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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街上朝鮮大冷面飯館,在這個炎熱夏季成了市民心目中的圣地。從上午10點開門,一直營業(yè)到下半夜1點多鐘,光顧的客人絡繹不絕,高峰時間還要排上一個多小時隊,生意就和天氣一樣火到爆。
跑堂的服務員,一手托著長方形黑漆木托盤,一手拎著一提啤酒,嘴里吆喝著“勞駕借光”,從熙熙攘攘的吃客中間逶迤穿行,來到靠近窗戶位置的7號桌前,依次端下托盤上三碗帶著冰碴冒著絲絲冷氣的蕎麥冷面,一盤帶著厚厚肉凍刀切的美味豬手,和一盤裹著咸鹽面的干炒花生米。桌上兩位客人,一位是國營鋼廠保衛(wèi)處副處長白恩國,另一位是鋼廠職工、也是他發(fā)展的眼線王北望,兩人剛辦理完一起賣淫嫖娼案件,出來吃點冷面喝點涼啤酒,消暑納涼。
白恩國把放在地上的一提啤酒一一擺在桌面,然后從腰帶槍套里拔出五四手槍,輕輕一按彈匣扣,“啪”的一聲,彈匣彈出落在他另一只手上?!班剜亍敝灰姲锥鲊滞筝p輕抖了抖,六瓶啤酒瞬間被打開,瓶蓋像子彈一樣連續(xù)射到天花板上,又稀里嘩啦砸下來,引得鄰座客人紛紛側目。
“白哥這手用彈匣開酒瓶的絕活就是厲害,什么時候讓我也練練?”王北望立刻拿過正“滋滋”冒著白沫的酒瓶,一邊倒酒一邊恭維地說。
白恩國不只是有這手絕活,他還是個美食家。喝著喝著,他開始說起前幾天去吃活羊的話題:“麻花溝新支起來一個蒙古包,也沒掛牌子,一天就接待一桌客人,就一道大菜——生吃活羊。”
“活羊也能吃?”王北望想象不出怎么個吃法,帶著一副吃驚的表情問。
“當然不是帶毛吃。那家有個老頭姓張,自己養(yǎng)了幾百只從內蒙古引進的羊,因為價格高賣不出去,老頭兒子就自己當廚師開發(fā)出這道菜。客人先選定一只合適的羊,牽進蒙古包,把四條腿固定在特制的鐵架子上,剔除身上羊毛,再噴上白酒點著火,把剔不掉的絨毛燎干凈。餐桌中間放一只銅火鍋,外加一圈地里剛摘的青菜,以及涮羊肉用的麻醬、韭菜花、腐乳湯等各種蘸料。鍋里放些蔥姜絲和干蝦仁、紫菜,待水滾開后,客人吆喝一聲來盤后腿肉,廚師直接從羊腿上一刀一刀往下片,羊血順著腿流到下面盆里;然后是肋條肉、脊背肉,最后只剩下羊頭、內臟和一副白骨架,這時羊還‘咩咩’叫喚……”白恩國閉上眼睛,吧嗒著嘴,一副完全沉醉的樣子。
“那羊得多疼啊?!蓖醣蓖牭妹倾と唬砩现逼痣u皮疙瘩。
“你嘗過新鮮羊血什么味嗎?”白恩國突然睜開眼睛,直勾勾盯著王北望問?!安恢?,怎么吃?”王北望縮起脖子,邊說邊搖頭,聲音都有點發(fā)顫。白恩國“哈哈”大笑兩聲:“那怎么是吃呢,是喝,懂不?放點胡椒面趁熱乎直接喝,真叫一個鮮啊?!?/p>
王北望胃里一陣痙攣,“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酒菜來。
賣淫嫖娼案件線索是王北望上來的。周六下午2點多鐘,王北望還在家里吹著空調睡午覺,一陣電話鈴聲把他喚醒過來。
“北望,有個客人剛點了我的鐘,像個有錢的主?!彪娫捠撬{月亮夜總會小姐喬麗娜打過來的,她把嗓子勒得又細又低,聲音里帶著興奮和緊張。
“好!”電話一響,黃金萬兩。王北望立刻來了精神:“把客人搞定,盡量拖延時間,我現(xiàn)在開車過去,人出來時你給我發(fā)個短信?!蓖醣蓖又亚闆r報告給了白恩國,兩人沒用二十分鐘就趕到夜總會。剛到沒一會兒,王北望接到喬麗娜短信:客人已出倉,大背頭,好認。
果然是一條大魚。“大背頭”剛被請上車,白恩國就認出來了,這不是以前那個著名企業(yè)家辛鴻基嗎?
在車上,辛鴻基也認出了白恩國,他絲毫沒有抵賴自己的行為,態(tài)度誠懇又帶著些許卑微地說:“白處長好,能不能給辛某一個面子?我這包里有兩萬元,你和弟兄拿去喝茶好了?!闭f著,辛鴻基從包里抽出兩捆錢來遞給白恩國。白恩國猶豫了一下接過錢,在手里掂了掂,說道:“辛老板果然是爽快人,不過你這錢我們不能要,要了不就是貪贓枉法了嗎?”辛鴻基略帶尷尬地笑了笑:“開玩笑啦!通過這事咱們也交個朋友,你們放心花就是,以后還靠白處長多多關照?!薄凹热皇桥笥训腻X,那我們就不客氣了。”白恩國不再推辭,他接著對王北望說道:“不用回局里了,都是朋友,讓辛老板下車走人?!蓖醣蓖行┎桓市?,剛要說什么,就被白恩國用眼神制止了。
國營鋼廠有職工3萬多人,加上家屬,幾乎占全市人口的五分之一,廠區(qū)家屬區(qū)更大得不得了,洗浴中心、夜總會、酒店賓館應有盡有,簡直就是一個獨立王國。其中的藍月亮夜總會更是全市最高檔的娛樂中心,小姐又多又漂亮。身為保衛(wèi)處副處長的白恩國,把鋼廠當成他的一畝三分地,里外通吃。王北望也是因為找小姐被白恩國處理過,并從此搭上這條線的。
喬麗娜和王北望是技校同學。技校女生本來就少,喬麗娜又漂亮出眾,是不少男同學心目中的女神,身材瘦小的王北望根本排不上號。畢業(yè)之后,王北望通過表舅關系進入經濟效益非常好的鋼廠,喬麗娜則去了半死不活的色織廠。上班一年多,喬麗娜一分錢工資沒開,加上家里弟弟有腎病,需要大筆治療費用,不得不辭職去藍月亮夜總會當坐臺小姐。兩個老同學就這么在夜總會包房里不尷不尬地相聚了。感情這個東西很奇怪,喬麗娜當小姐,各色客人沒少接,王北望也不在乎??墒亲詮乃幸鉄o意撮合上喬麗娜和白恩國后,王北望卻有了一種酸溜溜的感覺,讓他極其不爽。白恩國經歷過的女人也不少,對喬麗娜就是過過手,閑著時候約出來玩玩,更多時候是把她當成一棵搖錢樹,時不時通過她罰點款,然后給王北望分點殘羹冷炙。
“你知道嗎?這家伙就是辛鴻基?!卑锥鲊f道。
“他是辛鴻基?就是那個被判過刑的辛鴻基?”王北望頗感意外地說。
“呵,你知道的也不少嘛。放在11年前,他可是叱咤風云的大人物。市中心那棟鴻基大樓你知道吧?以前就是他的。他招了一幫地痞流氓當保安,成立了鴻基小額貸款公司,其實就是一家地下錢莊,專門給房地產公司放高利貸。只要從他那貸款,基本上都得陷進去,然后通過巧取豪奪,暗中控股那些房地產公司。蘭海瀾聽說過嗎?那是他的保安隊長,專門負責對付那些不聽話的公司老板和搞搞暴力拆遷,手里有兩條人命,囂張得很。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趕上那年全國嚴打,被定性為黑社會犯罪集團,一起槍斃了5個。辛鴻基以包庇罪被判了1年有期徒刑,其實真正該死的是他,蘭海瀾那些人就是替死鬼?!?/p>
“他是真該死!”王北望頓了頓,又接著說,“這個辛鴻基現(xiàn)在出手也挺大方嘛?!?/p>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聽說他現(xiàn)在正忙著要把鴻基大樓弄回來,這點錢對他來說簡直毛毛雨。”白恩國用手扒拉著兩捆嶄新的百元大鈔,發(fā)出“嘩嘩”聲音。他從中捻出十張,遞給了王北望。
王北望眼巴巴看著白恩國把兩打錢揣進拎包,咽了一下口水:“看來今天還是便宜這孫子了,以后有機會再讓他出點血?!?/p>
“你要明白,這種人咱們也盡量別沾,一坨臭狗屎。以前他做生意時,我家老爺子沒少幫他,后來忘恩負義斷絕來往。還以為他早死了呢,今年才知道又回來搞事情。這兩萬元是他自己愿意給的,你不要他還會有想法。”
“當年他能金蟬脫殼,也是命大吧?”
“啥命大,那是有高人指點,嚴打前就把企業(yè)法人換成蘭海瀾。被抓后,辛鴻基又通過關系許諾蘭海瀾,只要替他扛下殺人罪,會給蘭海瀾父母和老婆孩子一大筆錢。蘭海瀾一想,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自己確實替辛鴻基出頭害死過人,怎么也難逃一死,就把罪名都擔了下來?!?/p>
“那高人是誰?”
“呵呵,你猜在咱們這地界誰能有這么大力度?”
王北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說話。
2
在市郊青梅山南坡,有一處足球場大小的凹陷地帶,民間傳說這里曾墜落過一塊巨大的隕石,當?shù)厝肆晳T稱呼為草帽嶺。和周圍生長著各種高大樹木不同,草帽嶺只生長著一種苜蓿草,每到夏季開出紫色花,從遠處看上去就像一頂梵高筆下頗具風情的草帽。當然,讓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們對這里印象更為深刻的,是草帽嶺從建國后就作為槍決死刑犯的法場,一直使用到11年前最后一次公開槍斃蘭海瀾黑社會犯罪集團。也是奇怪,作為法場時這里寸草不生,巖石裸露,剛停用后的第一年春天,突然冒出一片綠油油的苜蓿草,像是誰特意種上的一樣。
一起突如其來的槍擊案件就發(fā)生在這里。
案情匯報分析會正在市公安局二樓刑偵研判中心進行?!案鶕?jù)報案者提供的情況和現(xiàn)場勘查,確定案發(fā)第一現(xiàn)場為草帽嶺,案發(fā)時間為昨天,即6月29日下午,作案兇器為制式軍警槍支,死亡原因是槍擊頭部導致顱腦損傷。”女刑警隊長高雅楠向剛剛成立的“6·29”槍擊案工作組簡要匯報著案情。案件發(fā)生后,立刻引起各級公安部門高度重視,這起案件是在打掉蘭海瀾黑社會犯罪集團后,本市發(fā)生的第一起涉及制式軍警槍支案件。
“法醫(yī)解剖情況怎么樣?”局長侃德軍神情肅穆,眉頭緊鎖,把犀利的目光投向法醫(yī)徐永利。
“子彈是從后腦頂骨打入,依次洞穿顳骨蝶骨上頜骨,最后卡在下頜骨處,軀體其他部位沒有發(fā)現(xiàn)彈痕,系一槍斃命?!?/p>
“看來槍手準頭不錯,是個老手啊。”侃德軍說,“彈痕檢驗情況怎么樣?”
“子彈為7.62mm×25mm手槍彈,有4條右旋膛線,推斷為五四式手槍擊發(fā)。彈殼在距離案發(fā)現(xiàn)場26米山坡處找到,該處與案發(fā)地形成15度俯角。子彈已經連夜送省公安廳,是否為在冊槍支還不確定……”高雅楠的發(fā)言被一陣不合時宜的電話鈴聲打斷,是侃德軍的電話響了。
被槍擊致死的是一只羊,確切說是一只黑臉黑耳朵白鼻梁的蘇尼特羊,年齡33個月,體重45公斤,體高91cm,體長95cm。該品種羊,肉質鮮嫩多汁,無腥膻味,是老北京涮羊肉首選肉,羊毛品質也好,細膩柔軟雪白略微鬈曲,整羊市場價格三千元左右,遠高于一般普通綿羊。羊主人張紹力,也是報案人,是市郊麻花溝村村民,四年前他從內蒙古引進16只成年母羊、4只種羊,現(xiàn)在已經繁殖成近兩百只的羊群。
張紹力在報案時說,草帽嶺很邪性,他經常放羊經過,羊群都是繞著走的。案發(fā)前一天,他曾在草帽嶺附近放羊,下午回家后清點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這種羊還有個外號,叫馬拉松羊,特別能走路,吃一次草得走上二三十里,以前也發(fā)生過幾次離群獨自找食吃的情況,過后都是自己找回家??墒沁@次不一樣,張紹力等了一夜,丟失的羊也沒回來。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心急如焚地出了門,順著前一天放羊路線一路尋找,最后在草帽嶺找到頭部中彈已經死亡的羊。
經提醒,張紹力回憶起當天上午確實聽到過一聲類似鞭炮的聲響,由于相隔較遠,聲音有點兒沉悶,也就沒有多想。
電話是省公安廳痕跡檢驗處處長、公安部特聘專家崔有國打來的。
“侃局長你好,你們昨晚送來的子彈彈痕檢驗剛做出來?!?/p>
“太感謝了,崔處長。有底檔嗎?”
“有,檢驗報告我隨后給你電傳過去??梢钥隙ㄔ撟訌検蔷幪?024922五四式手槍擊發(fā),該槍支佩帶人是鋼廠保衛(wèi)處白恩國……”
崔有國常年進行彈痕檢驗技術研究工作,導致雙耳聽力嚴重下降,所以說話聲音很大,在電話里聽上去近乎在咆哮,震得侃德軍腦袋“嗡嗡”響,最后一句卻讓他大腦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空白。
侃德軍撂下電話,立即詢問在座負責經保工作的副局長萬新宇:“鋼廠保衛(wèi)處的白恩國你最近看見他了嗎?”
“白恩國前天跟我打了招呼,說最近要陪他叔叔去北京看看病,不知道走沒走?!?/p>
“馬上給他打電話,要他火速來局里報到?!?/p>
白恩國的叔叔是市里原領導,剛剛退休不到半年。萬新宇露出為難的神色,有些尷尬地說:“侃局長,白書記生病,他身邊就這么一個侄子,這時候把白恩國叫回來不太合適吧?”侃德軍這才解釋說道:“讓他回來不是參與搞案件。這小子太混了,這一槍就是他放的。”
“?。俊北緛韷阂謬烂C的會場氣氛立刻炸了,大家紛紛發(fā)表意見,有人認為這事白恩國干得出來,他一貫仗著白書記權勢我行我素,沾染了不少不良習氣,在社會上被稱為白公子。有人不同意,認為他叔叔退休后,白恩國已經老實多了,這種嚴重違反《槍支管理法》擅自開槍的行為,他再混也明白其中利害,尤其還擊斃一只價值三千元的羊,足以構成犯罪。
“安靜!”侃德軍“啪啪”地拍著桌子,他不僅沒有因為知道槍彈出處松口氣,反而心情更加焦慮。早有舉報,說白恩國在外辦私案,局里正著手調查,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涉槍案件。如果槍支是流失在社會上的黑槍,槍殺一只羊的行為,本身可以認定為涉嫌私藏槍支、侵害私人財物的罪名。經驗表明,此種行為一般都為鍛煉膽量和槍法,接下來很可能會打響針對人身傷害的第二槍。但不管怎么樣,這種案件作為局長只需要擔負案件偵破的職責。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白恩國雖然不是在職民警,但業(yè)務上歸口公安機關管理,他的配槍一打響,就不僅個人涉嫌犯罪,還屬于槍支管理出現(xiàn)嚴重問題,如果再出現(xiàn)嚴重后果,作為一把手包括主管局長都難辭其咎。
“安靜!安靜!現(xiàn)在案件出現(xiàn)新情況,當務之急是馬上找到白恩國,弄清楚事發(fā)原因,并注意案情保密,一定要把社會影響減少到最小?!?/p>
白恩國失蹤了,電話打不通,他叔叔身體也沒什么毛病,一直在家。
高雅楠帶著一名女刑警來到市工商局,在會客室里,見到了白恩國的妻子侯笑梅。她一年前從招商局副局長位置調到這里任職局長。
“侯局長,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是刑警隊隊長高雅楠,這是我同事金莎莎,我們來找你了解下白恩國的一些情況?!?/p>
“好,聽我叔公公說了,這個白恩國又給局里惹了大禍?!焙钚γ纺樕蠋е掼F不成鋼的表情。
“6月29日前后,你是否見過他?”
侯笑梅翻了翻茶幾上的臺歷,說:“他平時基本不著家,不是說值班就是搞案件,最后一次回家吃飯是25日。那天我女兒過18歲生日,我叔公公婆婆也過來了,吃完飯他送老兩口回家就再沒回來?!?/p>
“他在外邊有沒有交往比較密切的朋友,包括……女性朋友?”盡管同為女性,但面對這樣一位有一定社會地位的領導、也是嫌疑人家屬,高雅楠在用詞上還是比較謹慎,這畢竟要涉及到一些家庭隱私。
侯笑梅停頓了十幾秒鐘,臉上高冷的職業(yè)表情慢慢軟化下來:“說來也不怕你們笑話,以前白恩國外邊的狐朋狗友多了,基本天天在一起吃吃喝喝。至于女性朋友,他也一直沒缺過,聽說現(xiàn)在和藍月亮夜總會的一個小姐打得火熱。”
侯笑梅自身條件不錯,長相好,東北財經大學畢業(yè)的研究生,父親以前是財政局一把手,嫁給白恩國也不算高攀。白書記在職時,因為知道這個侄子的脾性,讓他當多大官他就能捅多大簍子,所以覺得放在鋼廠當個保衛(wèi)還能省省心。后來架不住白恩國軟磨硬泡,還有人為給書記溜須拍馬,硬是給安排到保衛(wèi)處副處長的位置上,配了槍。
“高隊,這就是命吧,看這侯局長要能力有能力,要長相有長相,倒嫁了這么個白公子,我看他就是個白癡。你說,他倆能有愛情嗎?”出了工商局大門,金莎莎頗有感慨地說。高雅楠笑了笑:“也就你這剛出學校大門的小屁孩,還整天滿嘴愛情愛情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愛情就是個感冒?!薄澳悄愀忻傲藥状??”金莎莎沒心沒肺地問,又忽然意識到高雅楠都快四十了,至今還是單身,和她談愛情有點殘酷。高雅楠倒是不在乎,帶著自嘲的口吻說道:“你姐我體格好,從來不感冒?!?/p>
“吹牛吧,高隊。”金莎莎笑嘻嘻地說,“下步咱們去哪?”
“去藍月亮夜總會。”
3
11年前,13歲的蘭博比起同齡孩子顯得有些瘦小,幾個月前他被母親付曉燕送到住在拉古鎮(zhèn)的表舅家。
那天早上,鎮(zhèn)上的大喇叭里正播出公判大會實況,背著書包走在去學校路上的蘭博,聽到了蘭海瀾這個名字,這讓他感覺非常詫異。聽母親說,父親這半年多時間都在外地給公司討債,估計是重名吧?審判長義正詞嚴地宣讀著長長的判決書——被告人蘭海瀾因犯有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殺人罪、敲詐勒索罪,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吱嘎”一聲,一輛小公共汽車停了下來,車門開了,兩個同班同學大聲喊:“蘭博,你個傻子還上什么學呀?快上車,咱們去市里看槍斃勞改犯。”
市中心文化宮廣場上人山人海,宣判還在繼續(xù),蘭博一直奮力朝中間搭起的臺子擠過去。臺子上面站著一溜剃著光頭、五花大綁的勞改犯,每人身后有兩個武警戰(zhàn)士押著。天很熱,陽光迎面射在勞改犯們低垂的光頭上,形成一圈圈光暈。蘭博不知道哪個是蘭海瀾,也辨認不出這些腦袋里有沒有父親。這時他忽然感覺有人拉他,回頭一看竟然是表舅?!澳阍趺匆瞾砹?,看著你爸沒有?左邊打頭第一個?!北砭说脑捇卮鹆怂睦锏囊蓡?。他踮起腳尖,用力朝那個人喊:“爸爸!爸爸!”可是周圍環(huán)境太嘈雜了,他發(fā)出的聲音像投進海里的小石子,立刻無聲無息地被淹沒,甚至沒有驚動任何一個擠在身邊的人。
武警們像拎小雞一樣,把死刑犯們一個一個押上大解放卡車。蘭博被人群擁到最前面,終于看到父親那張麻子臉,此刻早已失去往日的生動,變得麻木不仁。他再次大喊“爸爸、爸爸”,可聲音依然被迅速淹滅在各種喧鬧嘈雜聲里。十幾輛大解放車緩緩啟動,后面跟著乘坐各種交通工具的人們,就像拖著一條長長尾巴的巨型蟒蛇,在城區(qū)里盤旋一圈后,浩浩蕩蕩駛向草帽嶺。
行刑的場景,在蘭博腦海里像打上了烙印,多少年都揮之不去,常常在夢中把他驚醒。
本來是大晴天,等行刑隊伍和圍觀人群到了草帽嶺,藏在青梅山后的烏云突然翻了過來,隨之開始落下大顆大顆的雨滴,像是提前布置好的撒水儀式,專門為洗凈眾生煩惱和死刑犯們的罪孽而來。豆大的雨滴砸向已經跪在地上的蘭海瀾的光頭上,又四處飛濺。他環(huán)視了一眼人群,然后仰起頭,張開大嘴,似困在沙漠里久渴的人,貪婪地喝著意外而至的救命圣水。
執(zhí)行槍決的法警舉起槍,槍口對準蘭海瀾后腦勺,幾秒鐘之后他又放了下來,回頭看向坐在指揮車里的監(jiān)場官白書記。一個武警跑過去了解情況,又很快跑回來向白書記匯報。白書記面無表情,一言未發(fā),抬起右臂做了一個兇狠的下劈動作。
“砰”,槍響了。蘭博看見父親像墨魚似的,從前額噴出一股黑色液體,隨即撲倒在地。他想哭,但嗓子眼跟堵了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伴著打擺子一樣的寒戰(zhàn),感覺短褲里涌出一股股熱流,與打在光腿上的冷雨匯合,一直流到腳背上。
回來路上,雨還在下。他坐在表舅騎的摩托車后座上,全身濕透。一輛客貨車從身后駛過來,車轱轆甩起的雨水濺了蘭博一臉。他摸了一把,發(fā)現(xiàn)竟然帶著血色。透過車廂鐵欄桿,蘭博看見車上橫七豎八地躺著那些剛被槍斃的死刑犯。
回家后,蘭博大病一場,休學一年。第二年重新上學時,他隨表舅姓,改了名字叫王北望。
4
王北望最近新添了一個怪毛病,就是看電視,一天到晚地看。電視一關他就坐臥不安,心神不寧,即使勉強睡著,只要一關他立刻就會驚醒。還有一個能讓他安靜下來的辦法,就是和喬麗娜廝混在一起。
“今天公安局姓高的隊長來夜總會找過我?!眴帖惸蕊@然一直沒有進入狀態(tài),她忍不住對正瘋狂動作著的王北望說道。“啊。”王北望輕叫一聲,像被人一棍子打折了腰,身體立刻萎縮,退了出來,“你怎么不早說?”
“我倒是想早說,從一進門你就沒給我騰出嘴的工夫啊。”
“都說了什么?”
“也沒多問,就是問我認不認識白恩國。我說認識,是我一個經常來按摩的客人。還問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間,我說是6月29日下午2點多鐘?!?/p>
“哦,就問了這些?”王北望不放心地問。
“還問了我倆有沒有特殊關系,我說沒有,就這些?!?/p>
王北望下了床,打開電視,又回到床上,摟著喬麗娜說:“看來情況不太妙,不會這么快就找到咱們吧?”
喬麗娜說:“應該不會。要不她們也不會輕描淡寫地就問這么幾個問題?!?/p>
“都怪我逞能,這事和你沒關系,大不了我一個人去投案自首?!?/p>
那天從朝鮮大冷面飯館出來,白恩國興致很高,提議去藍月亮夜總會找喬麗娜玩玩。王北望不情愿地說:“我剛才冷面吃急了,胃有點不舒服,還是別去了。”白恩國很不高興:“怎么了兄弟,不就是個小婊子么,舍不得了?”王北望急忙解釋:“白哥你別誤會,確實是胃不舒服,要去你就自己去吧?!卑锥鲊彩怯悬c喝多了,伸手使勁拍了一下王北望肩膀:“我操,你還來勁了,必須去,今天咱倆一起整她一個?!蓖醣蓖杏X到莫大的屈辱,臉漲得通紅,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白恩國“哈哈”一笑,“你小子真慫,娘炮一個,老子要是拿槍對著你,肯定得尿褲子。”
到了夜總會,白恩國先要喬麗娜做個全身按摩,做著做著就睡著了。
王北望把白恩國插在腰間的五四手槍拔出來,對著白恩國腦袋比畫著。喬麗娜嚇得趕緊把他拉開,小聲說:“你瘋了啊?!蓖醣蓖f:“我真要瘋了,他剛才竟然當著我面罵你?!眴帖惸日f:“罵我什么了?”王北望躊躇地說:“罵你……罵你是小婊子。”喬麗娜凄然一笑:“罵唄,我本來就是干這行的,你又何必認真呢?”
“他罵我行,罵你就不行,咱們給他干那么多活,得到啥?我他媽今天非要放一槍出這口惡氣?!?/p>
“別瞎胡鬧,在這放槍誰都活不了,再說這玩意你也沒放過吧?”
王北望愣了一下,把槍插在褲腰帶上:“那你看著點他,我出去找個地方練練。”
“他要醒了怎么辦?”喬麗娜指了指還在酣睡的白恩國說。
“我不是給你弄過對付客人的那種迷幻藥嗎?等會兒給他喝上點?!?/p>
王北望開著那輛喬麗娜買給他的桑塔納,一路直奔草帽嶺而去。這些年來,草帽嶺真成了他頭上一頂巨大的草帽,讓他始終活在陰影里,每當以為自己可以堅強面對時,可怕的夢魘就會突然降臨。那個13歲的少年蘭博,在皓月當空清涼如水的夜晚,一個人在空曠又光禿禿的草帽嶺上游蕩,一把黑洞洞的槍口突然頂?shù)剿竽X勺,只聽“啪”的一聲,腦漿從前額噴薄而出。他趕緊用手堵住那個洞口,但是絲毫沒有作用,先是白的腦漿,而后是黑的血液,一直噴到身體被抽離成一具干癟的木乃伊。
王北望手里握著五四式手槍,站在草帽嶺邊沿,這里地勢比中間稍微高些,視野開闊。一眼望去,都是差不多沒腳踝高的苜蓿草,綠油油充滿活力。山風一吹,如同一片擺動的旗幟,有節(jié)律地高低起伏,其間偶爾有幾朵拔節(jié)而出的苜?;?,如一群簇擁在一起的紫色蝴蝶。他知道,苜蓿草也叫幸運草,代表著幸福與希望。
這樣迥異于夢境中的情景,還有空氣中彌漫的青草氣息,讓王北望不由地大口呼吸,心情豁然開朗。
不遠處,一朵白云飄落下來,在綠油油的苜蓿草尖上跳躍。
王北望興奮地奔過去。
“咩——”
原來是一只羊。王北望很氣惱,抬起槍,透過準星一點點瞄準那只羊的腦袋。羊卻開始向他靠近,直到把腦袋停在槍口下。
“咩——”羊又叫了一聲,伸出被苜?;ㄈ境勺仙纳囝^,開始舔王北望拿槍的那只手。王北望憋住呼吸,閉上眼睛,一點點扣動扳機……忽然,王北望想到一連串非常嚴肅的問題:這里為什么會有只羊?它從哪里來?它要到哪里去?它會不會是父親投胎轉世?想到這里,王北望立刻打了個寒戰(zhàn),睜開眼睛,看見羊也正在望著他,眼里似乎還帶著淚光?!安豢赡?,不可能,父親屬虎,怎么會變成一只羊?”王北望正無所適從,腦子里響起白恩國的話,“你小子真慫,娘炮一個,老子要是拿槍對著你,肯定得尿褲子。”好吧,老子就證明給你看看,到底誰慫。王北望一口氣跑出二十步遠,轉過身,再次舉槍對準還傻呆呆站在原地的羊,心想:就打一槍,如果打中,那羊就是父親。不行,如果打不中,那羊就是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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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白恩國是兇多吉少了?!备哐砰蛸┑萝妳R報道,“我們去藍月亮夜總會找到一個叫喬麗娜的小姐,她承認白恩國6月29日下午來做過按摩,但不承認有特殊關系。我和金莎莎都覺得她神態(tài)不自然,后來問夜總會門口賣冰激凌的,她說以前??匆姲锥鲊鴣硪箍倳€以為是檢查治安工作。6月29日那天,也看見過白恩國來,而且還帶了一個身材比較瘦小的男子,但后來只看見那男子一人離開。”
“賣冰激凌的自己生意都忙不過來,還有心思觀察這些?”侃德軍有點疑惑地問。
“那是高隊長安排的眼線,專門收集夜總會違法犯罪情況的。”在一邊的金莎莎忍不住解釋道。
“哦,我怎么不知道?”侃德軍有些不滿地問。
高雅楠不清楚侃局長是不知道夜總會存在違法犯罪情況,還是不知道自己在夜總會安置了眼線,只好含糊地說:“也是剛接到群眾舉報,說里邊有賣淫嫖娼行為,臨時安排了人盯著?!?/p>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金莎莎不滿地說:“你看侃局長那樣,白恩國失蹤了他不關心,咱們干點活他東挑西挑的,高隊你說他啥意思?”高雅楠瞪了金莎莎一眼:“你說啥意思?別沒事非議領導,局里最近麻煩事不斷,侃局長已經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現(xiàn)在看,無論‘6·29’槍擊案怎么個走向,他都得負領導責任?!?/p>
瘦小男子身份很快查清,是鋼廠職工王北望,白恩國私自發(fā)展的眼線,平時開一輛深藍色桑塔納轎車,并摸排出王北望和喬麗娜活動規(guī)律和同居地址。
鑒于嫌疑人手中可能持有槍支,根據(jù)統(tǒng)一安排,刑警們事先埋伏在夜總會門前附近的幾輛家用車里,只等凌晨兩三點鐘喬麗娜下班、王北望開車來接時,一網打盡。
凌晨兩點半,陸陸續(xù)續(xù)駛來一些出租車和私家車,其中還有一輛黑色奔馳車停在夜總會門口,剛好擋住乘坐在行動指揮車里高雅楠的視線。高雅楠示意金莎莎下車去讓奔馳車開遠點。就在這時,王北望駕駛的那輛桑塔納轎車也尾隨而至,停在奔馳車后面幾米遠的位置。
高雅楠按住正要下車的金莎莎:“不要打草驚蛇,伺機而動?!?/p>
夜總會散場,一些客人先行離開后不久,小姐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上車離開。門前除參與抓捕行動車輛外,只剩下奔馳車和桑塔納車還在一前一后停放著,像是在暗中較勁一樣。高雅楠接到里面眼線短信:喬麗娜出來了,穿一條白裙子。她立刻拿起對講機下達預備指令:“二號車、三號車啟動,現(xiàn)在馬上卡位,二號車堵桑塔納車后面,三號車堵桑塔納車右側。”金莎莎駕駛一號車則緩緩駛到桑塔納車左側。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高雅楠,透過車窗,已經可以隱約看見王北望的輪廓。這個位置,是負責抓捕王北望的位置。行動前,高雅楠帶領各行動小組已經提前做了演練:喬麗娜從夜總會出來,打開右車門上車過程中,三號車行動小組兩名成員對其實施抓捕帶離;此時王北望會愣神幾秒鐘,高雅楠趁此機會要完成打開車門、猛撲出去、打開對方車門、鉗住王北望雙手四步動作;同時三號車行動小組另一名成員再從已經打開的右側車門進入,左手扼住王北望脖頸,右手持槍抵住腦門。因案情尚未完全清楚,除非嫌疑人持槍頑抗,否則不得開槍擊斃。
喬麗娜出了夜總會大門后,左右看了一眼,徑直朝停在奔馳車后面的桑塔納車走去。這兩天她雖然表面裝作沒事,但心里恐懼得要命。她后悔不該和同學王北望發(fā)生關系,還日久生情;又后悔不該跟白恩國上床,惹得王北望心生妒忌;更后悔不該聽王北望的話,給白恩國下迷幻藥,而且還下多了,導致其一命嗚呼。
那天回來的路上,王北望淚眼蒙眬,失魂落魄,一路上腦子里全是那只羊,“羊啊羊,爸啊爸,別怪我,我要不打死你,你就得忍受一刀一刀被活剮的痛苦,還是早死早投胎,去個好人家吧。”回到夜總會,喬麗娜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白恩國還躺在按摩床上。他趕緊湊到床前,把五四手槍插回槍套,這才發(fā)現(xiàn)白恩國臉色鐵青,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兩人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待慢慢冷靜下來后,喬麗娜說:“報警吧,就說客人自己吃藥猝死,跟咱們沒關系?!?/p>
王北望說:“幼稚!白恩國是保衛(wèi)處副處長,他叔叔還是以前市里的書記,能饒了咱們嗎?這王八蛋早該死,不能為了他把咱們命搭上。先把尸體找個地方埋了,緩一緩,把房子和車處理掉,然后跟我表舅去老撾種西瓜去。”喬麗娜說:“那怎么弄出去呢?這么大個死人,背著抱著都整不動?!?/p>
王北望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從白恩國腦袋下拽出拎包,打開看了看,錢都在。他把錢拿出來,加上自己兜里的一千元,遞給喬麗娜,冷笑一聲說道:“他媽的,這次真痛快,崩的錢都歸咱們啦。”
“火燒眉毛了,還有心思擺弄錢。趕緊想辦法把他整走呀?!眴帖惸仁掷锱踔X,急得直跺腳。
“想一想,你們這有沒有什么隱蔽點的地方?能藏個三五天就行?!?/p>
“地方倒是有,樓底地下室有個制冷間,離這屋還近,下樓梯就到了,就是溫度太低。”
“太好了!”王北望興奮地一拍巴掌,“你以為這是活人呢,溫度越低越好,不然放兩天就臭了。能搞到鑰匙嗎?”
“能,那屋歸電工大劉管。”
“就是天天揩你油的那個大劉?”
“是他咋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吃醋。”
6
辛鴻基重新入主鴻基大廈的事最終泡湯。上下打點、巨額投入、騙子卷款逃跑,最后一點老本都搭進去后,他終于明白,屬于他的那個時代早已經結束。想起當年被槍斃的蘭海瀾那幫弟兄,他心里越發(fā)不安,這難道就是因果報應?
那天,辛鴻基把卡里最后三萬元取出來,想去看看蘭海瀾的后人。他通過社會關系,了解到當年蘭海瀾被抓時,媳婦就跑了,把孩子蘭博寄養(yǎng)在拉古鎮(zhèn)表親家,后來改名叫王北望,現(xiàn)在是鋼廠職工。去鋼廠的路上,辛鴻基感覺心里熱辣辣地難受,路過藍月亮夜總會時,他停下車買了一卷冰激凌,邊吃邊和也在吃冰激凌的一個夜總會小姐聊上了。
小姐就是喬麗娜。
辛鴻基本來就是及時行樂之人,出獄后低調了很多,加上年齡漸長,已經基本不再踏足歡場。可是喬麗娜不一樣,身上沒有一點風塵女子味,倒像剛出校門的大學生,青春靚麗,談吐不俗,舉止有度。冰激凌還沒吃完,兩人就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
喬麗娜眼光確實不錯,辛鴻基奔馳車一開過來,她就盯上了。進入包房后,她趁洗澡的機會偷偷給王北望打了電話。
辛鴻基不知道是多久沒碰女人,還是對喬麗娜確實動了心,剛進入沒一會兒就完事了。他覺得很掃興,也很沒面子,心里還有些許地不甘心,就打著哈哈說:“大叔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闭f著從包里抽出一萬元,在喬麗娜豐滿的乳房上拍了拍,“給你的,今天還有事要辦,改天再來給小妹妹捧場?!眴帖惸纫豢磿r間還早,就跪在床上從背后抱住下床要穿衣服的辛鴻基:“大叔果然悍氣,好漢能不能留個名?”辛鴻基被逗樂了,轉身抱著喬麗娜要接吻。喬麗娜左躲右閃,不肯就范,鬧著鬧著又把辛鴻基的火勾了起來。
坐在奔馳車后座的辛鴻基,眼看著喬麗娜裊裊婷婷走過來,一股羞憤的情緒讓他呼吸變得又粗又重。他突然打開車門,把毫無防備的喬麗娜一把拽進車里。
“快,開車,去草帽嶺!”辛鴻基命令司機道。
奔馳車瞬間躥了出去。后面桑塔納車里的王北望,包括抓捕行動人員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片刻后,醒悟過來的王北望開車猛追已經絕塵而去的奔馳車,三輛負責抓捕的車輛也開足馬力,緊咬著桑塔納車不放。
奔馳車上,辛鴻基用手卡著喬麗娜后脖頸,狠命地把頭壓在自己岔開的兩腿之間。喬麗娜被嚇得魂飛魄散,以為碰到了劫匪綁票,不停地哀告求饒:“大哥,求求你別殺我,我還年輕,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就是別殺我啊。”
“哼,大哥?我是你大叔!你她媽的這么快就不認識我了?”
“你先放開我,這樣太難受了。”
辛鴻基薅著喬麗娜頭發(fā)把她拽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看看吧,看看我是誰?”喬麗娜定了定神,終于認出來這人就是那天的客人。
“后面開車一直追的是誰?”辛鴻基扭頭看了眼車后面問。
“是我男朋友?!?/p>
“小子可以啊,想學許文強英雄救美,今天我就成全你們。”
天已經放亮,奔馳車和桑塔納車一前一后率先到達草帽嶺。
辛鴻基一只手拽著喬麗娜頭發(fā),另一只手攥著槍,對著手握五四手槍、一步步逼上來的王北望喊道:“你小子有種,別過來,再過來我就一槍崩了你?!蓖醣蓖J出辛鴻基,他明白這是為罰款事而起,于是放下槍說道:“辛老板,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吧,區(qū)區(qū)2萬元對你來說九牛一毛,何必大動干戈呢?你先把人放了,我還你錢就是了?!?/p>
“2萬?你小子會算賬嗎?你們他媽的一共崩了我3萬?!毙柳櫥f,“但這都不是事,跟錢沒關系,這關乎尊嚴。老子在社會行走多年,讓你們這些小兔崽子耍了,我就是要出這口惡氣。”
“主意是我出的,錢也是我罰的,有事你沖我來。”
“你小子是警察?”
“對,我是警察。”
“別逗了,你不就是給白恩國拎包的嗎?警察我見多了,沒有像你這樣嘚嘚瑟瑟的,別拿個破玩具槍糊弄我。”
王北望感覺受了侮辱,他把槍口抬起來一點,“砰砰砰”連開了幾槍:“怎么樣,你說這是真槍還是假槍?”辛鴻基嚇了一跳,他有些小瞧眼前這個小子了?!澳阆劝涯饶确帕??!蓖醣蓖f,“咱倆打個賭行不行?”
“怎么賭?”
“我這槍里就剩最后一發(fā)子彈,你也留一發(fā),咱們各自向后走十步,然后一起轉身對射。如何?”
“好,玩就玩。”辛鴻基一生都在賭博,這種搏命的游戲,他已經不在乎了,“不過得再加點賭注。”
“什么賭注?”
“這個女人。”
“好?!?/p>
辛鴻基上當了。他把喬麗娜推到一邊,剛一轉身,王北望就把槍支在他后腦勺上了。
“我操,你小子也太不講究了,懂不懂江湖規(guī)矩?要在社會立威就得講信用,以德服人?!?/p>
“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嗎?辛大爺要是講信用,你會認不出我來?”
辛鴻基一愣,這個小個子男人是有點面熟,但他仇家太多了。
“你到底是誰?”
“想必蘭海瀾你還記得吧?”
“啊,你是他兒子蘭博!”
“哼!”王北望冷笑一聲,“虧你還記得,要不是當年你設計陷害,我爸也不會被槍斃。你不是答應要補償我們母子,怎么就不講信用了?”
“你讓我找得好辛苦啊?!?/p>
“別玩這老套路,影帝啊,可惜現(xiàn)在不是你表演的時候,我要代表政府處決你。”說著王北望就要扣動扳機?!暗鹊?,”辛鴻基慌忙說道,“你槍斃我沒關系,但當初讓你父親死的人不是我,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王北望猶豫了一下,“好吧,給你一分鐘編故事時間。”
辛鴻基把手里的槍扔到一邊,慢慢轉過身來:“蘭博,我和你父親是拜把子生死兄弟,當時我們搞房地產公司,是要做正經買賣的。企業(yè)做大后就失控了,那些兼并、暴力拆遷都是背后有人指使。后來出了人命,知道夠死罪,就找到白書記讓他幫助運作,能不能留下我們兩條命。他說我們兩個必須死一個才能過關。我和你爸發(fā)誓說過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但真都死了,財產就得全部罰沒,家里妻兒老小更沒人照顧。后來決定先保全我,這樣我也有能力再為你爸活動。后來我被拘押一年釋放,這期間你爸的死刑判決也下來了。我找到白書記。他說最后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在執(zhí)行死刑時喊冤,他作為死刑監(jiān)場官有權力決定停止執(zhí)行,再發(fā)回法院重新審核。死刑執(zhí)行那天我在現(xiàn)場,可是因為下雨,你爸的喊聲圍觀人群根本聽不見,白書記或許不想再給自己惹麻煩,就下達了繼續(xù)執(zhí)行的命令?!?/p>
王北望回憶起當時情景:父親仰起頭張開大嘴……法警舉起槍又放了下來……一個武警跑過去又很快跑回來……白書記抬起右臂做了一個兇狠的下劈動作……
“我當時看見了你,可是槍響后你就不見了。財產都用來賠償、打點關系,公司也被人接手。我去找過你們幾次,聽鄰居說你媽帶你遠嫁外地,我想你們是要開始新生活,不想再被打擾,就放棄了找你們的念頭。”辛鴻基抬起手,把頂在他腦門的槍口移開,“我現(xiàn)在真正是一無所有,沒有錢,沒有希望,更沒有了斗志,連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心,都被你們碾壓得粉碎。我今天帶這小娘們來這,原來是想把她給你爸送去,讓他嘗嘗滋味,然后自殺謝罪?!闭f完,辛鴻基一把奪過王北望的手槍,頂在自己太陽穴,勾動了扳機。
撞針撞擊槍栓頭,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嗒”聲,是空槍!
這時高雅楠帶領抓捕行動人員趕了上來,形成一個半包圍的扇面,每人手里都握著一把手槍指向辛鴻基。喬麗娜見狀,過來拉起王北望要跑向警察一邊,結果被王北望一把推開。“白恩國是我殺的,與你無關,你快走!”王北望大聲喊著,撿起辛鴻基扔到地上的手槍,和辛鴻基一起與警察形成持槍對峙的局面。
“你們已經被包圍,不要輕舉妄動,睜大眼睛看看車頂?!备哐砰暗?。三輛車頂上,各臥著一名狙擊手,帶著瞄準鏡的槍口直直對著王北望和辛鴻基?!爸灰銈円粍?,這子彈就會瞬間打爆你們腦袋?!?/p>
“他槍里沒子彈!”辛鴻基大喊一聲,一腳把王北望踹倒在地,“老子早就不想活了,今天就和你們拼啦!”說著再次勾動扳機……“啪”,1號車上的狙擊手扣動扳機,一顆子彈射中辛鴻基腦門,他一聲沒哼,撲倒在王北望身上。“他槍里也沒有……”王北望被突然倒下的辛鴻基撲中,半截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抓捕人員一擁而上,把王北望和喬麗娜順利擒獲。
尾 聲
王北望被帶上一號警車,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人把他嚇了一跳,失聲叫道:“??!白處長?你是人是鬼?”白恩國晃動了一下吊拷在車頂棚安全把手上的手,“王北望,你個王八蛋,算你狠,居然給老子下藥,要不是高隊長及時找到我,恐怕這會兒我就真成凍死鬼了?!?/p>
高雅楠和金莎莎相視一笑。
“高隊,這一晚上都折騰餓了,一會兒回隊里弄點什么吃?”金莎莎問。
“涮羊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