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 安
北京大學燕東園28號是祖父翦伯贊的故居。這是一座二層小樓,綠樹掩映,庭院幽靜。2008年4月14日,祖父110周年誕辰之際,“翦伯贊故居揭牌暨銅像落成典禮”儀式在這里舉行。原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李鐵映和司馬義·艾買提分別用漢、維兩種文字題寫了匾額。同時,在北大勺園召開了“紀念翦伯贊先生誕辰110周年暨《翦伯贊全集》首發(fā)式”大會。置身其中,百感交集,追思之情油然而生。
我的祖父1898年出生在湖南桃源的一個維吾爾族家庭。1924年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專攻經(jīng)濟學。1926年回國從事馬克思主義和中國歷史的研究。1930年開始參加有關中國社會性質和社會史問題論戰(zhàn)。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40年起,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在重慶、上海等地從事統(tǒng)戰(zhàn)和理論宣傳工作。建國后,任北京大學教授、歷史系主任、副校長,兼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委員、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等幾十個社會職務,他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他鐘愛的黨、國家和民族。
從1949年到1968年,燕東園是祖父工作、學習、生活了近20個春秋的地方,那里鐫刻著他不朽的業(yè)績,還有我作為一個孫女抹不去的記憶。
20世紀50年代末,為了祖國建設事業(yè)的需要,祖父先后將自己的子女——我的叔叔和姑姑送往武昌和成都工作。燕東園只有他和祖母一起生活。他的孫兒女中,雖然只有我們姊妹三人留在北京,但我們還在市區(qū)讀書,只有節(jié)假日才能與他一起度過。祖父母時常來市里看望我們,我們也盼望寒暑假的到來,希望生活在他們的身邊。每當我們帶著成績冊向祖父匯報時,祖父總是那么認真地查閱我們的學習成績和操行評定,同時指出我們的優(yōu)點和不足。祖母則會拿出糖果來作為獎勵。祖父是那樣慈祥,那樣愛我們,每次從國外考察歸來,總要給我們帶回些小禮物:日本的娃娃、法國的七巧板、捷克的小卡通……可他對我們的要求卻是嚴格的,從不放縱我們的錯誤。小時候我因為淘氣毀了他親手栽培的檸檬果,他批評了我。過后他又和藹地對我說:“這里的花木和公園里的一樣,都是辛勤勞動的結果,你要知道愛惜它們?!?/p>
祖父喜愛書。他曾在一首詩中寫道:“何必腰纏十萬貫,但求坐擁五半書?!毙〉臅r候就聽父母說,祖父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從南京到長沙,從沅陵到溆浦,從重慶到上海,從香港到北京,幾經(jīng)長途輾轉運輸,保存了大量珍貴書籍,他的萬卷書籍曾經(jīng)躲過了日軍的轟炸和國民黨的炮火。建國以后為了工作和史學研究的需要,祖父又收集了大量的圖書資料。我記得,祖父二樓的書房不能隨便進去,但一樓的書房倒是可以的。書房里書架高至屋頂,有一位戴著眼鏡的陳先生,是中國科學院派來的文書,總是坐在書桌前用毛筆抄寫資料。放假期間,當我們做完功課的時候,祖父就在書房里教我們如何用紙條夾在書中查找資料。那時,我和姐姐都只有10歲左右,需要登上椅子才能取到書架上的書,但是我們非常愿意去做,而且做得很好。祖父總是微笑著夸獎我們。我在祖父讀過的書中發(fā)現(xiàn),空白處和字里行間盡是圈圈點點。他說,那是心得、批注和標記?,F(xiàn)在,我們姊妹都從事文獻工作,祖父當時的教誨,使我們終身受益。祖父的藏書雖然沒能躲過“文革”中的浩劫,但可以告慰祖父的是,他的藏書已盡歸北大圖書館,供史學研究和歷史教學之用了。
我們進入中學后,祖父更加注重我們課外知識的學習。他贈送我們的書籍中有《中國歷史小叢書》、《科學小叢書》等。他鼓勵我們努力學習,長大成為有用的人。假期里,祖父與我們同游北京的名勝古跡。在驅車前往十三陵的路途中,在頤和園的長廊里,他用豐富的歷史知識,給我們講述一個個遙遠而動聽的故事。祖父教育我們熱愛勞動,當我們告訴他,話劇《十三陵水庫暢想曲》中,有祖父參加水庫勞動的場面時,他高興地笑著說:“爺爺請客,你們看看我是怎么勞動的?!狈浅_z憾的是,那次票買好了,劇卻因故停演。我們沒能看到劇中的祖父,但這件事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羅廣斌的小說《紅巖》出版了,祖父在書的扉頁空白處親筆題字,贈送給我們姊妹三人,題字中寫道:“晏晏、安安、寧寧:這部書提到了我在三十年代所寫的《中國史綱》……”這是我們第一次從祖父的口中,了解到他所走過的艱難歷程。他那剛勁的筆跡,他那諄諄的教誨,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建國后,祖父身兼數(shù)職,工作繁忙,但總是抽時間與北大的師生在一起。他給自己立下一條規(guī)矩,每年的新年,都要到??赐荒昙壭律?。他在《元旦試筆》詩中寫道:“弦管燕東年復年,少年一去不回還。愿君騎上驊騮馬,同向紅專猛著鞭。”“無情日月轉雙丸,我亦曾經(jīng)是少年。莫笑先生須發(fā)白,猶能振筆誅神奸。”他對學生的殷切期望,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溢于言表。祖父平易近人,深得師生擁戴。燕東園28號也成為歷史系中老年教師和學生代表經(jīng)常集會的地方。節(jié)假日,客廳里少不了歡聲笑語,他的濃重鄉(xiāng)音夾雜在學生們的笑聲中,讓人感到氣氛是那樣和諧。祖父曾帶我們參加過北大校園的周末晚會,他曾在《元旦參加北大學生晚會即景》詩中寫道:“今宵盛會滿燕園,弦管高樓月正圓;舊事悲歡來夢里,新聲歌板出燈前?!彼蛶熒黄鹛瑁悄菢优d致勃勃。
每年的除夕之夜,當外地的叔叔和姑姑回到祖父母身邊時,他們是那么高興,一邊和晚輩們聊天,一邊又給我們小孩子猜謎。至今,我還記得他給我們猜的謎:“年輕白胡子,年老黑胡子。有事摘帽子,無事戴帽子?!彼煤咸以脆l(xiāng)音,講得繪聲繪色。一到揭開謎底是“毛筆”時,我們笑得前仰后合,頓時,全家沉浸在無比的歡樂之中。
祖父20世紀30年代發(fā)表歷史論文60余篇,完成了《中國史綱》第一、二卷和《中國史論集》等上百萬字的重要著作。50年代,開始致力于史學建設。1961年,他擔任全國高校歷史教材《中國史綱要》的組織編寫工作時已年逾花甲,祖父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給我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我時??吹剿袛嘤貌推鹕碇習繉憱|西,家人習以為常,誰也不去打擾他。他終年被哮喘病所折磨,但仍徹夜不眠查找史料。冬季,他常要住進北京醫(yī)院療養(yǎng),當母親帶著我們去看望他時,還看到他與范文瀾爺爺共同研討學術問題。祖父一生著作宏富,發(fā)表論文300余篇,專著七八部,共400余萬字。祖父的學生、北大歷史系教授張傳璽先生和十幾位專家學者歷經(jīng)10年的艱苦工作,終于使600萬字的《翦伯贊全集》(10卷、照片206幅)于2008年問世;同時,在民族出版社同仁的努力下,《翦伯贊詩集》(張傳璽輯注)也在祖父誕辰110周年之際出版發(fā)行。這是可以告慰祖父在天之靈的。
祖父曾經(jīng)對我們說,中華民族
并不都是炎黃子孫,漢族以外還有很多少數(shù)民族,我們就是維吾爾族。少數(shù)民族對祖國也有很多貢獻。他讓我們讀每一期《民族畫報》,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每一個進步他都感到由衷的高興。田漢新編話劇《文成公主》由青年藝術劇院演出后,祖父同我們一起觀看了這場話劇的彩排,他贊揚文成公主第一個把中原文化的種子送到西藏高原。祖父說,作者用他的大筆在人民的舞臺上掃除了歷史遺留下來的漢族主義和狹隘的種族或民族主義的影響。
祖父非常關心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1956年,他以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赴湖南視察,訪問了故鄉(xiāng)——回族和維吾爾族聚居的桃源縣。1961年夏,又應烏蘭夫同志的邀請,率民族歷史研究指導委員會代表團,訪問了內蒙古自治區(qū)的許多地方,他在《扎蘭屯即景》一詩中寫道:“遙望遠岫青千疊,最憶溪流綠一篙。如此風光真是畫,不須粉墨寫鮫綃?!?961年12月3日,祖父優(yōu)美的游記性史學散文《內蒙訪古》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受到社會廣泛贊譽。這篇散文被歷年出版的高中語文教科書選為教材。
祖父始終眷戀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故鄉(xiāng),他許愿要帶我們回新疆尋根,看看我們祖先生活的地方。然而,他的夙愿卻未能實現(xiàn)。2007年8月,天津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應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之邀,派我赴烏魯木齊參加西北五省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工作交流會。當我如愿踏上新疆故鄉(xiāng)的土地時,似乎祖父就在我身邊,我心底涌上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回來了”。會議期間,我們到了吐魯番等地進行短暫考察。我第一次親身感受到了故鄉(xiāng)坎兒井的神奇,火焰山的熾熱,葡萄溝的蔭綠,維吾爾人的熱情。但由于時間倉促,我未能到我們祖先生活過的哈密和高昌故城。站在交河故城的遺址上,我的的確確感受到了祖先生活和遷徙的艱辛。
來故鄉(xiāng)之前,我對祖先的認識是從祖父的文章《我的氏姓,我的故鄉(xiāng)》開始的。祖父說:“歷史上有些突然發(fā)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想不到的。當我的遠祖住在塔里木盆地的時候。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會東徙中國本部。但是13世紀初韃靼人的世界征服正像一陣狂風暴雨,橫掃世界而過,許多弱小種族的人民便像沙礫一樣,被這歷史上的暴風雨卷上天空,又落到他們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我的遠祖哈勒就在這暴風雨的時代中,不自主地離開了他的故鄉(xiāng),徙向中國的內地?!薄?4世紀中葉,歷史上又飄起一陣狂風,把韃靼征服者掃逐出了中原。在這一歷史的風暴中,我的始祖八士遂又像沙礫一樣,被卷到湖南?!睌?shù)典念祖思故土,山水猶思故鄉(xiāng)人。在新疆,很多維吾爾族青年都知道在湖南桃源有一位維吾爾族歷史學家翦伯贊。歷史界的維吾爾族學者們也在努力研究翦氏遠祖哈勒東徙中土,始祖八士再徙湖南的歷史。尤其讓我感動的是,一位新疆政協(xié)的維吾爾族朋友對我說,他們曾到過桃源進行過考察,表示要好好研究這段歷史,絕不能讓這段歷史中斷,因為新疆和湖南籍的維吾爾血脈相通。
1966年“文革”初期,祖父以“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之罪名被報紙點名批判,隨后被揪出批斗。當母親帶著妹妹到燕東園28號探望祖父母的時候,祖父很平靜地對孫女說,告訴兩個姐姐都下鄉(xiāng)吧。當時母親和妹妹都哭了。那是祖父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后來我的堂弟大畏從武漢又去探望過祖父母,祖父那時神情呆滯,和堂弟打過招呼便不再說話了。1968年,造反派強占了燕東園28號,將祖父母幽禁在北大東校門外蔣家胡同的一間小黑屋里,后又移居燕南園64號的平房,雖然祖父已得知毛澤東主席發(fā)出的“最高指示”特別提到“對北京大學的翦伯贊、馮友蘭要給出路”,但當時的極“左”派仍舊組織“翦伯贊專案組”對祖父迫害逼供,要求祖父證明1935年劉少奇與國民黨談判時有變節(jié)行為。祖父堅決不說假話。面對屈辱他與祖母雙雙飲藥離世。就在那一年,我的父輩都去了干校,我們孫輩都去了鄉(xiāng)下。從此燕東園的生活便成為我永久的記憶。
祖父的故居“文革”后成為北京大學附屬小學的辦公樓。2007年,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民族出版社副總編艾爾肯·哈德爾(維吾爾族)的一宗提案,很快得到北京市委市政府的批復、落實?;謴秃蟮淖娓腹示訉⒔ǔ伞皭蹏髁x教育基地”。
祖父帶著許多的遺憾走了,但他說過,“不管時代如何苦難,我總是走自己的路”。他的一生忠于自己的信仰,實踐了自己的諾言,他革命的一生已被重新承認,他的馬克思歷史學家的聲譽已經(jīng)得到恢復。1978年鄧小平同志親自批示“我認為應予昭雪”。1979年,中共北大黨委召開了祖父的追悼會,為之平反昭雪。1998年,在北大召開了紀念祖父百年誕辰學術座談會。10年前,原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賽福鼎·艾則孜在紀念祖父百年誕辰紀念會上的講話,久久在我耳邊回蕩:“翦伯贊教授留給我們的是他光彩奪目的學術思想,是他博大深遠的人格力量,是他追求真理的勇敢精神?!?/p>
責任編輯王文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