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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2018-08-21 09:29:50言子
紅巖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紅星叔叔

言子,生于四川宜賓。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百萬余字?,F(xiàn)居綿陽。

是的,我又回到紅星院了,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我在越來越密集的雨聲里,回到紅星院。虹和冰還小,正在吃飯,木質(zhì)四方桌上,兩個小男孩,一個在拈咸菜,一個在刨飯。嬢嬢、軍、茸,不知去了哪里?我給他倆舀湯?飯。綠豆、肉骨、藕熬的稀飯,飄著油花花。還有這樣熬稀飯的!一定是嬢嬢想出來的。我嘗了嘗,味道不錯,回家也可用這幾種食材熬。晚上,我和茸睡在一起,睡在飯廳兼臥室的房間,綠油漆窗戶對面是床,我們躺著,頭挨著頭聊天,無一點睡意。茸還是以前的樣子,白白胖胖,一口米牙潔白,說話一張笑臉。

——明天,你還要上班呢。

茸在一家火鍋店打工。

——明天,我休息。

茸對這份可以維持生存的工作似乎比較滿意。

嬢嬢好像在某處忙碌著,沒有出現(xiàn),叔叔和軍,沒有出現(xiàn)。

我回到雨聲里,密密集集、滴滴答答的雨聲,開春立秋以來,乙未年最大的一場雨,到夜晚,越下越響亮,持續(xù)到第二天夜幕。

雨聲里的紅星院,安靜、祥和,沒有人世間的煩惱。

軍不會出現(xiàn)了,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紅星院的老屋。

《從北大荒歸來》這個短篇里,我以軍為原型寫了篇六千余字的小說,他的婚姻他的失業(yè)他的醉酒他的死亡。

是的,軍已經(jīng)死了,不明不白,誰打死他的至今無從知曉。失蹤后,在郊區(qū)的草叢被人發(fā)現(xiàn),傷痕累累,奄奄一息,送進醫(yī)院,搶救無效,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謎。一樁懸案。家人懶得再追問,他們,要把精力和時間用來謀生。有人猜測醉酒后被熟人打死棄置荒野。究竟為何?是個謎,沒有留下一句話,不明不白死啦。

他的死,外人看來,對于他母親,是解脫。

軍活著,幾乎是個廢人,除了醉酒,什么也干不了,多年,由他母親養(yǎng)著。

嬢嬢不再為他今后的日子憂愁,不再一大把年紀(jì)去掙微薄的保姆費,以防他今后無依無靠。

解脫不了,這是嬢嬢的命,注定一輩子為兒為女操心、勞累。

勞心勞骨的日子并未結(jié)束。

嬢嬢從農(nóng)村到城鎮(zhèn),吃上供應(yīng)糧,20世紀(jì)80年代,好多鄉(xiāng)下人還羨慕。

叔叔是援藏轉(zhuǎn)業(yè)軍人,戰(zhàn)場上雙耳失聰,天天戴著個助聽器,一臉麻子。嬢嬢或許是因為叔叔的殘疾,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的,一個鄉(xiāng)下女子,那個年代能吃上供應(yīng)糧,不容易,好些嫁了城市男人的鄉(xiāng)下姑娘,一樣在農(nóng)村刨土。嬢嬢沒有工作,二十五斤供應(yīng)娘,月月有保障。

叔叔如果不是麻子不是聾子,應(yīng)該不會娶一個鄉(xiāng)下姑娘,他身材勻稱,高高大大,皮膚白凈,五官也端正,可惜是個麻子聾子。

嬢嬢不想進城,不想吃供應(yīng)糧,也許不會嫁給他的。那個年代,鄉(xiāng)下女子,只能以出嫁改變命運。

之前,有人給嬢嬢介紹一個家住農(nóng)村的老師,我上小學(xué),這個老師還在橋?qū)ψ旖趟阈g(shù),我去地質(zhì)隊,他退休了。我們上街上學(xué)經(jīng)過八塊田,隔著一沖水田,看見一座土墻瓦房朝向大路,房屋兩頭有翠竹、芭蕉、葉兒粑葉,坎下有李子、老母柑、船船葉,那是他的家。嬢嬢想進城,沒有嫁給他,選擇了殘疾的叔叔,我們都感嘆嬢嬢的命運,如果當(dāng)初嫁給這個老師,雖說不能進城,也不至于把日子越過越糟。嬢嬢后悔過沒有?無人在她跟前提這件事。

嬢嬢出嫁那年,我離出世還早。

不過,我完全可以想象她當(dāng)年的婚禮。

1958年,那條由趙場通往金沙江馬鳴溪渡口的石板路,與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我行走時沒有什么不同。趙場,曾經(jīng)是南絲綢之路上的驛站,熱鬧過繁華過,隨著南絲綢之路的沒落冷清,成為偏僻小鎮(zhèn),留下兩條鱗次櫛比的板壁青瓦老街,留下老房子里的人一代又一代在老街守店子為生。趙場離馬鳴溪渡口不算遠,十幾華里,嬢嬢穿著新花布嫁衣從黑石頭的一座大瓦房步行到馬鳴溪渡口,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在丘陵深處向著金沙江右岸延伸。過金沙江,左岸是另一片天地,新興工業(yè)區(qū),柏油大馬路通向柏溪通向宜賓通向更遠的地方。一艘載車載人的大鐵船,日日夜夜在馬鳴溪渡口奔跑。渡船上的大汽車,去高縣去筠連去云南,也去宜賓去柏溪去成都,去我們不知曉的地方,從趙場的轄地擦肩而過。渡口上游,有家農(nóng)機廠,嬢嬢要去那里生活,叔叔是農(nóng)機廠的一名工人。記憶里的農(nóng)機廠,是宜賓縣的一家大廠,有廠房家屬區(qū)籃球場水泥路,毗鄰八一二。嬢嬢一家,生活在籃球場的一排平房里,兩間四四方方的屋子相連不相通,無廚房無衛(wèi)生間,鐵桶改裝的煤爐,安放在陰暗走廊,解溲去公廁,洗刷去球場邊的一塊公共水泥臺,臺面上交叉著多個水龍頭。小時候,我跟隨母親去過幾次嬢嬢家,早出晚歸。嬢嬢房間里擺放的土漆家具,是她出嫁那日迎親的人從娘家抬進來的,一列衣柜,一口箱子,兩只高腳圓凳,偷油婆色。多年后,在叔叔的努力下,嬢嬢一家在縣城的紅星院分了一套房子,冰在那里出生,嬢嬢生育的最后一個孩子。幾張嘴天天要吃飯,叔叔打算把冰抱養(yǎng)給別人,嬢嬢舍不得,家里人口不斷增加,收入未增加,嬢嬢一家人的日子越來越艱難。

一個工人每月幾十元的工資要養(yǎng)活六口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嬢嬢想方設(shè)法到處打工,宜賓那么遠的路她都不放過,日日奔波,零零碎碎的收入也有限,那年月,零工不是想做就有的。

嬢嬢應(yīng)該是吃供應(yīng)糧,家住城鎮(zhèn)最早的民工。

夜晚,風(fēng)停雨息,我再次進入紅星院。

我獨自穿行于下場街,慢悠悠走著看著,街檐下,擺著各色小吃攤,我買了幾個豬油黃糖泡粑,一路拎著去紅星院。我的眼睛不放過街檐下的任何小攤,一個女人正在包葉兒粑,芽菜肉餡包心誘人,我停下來,她說稱斤數(shù),二十五塊錢一斤。我說要十個。她起身去蒸籠拈了十個葉兒粑放進秤盤,說五十塊。我拎著泡粑和葉兒粑慢悠悠進了紅星院,進了嬢嬢的家。我把袋子里的食物拿出來放在一張條幾上,喊他們趁熱吃。嬢嬢叔叔在另一間屋子,軍和他的兩個幺哥(弟弟)也在另一間屋子,沒有出現(xiàn)。茸走出屋子,打開電視,我們邊吃粑粑邊看電視。

2013年夏天,回趙場,黃昏,母親三妹朵朵我,一起去柏溪紅星院看嬢嬢。我們穿過破敗狹窄的嘉正街,過下場街街口進入紅星院。

嬢嬢坐在床當(dāng)頭,在悶熱的房間里看一部電視劇,招呼我們后,繼續(xù)看。母親也坐在床沿上跟嬢嬢一起看。叔叔進來,要修理一把二手電扇降溫,被我們阻止,說一會兒就走。離開時,叔叔在廚房燒洗澡水,要留我們多耍會兒。

天色黑盡,掏出手電,我們走出了黑咕隆咚的紅星院。

上車,三妹對朵朵說:你看看,你XX過的啥日子!

心情沉重。

嬢嬢過的日子,我們不是不清楚,以前回家去柏溪看她,在不同的出租房,廉價的兩間不帶廚房廁所的老房子,除了床、飯桌、凳子,無一件像樣的家具。簡陋,但整潔。鋪蓋衣褲折疊得整整齊齊,鞋子也不亂放,水泥地拖得照得見人影。嬢嬢八十年代末同叔叔離婚,輾轉(zhuǎn)不同的出租房,一邊打工,一邊照看跟她一起輾轉(zhuǎn)已經(jīng)上學(xué)的外孫孫女,照看起床就要喝兩杯的軍。有次接嬢嬢去我們家,出了門,軍把她叫回去要酒錢。有次帶著女兒去,軍正在潮濕的出租屋同一個中年女人喝酒,下午時光,陳舊條幾上兩杯寡酒,兩個人像享受飲料一樣享受著酒精。女人看上去比軍大,不清楚他們的關(guān)系,或許比酒友更密切一點,她犯了大多數(shù)人容易犯的毛病,見面就打聽人家的家事,軍聽見她問起女兒的父親,立即制止并呵斥,女人不再開腔。軍無需為女人的唐突和無禮動怒,他呵斥女人時,我認識了另外一個軍,酒精浸泡下,軍的善良之心未泯,清楚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這樣一個人,怎么會天天泡在酒精里?

軍去北大荒支邊那年,成為家里的一件大事,從此,家里少了一張吃閑飯的嘴,一家人都高興。那時李氏還在,七十年代末,李氏即將走完生命的盡頭,嬢嬢每年接她去紅星院住,李氏懶得聽嬢嬢叔叔為生存吵嘴,住上幾日回來,帶回軍的一些消息。軍有次跟隨大家出去掰苞谷,迷失于北大荒的苞谷林,頂著背篼在苞谷林過了一夜,差點凍死,李氏感嘆。1982年的冬天,軍從北大荒回來,我在縣二中讀高中,住在嬢嬢家,晚自習(xí)回去復(fù)習(xí)功課,聽見叔叔在他的屋子審問軍:錢呢?錢哪里去了?一分錢都沒有,哪里去了?沉默之后,是皮帶抽打的聲音,然后又是叔叔惱怒的追問:錢呢?錢哪里去了?一分錢都沒有!哪里去了?又是皮帶抽打身體的聲音。軍不出聲,一個剛從北大荒長途跋涉回來的青年,任由父親審問、鞭打,凄惶地站在黑暗的角落,一聲不吭。

那個夜晚,不知家里的人都去哪兒了?只有我一人聽見夜色里的審問和鞭打,叔叔不曉得我回來,他的注意力全在軍身上。黑燈瞎火的房間,那個夜晚地牢一樣。

軍被分配進農(nóng)機廠,成為一名工人,看似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面轉(zhuǎn)變,生活和命運,往往不按人的意愿行進,它像一列脫軌的火車,軍是脫軌火車上的一名旅客。一夜間,成了罪犯。一伙犯罪青年中的一個,工作之余玩耍的一伙人。軍是否犯罪只有他自己清楚,跟隨那伙人,他在現(xiàn)場。去了興文監(jiān)獄,學(xué)打鐵,師傅對他好,他表現(xiàn)也好。除夕前,嬢嬢準(zhǔn)備些吃的,叔叔背著去監(jiān)獄探望軍,年年如此。父親退休回家,為軍寫申訴書,減了刑,提前出獄。今年七月在峨眉山,母親說父親跟嬢嬢去興文,坐了一天的車,進面館吃碗面條,沒吃飽,又獨自從旅館出來買面吃。寫狀子,為軍奔波,父親從來不說。還有一件事,至今也不明白,軍服刑時,嬢嬢來我們家向父親借錢,不說有何用處,一個勁地哭,傷傷心心哭。父親從來沒有見過嬢嬢哭得如此傷心,我們至今沒有問過。父親說,是不是嬢嬢遇到騙子,說軍在監(jiān)獄出事了,急需用錢。只是父親的推測。

農(nóng)機廠回不去了,軍靠打工過日子。

結(jié)婚。離婚。無子無女。

怎么愛上酒的?怎么酗酒成癮?怎么一天天懶惰下來以啃老為生?他自己恐怕也不清楚。

嬢嬢面對現(xiàn)實,把他當(dāng)著一個大小孩養(yǎng)著。

嬢嬢年輕時為養(yǎng)家糊口奔波,老了,還得為養(yǎng)活兒女操勞。

嬢嬢只顧兒女的溫飽,沒有時間和精力管教他們。青春期,他們自由散漫,游手好閑。父母忙于奔波生活,不過問他們的內(nèi)心和情感,他們孤單、孤獨、茫然,跟隨同樣孤單、孤獨、游手好閑的伙伴浪跡城鎮(zhèn)的大街小巷,蒙昧的心,冒出一些怪念頭,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一邊成長,一邊沾染上不良行為。他們不壞,只是不知道該怎么成長。沒有人為他們指點迷津。沒有人知道彷徨少年的孤單和孤獨。沒有人去了解一個少年青春期內(nèi)心的苦悶和想法。他們摸索著成長,自生自滅,無人引領(lǐng)。

軍酗酒成癮,墮落為酒鬼,依然有一顆善良的心。

柏溪,這座我年少時留下最多腳印的城鎮(zhèn),已不是70年代80年代的模樣。

同中國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一樣,柏溪,日新月異地變化著發(fā)展著。

從前,進柏溪,遠遠望見一棵黃葛樹矗立街口,它還在那里,夾在新建的高樓間,似乎越來越矮小了。的確如此,從前枝繁葉茂,如今被肢解得殘枝敗葉。黃葛樹斜對面,是宜賓縣二中,兩年制的高中學(xué)習(xí),我在黃葛樹和縣二中之間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多年前,縣二中搬遷至喧囂的二二四。八十年代初期,金沙江新發(fā)展的一個口岸,東西南北的車流人群在這里交匯、分流,隨著柏溪鎮(zhèn)的拓展,這個口岸越來越擁擠、喧鬧。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已經(jīng)辨不清方向,如一個異鄉(xiāng)人第一次踏上一座陌生的城市。這座我讀了三年書的城鎮(zhèn),大街小巷熟悉得給自己的家一樣,現(xiàn)在,我要一路問著去紅星院。宜(賓)—柏(溪)公路兩邊,以前是菜蔬區(qū)的平陽大壩,排列著一幢幢高樓,密集的樓房從金沙江左岸,向著丘陵腹地延伸,偏僻的山鄉(xiāng),成了小區(qū),成了繁華之地。綿延的高樓替代了公路兩邊的甘蔗林蔬菜地,替代了零零星星的土墻瓦屋。八十年代,這片金沙江河谷,住著吃供應(yīng)糧,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蔬菜區(qū)耕種的農(nóng)人,現(xiàn)在,寬敞的宜柏線上,看不見一塊鄉(xiāng)村。嬢嬢居住的紅星院,仿佛是另一個星球,沒有一絲變化。

自從嬢嬢搬出紅星院輾轉(zhuǎn)于出租房,我從紅星院路過一次,為看金沙江,虹同我一起。

虹曾經(jīng)是農(nóng)機廠的一名工人,效益不好,買斷了工齡。離婚后,帶著女兒同父親住在紅星院。白天,父女在嬢嬢的出租房吃喝,夜晚,回紅星院睡覺。虹在宜賓一家超市干著電工的活,我去看嬢嬢那天,他休息,父女倆都在,茸的兒子也在。離開時,我說想去江邊看看,虹帶著我走進紅星院,穿過楊家祠,來到金沙江岸。一切都不是記憶中的,還是想來看看,這條我熟悉的江,同紅星院一樣,不是記憶里的。紅星院幾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陳舊得破敗,房子中間的土壩子,被高高低低的棚戶占領(lǐng),凌亂、逼仄,不像以前齊整、寬敞。高空布滿線網(wǎng),如同入侵者霸占著狹窄的空間。金沙江凌亂不堪,打消了下河壩的念頭,站在岸上,看了看坑洼不平的河床,看了看岸上小山一樣的垃圾,離去。

轉(zhuǎn)身走過一截爛路,過楊家祠進紅星院,我對虹說去看看叔叔,他說這時不在家。經(jīng)過那道不知走過多少次的石梯,我停下,朝上望了望,無人進出。

一片沉寂。

后來,我又獨自穿過紅星院楊家祠去金沙江岸,可以用天翻地覆這個詞來形容當(dāng)時的場面,金沙江成為一片工地,成形的堤壩兩邊,大大小小的土坡遮擋著我的視線,一條高空鐵路橫跨金沙江,找不到一塊潔凈、寬敞之地。金沙江被現(xiàn)代化吞噬、占領(lǐng)。

面目全非。

金沙江成為永遠的記憶!

不要想著要在水岸覓到一塊懷古幽思的凈地!

過楊家祠,望著路口的兩排青磚小瓦平房,想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冷冷清清,不見人影。

縣二中的三年讀書生涯,住校,早早晚晚,常從學(xué)校的一扇后門溜出,江邊漫步、散心。補習(xí)那年住到紅星院,也常去江邊,孫忠琴住在她姐姐的單位宿舍,一幢新修的水泥大樓。樓房下,一條寬敞土路是去江邊的必經(jīng)之路,放學(xué),我和孫忠琴常去江邊排遣青春期的苦悶,也常進樓房去她姐姐家坐坐。我們班的地理老師,住在楊家祠背后空闊的曠野上,野地里一座孤零零的簡陋房子,左老師同夫人一起拖家?guī)Э跅訒缫啊K蛉巳烁唏R大,據(jù)說在供銷社上班,我們?nèi)ソ?,見過她在房子里進出。日夜繁華的城鎮(zhèn),不會再讓一片曠野存在,每一寸土地都是黃金,可以讓少數(shù)人一夜暴富。

楊家祠的幾排青磚瓦房,縣政府的家屬區(qū),住在房子里的有不少縣二中的學(xué)生,彭光紅和唐敏即是。工作頭幾年,我和孫忠琴唐敏都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已不知蹤跡。無聯(lián)系的彭光紅,回家,偶然在《宜賓日報》副刊讀到他的詩歌,成都一次筆會,遇見來自《宜賓日報》副刊的莊健,他和彭光紅是好友,要了光紅的電話聯(lián)系上,見面不多,卻至今還保持著聯(lián)系。

文學(xué)是紐帶。

望著無人進出的楊家祠,我知道,不會遇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孫忠琴、唐敏、彭光紅,他們,早已離開柏溪,離開楊家祠。

楊家祠,不再是縣委家屬大院,淪為貧民窟。

破敗、荒涼。

楊家祠,住進過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特級戰(zhàn)斗英雄陳紹光遺孀一家人,某一間瓦屋下,是否還有她們的話語聲?

看得出,紅星院的老房子,多年前裝修過的。

應(yīng)該是九十年代,虹買斷工齡,跟著他父親的一個徒弟搞裝修。

那是改革開放后中國最早的一批裝修人員,虹如果好好干下去,不至于為衣食犯愁,說不定有了自己的裝修公司,說不定有了自己裝修的新房,虹沒干幾年,生存又無著落,時而閑散,時而忙碌。紅星院這三間經(jīng)他裝修過的老房子,是他那些年留下的印跡,為迎合潮流而裝修,為裝修而裝修,逼仄、擁擠、沉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顯示著窘迫。廉價的合成板被時間改變顏色,年深月久,黯淡無光,如同嬢嬢一家人艱難的生活。為節(jié)省開支,嬢嬢又回到紅星院,又同叔叔住在一個屋檐下。這間臨院壩的屋子,從前是嬢嬢和叔叔的臥室,回到紅星院,嬢嬢一個人在狹窄、擁擠、腐朽的房間里睡覺、看電視,打發(fā)年邁的時光。這間屋子,嬢嬢未搬出紅星院前,是敞亮的,正方形,靠墻擺放一張掛了紗帳的土漆架子床,床對面,兩扇綠油漆木窗,一扇木窗下,擺放著叔叔做的小圓桌——叔叔會木工,在部隊是個木匠。小時候到嬢嬢家,常常趴在窗口看路人來來往往,看對面青瓦脊上的野草在風(fēng)中搖曳。窗子下邊一樓人家屋檐下,早早晚晚聚集著院子里的幾個男女青年,站的站,坐的坐,天南海北閑聊,男的仿軍衣、小管褲、白球鞋,女的軍綠色卡其褲子、鐵灰色卡其衣裳、青色平絨鞋,小辮上扎蝴蝶結(jié)紅綢子,城里的時髦青年,他們愛美,緊跟時尚。流年里,我見過他們穿的確良喇叭褲,的確良襯衣,男男女女都穿。男的襯衣白色,女的花色。我也見過女青年穿綿綢、真絲短裙、花布襯衣,見過男青年穿學(xué)生裝、中山裝,披軍大衣。窗子對面,向左看,一幢紅磚紅瓦樓房,坐落在高高石基上,進出紅星院,我們要經(jīng)過這幢樓房,窗戶里,不知住著什么樣的人家?嬢嬢住的這幢樓兩層,佇立二樓窗口,可以居高臨下,俯瞰整個院子,環(huán)顧左右,誰出門,誰進門,誰在路上走,一目了然。我常望見一個不俗的面容憂戚的女人,拾級而上,逐級而下,她家在紅星院路口下邊的低洼處,沒見過她與誰同路,獨來獨往,美麗而憂戚。那幢房子的二樓,還有一個面容憂戚的女人,縣歌舞團的,單親母親,兩個小女兒和她一樣漂亮。這些獨來獨往面容憂戚氣質(zhì)不俗的女人,對于我來說是個謎,只能遠遠觀望。

窗子的背面是樓道,隔著兩間屋,也是我喜歡眺望的地方。倚在鐵欄桿上,看綠皮火車鳴著汽笛,吐出白煙,一路從對面山腳跑過。鐵路上下,是菜地莊稼草木,這座高聳的山,逶迤著伸向金沙江,向著流水之上綿延。到柏溪的人,從山腳的黃土路下來,過河溝上的石拱橋踏進縣城。這條只在雨季流淌的河溝,流入金沙江,河溝兩岸的淤泥,濕漉漉黏糊糊,人們在淤泥上邊種蔬菜。一座蒼翠的山,山巔上有座小房子,不是人家,不知是干什么建的?遠處看膩了,看眼皮底下的事。樓道下邊這條路通向楊家祠,公用水泥洗衣臺立在路邊,歌舞團女人帶著女兒在洗衣臺上洗衣。樓下一家子,我在樓道時??匆娝麄冞M出,女的在國營館子上班,男的是縣公安局干部,一個滿臉紫色疤痕的女子,圍著圍裙在房子和洗衣臺之間穿梭,任勞任怨干著家務(wù)活,她母親回家,未進門,我聽得見她們的話語聲。她們的衣著樸素,相貌樸實,看上去同普通老百姓一樣。

除了蒼山火車漲水天流動的小河,樓下的人行道和洗衣臺,我的眼皮下還有一片瓦脊,瓦脊下,住著各色各樣人家。挨洗衣臺陰溝旁的一片瓦脊,是公用廁所。進廁所,遠遠近近的人都會碰面,農(nóng)民拉著輛木質(zhì)糞車將糞坑掏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不清楚,也許是菜蔬區(qū)的,也許是山那邊的。

七十年代,紅星院的房子不算差,尤其嬢嬢住的這幢樓房,視野開闊,近可俯瞰市井,遠可以眺望山野。出院子,是街道是江岸,進院子,與人流與喧囂隔離。

每層樓五戶人家,每戶人家兩間屋子一間廚房。

去嬢嬢家,走完嘉正街,街口進一條陰暗巷子,下五六級石梯,六七步甬道,向左穿過土壩子,是嬢嬢居住的樓房。樓角,七級石梯上,一方青石鑲嵌的平臺,左上,九級木梯連接二樓的通道。平臺和石梯有欄桿,也是青石。小時候,我們喜歡坐在欄桿的條石上,看男男女女從紅星院進進出出。嬢嬢家進出多了,踏進紅星院,就像回家一樣,走攏街口,看見陰暗的巷子,如看見家門;看到上嬢嬢家的石梯,有一種家的感覺,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叔叔在樓角的石灰墻根做過家具,黃昏,過路人看見黃泥地上堆積著白花花的刨花,我們黃昏無聊,沒有電影看的夜晚,也坐在條石上看叔叔做家具。地上堆積的刨花,被叔叔裝進一只麻布口袋,撿回家生火用,這是很好的發(fā)火柴,一點就燃。樓上人家在平臺上捏煤球,黑漆漆的印跡,大雨沖過干干凈凈,有人捏煤球了,又是黑漆漆。晴天,煤球曬在平臺和條石上,晾干了撿回家。上完樓梯,沿樓道直走,第三扇門,是嬢嬢的家。樓板樓道都是木質(zhì),邁步有鏗鏗之聲;跳躍,樓板顫顫巍巍。我們有時惡作劇,在樓道上跳來跳去,故意讓樓板顫顫巍巍,發(fā)出鏗鏗之聲。每戶人家,人多人少,兩間屋子,廚房獨立于通道外,像火柴盒,對著屋子的第一間門,墻壁上安裝了煙囪、污水管,圓鐵管的。一日三餐,家家戶戶在通道和廚房間穿梭,邊煮飯邊聊天,樓上人過上過下,碰著,相互招呼。家里無人,廚房上了鎖,夜晚也要上鎖。嬢嬢家是最先用自來水的,叔叔想辦法改造的,不再日日去街上挑水,少了一件體力活。

整個縣城用上自來水,嘉正街口的水亭消失。我記得每天放水的時間,早上和黃昏,挑水的人排隊取水,放水的坐在亭子里,只管將水龍頭開關(guān)扭來扭去。那時,我不但羨慕水亭里的人,還羨慕挑水的人,他們在大街上挑水,不像我們,踩著田埂去井邊。

那些年,嬢嬢總是早出晚歸,家家戶戶燈火熄滅,她在一盞昏暗燈光下洗一家人的衣裳,飯桌當(dāng)洗衣板,嚓嚓嚓的刷子聲敲擊黑夜。有個夜晚,我口渴進廚房找水喝,看見嬢嬢在燈光下邊刷邊自語:穿得好臟,刷都刷不干凈!嬢嬢一邊抱怨一邊用力刷。刷的是她公公的中山裝,一個鰥夫,會算命,每年來嬢嬢家住上幾日,叔叔的兄弟每年也來。嬢嬢再忙再累,也要把公公的衣裳洗干凈,一家人的衣裳,都是夜深人靜洗。清洗衣裳的水,拖地板,做完這些,她才上床。那時太小,不懂得嬢嬢的勞累,無力幫她。每次去嬢嬢家,簡陋的房間干干凈凈,地板干干凈凈。叔叔好客,嬢嬢做得一手好菜,農(nóng)機廠的一家三口,叔叔每年要請他們吃飯,嬢嬢下班后進廚房忙碌一陣,一桌香噴噴的飯菜那個年月并不常見,嬢嬢總是最后一個上桌,好菜吃完了,嬢嬢吃點剩的,忍嘴招待客人。幾個娃兒未成年,在上學(xué),清寒、勞累,一家人的日子倒是其樂融融。

嘉正街曾經(jīng)是柏溪的繁華地,尤其看電影開大會的時候,大禮堂門口人潮如涌。街上走過不少體面之人。

挨樓梯口的那戶人家搬走,張二嬢一家搬了進來。

張二嬢是紅星院老住戶,以前住石梯子對面那幢樓,低處修建的兩層樓房,結(jié)構(gòu)布局和嬢嬢住的這幢樓一樣,可能是同時期修建的。地勢比這邊低,二樓的樓道與這邊的路平齊,一截預(yù)制板天橋連接南北,張二嬢住最西端,夏天,日日西曬,也許這個原因,張二嬢要搬家,調(diào)了個方向,由最西端住進最東端,成了嬢嬢二樓的第一戶人家。

嬢嬢一家人與張二嬢很熟,未搬家時見面都要招呼。我與張二嬢的大女兒平混得熟悉,一起在石梯子的土壩子踢過毽子,去她家耍過,下午,金燦燦的陽光照得人暈眩,火柴盒一樣的廚房滾燙。1981年,我們一同在縣二中讀高中,一個年級,她三班,我五班。工作的前幾年,去紅星院看嬢嬢,張二嬢還在,未見平,嬢嬢說張二嬢的兩個女兒都結(jié)婚了。張二嬢的丈夫啥職業(yè)不清楚,張二嬢無職業(yè),同嬢嬢一樣四處打零工,有個暑假,我在石梯子上發(fā)呆,黃昏,看見張二嬢搭著丈夫的永久牌自行車回家,一張臉被太陽烤得焦黃。再去紅星院,張二嬢搬走了。我去看嬢嬢的那些年,從來沒有碰見過平,平長得好看,她妹妹弟弟也好看。平的五官像她媽,皮膚卻細嫩潔白,平的妹妹,大家跟隨她父母叫她二妹,皮膚也細嫩潔白,五官個子像她爸,比平還好看,她們的小弟,小時候就是個帥哥。

走進紅星院,上石梯進樓房,往事浮現(xiàn),那些熟悉的人,一起玩耍過的伙伴,都不見蹤影,一個個搬出了紅星院,當(dāng)年的木板樓房,已成貧民窟。

“二沒二沒”。

——我們那里的人把妹的發(fā)音念成一聲。

張二嬢的聲音從斜對面的西樓傳來,那些年,我在樓道在石梯隨時聽見。

最先搬走的是嬢嬢隔壁一家人,進樓第二家,學(xué)齡前,周末去嬢嬢家,這家人的兩個男孩帶著弟弟坐在樓梯上玩耍,軍也在其中。記憶里,趙家的兩個男孩又高又瘦,他們的弟弟比我還小,三兄弟長相不俗,父母是機關(guān)單位干部,外省人,說話同我們不一樣。他們的父親高高大大,一張肉臉,銀灰色中山裝扣得嚴嚴實實,褲子也是銀灰色,卡其布料,當(dāng)時流行的貴重品,一看就是干部。他們的母親小巧玲瓏,皮膚白皙,扎兩根辮子,愛穿一件對襟開衫毛衣,斯文里透著幾分優(yōu)雅。嬢嬢過上過下,碰見,互相招呼。趙家人搬進縣委宿舍后,這套房子空著,無人開啟,張二嬢搬上來住了些日子,同嬢嬢家一起占領(lǐng)了這套房子,靠樓道一間是嬢嬢的,另一間是張二嬢的,廚房與張二嬢的廚房相連,歸她,堆放雜物。這些事,都是兩家男人干的。

靠樓道的房間光線黯淡,窗口挨門開啟,對面的廚房遮去大半個窗口,遮去外面的風(fēng)景。嬢嬢家的門鑰匙,不帶身上,最后一個出門的放進窗臺一角,回家的人伸手就摸到,多年如此,從未發(fā)生盜竊,哪像現(xiàn)在的高樓大廈,金屬窗防盜門防盜欄將房子封閉得牢房一樣,白天黑夜,還是有小偷破門而入。

嬢嬢家多了一間屋子,多了一扇門一扇窗。

縣二中讀高中,我同茸睡趙家住過的那間房,虹和冰睡對著廚房的那間房,軍從北大荒回來,擺了洗臉架飯桌床鋪的屋子又多了一張小床。

三間屋子在我眼里寬敞、整潔,不像現(xiàn)在如此狹窄、擁塞。透不過氣。以前隨便進哪間屋,不會磕磕絆絆,現(xiàn)在轉(zhuǎn)過身都要碰著床磕著電視機電冰箱,磕著紙箱子壓模柜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只容得下一個人。吊了頂?shù)奶旎ò?,壓抑著人的視線,曾經(jīng)敞亮的窗戶,窗臺上堆積著雜物,窗下時髦青年的閑聊聲消失得干干凈凈,窗外的青瓦脊還在,不再幽深。虹為趕時髦廉價裝修過的房子,不像居家,像雜物店。以前這個家,清寒、簡單、整潔、樸素?,F(xiàn)在,這個家的旮旯角落,透著荒涼、腐朽。令人心酸。

這房子,的確老了,從里到外不堪看了。

嬢嬢一家搬進來,那時她和叔叔多么年輕,娃兒都是未成年,嬢嬢和叔叔都老了。

隨房子一起老去。

無出路的人,還死守紅星院。

嬢嬢左隔壁的人家姓張,兩家的屋子廚房門挨門,一對年輕夫婦,鄉(xiāng)下婆婆幫著照看孫女。

張家男人在家的時間不多,回來也是匆匆忙忙,白天尤其難見人影,高高瘦瘦的個子,戴眼鏡,斯斯文文。張家女人肥胖,又白又肥,可能產(chǎn)后發(fā)福。城市人的優(yōu)越感常常體現(xiàn)在她的言行上,鄉(xiāng)下婆婆默默干活,丈夫在家聽她嘮嘮叨叨,從不還嘴,母子倆就像她的仆人。張家女人下班回來,喜歡坐在門口的一條小板凳上搖扇子,嬢嬢在家,她搖著扇子同嬢嬢說話,有時同茸說話,有時對她婆婆說話,與女兒與家務(wù)有關(guān)。兩家門挨門,廚房挨廚房,進進出出看得見。她們的交談,幾乎在黃昏開始夜幕結(jié)束,坐在自家的門框下,邊擇菜邊說話,你一言我一語聊著?;丶业娜藦母白哌^,招呼一聲繼續(xù)聊。黃昏的日光被廚房隔離,寂靜、暗淡。聽到“鏘鏘”聲,知道有人上樓,寂靜、暗淡。越來越寂靜,越來越暗淡。夜色籠罩。燈火幽微。

借宿嬢嬢家補習(xí)那年,張家已經(jīng)搬走,樓道里少了個搖扇子的女人,上完課回去,踏上樓板,有時,我會望見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坐在門框下?lián)u扇子,衣著是當(dāng)時流行的的確良,芭蕉綠,方領(lǐng)開衫上衣,褲子深灰色,兩根黑幽幽的辮子搭在前胸,褲管綰到腿肚子上,藕一樣的小腿白嫩白嫩。

張家隔壁,住過一個老太婆,一個人生活,有時看見她帶一個小孩,嬢嬢說是她孫女,更多的時候是她獨自打發(fā)時光。我和茸進過她家,頭發(fā)花白的她一臉笑容,任由我們進進出出。她家在這層樓的盡頭,通道外面,一棟紅瓦脊樓房。

寄宿嬢嬢家那年我刻苦學(xué)習(xí),晚自習(xí)回去還要在燈光下復(fù)習(xí)功課,熬到深更半夜,有次在飯桌上看書,嬢嬢出來一聲不響拉了電燈,當(dāng)時不懂事,又去廚房看書,嬢嬢又進廚房拉熄電燈,嘀咕了一句費電。從此,我不敢熬更守夜。嬢嬢對我們幾姊妹不錯,日子過得緊窄,家里的開支一分一厘計算。

我當(dāng)時不理解,把東西裝進箱子回學(xué)校,嬢嬢下班找到學(xué)生宿舍,把我的箱子提回去。嬢嬢從來不訴苦不叫窮,我并不知道她家的日子艱難到什么程度。

在宜賓幼兒園煮飯那些年,嬢嬢住在園子里,每月八十元,小妹下城去幼兒園,晚上同嬢嬢住在一起,洗澡用了幼兒園的肥皂,被嬢嬢制止并拿走肥皂。這件事,小妹多年后說起還生氣。對于嬢嬢,她這些讓別人難以理喻的做法很正常,一輩子小心做人,老實、謹慎、懦弱、勤勞、忍耐。不虧待別人,也不想占任何便宜。

工作后,回家探親,我給嬢嬢買了雙皮鞋,問我多少錢?我沒開腔,后來她自己估價,硬是把錢給了母親。明明是送給她的,這些事,可以多多少少了解嬢嬢是怎樣一個人。

春節(jié)去看她,臨走時給她一點錢,她摸出錢要給女兒發(fā)壓歲錢,一再拒絕,她一再塞,讓我不安。母親送年貨給她,她也要將自己做的年貨硬塞給我,讓我不安。

嬢嬢的每一口食物,都是她自己辛辛苦苦掙的。

無一個人家庭完整。

破裂。破滅。

生活還得繼續(xù)。

嬢嬢的婚姻,在我們眼里,看不出破綻,兩個人養(yǎng)家糊口,生育了四個兒女。軍去北大荒,茸出嫁,一家人雖有摩擦,始終生活在一起。嬢嬢離婚,我們都吃驚,花甲之年了,無任何生活來源,堅持要離,不要一分生活費,要同紅星院脫離關(guān)系,靠一雙青筋暴露的老手養(yǎng)活自己,照顧兒孫。嬢嬢從來不說離婚的原因,我們也不問,住在紅星院的叔叔,有時來嬢嬢的出租房看兒孫,嬢嬢也不說啥,也沒聽她說過叔叔的壞話。大半生的夫妻,一起生養(yǎng)了四個兒女,青春和容貌早被生活蹉跎掉了,年老色衰的嬢嬢,從來沒想過要靠叔叔的退休金生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婚姻的裂縫,早就有了,我們看不見罷了。見人有張笑臉的嬢嬢,從不訴苦的嬢嬢,內(nèi)心的苦楚,外人不知曉,親人,也不知曉。內(nèi)心的苦楚,我在黑夜窺探過一次,借宿她家的時候,那年嬢嬢還在國營飯館上班,夜晚,朦朦朧朧聽到嬢嬢的房間有撞地板的聲音,仔細辨別,是嬢嬢,用頭一次又一次撞擊地板,小聲嘀咕著肚子里的怨氣。夜深人靜,嬢嬢的房間一片黑暗,撞擊地板的聲音刺耳。第二天早上,啥事都未發(fā)生一樣,嬢嬢照樣去上班。

嬢嬢進館子前,天天下宜賓在一個建筑工地下苦力,干活時摔傷,粉碎性骨折,在工農(nóng)兵醫(yī)院住了兩個月,我跟著母親去醫(yī)院看她,出院,叔叔跑斷腿磨破嘴皮找各級領(lǐng)導(dǎo),嬢嬢因工傷成為柏溪國營飯館的一名正式工。那個年月沒有個體戶,無私人飯館,嬢嬢進去的那家飯館,是柏溪的一家大飯館,中午,爆滿,嬢嬢是館子的一名打雜工,涮鍋洗碗都是她的事。卑微、瑣碎、勞累,怎么也比天天跑宜賓工地下苦力強,收入不算高,月月有保障。好景不長,1984年,柏溪出現(xiàn)個體戶,出現(xiàn)私人飯館私人商店私人攤攤,各種國營飯館商店商鋪私有化,被人承包,當(dāng)了幾年正式工的嬢嬢又成為一個無業(yè)市民,生活似乎從來沒有變化,給從前一個樣。

茸離婚后將兒子交給嬢嬢,出門打工,再婚后生了個兒子,離婚后又交給嬢嬢,一個人在異地為生存奔波。

軍無子女,離婚后跟著嬢嬢過,到死,他都像個小孩一樣需要嬢嬢照顧。

虹赤貧,卻寵愛女兒,掌上明珠一樣,離婚后帶著女兒,嬢嬢管他們的吃喝,把年幼的孫女盤大。

冰結(jié)了婚住在外面,三次離異,留下三個孩子要他養(yǎng)活。去紅星院去出租房,見不到冰,見不到他的孩子。

多年未見到冰了。

母親七十大壽的那個春天,軍和虹和冰來趙場,嬢嬢給一家公司煮飯,來不了。虹帶著女兒,冰帶著一個兒子。虹的女兒去嬢嬢家我都遇得見,冰的兒子從未見過,這個少年,小小年紀(jì),神色憂郁。冰衣著講究,戴了銀絲眼鏡,與他兩個哥哥完全不同。以前沒見過他戴眼鏡,酷似他爹,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叔叔最愛冰,退休工資都是冰幫他領(lǐng)??腿硕啵粤T午飯他同兒子何時離開的我都不知道。虹與女兒離開時,我送他們出來,悄悄給點錢,虹不要,我說給佳佳的,虹還是不要,我把錢塞進佳佳手里,看著父女倆離開趙場?;丶衣犝f虹又耍起,超市的電工活不知為啥沒干了,沒有任何生活來源,佳佳讀初中,怎么生活?我也是多年下崗,也要養(yǎng)活女兒,但我多多少少每月有點下崗生活費,靠打工把日子拖得走。虹向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后來對我說:虹說我做生那天你給了佳佳錢。我解釋:給佳佳交學(xué)費的。

虹向父母借錢那年,佳佳已經(jīng)在外省讀大專。嬢嬢一家人,不到走投無路是不會輕易開口借錢的,母親曾經(jīng)幫他們?nèi)ムl(xiāng)信用社貸過款,借過錢給虹,多年前的事。這次母親對虹說沒錢,虹哭了。他要借500元。虹哭了,父親拿自己的錢借給他。這件事母親在電話里告訴小妹,小妹又在電話里告訴我,小妹最后說:虹對媽說,你們對我都不好,只有大姐對我好!小妹一肚子委屈,她也給過佳佳錢。

我聽后心情沉重。

現(xiàn)在想起也難過。

我說,500塊錢,媽就借給他嘛。

小妹說了母親為啥不借錢。

虹走投無路,才去找母親。

“你們對我都不好,只有大姐對我好!”虹對母親說的這句話,想起我就羞愧、難過,我對他,也不好,沒有幫助過他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見到佳佳,悄悄給她一點不足掛齒的錢,談不上幫助,更談不上好。

還有一件讓我難過的事,一直印在心頭,也許這是我憐恤虹的根源。

要追溯到多年以前,虹與街上的一幫少年游蕩,他獨自來我家的那個下午,吃完午飯,我們都出門干活去了,虹一個人在家。第二天,母親發(fā)現(xiàn)閣樓上的七十塊錢不見了,她藏在父親穿過的一只翻毛登山鞋內(nèi),那是我們家唯一的錢。母親去他家,嬢嬢說多日不沾家了,一家人都在找。我去宜賓大街上找,沒多久,在人民路的人民商場角落發(fā)現(xiàn)他,他兩眼茫然看著大街上的人流,我上去抓住他的雙手,他看著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他承認自己拿了錢,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怎么花光的,他不說。我將他的手松開,要他回家,嬢嬢叔叔已經(jīng)曉得這件事,回去免不了要捱一頓打,總得回去罷,總不能在外面挨餓受凍罷。

那一幕,我永生難忘。

人潮如涌的人民路,少年虹孤單地站在人民商場的墻角,背靠墻壁,雙手插進褲兜,茫然地盯著大街,一臉的無助??匆娢?,他沒有撒腿逃跑,聽天由命地呆站原地。他的一雙小手,冰涼,寒冬臘月,穿的是單衣單褲,像無家可歸的棄兒。未發(fā)育成熟的身體,單薄、瘦弱,像寒風(fēng)里的小草。憐憫之心代替了憤怒。墻角孤單的少年,那雙茫然、無助、絕望的眼睛,從此,印進我的生命。是的,少年虹站在人來人往的墻角,看著大街上的人流,眼睛里,沒有一絲光亮,對眼前的世界,一片茫然和絕望。少年虹的過錯?是不是他的過錯?誰的過錯?七十塊錢,當(dāng)年不算小數(shù)目,抵他父親兩月的工資。兩天時間,一分未剩,少年虹也許一分未花,也許是被人慫恿、利用,他獨自來我家,不是一次兩次,從未發(fā)生過這種事。那筆當(dāng)年還算大數(shù)目的錢,也許全部落盡別人手里,他沒有花到一分錢,孤孤單單站在墻角,茫然地看大街上的人流?,F(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那雙眼神,讓人心痛。走投無路、聽天由命的眼神。

去紅星院看嬢嬢的那個黃昏,虹不在家,嬢嬢說他出去了。

有個春節(jié),在親戚的婚宴上見到虹,他一個人騎著摩托來趙場,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問佳佳怎么沒來?他說佳佳和同學(xué)有事。佳佳已經(jīng)大專畢業(yè)。坐在我身邊的虹,天天騎著摩托風(fēng)雨里求生存,一臉黢黑,蒼老了許多。老三說:你看虹,天天打摩的曬得好黑!他的臉和嘴唇烏黑,一臉苦難和勞碌,與從前不同。

母親打電話給冰,要他幫助虹。

父親說,我也愿意幫他。

母親對我說,我給你嬢嬢說了,虹借的錢不要他還了。

母親七十大壽那日,我是最后一次見到軍,他喝得醉醺醺的,說話舌頭打轉(zhuǎn)。

冰忙碌,我們?nèi)タ磱輯菀姴坏剿?/p>

父親說:一個人要養(yǎng)三張嘴,容易嗎!

冰是他們家最獨立的,他和兒子們的生存全靠他自己,其次是茸。

虹成了第二個軍,比軍更讓人憂愁。嬢嬢沒有解脫。這,也許是嬢嬢的宿命。軍離開,接著是虹,他們是嬢嬢一生的老小孩。

軍只向嬢嬢要酒錢,喝的都是廉價白酒。

嬢嬢說她以后哪里也去不了啦,叔叔得了白內(nèi)障,眼睛快看不見了。

嬢嬢與叔叔解除婚約幾十年,沒有義務(wù)照顧他,嬢嬢搬進紅星院照顧叔叔,住的是虹的房間,虹搬到靠樓道那間房,叔叔住趙家住過的那間房。一家人住在紅星院的日子,這間房的門從來沒有開啟過,被一只土淘米缸堵死,叔叔住進去,朝樓道的房門日日開啟,叔叔從這扇門進進出出。嬢嬢認為,照顧一個瞎子是她的責(zé)任和義務(wù)。照顧一把年紀(jì)的軍和虹,也是她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快八十歲的人,把照顧家人作為自己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從來沒想到這把年紀(jì)了,應(yīng)該家人照顧她。

艱辛的生活沒有摧垮嬢嬢瘦弱的身體,耄耋之年還能奔波、操勞,還要繼續(xù)為別人勞苦。

嬢嬢這一生,除了宜賓,哪里也沒有去過,活了70多年,走得最遠的一次是興文,為軍的事。

從紅星院出來二三十年,最終又回到紅星院,回到早已破爛不堪的“家”。

要在那腐朽的房子里,照顧一個早就與她無關(guān)系的人。

嬢嬢從紅星院出來輾轉(zhuǎn)出租房的那些日子,可能沒有想到奔波來奔波去,又轉(zhuǎn)回紅星院。

嬢嬢一生都在照顧人,茸的兒子,虹的女兒,軍和虹,骨頭熬老了,還得回紅星院,照顧一個不再是她丈夫的人。

去探望她的那個黃昏,熱,坐到夜色籠罩出來,木板樓道黑沉沉靜悄悄,那些與嬢嬢為鄰我熟悉的住戶無影無蹤,我觀察了下,最末端一家門口有昏黃燈光,樓梯口一家有個男人在屋子里走動,有可能都是單身居住者。

下樓梯,我回頭望了望,嬢嬢的門口黑漆漆,看不出有人居住。

黑洞洞的樓道,寂靜、暗淡。時光不是向前,而是退后。

嬢嬢的時光,一年不如一年。

逆流。逆流。

洪流滾滾下,嬢嬢的時光也有順流的時候。

2016年的某個夏天,茸說,紅星院要拆,要搬新家了,新樓房,兩室一廳。

搬家前,叔叔肺癌,晚期,說什么也不進醫(yī)院,在紅星院結(jié)束了他漫長的一生。

紅星院即將消失,消失于滾滾洪流。我想,一個新建的小區(qū),可能不會再叫紅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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