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濤
出門前,安娜又檢查了一下隨身的皮包,里頭躺著安娜僅有的那一個錢包,錢包里除了一張身份證,沒有超過兩百塊的紙幣。早上的時候,她本想再放進一些簡單必須的化妝品,想起路遠說過什么都不用帶,她把那幾樣化妝品又放下了。她決定真的什么也不帶。翻開小包的夾層,里面有兩只避孕套,她忘了什么時候放進去的。她已經(jīng)習慣一直在包里放兩只避孕套,不管用得上還是用不上。
從酒吧里出來,她往下抻了抻身上的運動服。她又嗅到一股濃厚的霉味。這套運動服還是幾年前買的,只散步時穿過一回,這幾年來,她沒再散過一次步。昨天晚上,她把它翻了出來。那是馬達給她買的。那個混蛋……想到馬達,她不由狠狠地罵,又狠狠地抻了下身上的運動服,好像這樣就能把記憶中的馬達活活抻掉。
安娜走到路對面,看見路遠站在那兒渾身發(fā)抖。天一點也不冷,她知道,路遠是為她的出現(xiàn)發(fā)抖。她當時并沒有答應他,只說看她第二天的心情。所以這一切對路遠來說,算得上恩賜?她的目光落在路遠身旁停著的轎車,一臺白色的寶馬。她從來沒有坐過寶馬,縱使陳世也不過才是一輛黑色的奧迪。
路遠過來主動替她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等她坐進去關好車門才又回到駕駛座上。座位很舒服,舒服得她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感。她拉開包,才發(fā)現(xiàn)包里并沒有放煙。路遠慌忙扯開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了她,并送過來一束顫悠悠的藍色火苗。她點燃,深吸了一口,煙是她唯一抽的蘇煙,綿,軟。兩口煙下去,她覺得自己完全舒展開了。路遠又遞給她一個嶄新的黑色便捷式煙缸。路遠不抽煙,他的周到讓她感到吃驚。她不動聲色地彈了下煙灰,把煙灰缸放在車前板上。煙灰缸下面的吸盤立刻牢牢吸在了車前板上。她把它扒下來,然后又按上去。她沒有見過這種煙灰缸。
點燃第二支煙的時候,她才注意到路遠正熱切地望著她,就像一只失散多天的狗望著自己的主人。
我他媽可是除了身份證連一支口紅都沒帶。她吐出一口煙說道,又彈了下繼續(xù)散發(fā)著霉味的運動服。
我們先去“云上”,然后再上路?路遠小心翼翼地問。
云上是本地最高檔的一家商場,化妝品,手包,時尚服飾應有盡有,還全都是大品牌。一個所謂的公司副總曾帶她去過一次,給她買了一支口紅,那支口紅就花了一千多。
看樣子你現(xiàn)在真成了土豪了,隨便吧。她說,心里卻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怨恨。
路遠發(fā)動了車子,開出不到五十米,又突然停了下來,他把頭埋在方向盤上,開始失聲痛哭。
她覺得莫名其妙,但瞬間便理解了路遠的脆弱,可是他的脆弱沒有讓她感動,相反還令她有一絲厭惡。她冷冷地瞅著路遠吸煙,心里說:真他媽是個稀貨。
哪怕他們的第一次交集,她比他還稀。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晚上。安娜宿舍的同學都回家了,只留下她和另外一個外地的女生。那個女生拿出二十塊錢,讓她到網(wǎng)吧去玩上一晚。她明白女生的意思,她要帶男朋友回宿舍過夜。女生不是第一次這樣干了,只要周末同學都回家了,她就會掏出二十塊錢把安娜打發(fā)走。安娜非常樂意,去網(wǎng)吧一晚才花十元,她還可以掙十塊;再說了,她是宿舍里唯一沒有電腦的人,去網(wǎng)吧一可以查查資料,二還可以消遣一下。
她先去了常去的那家網(wǎng)吧,爆滿,只好到旁邊的一家。那家網(wǎng)吧老板把她安排在地下室。當然,價格也便宜,六塊。她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還有種占便宜的小得意。查完資料已是一點,她又看了一個電影。電影完了,她感到有點困了,摘下耳機,扭了一下頭,才注意到小小的地下室里只剩下她和另外一個男生。
地下室里安放著四臺電腦,她進來時,有三臺電腦前都坐著人,兩男一女,其中一個還穿著她們學校的校服。這家網(wǎng)吧就在她們大學對面。
剩下的是穿著校服的男生,他正盯著她,滿臉瘆人的疙瘩豆綻放可怕的紅光。更可怕的是他難看的小眼睛,里面有一種明確的邪惡。她預感到什么,驚恐的眼睛頓時大了一倍。
正是她的恐懼給他帶來了力量。他快速起身反鎖上地下室的門,然后向她撲了過來。她整個人都蒙了,甚至忘了呼救。當男生把她青蘋果似的乳房揉捏得巨痛,她的意識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她還是不敢喊,他的力量大得嚇人,她怕他會扭斷她的脖子。
求你了,放過我吧,我還是個學生……她終于發(fā)出了低低的哀求。
男生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他開始發(fā)抖,甚至抖得比她還要厲害。但他沒有松手。
我也是沒有辦法,我窮得厲害,我受不了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男生突然哭了起來。
我也很窮,否則不會到這里來上網(wǎng)……看在咱們都窮的份上,你就放過我吧……她終于也哭了出來。
但男生還是沒有松開她,他臉上的肌肉在劇烈地抽搐,就像有兩種相反的力量在撕扯著他,吞噬著他。
還好,他們終于想到了解決的辦法。是他想出來的。他讓她用手幫他弄。她答應了,連一秒都沒有猶豫。當看到他的下身,她又被新的恐懼占據(jù)了。她差點嘔吐起來。她強忍著不適,但問題是她不知該怎么幫他弄。他教她。她無疑是一個最笨拙的學生。但她還是笨拙地幫他弄出來了。
他平靜下來,他給她跪下了。
你不會去告我強奸,對吧,求你了,那樣的話,我就完了,我只有跳樓的份……求你了,放過我吧……他滿臉的淚水與恐懼。
我絕對不會去告發(fā)你,再說,你不算強奸,真的不算……她滿臉恐懼地安慰他,害怕他像惡狼再次撲向她。
他們在乞求與保證、再乞求與再保證中來回拉鋸了三次后,他疲憊而無奈地打開了地下室的門。她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跳了出去,到了樓上,她甩給一臉昏黃的網(wǎng)吧老板十塊錢就逃了出去。
她沒有告發(fā)他強奸。告發(fā)的結果只能讓她在屈辱中再次遭受眾人的嘲笑,她沒有那個勇氣。她過去幾乎在學校里沒見過他。奇怪的是自從那事發(fā)生后,她過一段時間就會遇見他一次,雖然她一直在躲著他,她估計他也一定是這么想。遇見的瞬間,他們就像兩只受驚的兔子,相向而逃。她還是知道了他的名字,路遠,計算機系的。
從“云上”出來,她渾身輕了許多,她摸了摸身上限量版的“阿瑪尼”,還是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其實,在那家店,留著短發(fā)的導購小姐給她詳細介紹過,但她不聽,一臉不屑地從包里拿出了煙。
對不起,女士,我們這兒不讓吸煙,實在是抱歉。導購小姐說著,把身體向前彎了彎。
她還是固執(zhí)地抽出一支煙,點上,臉上全是冰冷的光。
導購小姐屈服了,她微笑著拿出一個嶄新的煙灰缸放在臺面上,說,如果真被發(fā)現(xiàn)了,這被罰的兩千塊就算是我們店提供的福利。
雖然搞不清“阿瑪尼”的材料,但它輕柔的面料,讓她想起了羽毛。她甚至覺得只要張開雙臂,或許就能飛翔。她打開了包,拿出了煙。她的煙癮又犯了。她和路遠在“云上”呆了差不多兩個半小時,她只抽了一支煙。她其實想抽,但還是克制住了,她知道她前面抽,后面就會有人在心里發(fā)出嘲笑與鄙夷。說到底,她還是在乎。她還在乎讓人看不起,當路遠要她在店里換上“阿瑪尼”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了。
她點燃了一支煙,站住了,路遠便走在了她前面。路遠細心得令人發(fā)指,他除了給她買了衣服、化妝品,甚至在賣衛(wèi)生巾的門店也停了下來。他拿了一包店主推薦的進口衛(wèi)生巾,望著她。她記不住自己例假的日期,她大姨媽的脾氣比她還要暴躁,心情不好了,一個月來兩次,而有時卻可以兩個月都不來打擾她。她接過來看了一眼,呆住了——二百三十塊。竟然要二百三十塊……她對別的東西覺得理所當然,它們本來就是奢侈品,而它,她太了解它齷齪的本質了,不過是夾血污的下三濫……她最貴的都沒有超過二十塊。這比打劫還要可恥,簡直就是對金錢最粗野的強暴與污辱。
路遠還是要了,要了兩包。當他把那兩包衛(wèi)生巾放進提袋時,她麻木不仁的心,頓時被拉開了一條新鮮的傷口,她渾身都在抽搐。她想到了她掙的每一分錢,屈辱、卑賤而艱難,如同一部血淚斑斑的家史……
路遠走了不到五米,站住了,扭頭望著安娜。她望著他手里四五個滿滿當當?shù)奶岽?,粗略地估計了一下,沒有十萬也有七八萬。她從來沒有這樣揮霍過,縱使做夢也沒有過。這不是對路遠的報復,不是,她知道。此刻,她突然對自己充滿了怨恨與仇視。她怒氣沖沖地望著路遠。路遠眼里的柔情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她坐進了副駕駛的座位,路遠給她遞過來一條毛巾。她沒有什么汗,該擦汗的是路遠,他額頭的汗順著臉龐往下流。她接過了毛巾,望著前方,眼前卻閃過她和路遠的第一次交集,它曾是多么的深刻,她以為她會記一輩子,但事實上,經(jīng)過這幾年的磨礪,它模糊了,簡直不值一提。但此刻,她又想起了,隔著歲月,她覺得好笑又親切,第一次體會到十年前路遠內心的悲苦。她把毛巾遞給了路遠,示意他擦一下汗。路遠受寵若驚地接過毛巾,胡亂地擦了幾把。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她覺得當初就是被路遠強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總比被那個混蛋凌辱要強。
那個混蛋是體育系的,高大瀟灑,吸引著學院眾多女生的目光。當然也吸引著她。她每次都在藍球場邊默默地關注他,她不像別的女生發(fā)瘋般尖叫,但她在心里尖叫、瘋狂。當他向她表達愛慕之情時,她整個人都癡呆了。這也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她太平凡了,除了一雙大大的眼睛,身體就像一張紙片,連她自己都嫌棄。但他說他就是喜歡她身上的樸實。她幾乎是懷著愧疚不安的心情接受了這份對她來說比天還要大的愛情。在他面前,她卑微得不能再卑微,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處女之身奉獻給了他,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多少減輕她內心的惶恐。
他們只好了一個月。若干年后,安娜認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只搞了她一個月。他之所以選擇她,還是看她來自農村,傻,好騙,當然,也有嘗個新鮮的意思。
一個月后,無論她怎樣哀求都無法再讓他回心轉意。他當著她的面,和別的女生調情、接吻,完全無視她的存在。她絕望了,她的身體、自尊全被他踏在腳下,還有更重要的,她剛剛搭建起來的愛情的模樣也被他徹底踐踏了,面目全非……
賓館你訂好了嗎?他們剛剛上了高速安娜就吐出一口煙問道。
“天上人間”可以嗎?路遠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前方。
安娜猜到了,那間五星級賓館是六年前蓋的,當時的宣傳片鋪天蓋地,令人神往。雖然后來沱海又新建了兩家五星級賓館,但再沒有哪家能及得上“天上人間”的一半,它占盡了天時、地利與人和。
她又想到了馬達。五年前馬達曾和她說過,等他們有錢了,就去沱海,就住在“天上人間”,躺在大床上看海……四年過去了,馬達的樣子日漸模糊,越發(fā)清晰的是她從來沒有來過的沱海與“天上人間”……
王八蛋……她暗暗罵道。
安娜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年遇見了馬達。馬達其貌不揚,和她是同鄉(xiāng),不過在小縣城里。那時的安娜在一家小公司當普通職員,馬達也好不到哪里去。共同的遭遇讓他們相擁取暖,認識半年后,他們住在了一起。
和馬達同居的前兩年,她和他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沒有到外面吃過一頓超過五十塊錢的飯,甚至一個星期才吃一次肉。他們?yōu)榱四茉谶@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立足,幾乎節(jié)省了一切開支。但他們越節(jié)儉越發(fā)現(xiàn),他們依舊屬于這個城市最可憐的群體,連衛(wèi)生間都買不起。
得改變了。馬達提議開一家酒吧。她立馬響應,她積極的態(tài)度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這才意識到她身體里其實也藏著一匹野馬,或者說,她窮怕了。
他們攏了攏身邊的積蓄,統(tǒng)共不到五萬塊。馬達回家弄了十萬,但盤下那家酒吧起碼得五十萬。馬達開始向在城里的大學同學借錢,但他們的處境都好不到哪里去,借了十幾個,才勉強借到十萬塊,而且還要付比銀行高三倍的利息。還差二十五萬,他們卻連一塊錢都借不到了。馬達急了,也賭了,他借了高利貸。
酒吧順利地盤下來了,但從盤下來的第二個月起就禍事不斷,先是打架,還是打群架,嚇得客人紛紛往外跑,連錢都顧不上收;接下來是一個報復社會的精神病患,在酒吧里喝多了酒,拿出刀砍傷了四個顧客。他們的酒吧一下子出名了。惡名。顧客傷了,酒吧多少得承擔連帶責任,那段時間,他們被搞得焦頭爛額、心驚膽戰(zhàn),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三個月后,放高利貸的人來了。馬達說能不能再緩兩個月。放高利貸的人說可以,便重新簽了協(xié)議。兩個月后,放高利貸的人又來了,但本息加上竟然要四十萬。馬達急了,說,你們這是敲詐。放高利貸的人說,怎么是敲詐,你第一次還不上,規(guī)定的利率就得再翻兩個跟頭,白紙黑字,難道還想抵賴不成。馬達絕望了,說,再給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后的早晨,只有安娜到了店里。馬達說他去借錢,但一直等到下午,也不見馬達的人影,只等來了馬達的短信。短信里說,他已經(jīng)跑路了,所有的借條和協(xié)議都是他簽的名——他們還不是夫妻,不會有什么事,讓她也想辦法跑路??赐犟R達的短信,安娜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她沒想到看上去可靠的馬達竟然會瞞她,說穿了,她就是一個煙霧彈,好掩護馬達安全跑路。她其實就是一個最大的傻叉。她氣瘋了,給馬達打電話,但他的手機關機。她意識到,最遲不過明天,那個她熟悉無比的號碼就會成為空號。
她跑不了了,她被放高利貸的人用刀子“請”到了他們的住處。他們威逼恐嚇她,用刀子在她臉上左右比畫,她的膽都要嚇破了。為了防止她逃跑,他們一步不離地跟著她。她去衛(wèi)生間,那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也跟著。她想關門,但他不讓,他不屑地說,你死在里面了怎么辦,你以為你脫光了值錢嗎?媽的在老子眼里一文不值……
她只有褪下褲子,她再不褪下,就會馬上尿在褲襠里。憋極的尿水發(fā)出響亮的聲音,如同她響亮而徹骨的屈辱、恐懼與無助。她坐在馬桶上號啕大哭……
當她醒來,看見路遠正望著她。她直起身子,立馬又點燃了一支煙說,我睡了多久?
上了高速,你就睡著了,一直睡,路遠看了一下手表說,你差不多睡了四個多小時。
到了?她嗅到了海水的腥味。
到了,路遠柔聲說道。
她望著眼前那幢高大而輝煌的建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睡了一覺,就到了,而在她困頓的生活中,它差不多遠在天邊。
進了“天上人間”的大堂,路遠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她也把自己的身價證遞給了大堂的前臺小姐。
前臺小姐把一張房卡遞給了路遠說,先生,您多交的那份訂金絕對超值,那間房是最好的視角,當然也是最好的享受……
路遠遲疑了一下說,能再開一間房嗎,就在這間房子的旁邊。接待小姐看了一下電腦說,雖說現(xiàn)在還不是旅游最旺的時候,但那幾層全訂光了,五層可以嗎,并且價格還不到四分之一……
行吧。路遠嘆口氣說。
安娜不由自主又去包里摸煙,她有點弄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了。提著她的東西,路遠一直把她送到房間,房間有差不多六十個平方,天花板上吊著一盞富麗堂皇的水晶燈。
這他媽簡直太奢侈了,她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了驚嘆。
路遠望著她微笑不語。
她意識到什么,有些惱恨。她挑釁地說,怎么,不敢和我睡一張床,是怕老娘把你給上了,還是怕我有?。?/p>
我只是想讓你好好休息,回頭我就把我房間的電話號碼發(fā)你,你隨時可以叫我。路遠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她扭過頭,點燃了一支煙,手微微有些發(fā)抖。
現(xiàn)在正是黃昏,是看落日的好時候……路遠說。
安娜慌了,她把手里的煙扔進煙灰缸里,就去拉窗簾,但他媽拉不開,死活拉不開。路遠拿起桌上的遙控,摁了下去。窗簾一層層向兩邊退去,然后是落地窗戶,也開了。她沖到陽臺上,眼前是在風中起伏的海,在碩大而鮮紅的夕陽映照下,色彩無比豐富與輝煌……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沱海的落日,無數(shù)次,但眼前的一幕,還是深深震撼了她。她眼里的淚水突然涌了出來……四年了,自從她擺脫了那群放高利貸的,就再也沒有流過淚。她本以為她再也不會有眼淚了,不會了,然而現(xiàn)在她……她不知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觸動了……
夕陽終于完全陷入到大海的深處,海水歸于一片深沉。她這才想起路遠。她轉過身,陽臺上就她一個人,整個房間也空空蕩蕩。她放心了,那是她一個人的落日,也是她一個人的淚水……
她回到房間,坐在舒適的沙發(fā)上,點燃了一支煙。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了一下,是路遠發(fā)過來的,上面是他的房間電話號碼,還問她想不想下去吃飯。她晚上一般不吃飯,只喝酒。她給路遠回了短信,她不下去,讓服務生送瓶紅酒上來就成。路遠只回復了一個字:好。
十分鐘后,她房間門鈴響了,她拉開門,服務生推著餐車進來了。服務生把兩瓶酒放在茶幾上,還端上了四碟甜點。她說她沒要。服務生說是一位叫路遠的先生讓把甜點也送上。她火了,說他媽的立刻給我端走。她的粗野嚇了服務生一跳,他開好紅酒,醒上,把四碟甜點重新放在了餐車上。
她泡了一個澡,她還沒洗過這種沖浪式浴缸,不泡個澡實在太他媽的可惜了。她從浴室出來后,紅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她倒上一杯,晃了晃,又聞了聞,輕輕地喝了一點,紅酒在她的唇齒間停留。沒錯,是正宗的法國紅酒。她和陳世的酒吧也賣法國紅酒,但基本上都是假的,那些人根本喝不出來,她也是這兩年才喝出了紅酒真正的滋味。
她拿起了手機,來電顯示有一個未接電話,是陳世打來的。她沒有回過去,她不擔心店里,有馬麗在,她完全不用擔心陳世會弄出新的花招。陳世的甜言蜜語和他下面的東西對馬麗根本構不成困惑。想到陳世,她不由笑了,冷笑。
陳世是在安娜最無助的時候站出來的。他站出來是有條件的。雖然欠高利貸的錢先由他墊付,但他要的是高于銀行五倍的利息,同時,還馬達同學的錢由她掙的那部分出。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正處于徹底崩潰的邊緣,哪怕是根稻草她也不會放過。
他們共同經(jīng)營酒吧后,陳世高薪請了一位很有名氣的歌手駐唱了兩個月。酒吧重新紅火起來,數(shù)著每天可觀的進項,她不禁有些恍惚,這是她和馬達曾經(jīng)夢想過的數(shù)目。要是不出那些意外,也是完全可能實現(xiàn)的數(shù)目,然而夢魘般的挫折壓垮了他們,她發(fā)現(xiàn),她和馬達其實就是兩個十足的倒霉蛋、背時鬼。
一開始陳世并沒有動她,兩個月過去了,他只把心思放在酒吧上。這超出了她的預期。她和馬達開酒吧時,他就經(jīng)常過來坐坐,目光在她的胸脯上來回走動,她了解那目光意味著什么。和馬達在一起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她贏來了她的第二次發(fā)育。她變得豐滿起來,無論是胸,還是臀,都正在成為男人們眼中欲望的沃土。還有她的肌膚,如蛇蛻一般,散發(fā)出白凈而迷人的光芒。
兩個月后的某天晚上,陳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她拉到酒吧的后臺。她沒有反抗,她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落在借高利貸那些人手里時,她曾經(jīng)想過,只要能擺脫,就是讓一百個男人睡,她都心甘情愿……她其實是沒有反抗的資本,在陳世面前,她是那么的一貧如洗,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陳世高高在上的存在,是她屈辱、卑微的明證。
他沒有吻她,也沒有抱她,他心不在焉地解開她的衣服,然后是她的胸罩,她白花花的乳房袒露出來,如在暗夜里盛開的花朵。但陳世只是看看,他并沒有伸手去撫摸一下,好像她的胸脯是他莊稼地里的兩顆土豆,他只是順道查看一下收成。
他后退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去。
你個畜生……安娜罵道,她明顯感受到了新的恥辱與踐踏。
陳世轉過臉來,他臉上掛著自以為是的微笑,她痛恨他的微笑,他一直以為他那種微笑能迷死所有的女人。
一年后,陳世在他不值班的晚上開始外出。她知道他的勾當,他的運氣不錯,他有一張還算帥氣的面孔,還有他的巧舌如簧,他總能把形形色色的女人哄騙上床。
她和他也上過床——在和她發(fā)生關系后,他便即時聲明她是自由的,背后的意思是,他也是。她沒有反對,她知道她的反對只能證明她的虛弱。在和他搞了一次又一次后,她也獲得了狗屁不如的快感。但也正是這狗屁不如的快樂成了她對抗他的嶄新的武器。一切也不過只是她的需要。
然而現(xiàn)在,他更愿意去搞外面的女人了。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著她的再一次落敗與被冷落的命運。她開始了新一輪的反抗。一次醉酒后,她終于把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男人帶到了自己的臥室。半夜,她去上衛(wèi)生間,碰見正在值班的陳世。
怎么樣,和不同男人上床的滋味不錯吧?陳世一臉明晃晃的笑。
是,比和你在一起快活多了。她狠狠地刺他。
他比她想象的還要無恥。
陳世又笑了。他知道他贏了。
她拿著手機不放。她在等馬麗的電話。其實她看沱海的落日的時候,她就想給馬麗打個電話。但她把這種強烈的沖動壓下去了。她怕她笑話,她知道馬麗永遠也不會笑話她,她是怕自己笑話自己。一年前,和她同一個學校比她低兩屆的馬麗走進她的酒吧時,她只看了一眼,便看到了馬麗那張漠然面孔下的蒼涼與傷痛,屈辱與屈辱的氣息是相通的,只一眼,她便決定雇用她了。
前天夜里,路遠走后,她把馬麗叫到了跟前,說了路遠的意思。馬麗動員她去:為什么不去,親愛的,你就當去玩一趟也好,你確實該放松放松了,你的神經(jīng)差不多快要銹死了,再說路遠是個菜鳥……
寶貝,問題是,他就是個菜鳥。安娜喝下一口紅酒說道。
親愛的,問題是他不僅僅是個菜鳥。馬麗奪下她的酒杯說。
她怔怔地望著馬麗,腦子里閃現(xiàn)著路遠看她的眼神,憂郁而專注,整整一個月了,那個傻叉就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她,只是望著。
相信我,親愛的,你一定會有好運氣的,一定……馬麗隔著桌子把身體傾斜了過來,這回她沒吻她的臉,而是把一個吻狠狠地印在安娜的唇上。
短信的提示音響了,是路遠。路遠問,需不需要他過來陪她喝酒。她想都沒想便回了短信,不用了。她只想一個人喝。路遠回了短信,還是一個字:好。
手機響了,上面顯示的是馬麗的號碼。她飛快地接了。
寶貝……她說。
親愛的,怎么樣?馬麗的語氣里有一種急切的關懷。
還行吧。她輕描淡寫地說。
看到落日了嗎,聽說沱海的落日不是他媽一般的美……
看到了。
親愛的,你真該死,你為什么不拍一張讓我看看。馬麗在那邊抱怨起來。
對不起寶貝,我光顧看了……
馬麗在那邊哈哈大笑起來。
她也笑了,一種東西從心里涌出來,她想對馬麗說點什么,但就是張不開口。
親愛的,你得答應我。馬麗柔聲說道。
答應什么?安娜低低地問。
你得好,你好,就等于我也好……馬麗的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哭腔。
她的心瞬間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隔著漫漫夜空,她恍若又看到了馬麗:那個被男人甩過兩次又甩過兩次男人的馬麗,那個干過保險、超市收銀員、傳銷、賓館服務員、公司小職員……如孤魂野鬼般繼續(xù)在這座城市游蕩的馬麗,那個交不起房租被近六十歲的房東壓在身下的馬麗,那個曾像她一樣屈辱而可憐的馬麗,那個和她像一對親密的戀人般相互稱呼相互親吻和擁抱的馬麗……
她突然想流淚了,但她把滿滿的淚水又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兩個月前,她們彼此交過底后,就共同發(fā)過誓,從此,她們只能笑,再也不準哭,絕對不許……
門鈴響了,她端著酒杯把門打開,外面站著一男一女,他們是來做按摩的,不用說這一定是路遠安排的,他真細致,還叫來一男一女讓她挑。誰會拒絕享受呢,她當然更不會。她要了那個女的,她更愿意讓女人掙錢。
女技師給她按了一個半小時后,才退了出去。她幾乎不能動了,渾身的骨頭都像一塊塊被拆下,然后又重新拼接起來。她都快不是她了。手機響了,上面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她懶得接,由著它響。那個陌生電話便一遍遍打。她煩躁起來,但還是接了電話。
安娜,是我……那邊的聲音膽怯而遲疑。
她拿著手機發(fā)傻,好半天才聽出那陌生而熟悉的聲音是幾乎已忘記長相的馬達。
安娜,真是對不起,當初是我不好,把你一個人留下,我有罪,我真的有罪……馬達在那邊開始懺悔。
你還好吧?她平靜地說,連她自己都為這平靜的語氣感到吃驚,其實今天想起馬達,她還在心里暗罵過混蛋王八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讓她慢慢融化了……
我還好,真的還好,聽說你現(xiàn)在也好起來了,是嗎?
她愣了,幾乎可以肯定馬達和他的大學同學陳超還有聯(lián)系。幾個月前,陳超看她生意不錯,告訴她他的錢可以最后再還,這樣也算是一點小投資。她果真把他排在了債務名單的最后一位,半個月前見陳超時,他還不想要,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信任她了,但她還是還了。
她知道馬達為什么敢給她打電話了,只是因為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還清了欠債。
我還活著。她笑著說。
馬達在那邊哭了,又開始懺悔,但她的眼前開始模糊,她把手機放在了一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來到陽臺,她住十八樓,大海幾乎就在眼皮底下。她望著海灘,幾個穿藍色工作服的人正把一具尸體用床單裹起來抬走。但她的長發(fā)和一只年輕的手臂從床單里伸了出來,晃動著,看上去就像一面頹敗的旗幟。她不止一次聽到過男男女女到沱海自殺的消息。這里確實是個不錯的歸宿。
午餐她是和路遠一起吃的。路遠要了龍蝦還有鮑魚,她幾乎沒吃過什么海鮮,尤其是和馬達在一起的那幾年,她一頓都沒有吃過。路遠夾起一個鮑魚放進她的碟中,她夾起,放進嘴里,滑膩膩的,突然讓她感覺有點惡心。她放下筷子,點燃了一支煙。
吃過午飯后,路遠問她想不想出去走走,其實外面還有很多可看的地方。安娜拒絕了,她說她只想回到房里。路遠嘆了一口氣,望著她。她轉過了身,她知道路遠有一肚子話要說,但她現(xiàn)在還不想聽他說。路遠一直把她送到了門口,她進去,狠狠地關上了門,把路遠熱望的目光直接折成兩段。
她躺在軟床上,并且把手機調成了靜音,一分鐘后,她就睡著了。
她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她拿過手機,上面有未接電話,是陳世打來的。美好的睡眠過后,她的神思更加渙散而慵懶。她沒有給陳世打過去,她突然覺得陳世也不是那么可恨了,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如同她人生成長的一服催化劑。正是陳世的出現(xiàn),讓她在生活面前變得粗獷而生機勃勃。在酒吧里,她可以和任何類型的男人打成一片,她無所顧忌地坐在他們腿上喝酒,并且把他們伸向她大腿深處的手毫不客氣地打開……她講黃段子,比他們所有的人都黃,她爆粗口,讓所有的男人都覺得帶勁。她野蠻生長著壞脾氣與嫵媚,讓所有的男人覺得親近、唾手可得而最終又無可奈何……半年前的凌晨兩點,她望著酒吧里昏暗的光照下,那些男人堆積著的酒氣、欲望與虛無,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怕了,她再也不怕男人們了,一點都不怕了,她同樣對這個世界也不再感到一絲恐懼……
安娜丟下手機,走進了衛(wèi)生間,她在洗手池前站住了。她望著那面大鏡子,心里突然一動。她慢慢脫掉了白色睡袍,讓身體完全裸露出來。她胸脯豐滿,腰肢纖細,曲線曼妙,還有她的膚色,發(fā)著光。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美。但她的美讓她感到困惑。她酗酒無度,一天兩到三盒煙,嚴重缺乏睡眠,還有她的內心,堆積著漠然、暴虐、怨恨甚至仇視……所有這些最終都沒能消解掉她的美。其實這是青春的力量。她三十了,正處于鼎盛時期,然后呢?那些提前透支的精力與破敗的心靈會讓她加倍償還,她會比一般女人更快地衰老,那時的她和她的身體,不光會讓她自己感到厭惡,還會讓所有的男人感到厭惡……她的美,終究不是她的,一點都不是她的……
什么是你的?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問。
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而那面光滑明亮的大鏡子,在向兩邊裂開,裂出一條幽深而昏暗的小路,她恍若找到了她的歸宿,除了無盡的孤獨與荒涼,她將一無所有……
她把手里的睡袍狠狠砸向大鏡子,轉身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
她沒有用沖浪式浴缸,她用的噴頭。她把噴頭的水開到最大,她幾乎有點站不住,但這是她所需要的。她要把那些更深的恐懼從她的身上與內心完全沖掉。
從浴室出來,安娜沒有收獲一點輕松,相反,就像剛打了一場惡戰(zhàn)似的疲憊而厭倦。她又想按摩了,她拿起手機,想給路遠發(fā)個短信。
這時,陳世的電話進來了。她望著陳世的號碼發(fā)呆,突然有些可憐他了。
她的手機還在固執(zhí)地響,她可以感到那邊陳世的憤怒。她接了。
婊子養(yǎng)的,你他媽為什么不接電話?陳世在那邊氣急敗壞地質問。
她保持著沉默。
看樣子真是樂不思蜀了,IT的雞巴就像大龍蝦一樣讓你驚喜吧……陳世繼續(xù)惡毒地說。
陳世……她低低地叫了他一聲,她從沒有像這樣叫過他。從來沒有。
陳世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他說不出話來了。
你的胃藥沒有了吧?在吧臺下的第三個暗格里有一整瓶的三九胃泰,你不是說這種胃藥對你管用嗎?我給你買的,但忘了告訴你……
你他媽是不是腦子有病,裝什么大尾巴鷹,我可以告訴你,你就是一個婊子,就是一攤屎……陳世幾乎用最惡毒的話罵她,但他又飛快地掛了電話。
她感到了他的虛弱,從來沒有過的虛弱。她知道她徹徹底底地把他贏了。但她并沒有覺得好過,相反,內心充滿了抑郁與悲傷。
她撥通了馬麗的電話。
寶貝,我想你了。她渾身發(fā)抖。
親愛的,我也想你……馬麗溫柔地說。
她開始號啕大哭。
第三天中午路遠又準備點鮑魚的時候,安娜發(fā)作了。她說,她吃海鮮過敏,點些素菜就成。她的暴躁讓路遠有點不知所措。她點燃一支煙,扭頭望著另一邊,狠狠地吸著。她真的厭倦了,厭倦了這種毫無意義的揮霍。她感到有罪,她不過是想透過奢侈看看那后面還有什么,但她確實忍無可忍了。
路遠點了幾個素菜,青白翠綠。路遠把每樣菜都往她的菜碟中夾了一些。她還是不動,又點燃了一支,望著路遠。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真正看著他的眼睛。
一個多月前,路遠走進了她的酒吧。只看了一眼,她就認出他了,雖然他臉上的疙瘩豆幾乎不見了,目光清澈,但她還是認出他來了。他也認出了她,他的身體像袋鼠似的向后跳動了一下,渾身開始發(fā)抖。他的惶恐讓她覺得無聊而好笑,她再也不是上大學時的那個她了。她淡淡地說,怎么是你,進來坐吧。路遠猶豫了一下,把半個屁股安放在椅子上。她問,想喝點什么?路遠怯懦地說,什么都行。她有點火了,走到吧臺讓馬麗給他送過去一瓶洋酒,而不是一杯。這個傻叉是該付出點代價了,就算是對他過去侵犯她的補償。
他不會喝酒,幾個小時過去了,他連半杯都沒有喝掉,他幾乎是枯坐在那兒,在昏暗的燈光下,目光如幽靈般追隨著她。但等她注意到他,他又慌忙避開。
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這多少讓她意外。她本以為他再也不會踏進這家酒吧了,起碼是不敢。她讓馬麗給他送了一瓶洋酒。三千多塊的洋酒。他沒有拒絕。她好奇了,過去和他閑聊,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發(fā)財。他說在IT行業(yè)。
就你這副德行,還能在那個行業(yè)混,應該很不錯吧。她無所顧忌地說。
還,還好。兩個字的事情,他竟然有些結巴,眼睛里是一種期期艾艾的光。
她沒興趣和他再聊下去了,站起身,走人。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就那樣坐在一張固定的圓桌前,心甘情愿地接受安娜的敲詐。但他追隨安娜的目光不再顯得躲閃,只是平靜地望著她。
那個傻叉每晚至少消費四千塊,真他媽是個傻叉……馬麗幫她算過后,笑得有點夸張。
一個星期后,她決定捉弄一下他。她對馬麗說,寶貝,你去把他解決掉。她相信馬麗的魅力,像陳世那種閱女無數(shù)的人,都能被馬麗忽悠得神魂顛倒,何況對面那個傻叉。那個傻叉一看就是一個菜鳥。
馬麗去了,穿著一件露出大半個胸部的衣服,扭動著腰肢坐在了路遠的對面,陪他喝酒。他沒有拒絕,但他盡量喝得節(jié)制,他透過一雙醉眼,繼續(xù)追隨著安娜,或許是由于酒精的原因,他的眼神顯得炙熱而迷狂。
一個星期后,馬麗走到了她面前,無奈地縮了一下脖子。
我估計那個傻叉的性取向有問題,要不,讓陳世去試試,就不知他肯不肯。
性取向……她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對面那個傻叉還差點強暴我呢。
那估計就是一根筋……馬麗小心翼翼地挑著她肉中的刺,笑得意味深長。
她一下子不知說什么才好。
親愛的,你發(fā)現(xiàn)沒有,那個傻叉有點像韓國的歐巴。馬麗一副色迷迷的表情。
她望了望路遠,他的眼睛雖然不大,但很清亮,還真他媽有點像歐巴。
但她不屑地說,還歐巴呢……
半個月后,她決定刺激一下路遠。她開始陪路遠旁邊幾桌的客人喝酒。她無所顧忌地說黃段子,輪流坐在每個客人的腿上,當一個客人趁著酒勁,把一只手伸向她的胸脯時,她并沒有像從前那樣推開,她知道路遠正看著。客人得逞了,哈哈大笑起來。她轉過了頭,望著路遠,臉上掛著放蕩的笑。路遠臉上的肌肉在抽搐,但他死活不挪開他的目光,繼續(xù)望著。
二十多天了,安娜差不多快要瘋了,路遠的目光就像一坨狗屎粘在她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她給陳世說了自己的意思。陳世興奮了,說,你確定要這么干?安娜說,沒錯,但別太重,讓那個傻叉別再來就行。
那晚,路遠前腳走出酒吧,陳世就帶上兩個人跟了出去。不知為何,她的心緊縮成一團。半個小時后,陳世回來了,他說,放心好了,估計那個IT至少得躺一個星期,他肯定不敢再來了。安娜什么也沒說,她把滿滿一杯洋酒一飲而盡。
但三天后,路遠又出現(xiàn)了,他臉上還掛著傷,走路走得跌跌撞撞。他坐在屬于自己的酒桌前,要了一瓶洋酒,邊喝邊像狼一般地望著安娜。
她終于忍無可忍了,過去跟他攤牌。
你這個傻叉,強奸犯,你他媽的到底想怎樣?安娜目光里滿是仇恨的光。
不怎么樣,我只想讓你陪我去一趟沱海,你什么都不用帶……求你了……他的眼里突然充滿淚水。
安娜醒來已是下午四點,這幾天來,她沒有走出“天上人間”半步,除了中午去餐廳吃飯,別的時間她幾乎都用來睡覺,像要把這幾年欠的覺都補回來似的。
她從床上起來,脫去睡袍,準備去洗澡。門鈴響了。她把睡袍拿起又放下,她裸著身子,透過門鏡一看,果然是路遠,她的預感是對的。她徑直拉開了門。路遠望著赤裸的她,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喉頭開始劇烈地滑動,一時間有退出門外的猶疑,但他還是進來了,安娜關上了門。
安娜從身后把路遠推倒在床上。
別說你不想搞我。她半歪著頭,目光里滿是嘲諷。
想……路遠舔著發(fā)干的唇實事求是地說。
看在你花那么多錢的份上,你想怎么樣都成……噢,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喜歡我用手……不過我用嘴也是可以的,我?guī)缀醪唤o男人用嘴,但你例外……她浪笑著,赤裸的身體向他壓了過來。
夠了……路遠突然暴怒起來,把她狠狠地掀翻在大床上,整個人從大床上跳了起來。
安娜躺在大床上一動不動,這是十年前她曾經(jīng)領略過的暴力,她知道他身上有這種東西。但她心靜得很,好像從來都沒有這么平靜過。她聽著他繼續(xù)憤怒地喘息,如風,還有海水,好像海水突然從窗外涌進來了似的。此刻,她是海水的一部分。
夜晚的時候,她終于走在了沙灘上。腳趾下的沙子細膩而光滑,她真希望就這么一直走下去。路遠和她并排走著,他的臉顯得比夜色更黑。
你有過女朋友嗎?她突然問道。
沒有,一直都沒有。
十年了,這怎么可能?
自從那次和你之后,我心里一直被恐懼占據(jù)著,我怕你哪天想不通會告發(fā)我,你知道強奸犯有多么讓人看不起嗎,縱使在牢里,強奸犯也是別的犯人鄙視的對象。直到大學畢業(yè)了,那種陰影也沒有完全消除。
后來呢,后來為什么沒有?
后來是窮,徹徹底底的窮。畢業(yè)后開始四年,我住的都是地下室,后來去了一個有些發(fā)展前景的小公司后,情況得到了一些改善,但只是改善而已,我還是連房都買不起?,F(xiàn)在的女人都現(xiàn)實……說穿了,我也是自卑。
那你怎么解決,你可別在我面前裝圣人。她譏笑著說。
……實在過不去了,也找過小姐。
找過多少個小姐?
有二十多個。最后一次是三年前,我發(fā)了點小財,去了個高檔點的地方,竟然碰見了一位校友在里面做。
那肯定很尷尬。她說。
我有一點,她倒無所謂,她說,這個來錢快,都是被窮逼的,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一文不值,尤其是他們這種普通大學……她還說,看我的精氣神就知道活得艱難,她愿意免費招待我一次,也算是盡校友之情……我沒有答應,走了,但在回去的路上,我滿臉都是淚,她雖然是我校友,但她本質上是一個小姐,我讓一個小姐同情、可憐我,那我是什么,我豈不比一個小姐還要活得屈辱與可憐……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安娜也沉默著,一種酸澀的東西一點點往上泛。
后來我開發(fā)的一款軟件被一家大公司看上,他們把我招了過去。我算是真正迎來了事業(yè)的轉機。我用了兩年半的時間開發(fā)出了公司的一項核心軟件。公司給了我超出預期的獎勵,一套房,一輛車,還有五十萬塊錢……
你的運氣不錯。
這不僅僅是運氣,你知道那兩年半我是怎么度過的嗎,沒有一天休息,過年都不回家,除了睡覺,就是在電腦前坐著,都快坐成一塊木頭了……他的情緒激動起來。
安娜冷冷地說,有些人付出的一點都不比你少,但他們得到了什么,還不是在社會的底層繼續(xù)掙扎……
相比之下,我的運氣確實還算不錯,他嘆息了一聲,我現(xiàn)在在這個行業(yè)也算是有點名氣了,縱使現(xiàn)在這家公司把我炒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信心可以活得更好,我認為現(xiàn)在可以去找一個女朋友了,我剛下完決心,就走進了你那家酒吧,就遇見了你,一切就像是一場宿命……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它在哪?她扭了一下頭問。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用手指向她身后的地方,她順著他的手指望著遠方,遠方是一片黑暗,但她和他還是久久地望著——那座看不見的城市,他們盲目熱愛著的城市……
第四天的晚上,他終于坐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和她喝酒。整個白天,他們都沒有回“天上人間”,他帶著她,差不多逛遍了沱海的所有景點。
他沉默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沉默。
她也沉默著,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像想要掩飾什么。
安娜,我愛你。他喝下滿滿一杯紅酒說道。
她一點也不意外,雖然她知道他早晚會說出那個字,但那個字深深刺痛了她。
愛?你他媽也配說愛,再說你對我了解多少?她目光里滿是輕蔑與嘲諷。
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所有的……他眼里的熱淚流下來了。
她愣了,意識到一定是馬麗出賣了自己,不用說,帶她到沱海來,也一定是馬麗給他支的招兒。只有她知道,她是多么想到沱海來。
是馬麗那個賤人告訴你的?那個賤人……她惡毒地罵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內心深處是多么愛馬麗。
是馬麗告訴我的,她對你的愛一點都不比我少。我愛你,正是你的遭遇才讓我真正愛上了你,就如同憐惜我自己……
這么說,你喜歡爛貨,婊子……她眼里閃爍著冰冷的光。
只有這樣,我才能贖我的罪,我曾經(jīng)對你犯下的罪……他低下了頭。
你他媽以為你是誰,是上帝嗎,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個強奸犯……安娜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滿腔仇恨地說。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可以心平氣和地對待曾給她帶來致命傷害的馬達與陳世,但對他不行,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臨近讓她如此焦慮與瘋狂。
路遠果然被她激怒了。他把她狠狠地推倒在大床上,惡狠狠地說,沒錯,你他媽就是一個婊子,只是一個婊子……
你就是一攤臭狗屎,一個徹徹底底的強奸犯……她掙扎著歇斯底里地罵。
路遠撲上來,掐住了她的脖子,想要堵住那些拼命往外滾落的字字句句。他熱淚滾滾:你這個該死的女人,我愛……
路遠臉上的肌肉在劇烈地抽搐,還有遍布的凜凜的光,如同陌生的愛……她在窒息般的幸福中,觸摸到了自己內心的柔情蜜意……她知道,這次不會再有意外了,她終于可以到達她想要去的地方……
責任編輯:劉 威