅,掛果鮮黃的那種。他們交頭接耳,說廣東話,好像果園里兩只鳥在扯淡。又進來了一個穿純棉襯衣、白西裝的老頭,幾綹頭發(fā)梳得一根是一根,可以數(shù)得出,根根服帖,款款有形。方老板叫他郭先生,介紹他是臺商,做銅生意。
冷碟上來,葷素搭配。動植物捐出各自器官供人食用。植物們捐出了根莖葉花果,動物們捐出了眼耳鼻舌身,它們和我有一點別無兩樣,裸捐,不拿一分錢。
飛叔說桑拿天喝白酒燒心,得喝冰啤酒鎮(zhèn)鎮(zhèn)心火。郭先生喝白開水。
有郭先生穿白西裝端坐著,加之鳥語難聽懂,飛叔吃喝得拘謹??照{(diào)風吹來,對眼睛有冰敷效果,飛叔還是不停流淚,搞得他吃相狼狽。
方老板笑道:“李老板,一年多沒見,你變化挺大呀,酒量變小了,眼睛有點‘月朦朧,鳥朦朧’,是不是有了新情況,心里惦記著哪位小女生?”
財務總監(jiān)抿嘴在笑,兩個客戶經(jīng)理哼哼哈哈。郭先生迷人而含蓄地笑著,他笑得和大陸人不同。
飛叔的笑活像一大盆蝦煲粥,他笑著把我供了出來:“各位見笑了,去年我眼睛動了手術,換了一個眼角膜,老是和我排異,真是帶不親的干崽!”飛叔將普通話說得咬牙切齒,收底是我們清都土語,估計桌上沒人聽懂,可能聽成了干菜或干柴。
“李老板,你換的是人工角膜吧?人工的難免排異嘛。”
“不是,死人的,不是,一個十八歲后生的,也……不是,”飛叔少有地語無倫次,“要說這眼角膜,是一位熟人的,他出了車禍,重傷了人家一家三口,他家拿不出錢,就把他全身器官捐了,醫(yī)院換給我的角膜,花了我一萬七?!?/p>
“李老板還是有福氣嘛,細佬仔的肯定比人工造的好?!?/p>
“他是個化生子?!?/p>
“聽不懂呀,李老板?!?/p>
“就是,就是,”飛叔一口把大半杯冰啤干了,夾起一塊燒鵝的胸脯,又放下,說,“就是不務正業(yè),亂來事的后生,凡事不計后果?!?/p>
“哦,我們廣東叫爛仔?!?/p>
“對,爛仔,叫爛仔好,連死也沒一個整身,全身給分割零賣了?!?/p>
“李老板,冒昧問一句,我有點好奇,這小哥長的什么模樣?”郭先生抿了一口白開水,一直在微笑。
“嗨,這,這爛仔遺傳了他媽,要是不搞亂一腦殼頭發(fā),變成一個紅毛鬼,長得還有模有樣,就是不學好樣?!?/p>
“李老板,他是不是挺瘦,愛眨眼睛?”
“是呀,讓你們見笑了,搞得我也成了一個‘爛眼嫌’,喜歡眨眼睛,郭先生,你,你怎么曉得?”飛叔睜大了眼睛,充滿血絲。
郭先生攏了攏白西裝,好像有點冷,他不緊不慢說:“李老板,諸位,作為一個生意人,年過半百,經(jīng)驗告訴我,要眼見為實,誠信為本,不要相信子虛烏有的東西,不要假言假語。但我遇到了一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說出來心里頭怪不舒服。去年我換了一個腎,手術在臺灣做的,應該說蠻成功,過了排異期,我休息了大半年才回大陸。大約是今年春節(jié)后,我記起來了,正月初六,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大陸仔,高高瘦瘦,一頭紅發(fā),他朝我不停眨眼睛,嘴里飛快說著什么,我之所以認為他是大陸仔,是因為他說的普通話方言很重,和李老板說話的語氣腔調(diào)很像嘛,所以聽李老板說話,我馬上想到了他,他說的意思我大致聽懂了,說我換的右腎是他的,可我還沒付錢給他。我說,我在臺北醫(yī)院換的,我付了手術費四十九萬新臺幣。他粗聲粗氣說,他們沒給我錢,我又不是自己要錢,我一個死人,要錢沒用,我得拿回屬于我的錢,要給我爸媽,他們急著有用,要給出車禍的人家送錢去,他們要錢換血,你給我呀……他那干凈模樣在夢里起了變化,滿頭滿臉流血,血流進他嘴里,他說一句就吐一口血,把我嚇醒了,出了一身冷汗。我開燈,坐在床上,坐了一晚,睡不著,右腎莫名痛起來,痛得胸口也痛?!惫壬挥勺灾鞯貙孜餮b緊了緊,雙手在桌下交叉,捂住自己的腰。
餐桌上其他五人直勾勾望著郭先生,變了臉色,他們停了筷子調(diào)羹。轉(zhuǎn)盤上的冷碟和粵菜——動植物獻出的器官們,雖已殘缺不全,但也好像在以它們自有的方式聽這天方夜譚。我忍不住和它們惺惺相惜,它們可是拼了性命也要搭配出多樣花色來??照{(diào)冒出的颼颼冷氣聚散有形,像吹薄了的棉花糖。
財務總監(jiān)的臉變了色,她還變了腔:“郭先生,往后你是不是又夢到了他?”
“就此一回?!?/p>
“說不定,他還會回來找你喔?!?/p>
“我等他,想和他好好談談。”
“怎么和夢中的影子談話???我也夢到過死去的親人,各說各的,談不到一塊?!?/p>
“難道郭先生真信這怪夢,還會付錢給他?您可不欠他錢呀!”
“就這個夢,我請教了一位大師,他在島內(nèi)蠻有聲望,大師說,人有一半在夢里,不補齊那一半,人一生不可能說完整。我們清醒時感覺到的這一半,之所以真實,是我們認為它真實,而把夢里另一半當成了不真實,要是換一副夢里眼光,請注意,那仍然是我們自己的眼光,用夢眼來看,我們現(xiàn)在的狀況是不是也不真實呢?是不是在另一場夢里呢?大師的話,我明白一點,又不明白,碰上這夢就不明白了?!?/p>
“說夢,總讓人一頭霧水喲?!?/p>
“夢做完,到哪里去追尋它們呀?無影無蹤,無處核對??!”
“是不是——他身上器官分散到了多個新主人身上,他難道還會跑進那些人的夢里,做一個債主,四處討債?”
“這也太玄了吧,郭先生,您近來是不是看多了鬼片,看多了穿越???”
“是呀,郭先生講的故事,可以拍一部器官穿越劇?!?/p>
“我就知道你們不信的,可我不是一個睜開眼睛說夢話的人,你們知道我的?!惫壬荒樓灏谉o辜,還有困惑不解。
“郭先生,我們都是多年朋友,當然信你呀,可你說的,嗨,我們也不會當真,一個夢唄,誰不做一些怪夢呀!”
一桌人用拖腔拖調(diào)的普通話說著夢。
飛叔的普通話怪腔怪調(diào)的:“夢不夢,我不清白,你們說一堆夢話,讓我想起來了,有回我喝多了,好像也夢到了這化生子,他要我?guī)フ宜璩龅钠鞴?,酒喝多了壞腦子,我沒郭老板記得清白,再說,我飛天蜈蚣一個,從來不信夢,今天聽郭老板一講,這事還真有玄機,我記得,這化生子正是去年正月初六出的車禍,騎摩托飆跑,撞上另一輛摩托,自己撞在花帶上,當場死了,那一家三口重傷,一個裝了假肢,一個并發(fā)尿毒癥,至今還有一個植物人。這個日子不會記錯,我是當天做的角膜移植手術?!憋w叔從轉(zhuǎn)盤上拿了三張餐巾紙,不停擦眼淚。
財務總監(jiān)也在擦眼,紙巾是從坤包里取出的。她的臉色和餐巾紙差不多。
兩個客戶經(jīng)理改說粵語,比說夢話還要快。你不可能聽懂園子里兩只鳥交頭接耳,也不可能聽懂夢話。
郭先生說:“別的夢我將信將疑,這個夢,活靈活現(xiàn)的,我寧可信其有。李老板,我想抽空到你家鄉(xiāng)去一趟,看一看那兩家人,到時,要給你添麻煩呀。”
“我們也陪郭先生去,一起去做點善事。”
“就是嘛。”
“我,我代表他們先謝謝各位,天下還是好心人多。亮片,他小名叫亮片,亮片這伢子也命苦,死后沒留一個全尸,家里人只好給他弄了座衣帽墳。他給五馬分尸了,多半不曉得弄到了什么地方。這餐飯值得,總算給他找到了一個腎,還是從臺灣回來的?!憋w叔的普通話和清都話亂燉,眼睛忍不住往郭先生腰間瞟。
再說下去,這頓飯估計難吃下去。方老板轉(zhuǎn)換了話題,他們開始談銅價,談期貨,談股市。方老板打了一個比方,六七月這一波殺跌下來,炒股人就好比是那捐器官的細佬仔,虧了血本后,才發(fā)現(xiàn)從身上剜出的東西蒸發(fā)掉了,不知被誰吞沒了,反正別想補回來,昨天漲的,很快會讓你剜肉補瘡。財務總監(jiān)應和說,入了股市好比和股市簽了捐贈協(xié)議,一個完整的人進去,七零八碎出來,要命的是,我們不知道給誰做了貢獻。
到底是有錢人,他們談起虧血本并不見得有好傷心,反倒有說有笑,好比是賣身的“雞”,好像賣出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肉。這樣一比方,顯得我與有錢人上上輩子結了世仇似的。我得承認,一扯上錢,我就沒法給自己整明白,理清白。反正我是一個無法插話的旁聽,也不懂股市與期貨,我都捐獻出去了,早已身無一物,我還怕虧什么血本!我只是覺得他們把我繞進股市期貨的說法有些意思,他們說話的腔調(diào)更有意思。
接下來,這頓午飯也腰斬了。中途,飛叔接了一個電話,回桌,急匆匆對方老板說,今晚不住清遠,要趕回清都,家里有急事。
茂實爹死了。
我脫不了干系,飛叔說。
飛叔冒著酒駕拘留的風險將重卡開上京港澳高速后,開始沒完沒了數(shù)落我:“亮片,你個化生子,別人不安生,你不安死!你是不是跑到茂實爹夢里去要換心錢?一個換心老人,怎經(jīng)得住你跑到夢里嚇他,你一腦殼紅頭發(fā),一腦殼血,誰受得住?你冤魂不散呀!郭老板不是心臟好,早被你嚇死了。送貨前一天,我還陪茂實爹扯淡,一坐兩個小時,他只抽了一支煙,說他這個老煙蔸快把煙戒了,他如今活的日子都是賺的,他還想多賺點,他要我把酒也戒了……”飛叔扯出紙巾擦眼睛,那紙巾扯快了,張張相連,扯出一片白,像我媽在我十九歲生日那天在我的衣帽墳上燒的紙錢,我媽給我燒了一菜籃白紙錢,不是那種花花綠綠的冥錢。風一吹,我媽的臉色像燒過的紙錢,又灰又白,一碰就粉碎。
飛叔不念叨我時,臉色挺像大熱天穿臟了的孝服(清都有風俗,孝服上身不能洗),那樣子比死了親爹還難看。
他摸出一聽雪花啤酒,牙扯拉環(huán),灌進嘴里一半,灑出來一半,他又念叨開了,比啤酒泡沫還多:
“亮片,你個化生子!我十三歲就跟茂實爹收荒貨,如今收廢品來錢快,收廢品的也金貴,可在當年,荒貨郎和叫花子差不多,一樣要走村串戶,一樣要滿嘴吆喝,一樣要吃百家飯,一樣要防惡狗惡人,一樣要討人家剩貨、看人家臉色。叫花子一身輕,荒貨郎要肩挑擔,只怕肩上擔子輕。茂實爹背駝,就是荒貨擔子壓的,我長不高,你媽嫌我矮,也是荒貨擔子壓的,十三四歲要擔百把斤,一天要走五六十里,壓誰誰不矮?跟茂實爹收荒貨,苦是苦,可長見識,心里踏實,曉得自己是一個收荒貨的命,一步一步走就是,一個屋場一個屋場轉(zhuǎn)就是。話說回來,收荒貨能養(yǎng)家糊口,娶妻生子,比修理地球的泥腿子日子還是要過得好些。茂實爹把家里操持得缸里有米、欄里有豬、園里有菜、柜里有衣、柜夾層有錢;茂實爹在屋場說話有話份,大隊部的人也得聽,他做長工出身,見多識廣,急功好義,從不怕場合,受四方敬重。茂實爹得風濕性心臟病也是早年收荒貨、操持一大家子累成的。
“我十八九歲也像你一樣起騷勁,看見漂亮妹子就管不住兩頭,有年在靜江,看到一個妹子水靈靈,腰擺擺,就嘴無遮攔,趁她看貨籠里的繡花針線,在她屁股上摸了幾把,嘴里說,不用荒貨兌,送給你。她辮子一甩,屁股一扭,跑回了家。喔嗬,出來了四個黑大漢,手持扁擔鋤頭,我嚇得想撂擔跑人。茂實爹收了一捆舊書回來,一眼就看出了門道,低聲說,飛伢子,莫跑,你一跑準會被打斷一雙腿,有我在,莫怕。話剛完,茂實爹反手打了我一耳巴,打得我發(fā)黑眼暈,茂實爹厲聲罵我,你個畜生,冇手腳不干凈拿主家的東西吧?勞駕主家大駕光臨,看我不剁斷你一雙鬼爪子!領頭的黑大漢收了腳步,扁擔抱在懷里,喊道,打得好,你家大人在管教,省得打痛我手,打斷我扁擔。茂實爹上前,開煙點火,對他們說了一皮籮在情在理話,說得他們拉茂實爹去堂屋里憩息呷茶。我雙腳‘扶乩筆’,無地自容。茂實爹這一巴掌讓我勝讀十年書,不打不開竅,我算是開了竅,你要是本錢不夠,了不得難,切莫圖一時痛快,學公豬走草,不然,到時候,卵都不見得是你自己的!嗨,呷了啤酒,話多尿多,看見服務區(qū)好比看見解放區(qū)……”
太陽偏西,天地像個大蒸籠,所見如霧遮住,遠處的山與樹,飛快閃撲,撲到不真實的背景里。重卡混在車流里,車流牽線,好像大腸里的糞球,從來不會斷貨。
飛叔接了一個電話,用“嗯、哦、啊、嘿”這些詞應答。收手機后,他又開始對空說話,飛叔本來酒后話多,喜歡自言自語,好像我眼角膜在他眼里,我就無所不在,會聽他懷舊念舊:
“亮片,茂實爹對我的好處一路也說不完,我和茂實爹有四十年交情,不是父子,勝似父子!要講孝心,你比電纜差得遠。他剛才打電話問我,高速路上出沒出交通事故,要是有,有合適的,他還想給他爺爺換心。話是鬼話,可這份孝心,真叫人冇得話說!亮片,你出事后,他新郎官不當了,趕到醫(yī)院,串通醫(yī)院領導,點醒你爸媽,讓他們捐你的器官。他一直在找一顆心,你那顆十八歲的臠心,正是他要找的,想換給他爺爺,真難得他有這片孝心。我們都認為,茂實爹換了一顆十八歲的臠心,再活十年八載應該不成問題。電纜真有心計,為他爺爺換心費盡了心思。事后,他告訴我,把你臠心取出來后,讓醫(yī)生放進一種特殊溶液里收藏好,送進省城大醫(yī)院,請最牛的醫(yī)生動手術,背后,紅包就打了三萬。手術十五個鐘頭,他守在手術室外頭,只呷了兩餐盒飯。據(jù)醫(yī)生講,你那臠心重新啟動后,活蹦亂跳,茂實爹受不住,在無菌隔離室七天七夜才脫離危險,醫(yī)生用的都是進口藥,一針腎上腺素要五千塊,一針球蛋白要上萬塊,一盒抗生素要兩萬塊,前前后后住了三個月,花了五十幾萬。電纜準備去馬爾代夫過蜜月都冇去成?,F(xiàn)如今,像他這樣孝順的兒孫,打起燈籠、開起氙氣燈都難找。
“電纜呀,他真是只靈猴,生有七竅心,不曉得他早就入了門道,還是受你捐器官的點撥,他發(fā)現(xiàn)做器官生意比做廢品生意更賺錢,更有前途,兩樣雖說都是廢物利用,照他說,一個是原始社會,一個進了西方社會,他要跟上時代步伐,他跟得蠻緊,現(xiàn)如今,他最感興趣不是哪個妹子漂亮,我估計他看這些妹子也在琢磨她們身上的器官,他是塊做生意的料,不會看花眼睛。他到處放了眼線,什么地方發(fā)生了車禍,什么地方淹死了人,什么地方有人尋短見,他會派人第一時間趕到,保護好尸體,和救護車一同護送,他找醫(yī)院,找親屬,找專營機構,簽捐獻協(xié)議,然后,走門道讓器官流出去,忙得不亦樂乎,賺得盆滿缽滿。這兩年,他既做廢品生意,也做器官生意,做器官生意,他還蠻內(nèi)行,我跟他長了不少見識,不比茂實爹當年給我的見識少。我每給他一個單,他給我不少于五千,要是年輕力壯的尸體、保鮮保全的尸體,還不止這個數(shù)。電纜真有出息,你們一群化生子,只配給他提鞋,抵不得他一根指頭,他手指一點,變廢為寶,點尸成金……”
看來,飛叔心里藏了不少話,茂實爹一死,他憋不住了,把我一片眼角膜當成了訴說對象。我得謝他老惦記著我。中途,飛叔在服務區(qū)上了三回廁所,又喝了四聽“雪花”,一個人說了好多話。
夜幕早已降臨。除霧器刮出一塊長毛邊的亮玻璃。之外,副駕駛前窗、右側窗玻璃片上聚著水汽,蒙蒙連片,先是車外的一切變得不真實,村鎮(zhèn)、景物、聲音、亮光和反光都不真實,仿佛隔在另一個世界,開窗探頭伸手,它們會以飛快的速度溜走,比夢來夢去還要快。重卡似乎要開足馬力沖出這層罩子——這層有星月燈光點綴的罩子。罩子像夜空一樣茫茫無際,重卡也陷進了不真實之中,儀表盤閃爍的熒光加濃了這感覺,近兩平方米的駕駛室內(nèi)滲滿了不真實感。飛叔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他不停按喇叭,變道,超車,說個不停。
十一點后,家鄉(xiāng)可以看到了,東影山、湄水河、浯家鎮(zhèn)這些再熟悉不過的山水、村莊、城鎮(zhèn)落在窗外罩子里,好像玻璃魚缸里放進來幾只烏賊。我們外去打擄,這是最佳夜色。對急于回家給茂實爹守靈的飛叔,卻是另一碼事。車窗蒙蒙,儀表盤光影閃爍,飛叔的臉色在光影里變幻,變得挺像水晶棺里的鬼臉。他把四只易拉罐逐一搖晃,捏癟它們,扔在副駕駛位上。鋁皮和人造皮草的摩擦聲也不真實,像人和鬼廝混。
國道和縣道連接線經(jīng)過浯家鎮(zhèn),縣道和湄水交叉的東北角,是梅仙橋村。家鄉(xiāng)讓我在光暈里百感交集,我看到、想到的,比當年湄水里的梭子魚還要活蹦亂跳:
我娭毑講,梅仙橋有來歷,梅仙確有其人,梅仙前世是梅妃,梅妃貌比西施,深得皇帝寵愛,梅妃和西施一樣有心絞痛,比西施的更厲害,發(fā)作起來,怨生求死?;实巯轮迹l治好了梅妃的心絞痛,賜良田千頃,黃金萬兩。有一個術士曉得梅妃的心絞痛要龍肝才可治,剛好他救過一條鱗如梨花、眼如蓮燈的龍,取名“梨花燈”,梨花燈答應過術士有求必應,以報救命之恩。術士潛入梨花燈在西影山上的修行洞府,唉聲嘆氣,支支吾吾一番,才說出求龍肝的事。梨花燈二話沒說,張開嘴,讓術士帶刀點燭爬了進去,割了一線龍肝出來。梨花燈痛得淚如落梨花,將血往肚內(nèi)吞。術士帶著龍肝進京城,得了良田千頃,黃金萬兩。過了兩年,梅妃心絞痛又犯了,皇帝命術士再獻龍肝。術士二上西影山,如此說了一番,梨花燈二話沒說,張開嘴,讓術士帶刀點燭爬了進去,割了一塊龍肝出來。梨花燈痛得淚如泉涌,血流一嘴。術士帶著龍肝進京城,又得了良田千頃,黃金萬兩。此后,每隔兩三年,梅妃要發(fā)一次心絞痛,術士要上一回西影山,回來得一回封賞。這一年,術士又進了梨花燈的龍肚,借著燭光,他看見梨花燈的龍肝這些年來割得只剩下半副不到,念頭一起,省得麻煩,不如全帶回去算了。他手起刀落。梨花燈痛得幾聲嚎叫,張嘴一噴,地動山搖,一股血水從西影山狂瀉而下,湄水暴漲,山下一片血水汪洋。術士頭撞在山間大石頭上,成了一個“冇腦殼鬼”。這塊“冇腦殼石”還在西影山上。這場血水山洪,聞所未聞,天下震動,傳到京城,梅妃聽到了,曉得是自己作的孽,她正是湄水東邊人氏。她一天天憔悴,皇帝也就不寵她了。后來,國家發(fā)生戰(zhàn)亂,她逃出皇宮,回到老家,發(fā)下誓愿,皈依佛門,用帶回的金銀財寶,修橋補路,賑災救生,給地方做了無數(shù)善事。再后來,她心絞痛不治而好,由眼光娘娘度化成仙,保佑四方百姓。湄水邊上原來有一座梅仙廟,破“四舊”時拆了,后來,在建廟處辦了一座塑料造粒廠,每天,彩粒紛飛,污水橫流,花花票子流進了廠主的腰包。娭毑說,湄水兩邊的造粒廠,是術士那個“冇腦殼鬼”造的孽,梅仙怎么不管呀?梅仙留在湄水上的石拱橋怎么不顯靈???
那座石拱橋,我六七歲時見過,后來拆了,修了一座單孔水泥橋。電纜夸過他橋上的艷福:有天夜里,他在橋欄桿上,將清都城里一個大波妹子搞定了。事后,他給了那妹子一條項鏈、一條皮裙。
細時候,我們赤條條下河玩水摸魚,雖說湄水淹死過我一個同學“榨油機”,可湄水像歌曲里小芳的大眼睛一樣明亮;如今,湄水卻像一個梅毒潰爛擴散的雞婆,最饑不擇食的男人也不會攏身。多少年了,湄水中上游幾百家廢品回收作坊和公司夜以繼日向她排泄。湄水,他們都喊母親河,一邊喊一邊向她排泄。
我記得,按農(nóng)歷算,明天七月十七是我媽生日,她滿四十七歲,一晃眼,我媽就到了我不忍多看的年紀。爸媽將我家的“洋火樓”賣了,籌錢給仇佑祥家。他們搬到了毛桃他爸開的造粒廠。我爸每天戴口罩給造粒機喂料,下班后,他變胖大了,變顏色了,像扮過一回牛頭馬面,連我媽也認不出來。我媽打兩份工,既當門衛(wèi),也當裝卸工,她每天都像化了妝一樣,滿臉五顏六色,是塑料灰屑。這讓我老想起電纜他媽在他婚禮上讓人化的丑角彩妝,她一臉滑稽,也一臉喜慶。我媽臉上只剩下滑稽,滑稽背后的神色,我不忍看。
今晚上,我姐帶明明過來了,他們帶回了幾掛長壽街的面。我姐嫁到湄水下游,明明是姐生的二胎,姐的頭胎是個女娃,還沒來得及取名,得怪病死了。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湄水兩邊的女人難懷胎,小孩易得病,古里古怪的病。明明長得像渣滓洞里的“小蘿卜頭”,他們?nèi)治谊J禍嚇病了他,當然,死人最好怪罪,什么賬都可以算到我們頭上。湄水上下游,有一串像明明一樣的“小蘿卜頭”,又與我何干?總不能雞雞長歪了,怪尿壺不周正吧。還好,明明的雞雞沒有長歪!
明明是我給外甥取的小名,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取名。我媽說,取得不好,明亮明亮,亂了輩分。可我喜歡喊他明明。明明像愛迪生細時候一樣有點發(fā)育遲鈍。明明有時趁姐姐不在時反復把玩他的雞雞。我在我的光暈里看得很著急。我和明明隔了一層破不了的膜,一層看不見的玻璃罩,只能干著急。
重卡從梅仙橋一閃而過時,在烏賊吐汁那樣的夜色里,月亮難得看見,爸媽、姐姐、明明你們睡了嗎?你們會不會夢見我,夢見我不得安魂,四處亂竄,在給你們討回我器官賣出的錢——你們會做這樣的夢么?
就在昨晚,萬般無奈之下,何會計、懷叔和我爸合計出一策,要拉我出來“扶乩筆”,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他們當然不會征求我的意見。他們怎么會明白我的心思,不管我在哪,我都不會摻和“扶乩筆”那樣的鬼事。他們將我綁架到一張紙片上,我使不出“玄冥神掌”來阻止。他們已將“扶乩筆”出來的求助報告打印,復印了三百份,分頭派送。今天,他們送出了一百多張紙片,不,一百多個荒唐,一百多個笑話。
重卡駛向木金街??桌先业牧鶎訕亲畲蜓?,像七月半放河燈時要燒的寶塔。我欠他的“點子錢”,我媽賣了一欄豬,瞞著我爸賣血給還了。媽在我衣帽墳前給我燒紙錢時哭訴,亮呀,死人不欠活人錢,你安生走吧,切莫冇頭冇腦亂投胎,媽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還你……我和媽也隔了一層破不了的玻璃罩,我在我的光暈里欲哭無淚。光暈吞沒了我的淚腺。
我沒法阻止孔老三發(fā)財。平日里,他家臨街一層開的賭場里人如潮涌,錢如“刨木花”飛卷,今晚卻鐵門發(fā)冷光。他們一定是在茂實爹的靈堂里“斗?!薄爱敼佟薄鞍廑缱印薄霸鸹ā薄D堑胤酱?,可以開牌幾十桌。清都已形成新風俗,死人靈堂一扎,賭場緊跟駐扎。給死人守夜的最好方式就是開場子,熱熱鬧鬧,烏煙瘴氣,人們得以忘記死亡和時間。
仇佑祥家在南街口第五排,一棟老式三層樓,早年貼的白瓷片,日曬雨淋,昏暗中,幻變成了“黃草紙”,據(jù)說,那是鬼喜歡的顏色。我可一點也不喜歡。原先,我爺爺、娭毑總用黃草紙打孔作冥錢,燒給他們的先人;后來,娭毑給爺爺燒;如今,我媽逢年過節(jié)給爺爺、娭毑燒,也給我燒,一燒一大捆,再生紙印制的冥錢,花花綠綠,每張面額不低于一萬。我收到的不少于十個億。每逢七月半,湄水兩岸飄滿冥錢味道,數(shù)萬萬億的錢灰漂在水面上,滿是再生紙的煳味,比燒電纜線要好聞多了。昨天,按人間的日歷,是農(nóng)歷七月半。我媽是趕在七月十三給我們燒的紙錢。娭毑說過,十三金錢,十四銀錢,十五鬼錢。
仇佑祥家的臨街門面曾租給一個收廢品的西影人,山里人下山尋錢,也認為收廢品是個好行當。仇家門口有對瑞獸,說是貔貅,是西影人從大山上帶下來的,送給仇家鎮(zhèn)宅。我們常去仇佑祥家門口看貔貅,當稀奇寶一樣看。其實,我們想看的是仇佑祥的女兒,她身材高挑,一頭自然鬈發(fā),街鄰喊她洋娃娃,我們喊她“吉卜賽女郎”。她和云文是同學,她們念完初中都不想念職高,只想早點打工賺錢,或是找個有錢有貌的男朋友。毛桃在打她主意,毛桃和我打賭,他會先搞到“吉卜賽女郎”?,F(xiàn)在,“吉卜賽女郎”像阿拉伯女人一樣披面紗出門。她極少出門,裝了假腿。
重卡從木金街一閃而過時,在烏賊吐汁那樣的夜色里,借著街燈,仇佑祥家,一樓,二樓,三樓,一團黑,那對貔貅不見了,取代的是一對石獅子。石獅子塊頭要比貔貅大一倍,好像在低頭瞇睡,懶管世事。仇佑祥家將樓房賣給了飛叔的相好——有老公的那個相好。飛叔暗助了她四萬塊錢。仇佑祥一家人住進了惠生福利廠,福利廠生產(chǎn)禮炮鞭炮的包裝紙,也生產(chǎn)冥錢紙。他老婆和女兒還可以干活,就近也好照顧床上的仇佑祥。那被窩里進氣出氣卻不吭聲的還是仇佑祥嗎?是我造孽,他變成了一堆能吃能拉的肉,一堆走了味道的肉,一堆我不忍多看的肉。
飛叔將重卡開得飆跑。街邊的花帶活像撲落到地上卻在飛奔的晚霞,木筆花早過了花期。
我在光暈里可以倒帶,可以折疊,可以造影,可以加速,可以穿越,我趕得上飛叔的飆跑。
路燈的密度和亮度在增加,能夠聽到鑼鼓聲、鞭炮聲和樂隊吹奏聲,還能聽到玩“刨木花”的人聲牌響一浪高過一浪。電纜家的前坪里,一片白頂棚浮在團團煙氣和光影里,像電影里的蓬萊島。數(shù)對充氣的塑料白鶴聳立著,高過白頂棚,它們的尖喙將夜空啄出一串串閃亮,閃亮一個要高過另一個,一個滅了,另一個趕緊補上;在閃亮的周圍,是大片大片的夜空,夜空和閃亮互不相讓,看上去,又連成一體。毛桃他爸一定多安排了人手在放焰火,天空一時幻化絢爛。
從那仙境方向過來一對男女,手牽手,笑盈盈,很快消失在沿路停放的長溜汽車中,進了一輛寶藍色城市越野,“斯巴魯森林人”。后車門一合,只剩下路燈下炫目的一團寶藍,一眼望去,既無比現(xiàn)實又無比虛幻,明滅了時光。
光暈里的遙控將我摁到了那一秒——我腦殼撞在花帶邊角的一剎那,飛來了一道光,乳白色,如一只帶光芒的拖網(wǎng)將我撈起,我好像在高速上過完一段隧道。
我成了一個空心焰火,卻沒有熄滅,被乳白色的光亮帶進了一片寶藍色光亮里,橫不見邊,深不見底,比路燈下的寶藍色要炫目百倍,一點不刺眼,里面舒服極了,無法形容。那道光會發(fā)聲,不是我們清都話,也不是普通話,與人世間任何一種語言都不同,仿佛它不是在說給我聽,是將無數(shù)念頭直接放進我的意念里。它手里仿佛有個回看鍵,一摁,我短暫的十八年一閃而過,無比清晰,歷歷在目,包括我在湄水里赤條條摸魚,在火爐邊聽娭毑講梅仙的故事,在圍追堵截云文的嘴唇,在蔡老頭的老家和毛桃打擄被追趕,在孔老三家?guī)锏拇善暇毴诒桓C里鬼畫桃符,在笑看明明的雞雞屙濕了花褲子,在電纜的婚禮上放禮炮,在光陽摩托上耳畔生風……
那道奇妙的光,它好像并沒責怪我闖下了大禍,只是告訴我,我有了“新身體”,會感覺到與花帶邊的那具完全不同……是呀,我突然化成了一團光暈,就飄浮在一排路燈電線的下方,不用它指,我看見馬路上的那具肉體,撲倒,很懶散的樣子,與我平時沉入夢鄉(xiāng)的睡姿沒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一腦殼紅,頭發(fā)和血混成一團紅,他鞋子沒脫就在花帶邊睡著了,睡得如此沉,一動也懶得動,鳴笛、尖叫、哭喊都驚他不醒了??晌腋杏X到攤在水泥路上的那團紅已與我無關,快吐紅蕊的木筆花已與我無關,那些堵住聚攏的車流人群也與我無關,我只想跟著奇妙無比的光一起飆,沒有高標,沒有終點……
光又給了我一個意念:“靈體”都會見到光,各種各樣的光,見光之后,還有很長很長的云梯要飄,還有很多很多的同體要見。我看見好些清澈閃亮的靈體,雖是一團團透亮靈動的光影,卻有人形,好認,我認出了我爺爺,外婆,我發(fā)小“榨油機”(大名羅光達,他暑假玩水淹死在湄水里),何科長的姆媽(原先,她掛起一副臉,不會笑,在光暈里笑得像一幅刺繡頭像),還有一個沒名字的小精靈,我姐頭胎生下的那個外甥女,她那么小巧閃靈,活像一個全身發(fā)光的小卡通,她該有一個名字,就叫靚靚,她配這個名字,和我同音,與明明剛好連成靚靚明明……
我已沒有時空概念,用時間來度量我,用空間來限定我,都沒有意義。從去年正月初六中午12點47分到今天8月29日接近零點,無數(shù)經(jīng)歷和念想可以擠在一秒鐘內(nèi),甚至,我的十八年也可以疊加在這一秒里。這是一個光點,說是一個亮點,也行。
“斯巴魯森林人”沒有開動。此時,車內(nèi)人大約也沒有時間概念。是毛桃和云文,他們恨不得貼成一張對開紙,抖得他們的空間嘩嘩作響。
血聚在一塊總有重量,擠在眼睛這樣的細小地方更顯得像重金屬——水銀。娭毑講過,螞蟥要是吸足血,會從人和牲畜身上掉下來;水銀要是注入血管,血管會炸開。
會有那么一剎那,螞蟥吸足血超過它所能承受的重量,誰也別想終止它的墜落——誰又能阻止從頭骨中飛濺出腦髓,向空中拋出一道濕白的弧線?誰又能干涉毛桃和云文在遮光的玻璃罩里折疊擠壓、嘩嘩作響?誰又能阻止接下來的事發(fā)生?
——此刻,我可以說是水銀,可以說是腦髓,也可以說是噴泉,還可以說是螞蟥,帶著視網(wǎng)膜的全部重量——脫落了。
飛叔失聲在喊:“拐瞎得!亮片,你,你想害死老子……”
重卡失控,歪頭朝“蓬萊島”撞去,空中飄浮著“刨木花”、撲克牌、煙火味、冥錢紙和尖叫聲,一些紙花被風吹開,活像浪尖上的信天翁。穿孝服、系麻繩的電纜在漩渦中撲閃,活像一條被網(wǎng)上岸的河豚。更高處,誰放出的焰火幾乎與我的靈體齊高。
飛叔聽不到我光暈里的呼喊:我還不想看見你的靈體,不想看見那道光,我想看一眼水晶棺里那一顆心,屬于我的心。
光暈里的遙控隨我意念而動,我能制出一個夢,將它置入電纜深夜的睡鄉(xiāng),我要讓他夢見他爺爺?shù)哪樝窦埰系牟汤项^,下巴光溜溜,尸身像紙糊的牽魂童子,刺啦一聲——紙殼里蹦出一顆心來,我從血污血海里跳將出來:電纜,你不是很有錢嗎?你爺爺辦喪事不是在燒錢嗎?你把我換心的錢還給我爸媽,該給多少,你心里有數(shù),你莫逼我喊價……
——我只想提前看見電纜夢見我時會是一副什么鬼樣。
選自《花城》2018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杜小燁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