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雪災(zāi)結(jié)束后,荒漠上的積雪在融化,春天終于來臨。
沙漠不比雪山寒冷,在春天里,溫度上升一分,積雪就會融開一尺,荒野上慢慢地便露出綠的生機。春天也是接羔的季節(jié),讓牧人們每天又驚又怕。因為母駝到了臨產(chǎn)期,肚子會一陣一陣地疼痛,它們便不會在一個地方老實待著,而是要在曠野上顛簸奔跑,想讓肚子里的胎兒遭受顛簸而快些出生。所以,母駝往往都是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獨自產(chǎn)下幼駝。這是它們的習(xí)性,主人除了尋找它們外別無選擇。
這時候麻煩就來了。托拜闊拉沙漠草場上有很多長眉駝的天敵,其中最可怕的是狼。狼生性粗野,是食肉欲望最強烈的動物。到了母駝產(chǎn)春羔的季節(jié),那些餓了一個冬天的狼終日在草場上游蕩,嗅到母駝生殖的氣息后,便遠遠地窺視,等待著出擊的時機。
葉賽爾曾好幾次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2003年春末,長眉駝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瘦骨嶙峋的母駝要分娩。阿吉坎老人認為它產(chǎn)下的會是兩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駝,但大家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它的皮色像一團亂七八糟的、沾著灰塵的抹布。哈薩克族有一句諺語“獵人的兒子會造子彈”,說的是種族遺傳的事。那峰老母駝的毛色如此不好,怎能生出兩峰毛色如雪的幼駝呢?
分娩的兩天前,那峰母駝出走,在離家十幾公里的一塊大草灘抽搐著臥倒了。整整兩天兩夜,它在那里抽搐著嘶吼,身子下的那塊草皮都被磨禿了。但任憑它如何嘶吼,草場上寂靜無聲,只有巨大的黑暗從四下里潛來將它遮蔽。最后,它揚起掛滿污濁汗水的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一聲,兩塊濕乎乎的血塊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兩個新生命誕生了。
這時候,兩天來始終跟蹤它的一只餓狼逼近了。當(dāng)渾身虛弱的母駝歪著身子,從地上刨出一蓬粗大的駱駝刺埋頭大嚼時,狼集中了它所有兇殘的野性,敏捷地撲過來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這時,它已沒有力氣揚起后蹄。狼開始撕咬它的軀體,它流著淚把兩峰剛剛降生的幼駝護在了身子底下。
待阿吉坎和兒子趕到時,那峰剛剛做了母親的長眉駝,身子已被狼啃吃了一小半,而且已死去多時了。阿吉坎把母駝的身子翻轉(zhuǎn)過來,奇跡發(fā)生了,兩峰幼駝迎著晨曦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毛色潔白如雪。再看那峰母駝,它死去的時候臉上很平靜,沒有絲毫掙扎的痕跡。
我感慨萬分,母駝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我心中樹立了一位母親的形象。
我跟著葉賽爾來到屋子后面的駝群里,尋找那兩峰毛色純白的長眉駝。在這樣龐大的白色長眉駝群中,我認不出哪兩頭是它們的母親用生命保護下來的長眉駝。葉賽爾走到一峰面向夕陽站立、看上去有些傲慢的長眉駝跟前,喉嚨間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呼喚聲,用手撫摸著它的腿,似乎要讓它聽從他的話。這峰長眉駝太高大了,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享受這個地方被撫摸的慰悅感。所以,當(dāng)葉賽爾撫摸著它的腿時,它微微閉上了眼睛。
葉賽爾說:“它就是那兩峰幼駝中的一峰。它也快要做母親了,你看它的肚子,鼓鼓的?!?/p>
這時,太陽就要西沉了,空氣中透著些許涼氣,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一層純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暈映照著它俊美的體形。它猛一甩頭,就在這道夕光中彎下了修長的脖頸,用一雙在濃密的睫毛下頗為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著我,然后緩緩扭轉(zhuǎn)脖頸,把柔軟的嘴唇觸到了葉賽爾的肩頭,使自己變成了一座雕像。
我心中泛起一陣顫抖,眼前的這一幕讓我相信,在這家人和長眉駝之間,并不僅僅是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在這頗為動人的一幕背后,還有著更為感人的、人與長眉駝互相依存的生命故事。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依存,人與長眉駝才能夠很好地在這里生存下去。
后來,再次見到阿吉坎時,我問:“你怎么知道那峰長眉駝產(chǎn)下的就一定會是毛色純白的幼駝呢?”他微微一笑說:“這很簡單,我的記憶不會騙我,那峰母駝剛生下來的時候,毛色也是這種高貴的白色?!?/p>
我又問:“它叫什么名字呢?”
他說:“叫長生?!?/p>
“長生?!蔽夷钪@兩個字,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色彩跟音符一樣,早在誕生之前就已融入了精血中。
生命的秘密就是在降生、成長、堅持、傷殘和死亡過程中迸發(fā)出的火花,讓生命的每一刻都顯現(xiàn)出迷人的、精靈般的魅影。我對此深信不疑。
除了駱駝的生,我還看到了駱駝的死。在離葉賽爾家不遠的地方,我見到了一群野駱駝。之所以在這里把筆落到野駱駝而非家駱駝身上,是因為野駱駝更為真實,它們?nèi)员3种约鹤鳛橐粋€物種的原始本性。
那天,遠遠地見有什么在移動,同時伴有灰塵揚起,等它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幾峰駱駝。它們奔跑到一個小海子跟前,將高大的身軀彎下喝水。
喝水對駱駝來說,也許是幾天,或十幾天才會有的享受,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著。一個牧民說,這群野駱駝已經(jīng)把這個小海子牢記在心間,每隔幾天,總是要來喝水。
牧民住在小海子對面的小山上,每當(dāng)這群野駱駝下來時,便來看它們,逗它們,它們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鼻孔里發(fā)出親切的呼呼聲。牧民便很高興,在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駱駝成了朋友。
后來,野駱駝下來喝水時,總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與他對視一會兒便離去;如果他不在,它們便望一會兒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樣。一群野駱駝就這樣與一個人建立了親密的關(guān)系。
又一個野駱駝來喝水的日子到了,卻不見它們出現(xiàn)。牧民詫異,它們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個山包上,見野駱駝在一片寬闊的地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在尋找什么。
他一數(shù)野駱駝群,發(fā)現(xiàn)它們中少了一峰,他從野駱駝急促的樣子斷定,它們在尋找走失的一位伙伴。過了一會兒,有一峰野駱駝急促地叫了一聲,駝群便一起向它圍攏過去。少頃,它們像是做出了一個決定,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騎上馬趕上它們,想看個仔細。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野駱駝跟著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著,走了一會兒,地上的蹄印變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難以支撐自己的身軀。有一峰野駱駝叫了一聲,駝群便慌亂起來,牧民猜測,正在被駝群尋找的那峰野駱駝可能受傷了,翻過一座山,果然見一峰駱駝臥在一片草叢中。駝群奔跑過去,圍著它呼呼叫,但它卻紋絲不動。它已經(jīng)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時,就堅持走到那里。駱駝在哪里出生,死的時候就必須要回到哪里?!蹦撩竦倪@幾句話把故事推向高潮。
后來的閑聊輕松自然。牧民說,野駱駝們知道那峰野駱駝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實在路上它們知道它已經(jīng)死了。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有一峰野駱駝流淚了,死去的是一峰母駝,是那峰流淚的野駱駝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